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上卷):革命的中國的興起(1949-1965年)
- (美)R.麥克法夸爾 費正清編 謝亮生校訂
- 7717字
- 2019-01-04 18:56:29
中國統一的成就
我們討論問題最好的出發點是王朝循環的理論和實踐,這個主題在民間傳說和歷史寫作中是非常突出的。我們不妨從最簡單的形式開始,并把它看做是對各種事件的解釋,然后再去探究支撐它的種種假設。不用去查閱有關王朝興衰的大量文獻,我們就可以看到編史者引作王朝更替和重新統一時期的典型的歷史現象。我在這里試圖總結的現象是根據中國官方歷史學提出的概念。首先,在改朝換代之前出現由一些綜合起來的因素造成的長期的動亂,這些因素是:君主不道德的行為,這使他喪失了天命;其政權財政的崩潰,這部分地是由于奢侈揮霍,部分地是由于上層階級的土地非法逃稅,把稅賦負擔轉到農民身上,農民的拖欠使政府趨于貧困;日趨惡化的民眾福利,這尤其是由于人口對資源的壓力和國家無力維持公共工程,特別是防洪的堤壩和防饑荒的糧倉;低落的公眾士氣,這是由于貪污腐化發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同時也表明了官員和民眾與君主的離異;軍事上的虛弱,這明顯地表現在對入侵者(根據地在國外的造反者)和國內造反者的鎮壓方面。
這種破壞性的并發現象在回顧時通常有新王朝創建者的建設性成就與之對比:個人的成就——他是一個有魅力的領袖,能機智地誘使他的得力的同僚接受他的領導;戰略上的成就——他建立了一個有戰士和糧食供應的地區根據地,在那里,他的力量在向外擴張之前能夠得到很大的發展;意識形態方面的成就——造反的首領常常樹立一種許諾人民新生活的民間信仰;軍事上的成就——統一者以一種高于對方的必勝意志鼓舞他的軍隊,這樣,軍隊就能以他們模范的行為戰勝敵人,瓦解敵人的斗志和贏得人民的支持;外交方面的成就——他的政權與國內外的其他不滿分子結盟,秘密吸收變節的文人,收買或中立不重要的敵人;管理上的成就——他的班子中一批忠誠和能干的助手各負軍事、行政和意識形態之責,這樣在接管政權時就有了準備。
最后,當新政體的興起和舊政體的衰落會合時,民意的突然和加速的轉移似乎改變了授權統治的天意。政府的種種鎮壓活動變得更加不顧一切和嚴厲,但是賴以進行鎮壓的忠誠基礎卻在不斷收縮。在這種情況下,關于改朝換代的民間傳說——作為國家合法的神話的天命論——就成了一個自行應驗的神話。就像股票市場投機商對市場繁榮和蕭條的預測那樣,民間關于中國政治的假設有助于它的實現。民意一旦轉變,行將滅亡的政體很快就喪失其統治力量。它的死亡通過武力來解決。
當然,這種王朝循環不僅僅在中國歷史中找到。當中央政權衰落以致讓外夷侵入和奪取統治權時,在邊境集結軍事和行政力量的外國入侵者也出現在世界大部分帝國的歷史上。在中國,“外夷”的入侵和統治自古以來屢見不鮮。他們的基礎是亞洲腹地氣候干燥這一地理事實,這種情況促進了畜牧業,進而形成了部落騎兵的驚人的打擊力量。在蒙古人的王朝(元朝,1279—1368年)和滿洲人的王朝(清朝,1644—1912年)成為中國歷史上兩大時代之前,游牧民族的侵襲變得越來越頻繁。的確,滿洲人儼然以帝位的化身自居,以至中國現代的民族主義者不能把君主立憲制作為與他們一起進入20世紀的過渡政府形式而加以接受。
對今天的歷史學家來說,更重要的是成為以王朝循環論方式解釋大事的基礎并被這種方式含蓄地表示的種種假設。一個重要的假設是整個中國版圖的統一,而這個政體是與中國的文化和社會緊密相連的。把這個概念看成是西方關于民族—國家思想的一個中國式的翻版是毫無意義的。例如,19世紀意大利或德意志的統一是一個完全不同類型的現象,它是在廣袤的西方文明中建立一個民族政體。當19世紀90年代中國的愛國志士念念不忘彼得大帝、卡沃爾和加里波的,或俾斯麥的建國例子時,這些例子也幫不了他們的忙。
