對此,《資本論》提出了一個明顯《圣經》式起源的預言:
資本的壟斷成了與這種壟斷一起,并在這種壟斷之下繁盛起來的生產方式的桎梏。生產資料的集中和勞動的社會化,達到了同它們的資本主義的外殼不能相容的地步。這個外殼就要炸毀了。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喪鐘就要敲響了。剝奪者就要被剝奪了。
不可否認,馬克思與恩格斯并不像其后來大多數的解釋者那樣教條主義。實際上,前人政治預言的失敗讓他們間或也會在著作中對決定論有所調和。馬克思自己就承認“發展總趨勢”的“加速或延后”會受到“包括了……個體‘偶然的’性格等‘意外因素’”的影響。恩格斯也不得不承認“歷史常常跳躍著、曲折地前進”。這會對“思想的連續性造成很多干擾”。在恩格斯后期的書信中,他試圖論證在社會的“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存在簡單的因果關系(后來證明這番努力是徒勞的)。
正是這樣的難題讓俄國的馬克思主義者普列漢諾夫備感困惑。在他的《論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一文中,盡管他千方百計想要擺脫一大堆幾乎能說明個人發揮決定性作用的例子,但最后舉出的例子實際上反映出他對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經濟決定論更多地持反對而不是贊成意見。普列漢諾夫認為,如果路易十五是另外一種性格,法國國土(在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之后)也許能有所擴大,經濟和政治上的發展也許會發生改變。如果蓬巴杜夫人對路易的影響更小一些,蘇比斯親王糟糕的將才可能就沒有施展的余地,海上的戰爭或許能進展得更為順利。如果1761年8月布圖爾林將軍在斯切格(今波蘭的斯切戈姆)向腓特烈大帝進攻——就在伊麗莎白女王死前幾個月——他可能改變腓特烈大帝的行軍路線。如果米拉博活了下來或者羅伯斯庇爾死于一場意外會怎樣?如果波拿巴在他早期進行的某次戰爭中戰死會怎樣?普列漢諾夫試圖把所有這些限定條件和反事實假設都納入馬克思主義的決定論中。毫不夸張地說,這種企圖的表達很是晦澀費解:
(個體)……是必然的工具,而且是由于其社會身份及其產生的心態和氣質不自覺地成為這樣的工具。這也是必然的一個方面。既然他的社會身份讓自己擁有特定的性格,那么他不僅是不自覺的,而且是抱著十分急切的心情想要成為必然的工具。這是自由的一個方面,此外,這種自由來自于必然,準確地講,自由恰恰是與必然同一的——它是轉化為自由的必然。
因此,“個體的性格是社會發展中的一個‘因素’,社會關系決定了它發展的目的、方式和程度”。普列漢諾夫甚至預料到了后來布里的論證,即歷史的偶然是其必然性因果鏈之間沖突的結果,但他從中得出的是更富決定論意味的結論:“不管有多少心理學、生理學的原因復雜精巧地交織在一起,任何情況下都絕不可能消除產生法國革命的強烈的社會需求。”即使米拉博活得再久一些,羅伯斯庇爾離世更早,波拿巴死于冷槍的一顆子彈:
事件也許仍然會按照同一軌跡發展……革命運動的最終結果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發展成它既有結果的反面。有影響力的個人可以改變事件的個別特征和某些特定的結果,但卻無力改變總的趨勢……(因為)他們本身就是這個總趨勢的產物;如果沒有這個總趨勢,他們就絕不可能從潛在變為現實。
至于“生產力發展與社會經濟生產過程中人們之間的關系”究竟怎么能抵消奧地利聯合俄國戰勝腓特烈大帝的效應,普列漢諾夫只字未提。他也沒有考慮到他在論及拿破侖時期的法國時,其實還提到了一個反事實的可能結果:“路易-腓力也許能在1820年而非1830年從他深愛的男性親屬那里繼承王位。”那是否真的如他所認為的——這個問題無足輕重?
