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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交替的記憶

Alternative Memories

If you hear someone is coming near,

Just close your eyes and make them disappear…

—Now that I Know Devendra Banhart

假如你聽到有人靠近,

就閉上你的雙眼,讓他們消失……

——《我現在知道了》德文德拉·班哈特

Eli York,李孜記得自己看到過這個名字,公訴書上被害人的名字。去年九月十日凌晨,Eli在西四十二街一棟高層公寓的第四十九層中毒身亡,根據大樓監控顯示,Han Yuan那天晚上也去過那里,而且很可能就是最后一個跟Eli接觸的人。李孜不明白那個尋找Ballerina的過程與這場謀殺之間有什么關系,但聽Han的敘述,卻不覺得冗長。

“能說說去年九月九日夜里到九月十日凌晨發生的事嗎?”她問,想要把談話拉回主題。

Han看著她沒說話,臉上也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就好像根本沒聽懂她的問題,兩秒鐘之后才回答:“對不起,恐怕不行,我不知道那天晚上發生了什么。”

李孜不明白他的意思。

“事實上,我一直試著回想那天的事情,但每次想起來的事情都不一樣。”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在身陷囹圄時,那是個不同尋常的表情,讓李孜不禁在心里打了個冷戰。

“無論你想起了什么,都可以對我說。”她說道。

“Ward之前的那個律師告訴我,如果我不能肯定,就什么都不要說。”

“你可以告訴我,我不是警察。”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有時候,我記得是我把膠囊拆開融進酒里,有時候又看到是他自己吃了那些藥。”

“藥是誰的?”

“我不知道。”

“你為什么會在那兒?”

“我不記得了,好像是因為她。”

“她是誰?”

“Ballerina。”

“她有名字嗎?”

“當然,她叫G。”

“當時她也在場?”

“有時候在,有時候不在。”他低下頭,似乎被逼到記憶的絕境。

李孜換了一個話題:“你怎么認識他們的,York,還有那個G?”

他沉吟了片刻才回答:“大約六年前,我住在康涅狄格一所醫院里,她去那里看一個朋友,我們就這么認識了。她是個模特,Eli是她的經紀人。”

“你跟G交往過?”

“對,有段時間我們在一起,大概四個月。”

“后來呢?”

“后來她去了別的地方,歐洲。工作上的原因,我們就分開了。”他一字一句地回答,十分簡略。

“去年八月份之前,你沒再見過她?”

“見過一次,我婚禮前夜的派對,她也來了。”

就在這時,Ward從外面進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李孜站起來對Han說了聲對不起,又跟Ward說:“我跟你說句話。”伸手把胖子推去了門外走廊里,關上門。

她透過鐵門上手掌大小的玻璃窗,又看了一眼坐在桌邊的Han,把Ward拉到一邊,說:“他應該接受精神鑒定。”

跟她料想的不同,Ward一點兒也不驚訝,只笑了笑,回答:“兩次,他受過兩次司法精神鑒定,兩次的結果都是正常的。”

“這不可能。”李孜肯定,任何一個哪怕受過一點點心理專業教育的人都能看出來他敘述當中出現的問題。

“這不是沒有可能,在你之前,他沒有跟任何人說起過這段經歷。”

李孜不解地看著Ward。

“案發之前,有證人看見Han在巴黎一家商店里打了Eli,并威脅要殺了他,兩個人打碎了大約價值一萬五千歐元的瓷器。”Ward停頓了一下,似乎肯定李孜會發出驚嘆,但卻什么都沒等到。他笑了一下繼續說下去,“紐約這里有Han在案發當天尾隨Eli進入公寓的監控錄像,公寓里有他的指紋,但沒有口供——Eli死了,而他什么都不說。”

李孜很容易想象出Han面對警方的樣子。因為,在她面前,他仍舊保持著那樣的態度——不急于辯白也沒有反抗,帶著一種旁觀者般釋然的態度,仿佛靈魂出竅,飄在房間一角的半空,對著自己的耳朵幸災樂禍地低語輕笑:這下你要怎么收場?

