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導言(7)
- 虛擬的歷史
- (英)尼爾·弗格森
- 5098字
- 2017-05-04 10:50:34
于是,費希爾提議歷史學家“承認偶然性與意外時間在人類命運發展中的作用”(盡管他是否在自己的著作中做到了這一點還有待討論)。伯里則做得更多,他在《克麗奧佩特拉的鼻子》一文中提出了一種有關完全成熟的理論——這種理論把偶然性定義為“兩個或兩個以上獨立的原因鏈的重要沖突”,原因鏈所涉及的是一系列具有決定性卻偶然發生的歷史事件,包括那些被認為是因為同一個鼻子所引發的事件。這在實際上代表了一種調和決定論和偶然性的嘗試:在伯里復雜的規定中,“偶然巧合的成分……在對事件的決定性力量中有所輔助”。然而伯里和費希爾都沒有進一步去具體探究歷史發展的別種可能性,盡管二人可能在不同重要性的不同問題上有所沖突。伯里的確證明了他的觀點通過提出“隨著時間的推移……偶然性事件……在人類進化過程中變得不那么重要了”,原因在于人類征服自然的力量日益增強,以及民主制度對個體政治家的約束。這聽上去就像穆勒或托爾斯泰對于自由意志衰退的說法那么可疑。
特里維廉在其論文《克里奧女神》中更進一步,認為“人類生活中的因果關系學”是“對物理科學的錯誤類比”,應完全摒棄。歷史學家可以“對因果關系作出歸納和猜想”,但首要任務應該是“講故事”:“毫無疑問……(克倫威爾)的行為是有其影響的,就好比是推動潮汐起落的層層波浪之一,但……他們最終是成功還是失敗……很大程度上決定于偶然性,而這偶然性是無法量化的。”對特里維廉來說,戰場最能說明這一點:
機遇從眾多地方中挑選了這一處作為戰場……從而扭轉戰爭局勢,決定民族和信仰的命運……在瞄準那個村莊的尖塔的攻堅戰中,若不是某個誠實的士兵充滿了勇氣或者是一時走運,我們現在肯定會把戰斗失敗的原因歸于無論如何都無法逆轉的“必然趨勢”。
這種方法影響了下一代歷史學家中著名的A·J·P·泰勒。他不厭其煩地強調偶然性(“錯誤與瑣事”)在外交史中的作用。盡管他很清楚,“指出原本應該做什么并不是歷史學家的義務”,但他還是非常樂于這么做。
他還反復地強調英國歷史上的某些事件的偶然性。對于后來的德羅伊森等德國歷史學家來說,歷史哲學的任務是“不僅要建立客觀歷史法則,而且還要建立歷史研究與知識的法則”。德羅伊森比蘭克更進一步,關注的是“不規則、個體、自由意志、責任、天才……人類自由的運動及其結果,還有個人的特點”。狄爾泰詳細地闡釋了這個論點,他的一項工作不僅被認為是創立了歷史相對理論,也使他被看做是該理論中測不準原理的創始人。在歷史學方法的發展中,弗里德里克·邁內克試圖區別因果關系的不同階段——從決定論者的“機械論”因素到“人類的自發行為”。他在最后一部著作《德國的浩劫》(German Catastrophe)里作了一個明確的區分,不僅強調國家社會主義(對兩種偉大觀念災難性的黑格爾式綜合)的一般原因,而且也強調了讓希特勒能夠在1933年掌權的偶然性因素。
然而,要徹底地推翻19世紀的決定論還有重要的理論條件限制。有兩位英國的歷史哲學家,他們的工作在英國的背景下具有巨大的重要性,他們是科林伍德和奧克肖特,這兩位觀念論者的工作多要歸功于布拉德雷的《批判歷史學的前提假設》(Presuppositions of Critical History)。科林伍德最著名的是他基于簡單的實證主義立場對歷史事實的一種貶低。在他看來,所有的歷史事實只不過是“思想”的反映:“歷史思考是……思想向自己呈現一個半確定性的事實世界的過程。”歷史學家因此最可能做的是“重構”或“重現”過去的思想,而這種重構或重現必然會受到他個體經驗的影響。毫不奇怪的是,科林伍德根本不去理會決定論者的因果論模型:“歷史所揭示的計劃并非預先就已經存在;歷史是一場戲,一場即興發揮的戲,由它自己的演員彼此合作表演而成。”“歷史的情節”不像小說的構思,它只是“一組被賦予了特別重要性的事件”。歷史學家之所以與小說家不同,是因為他們試圖建構“真實”的敘事,盡管每種歷史敘事都只是“暫時性地報告了我們歷史研究的進程”。
科林伍德對時間的思考十分深刻,而且還預先論及了此后現代物理學家對這個主題的說法:
我們總是……用某種比喻的方式來想象時間,即把它想象成像河流那樣或以持續流動、始終不斷的方式進行運動……(但)河流的比喻毫無意義,除非它意指的是河流會受到堤岸的約束……未來的事件并不像劇院售票處排隊的人群那樣,按部就班地等待著發生的那一刻:它們尚未存在,因此也就無法以任何秩序來歸類。只有當下是實實在在的,過去與未來僅僅只是觀念。堅持和強調這一點很必要,因為我們習慣了將時間“空間化”,或者干脆用空間的術語來描述它,導致我們以同樣的方式去想象過去和未來……這就好比當我們走上牛津大街,穿過王后巷時,抹大拉與萬靈無時無刻都存在著一樣。
然而,他得出的結論是,歷史學家的目標只能是“認識現在”,尤其是“現在是怎樣形成的”:“現在是真實的,過去是必然的,未來則蘊于可能之中。”所有歷史都是在嘗試理解現在,重現它的決定性因素。在這個意義上,他簡單地承認了自己的失敗:歷史只能是目的論的,因為歷史學家只能從其自身的角度、難以避免成見地來進行寫作。“此時此刻”是唯一可能的參考角度。這是一種決定論色彩較弱的新理論,但很明顯還是對任何有關反事實假設的討論持拒絕的態度。
當然,我們還是有可能拒絕“現在有其決定性的條件”這種說法——方法就是拋棄因果關系的概念。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觀念論者與語言哲學家那里,存在一種普遍的趨向。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將“對因果關系的信仰”作為“迷信”排除了出去。伯特蘭·羅素對此表示贊同:“因果法則……是過去留傳至今的遺風,就像君主制一樣,被人們以為是無甚壞處的東西。”克羅齊也是如此,他認為“原因的概念”從根本上講是“外在于歷史”的。
乍看下這似乎是一個很深刻的反決定論問題。但正如站在觀念論立場上的奧克肖特明確表示的那樣,這個問題“和決定論一樣直截了當地排除了反事實主義”:
每當我們……從歷史中抽取一個時期,將其作為歷史整體或其他部分歷史的原因時,我們都舍棄了歷史經驗。因此,每個歷史事件都是必然事件,我們不可能去區分必然性的不同重要性。沒有歷史事件是純然負面的,任何事件都對歷史會產生促進作用。如果將單個事件不恰當地抽離出來(因為沒有歷史事件可以安然無憂地與其特定環境相脫離),稱其具有決定性意義,從促生與解釋的意義上來看,整個事件的過程……不是劣史或疑點不斷的歷史,而是根本不存在歷史了……歷史思考的前提是,杜絕這一點……我們沒有理由將整個事件過程歸結于先于它發生的某個特定事件……嚴格的因果概念似乎與歷史解釋不相干……原因的概念……被世界上層出不窮的事件所取代,它們天然地與彼此有所關聯,不允許任何缺漏的存在。
這或許秉承了某種哲學的邏輯,但其實際意義遠不盡如人意。在奧克肖特的闡述中,“歷史中的變化本身就已帶有相應的解釋”:
事件的過程完整而充實,并不探究或需要任何外在的原因……歷史的統一性或連續性……是……可與其他經驗性的歷史假說產生共鳴的唯一原則……事件之間的關系總是會表現為其他事件,并總是通過事件的全部關系得以確立其在歷史中的位置。
因此,歷史學家可以完善對事件的解釋的唯一方式,就是提供“更全面的細節”。如奧克肖特表明的,這不是一個可以用于“整體歷史”的秘方。我們還是必須在“重要的關系”和“偶然的關系”中作出某種選擇,因為就好比我們承諾了要構建出……一系列彼此有重要關聯的事件來回應某個歷史問題,“歷史探究沒有給無意義的事件關系留有空間”。但是,是什么讓一個事件變得“重要”?奧克肖特在這里只給出了一個隱晦的回答,大意是歷史學家對特定問題的答案必須有內在的邏輯,要達到這樣的目標:“以過去遺存至今的人工制品與言論為憑據,推導出與之相關卻未能發生的事件,形成一段歷史,為某個歷史問題提供答案。”這似乎是在暗指科林伍德所設想的那種敘事結構,但事實上任何一種結構只要能被人們所理解,在邏輯上也就滿足這樣的要求。
觀念論者向19世紀決定論的挑戰對于時下的很多歷史學家有著重要影響,尤其是巴特菲爾德與內米爾。這兩位對外交史與政治“結構”的研究也都體現有一種針對決定論(特別是其唯物論變種)的深重敵意。莫里斯·考林也傳承發揚了同樣的觀念論傳統,他對高層政治與19、20世紀“公共學說”的準宗教性質的關注,實際上使他不同于同時代的牛津學者。我們在杰弗里·埃爾頓的著作中也能找到觀念論的反決定論痕跡,只是不那么明顯。