而正當馬克思主義者開始應付種種質疑時,與之不相關的科學領域有了一項突破,為馬克思主義者證明其社會變革模式提供了新的資源。達爾文自然選擇理論的革命性論點立刻受到了恩格斯的注意,并被他用做階級矛盾的新證據——盡管很快種族沖突理論家也有了同樣的主張,但他粗率的理解導致他誤讀并歪曲了達爾文所要傳達的復雜(且有時自相矛盾的)信息。托馬斯·亨利·赫胥黎和恩斯特·海克爾等作者,用一種簡化后的自然選擇理論改造早期戈比諾的種族理論,使其更有現代化色彩。在這種簡化的自然選擇理論中,個體生物間的競爭變成了種族間的殘酷斗爭。這個概念在世紀之交發生的許多政治爭論中成了廣泛流行的用語。由于缺乏可以對社會智性發展加以某種控制的政黨式政治的約束,“社會達爾文主義”很快以大量不同的形式出現:優生學理論家的偽科學工作、英國歷史學家E·A·弗里曼過分自信的帝國主義論、斯賓格勒的魏瑪式悲觀主義。當然還有最后希特勒反猶太人的狂暴幻想,將種族主義與社會主義相結合形成了20世紀最具破壞性的意識形態。但以上不同思想之間的聯系就在于決定論(在某些例子中預言性的)論斷,以及對個人自由意志概念的漠不關心。考慮到馬克思與達爾文的這種明顯糅合(盡管二者有明顯不同的思想來源),關于存在歷史決定論法則的信念在他們乃至以后廣泛傳播也不足為怪了。
可以肯定,19世紀也不是人人都支持決定論。蘭克及其追隨者就認為,歷史學家可以從科學世界中吸取不同的經驗教訓。蘭克對于之前的歷史學家試圖憑空(或充其量從其他歷史學家與哲學家的書里)抓出普遍的歷史法則表示懷疑。他相信,只能通過恰當的科學方法——對文本檔案一絲不茍、全面徹底地研究才有希望獲得歷史普遍性的理解。這也是他為什么早年就承諾要對歷史“如實直書”,不斷強調過去事件與年代的獨特性。“歷史主義”(人們一般認為是蘭克發起了這股思潮)主張在特定現象自身的語境中對之進行理解。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完全拒斥決定論,因為在很多重要方面,蘭克都受惠于黑格爾哲學。方法論的方向也許顛倒了——從特殊走向普遍,而不是反過來——但蘭克著作中普遍性的性質與功能仍然是黑格爾式的,也同樣贊美普魯士國家。尤其是他認為歷史學家應該用心按照本來的樣子(或者也許是它“本質的”樣子)來描述過去,這潛在地排除了一切對于歷史事件其他可能性的嚴肅反思。蘭克和黑格爾一樣,堅持著同樣的假定:歷史來自某種精神性計劃的運行。他對這個計劃有著黑格爾一樣的篤信,沒有絲毫懷疑,而計劃的最終目標是普魯士國家的自我實現。
英國人引入了蘭克的史學方法,并且去除了其中黑格爾的影子,但即使如此,他們的工作也還是建立在類比神學的基礎上。斯塔布斯的研究主題不是普魯士國家而是英國憲法趨向完善的演進過程,這仍然與不那么學院氣的麥考利有關系。另一位杰出的蘭克派歷史學家阿克頓將類似的概念用于整個歐洲歷史。和法國的實證主義者一樣,世紀之交的自由派史學家對自己所采用的科學方法很是自豪,自認揭示了政治實踐的“經驗教訓”,也例證了“進步”的普遍化過程。此前,萊基對這個過程十分著迷。阿克頓的確將歷史研究本身看做歐洲中世紀陰影的動力源之一——他用相當德式的語言說道:“關于考察與發現的普遍精神……總是一直在運作或撤回不斷出現的倒退,直至……它最終得以被普遍接受。這條……從附屬到獨立的……漸進的道路對我們來說是一種非常重要的現象,因為歷史科學一直是其諸多工具之一。”因此,歷史學家不僅會關注描述進步的必然勝利,在這樣做的同時,他實際上也為進步作出了貢獻。在更多新近的自由派歷史學家如約翰·普拉姆、邁克爾·霍華德等人那里,我們也能看到這種樂觀主義的苗頭。
偶然性、機遇和對因果關系的反動
當然,這種進步論的樂觀主義不管是對于觀念論者還是唯物論者,都遇到了挑戰。托馬斯·卡萊爾在《論歷史》一文中有一段著名的文字:
最有天分的人也能觀察到更可以記錄到自己腦中連續的印象序列,因此……他的觀察也必然是連續性的,而事件常常會同時發生……并不像歷史書中所寫的那樣:實際事件之間絕不像父母與后代的關系那么簡單;每個事件都不單單是某一個事件的后果,而是源自在它之前或與它同時發生的全部事件共同的作用,隨后又反過來與其他事件一起產生新的事件——這是一場永不停息的混亂,事物在無數的因素作用下不斷地塑造自身。這種混亂……正是歷史學家所要描述或者說科學地估算的東西,這種描述只能通過有限的幾條線索彼此穿插交織來進行!從本質上看,人們認為所有行為都可以在寬度、深度和長度上延展……一切敘事因此本質上都只有一個緯度……故事是線性的,而行為是立體的。唉,我們所謂的“因果鏈”亦是線性的……但一切事物都處于廣闊深邃的無限之中,每個原子都是與所有的原子交織聯結在一起的!