“那他怎么接受的精神鑒定?”她又問。

“他很配合,各種各樣的測試都很配合,只是拒絕談發生的事,他說全忘了。”

李孜突然明白過來為什么Ward點名要她來——她是事務所里唯一的華裔,Ward想當然地覺得她能問出點什么來。想到這里,她不禁有些氣惱,卻還是盡職盡責地回答:“他也是這么告訴我的,但多少還是說了一些。不過,那些記憶,尤其是關于那個G的事情很混亂,其中有一些細節又很真實,很可能是發生了什么讓他不能接受、不愿意面對的事情,所以他篡改了自己的記憶,拼湊出一段新的。”

“那個G?”Ward特別挑出這三個字來問她。

“他反復提到的一個女人,模特,或者Ballerina,還說Eli York死的時候,她可能也在場。”

Ward低頭想了一下,說:“警方的調查記錄里并沒有第三個人。他說過更多關于這個女人的事情嗎?”

“他說他婚禮前夜的派對,那個G也來了。”

Ward看著李孜,突然說:“你總在她名字前面加個定冠詞,好像不肯定她是否真實存在似的。”

李孜不得不承認,潛意識里她確實是這么想的。

“不管怎么說,我們得試著找到她。”Ward說道,表情變得有些嚴肅,轉而又笑起來,問李孜,“想見見他妻子嗎?”

從“墳墓”出來,Ward給Han的妻子打了個電話,約好下午三點鐘在她工作的地方見面。

時間已過中午,他提議在附近一家咖啡館吃午飯。李孜只簡單吃了點東西,便把剛才記下的東西拿給Ward看。胖子一邊吃一邊窩在卡座的角落里讀她的筆記,看到最后,突然問:“關于那家商店里發生的事情,他沒有詳細講?”

李孜搖搖頭,回答:“Han只說他看到Eli走進那家商店,他追進去問G在哪兒。之后兩人發生了口角,他打了Eli,幾個店員和他芭蕾舞團的同事Lance Osler把他們拉開了。”

“Lance Osler。”Ward摸了摸下巴,感嘆道,“這個Lance Osler也是個奇怪的角色。”

“為什么這么說?”李孜問。

“Han的妻子告訴我,Osler和Han曾是同學,后來又做了同事,Han結婚的時候,他是伴郎。”Ward說,“但在這樁案子里,他是檢方最有力的人證,幾乎可以說是他親手把自己的朋友送進了監獄。”

“證人是宣了誓要說實話的。”李孜提醒他。

“即使一樣是實話,也有好多種方式去講。”Ward強調,“如果沒有他,這案子會簡單許多,那幾個法國店員未必能出庭作證,就算來了,隨便放一段奧普拉的脫口秀,他們至多只能聽懂一半,而Han和Eli吵架一定是說英文的,這樣的證言很可能不被采信,沒有了死亡威脅,也就不存在謀殺。但現在,就是有這個Osler……”

“可能他和Han有過矛盾。”李孜胡亂猜想。

“可能,只可惜沒證據。”Ward點點頭,攤開手傻笑了一下,合上筆記本還給李孜,對她說,“做得不錯,我早說過我看人很準。”

這話把李孜氣得夠嗆,她回了一句:“其實你根本不用費心夸我,我心里很清楚為什么突然要我接手這個案子。”

“為什么?”Ward臉上帶著些笑意,看著她問。

“為了把我從那個制藥公司的大案子里踢出來。”李孜聳聳肩回答,在Ward面前她總是懶得去掩飾,“我辭職了,他們不想讓我繼續接觸那些保密文件,所以就把我塞到你這兒來,做這件無關緊要的Pro Bono[2]。”

“如果你覺得一條人命和四十年監禁都是無關緊要的,那我也無話可說了。”Ward打斷她,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我不是那個意思……”李孜試圖辯解。

但Ward卻只是露出一個嘲弄的笑,糾正道:“這案子不是Pro Bono,被告的妻子可是花了大價錢請我的。”然后就不由分說地站起來,付了飯錢,走出去了。

從餐館出來,他們攔下一輛出租車去切爾西見Han Yuan的妻子。一路上,Ward盡量簡略地為李孜敘述了一下案情。

二〇〇九年八月二十三日,Han Yuan隨芭蕾舞團到達巴黎。根據他同事的說法,他從第二天下午開始就有些不正常,獨自一個人外出,排練時遲到,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兒。但他一直就是行事古怪的人,所以也沒人去追究。