奧克肖特提出的理論觀念仍然是不完備的。他駁倒了從自然科學衍生出的因果決定論模式,事實上卻是用另一種決定論替代了它,而且其約束性依然很強。他的這個定義要求歷史學家必須將自己限制在重要歷史事件的關系中,就好像他們實實在在地站在現有資料的基礎上。然而歷史學家用以區分事件重要、不重要或“偶然”的過程,完全沒有得到過清晰的闡述。很明顯,這是個主觀的過程。在對某個歷史問題的答案的追索中,歷史學家找到了過去留存到現在的一些殘跡,他將自己的意義附在了這些殘跡上。還有一點同樣很明顯,歷史學家發表他的答案時,這個答案必須也對其他人有意義。但誰選擇了最初的問題?誰擁有發言權來判斷讀者對已有文本的詮釋是否與作者意圖一致?最重要的是,為什么應該排斥反事實的問題?對于這些問題,奧克肖特并沒有給出令人滿意的答案。
科學的歷史學——續篇
值得注意的是,不少持觀念論的英國歷史學家都以其保守主義的政治立場而聞名。20世紀五六十年代英國歷史學院派的爭論也的確表明,歷史哲學中的反決定論與政治中的反社會主義有著緊密聯系。不幸的是——從觀念論角度來看——這些爭論都是對方獲勝。
正如人們心里所期待的那樣,19世紀的決定論沒有因1917年之后那些打著它的旗號肆虐的罪惡而失去其說服力。馬克思主義能夠保持其生命力主要歸因于人們普遍相信,國家社會主義是其反面的極端表現。馬克思主義在戰后的復興也應歸功于意大利、法國與英國的馬克思主義者想要脫離與斯大林、列寧乃至馬克思本人的關系。這里,我們沒有必要太過關注薩特和阿爾都塞等人對馬克思主義理論進行的不同修正,他們的主要目的是讓馬克思擺脫歷史的困窘與復雜,安然地回到黑格爾哲學。我們也不用過多地提及葛蘭西的有關理論,盡管從歷史角度來看,他的理論更實用。葛蘭西試圖解釋無產階級為何未能如馬克思以統治集團、錯誤意識等術語所預言的那樣行動。這些思想幫助馬克思主義的決定論思想煥發了新的生機。大陸國家的影響擴至英國的過程十分緩慢,不過即便如此,英國特有的“貴族義務”精神——一種社會上層對下層激進主義的故作多情——也刺激了馬克思主義的復興。
在英國社會主義歷史學家中,E·H·卡爾可能是最沒有什么原創性的思想家了。卡爾是布爾什維克政權年譜的記錄者,但他對決定論的辯護卻有著極為深遠的影響——這種影響還會持續下去,直到有人以與《歷史是什么?》一樣誘人的書名寫出一本更好的書。卡爾試圖將自己與黑格爾或馬克思嚴格的因果決定論拉開距離。他聲稱相信“一切既已發生的事件都有一個或多個原因,要想某個事件不發生,除非其原因產生變化”。他自認在這個意義上是個決定論者。當然,這個定義彈性很大,意味著他對非決定論是認可的:
歷史學家其實并不會在事件發生前就假設它注定不可避免。他們常常會假設存在多種選擇,討論事件參與者可能的不同命運……歷史上沒有什么是必然發生的,除非我們從形式上講,如果一個事件以其他方式發生,那么它的原因也必定有所改變。
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還說得通。但卡爾又加了一句,歷史學家的任務只是“解釋為什么歷史最終選擇了這條路而非另一條”,“解釋事實上發生了什么以及為什么會發生。”他不耐煩地提到:“研究當代歷史的困難,在于人們都還記得所有選擇都擺在面前的那個時刻,因此很難像歷史學家那樣接受既定事實不作任何他想。”卡爾的老派決定論也不僅表現在這個方面,他還提問:如果“歷史的偶然……的確存在”(這一點他不得不承認),“我們怎樣才能在歷史中發現合乎邏輯的因果關系序列?我們怎樣才能在歷史中找到意義”?在勉強附和了一下觀念論(“這是哲學里模棱兩可之處,這里不需贅述”)之后,卡爾和奧克肖特一樣斷定,我們必須根據原因在多大程度上具有“歷史重要性”來進行選擇:
(歷史學家)從多種因果關系序列中僅抽取出其中具有歷史重要性的那些因果關系,而判斷的標準是他有多大能耐將它們嵌入自己的理性解釋與理論模式。其余的因果關系則作為歷史的偶然被丟棄,這并不是因為因果關系本身有什么不同,而是因為它們與主題不相關。歷史學家用不到它們,它們無法得到理性的闡釋,對過去或未來都沒有什么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