與卡萊爾同時代的俄國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對這種反科學的說法則持更極端的看法。在《地下筆記》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用了整整一大頁篇幅來炮轟理性主義的決定論,強烈指責經濟學家關于人的行動出于私利的假設,以及巴克爾的文明理論、托爾斯泰的歷史法則:
你似乎很肯定人會主動停止因自由意志而作惡……也肯定宇宙中存在自由法則,以及不管在人的身上發生什么都是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的……人類所有的行為都像被列入了對數表里,比如提到“108000”這個數字,然后轉入時間表……它們具有詳細的估算,精確地預測將要發生的一切事情……但隨后,一個人會出于無聊做出任何事……因為人更喜歡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行動,而非理性和利益的驅使……一個人擁有自由、無限的選擇,會一時興起,也會天馬行空地幻想,若達到狂野不羈的地步,有時候甚至會導致一種狂亂——這是人類最突出的優點,不適用于任何表格……一個人完全可能在意識清醒的情況下希望自己被傷害,出現一些愚蠢的甚至是完全無知的舉動……(只是)為了確定自己擁有犯傻的權利。
將這個法則用于歷史,進步的觀念就只能被排除出去。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病態的、“第二自我”來說,歷史也許“宏大”、“多彩”,但本質上是單調乏味的:“他們爭斗、爭斗,還是爭斗;現在在爭斗,過去在爭斗,未來仍然還是會爭斗……所以你要明白,你可以談論世界歷史的任何話題……除了一個,那就是你不能說世界歷史是合理的。”
然而即使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也無法在他最偉大的著作中一以貫之地堅持這樣的觀點。在別處(也許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是最為明顯的),他回身轉向宗教信仰,似乎只有信奉正教才能讓他免于《罪與罰》中拉斯柯爾尼科夫在夢魘里預言到的那種混亂。卡萊爾的思想也有類似的轉向,當然,如果仔細考察,就會發現比起正教信仰,陀思妥耶夫斯基對神圣意志的概念和黑格爾(也許還有加爾文)更為接近。在對黑格爾的回應(盡管也是修正)中,卡萊爾將“普遍歷史”看做“本質上是偉人的歷史”:“世上我們見到的所有成就都正是被送到這個世界上的偉人們思想的……外在物質結果;整個世界歷史的靈魂……就在于這些……活的光源……這些在天堂之光籠罩下的自然之光的歷史。”這很難說是一種反決定論的歷史哲學。正相反,卡萊爾簡單地拒絕了新生的、支持舊有神性說的科學決定論:
歷史……就是瞻前顧后;的確,即將到來的一切早已在當下等候著,無形卻確定,一切已事先安排好,無可避免;前事也好,后事也好,只有在兩者的結合中才能找到其意義……(人類)生活在兩個永恒之間,而且……他將欣然在與整個未來與整個過去之間的……清醒明確的關系中找到完整的自己。
事實上,直到世紀之交,英國歷史學家伯里、費希爾和特里維廉等人的工作才讓我們看到一個盡管簡單但很完整的針對決定論的假設,其中甚至還包括了隔代遺傳下來的卡萊爾式加爾文主義。世紀之交牛津學派的歷史學研究對偶然性作用的強調也許更多是受反加爾文主義而非其他學說的影響,引來了很多爭議。伯里和費希爾提出,查爾斯·金斯利所謂的人類“違反自己現有法則的神秘力量”是一種新的歷史哲學。費希爾在其《歐洲史》的前言中直率地承認:
比我更明智博學的人已經注意到,歷史中有情節、節奏和預定的模式。我沒能發現這般隱藏著的和諧,而只能看到突發的事件就像一層層波浪推進般相繼不斷地發生……進步不是一種自然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