八月二十九日晚,Han登臺演出,當天的劇目是喬治·巴蘭欽的作品《珠寶》。據那場演出的導演回憶,Han在第二幕紅寶石主題中錯了三個拍子的舞步。臺下的觀眾未必能看出其中的不同,但劇團里的人都知道出了紕漏。演出結束之后,導演曾找Han談話,他只說了句抱歉,沒做任何解釋。

第二天上午,也就是八月三十日,Han仍舊沒能準時參加彩排。他的同事Lance Osler去旅館房間找他,但他并沒有跟Osler去劇場,而是朝和平路走過去。他在路上遇到Eli York,并尾隨其進了一家婚禮用品商店。在那家店里,Han和Eli發生了爭執。Osler趕到的時候,看到Han把Eli打倒在地,并威脅說:“如果她有什么事,我會殺了你。”商店的店員報了警,警察到場之后,Eli表示不想追究,所以兩人只是做了筆錄,并賠償了商店的損失,就離開了。

離開那里之后,Han告訴Osler,那幾天他一直在找一個人,他從前的女友,Eli York知道她在哪里,所以他會一直跟著Eli,直到找到她。

九月七日,芭蕾舞團按原定的計劃搭乘美聯航的航班返回紐約,但Han沒去機場,也不在酒店,錯過了那班飛機。根據法國航空公司的記錄,他在當天下午另外購買了一張九月九日晚上飛紐約的機票,而Eli York早在八月三十日就預訂了這個航班。

九月九日晚七點十分,Han和Eli乘坐的班機從巴黎戴高樂機場起飛,整個飛行時間約八小時,因為時差的關系,在紐約落地的時間是美國東海岸時間晚上九點十分。

約五十分鐘之后,Eli York回到曼哈頓中城的住所。物業的監控錄像顯示,Eli進入大堂的時間是十點零五分,Han就跟在他身后。

九月十日凌晨一點三十五分,也就是差不多三個半小時之后,Han一個人離開了那里。

九月十一日,星期五,上午十一點,女傭從工作通道進入四十九樓E座做例行打掃,發現Eli York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已經死了,身邊的茶幾上放著一瓶打開的威士忌和兩只玻璃杯。

尸檢之后,法醫認定死亡時間是九月十日凌晨,死因是超量服用抗抑郁藥文拉法辛,飲酒加劇了藥效。根據驗尸報告,死者一次攝入了超過兩千毫克的藥物,由于文拉法辛本身是緩釋膠囊,很有可能是吞食的時候弄碎了,或者是存心去掉外殼化在酒里服用的,藥效在極短的時間內達到最大,導致昏迷、癲癇、呼吸抑制和心臟驟停。

一開始,經手這件案子的警察傾向于自殺或是誤食致死,因為這些年吃抗抑郁藥致死的事情不勝枚舉。他們只是按照程序找死者的親友來認尸,但Eli York離開美國很久了,似乎沒有什么走得很近的親友,最后只找到他在紐約的律師Guary Criton(格爾·克賴頓)。Criton聽到Eli的死訊非常意外,他告訴警方,幾天前剛剛收到Eli從巴黎發出的一份快件,是一份遺囑,另外還附有一封短信,解釋說自己受到死亡威脅,為以防萬一,想交代一下身后的財產歸屬。在此之后,警方才開始朝謀殺方向展開偵查。

九月十四日,Han在他的住所被拘捕。警方調查結束之后,地區檢察官根據幾項關鍵證據同時對他提出了一級謀殺和二級謀殺的指控:

第一,Han曾公開威脅過Eli。

第二,Han對Osler說,他會跟著Eli,后來也的確為此更改了回紐約的航班。

第三,可能是最致命的,導致Eli身亡的文拉法辛,Han從幾年前就開始斷斷續續地服用這種抗抑郁藥。一般情況下,他只能從醫生那里拿到不超過一周劑量的處方,但這一次,因為他要在巴黎待兩周,而文拉法辛在連續服用六周以上的情況下,一下子停藥可能會帶來一些副反應,所以,他的心理醫生破例給了他兩周的藥量。按每天一片一百五十毫克來算,十四天剛好是兩千一百毫克。

這個案子的預審是在去年的十二月,當時為Han辯護的是他丈人的家庭律師。此人是個有些名氣的律師,謹慎且識時務,他認為檢方的證據鏈完整充分,很難反駁,所以一開始就極力主張Han精神不正常,無須負上刑責,而應該被送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療。他試圖說服Han及其家人接受這樣的安排,以后每年接受一次精神病患委員會的審查,如果委員會認為Han已康復,便可以重獲自由,不留刑事案底。雖然Han的妻子一直堅信丈夫是無辜的,但是最終還是被說服了,而Han也帶著一種聽之任之的態度默認了這樣的安排。鑒定結果卻出乎他們的意料,控方傳召的精神病專家并不認為Han有精神分裂癥,反而認定他在案發時有完全的行為能力。那次法庭聆訊持續了兩天有余,大陪審團確定檢方有足夠的證據要求Han接受審判。因為是重罪指控,法官駁回了保釋申請,把初次庭審定在一月底,也就是說控辯雙方有大約一個月的時間收集并開示證據。于是,那個律師便又試圖說服Han與檢方達成協議,接受二級謀殺的指控,以免更長的刑期,將來還可以申請假釋。

也正是在那個時候,Han的妻子堅持要換掉那個律師,她找到Ward接手這件案子。按照Ward自己的說法,原因是他既不謹慎,也不識時務。

說到這里,他們乘坐的出租車剛好行至中城,Ward湊到窗邊,透過冬日午后的陰雨薄霧,指給李孜看著遠處兩座緊挨在一起的銀色大廈。

“就是那兒,我最喜歡的案發現場之一。”他說,低頭看了一下表,問李孜,“想去看看嗎?我們還有些時間。”

“如果可以,當然好了。”李孜回答,好奇Ward究竟要怎么把她帶進去。

Ward指示司機朝西四十二街駛去,直到那兩座銀廈近在咫尺。兩人付了錢從車上下來。李孜記得案卷上寫著,案發的那套公寓在E座,但Ward卻徑直帶她走進B座的大堂。她知道此人總有些超出常理的門道,便只管跟在他后面。

當班的物業管理員是個中年男人,黑色西服,別著名牌,看到Ward進來,朝他點點頭,顯得十分熟稔,很有默契地把他們帶到大理石影壁后面,乘一部貨運電梯上到四十九樓。電梯門打開,外面便是消防通道。Ward也不多解釋,走到通道盡頭,推開一扇氣窗,從包里拿出一個小巧的數字式望遠鏡,調好焦距,讓李孜看西面E座的房子。

鏡頭里剛好能看到案發的那個客廳,那個房間整面外墻都是玻璃的,白色的薄窗簾只拉了四分之一,室內的情形看得十分清楚,連靠窗那張條案上的擺件也能看得到一個大概——有水晶方尖碑,純白鑲銀邊的骨瓷人偶,也有青花器皿,還有只粉彩鎦金的小盅,上面描著一朵無根漂浮的白蓮花。房間像是剛剛裝修過,空落落的,沒有絲毫人氣,又擺著那么些易碎的瓷器,根本不像曾經發生過命案的地方。

“那是Eli York的產權公寓,他五年前離開紐約之后一直委托物業公司出租,去年夏天才收回來的。”Ward在一旁解釋,轉而又問管理員,“那房子現在還空著?”

管理員點點頭,回答:“據我知道的,根本就沒掛牌租售,好像是因為遺產繼承的事情還沒落實。再說,現在空房子多得很,誰會要住死過人的地方。”

“價錢便宜些總會有人考慮的。”Ward道,“這樣的位置,這樣的風景,換作是我也愿意住在那里。”

“你要是真有興趣,我可以幫你去打聽……”管理員說。

Ward連忙笑著說不用了,免得老婆當他金屋藏嬌。兩個男人說笑著,只有李孜還端著望遠鏡在看——的確,從那間客廳的落地窗看出去,便是哈德森河的碼頭,天氣好的時候,能看得到埃利斯島,甚至更遠的地方。到了夜里一定是一片燈海,像是飄浮在星空里。換作是她也愿意住在那里。

離開銀廈,李孜和Ward如約去找Han的妻子。他們來到切爾西,按照地址找到哈德森河公園旁一棟戰前建筑的頂層閣樓,這里已改成一家畫廊,不是很大,卻布置得精致高雅。

Han的妻子跟李孜差不多年紀,也是纖小的華裔女人,遞過來的名片上寫著她的名字,Esther Poon,頭銜是畫廊經理。她請Ward和李孜去二樓她的辦公室里坐,那是一間半開放式的房間,透過落地窗可以看見河岸的風景。這樣的天氣鮮有船只出航,泊在碼頭的小型輕鋼游艇清一色蓋著靛藍油布,上面再覆著一層糖霜似的薄雪。窗邊的白色玻璃柜里陳列著許多老式照相機,既有看起來就很值錢的古董,也有波普時代流行的寶麗來和樂摸。一旁的辦公桌上擺著幾只鏡框,李孜注意到其中一張Esther和Han的合影,照片里的兩個人看起來不會超過二十歲,像一對初綻的花兒一樣,年輕、漂亮、犀利。

而眼前的Esther看起來憔悴了許多,但還不至于徹底亂了方向。她穿著簡單,卻不隨便,英語說得無可指摘,只有極少一些詞還是可以聽出來她并非是出生在美國的。

Ward簡單敘述了一下上午在拘留所里的事情,說Han提到一個新的證人。

李孜在Esther臉上看到一種復雜的表情,介于兩種毫不相干的情緒之間,是寬慰,也是緊張。她很想知道那表情背后的東西,便接過話頭問Esther:“他提到一個人,一個名叫G的女人。事情發生的那天,她可能也在場。你認識她嗎?”

Esther搖搖頭,這一次,臉上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

“他還提到你們結婚前夜的派對G也來了。”李孜繼續說。

Esther回答:“那天晚上有差不多一百五十個人,你說的那個人可能是他那方面的朋友,我完全沒印象。”合情合理的解釋。

“他說他們在巴黎又遇到了,有家雜志給他們拍了一些照片。你知道這事情嗎?”李孜又問。

Esther想了想,說稍等,起身走出去,回來的時候手里拿著一本很厚的銅版紙雜志。她坐下來,翻開其中的一頁,交到李孜手上,說:“法國版,去年的九月號。”

差不多十個版面的跨頁照片,每張照片下面都標明了模特和舞蹈演員的名字。Han在第四頁,穿著白色襯衣,灰花呢西裝,黑色西褲,黑色皮鞋,站在象征時裝展示的白色臺階上,腳邊坐著一個身穿白色芭蕾舞衣的女人,金發,一個俄國名字,不是G。李孜又翻了一下那個專題其他的照片,沒有亞洲面孔的女模特,也沒有相似的名字。她感到一陣莫名的失望,她曾經覺得G不是真的,現在卻是完全不同的感想。

李孜抬起頭,剛好碰到Esther的目光,她不甘心線索就這樣斷掉,試探著說:“Han說他和G是六年前在康涅狄格一所醫院里認識的。”

Esther低頭做出一個苦笑,過了很久才回答:“如果他那樣講,那個人很可能是不存在的。”

李孜不明白她的意思,等她解釋。

Esther欲言又止,倒是Ward先開口了:“那不是普通的醫院,對嗎?”他挪了一下身體,屁股下面那張轉椅的關節發出難聽的聲響。

Esther輕輕咳嗽了一聲,回答:“對,那是家精神科康復醫院。他在那里大約住了八個月。”

Ward做了一個“噢,我的天啊”的手勢:“你應該一開始就告訴我的。”

“我以為根本不相干,那是許多年以前的事情,他已經完全好了……”Esther慌亂地解釋。

“兩次司法精神鑒定你都是知道的,精神病史很可能左右鑒定結果。”Ward繼續說,“我需要他所有的就醫記錄,然后再申請一次精神鑒定,不管怎么說……”

Esther站起來,不讓他說下去:“我和Han,我們十四歲就認識了,我了解這個男人,他不可能殺人!他不應該為這件事失去自由,哪怕不是在監獄里!”

而Ward仍舊四平八穩地坐在那里,看著Esther的眼睛,回答:“這是最壞的打算,但你必須承認它有可能發生。”

“不如直說吧,你根本就不相信他是無辜的,或者說你根本就無所謂,只想要他認罪,然后進精神病院了事……”Esther看著Ward大聲喊叫,幾乎要哭了。

李孜打斷他們,努力把這場對話回復到客觀平靜的狀態,她問Esther:“你自己也不相信他,不是嗎?否則你不會這么肯定G不是真實存在的。”

Esther靜下來,垂手站在那里看著李孜。

李孜也迎著她的目光,說道:“告訴我所有你知道的,如果你真的想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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