的確,他們在鴉片戰爭后的一個半世紀中致力于使中國免遭侵略的努力有意識地強調了以火力對火力和通過學習西方強大的秘密以保衛中國,從而了解和應用外國技術,最后了解和應用外國思想的必要性。于是西方的革命和立國的思想在從孫中山直至毛澤東的革命領袖的自覺思想——從20世紀初開始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直至50年代的斯大林主義——中似乎占了支配的地位。此外,對西方思想的這種明顯的關心,使西方觀察家認為中國人更容易相信他們的話,并且假定中國的革命可以用封建主義、民主主義、資本主義、自由主義、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等西方名詞來了解。一撇開這類名詞甚至在西方是否仍具有實用意義這一有爭議的問題,我們只能肯定,中國人和我們都嚴重地欺騙了自己。當然,人們不能否認西方的思想和榜樣具有越來越大的影響;可是,短期的思考將指出,1840年以來的革命性變化必然是膚淺地觸及語言、倫理價值、家族制度、社會準則、手工業技術、農業—商業經濟和帝國政體的制度化的結構,這些都是經過了三千多年有記載的、基本上自成體系的中國歷史的無數變遷而形成的。行為科學注意到:中國的國家和社會的當代的形式,是一個基本上獨立的進化過程的最終產品,它可以與希臘—羅馬的和猶太教—基督教的西方相比,但絕不是一樣的。
我們自我欺騙的程度是不難看出的。在今天,誰在一眼之下都不會支持這樣的論點:即蹂躪中國的帝國主義列強的實例不是使中國的改革家看到了現代民族主義的優點了嗎?這樣鼓動起來的中國民族主義不已經是中國的20世紀政治中有巨大動力的情緒嗎?眼下人民共和國難道不是突出地榮列世界大國之林的一個民族—國家嗎?這些論點都言之成理,無懈可擊。
但是一個反面的論點卻被忽視了:歐洲和南、北美洲的民族全加起來,一般地說不會多于中國人。甚至是否有比中國更多的民族也是問題。在人數和多民族方面,歐洲人和中國人很可以相比,同樣是人數眾多,民族復雜。可是在他們今天的政治生活中,在歐洲和南北、美洲生活的約10億歐洲人分成約50個獨立的主權國,而10億多的中國人只生活在一個國家中。人們一旦看到1和50的差別,就不能忽視。
以上對事實的簡單陳述間接地表明,我們的民族主義和民族—國家等字眼當用于中國時,只會使我們誤入歧途。要了解中國,不能僅僅靠移植西方的名詞。它是一個不同的生命。它的政治只能從其內部進行演變性的了解。因此,當一個世紀以前現代報刊促進群眾民族主義的興起時,這種民族主義的基礎只能是強烈的本體意識和以前的文化優越感。我們應稱它為文化民族主義,以別于我們在其他地方通常見到的政治民族主義。
至于巨大的中國演變的情況,我們首先可以斷言,它是通過內向爆炸而發展的,而西方則是外向爆炸的產物。當歐洲人成為以航海為業的商人而在新大陸探險和定居時,中國人則靠在灌溉充分的華中和華南丘陵地發展諸如稻米種植等行業,而繼續將其人口更稠密地擠在一起。他們只是在近期,才主要乘坐外國人的船只向海外擴張。
學者們面臨這個似是而非的論點已經有幾個世紀了,但很少人已經發現其內在的意義。最早企圖對此作出的解釋通常是地理方面的。當然,在某種程度上,地理條件有利于中國的政治統一和歐洲的多樣化:古代中國的發展不是被與實力相當的海外敵人的對抗所促成,如希臘人之與波斯人的對抗,或羅馬人之與迦太基人的對抗。中國很少有機會去發展海上力量,去接受海上貿易及外國船只提供的刺激因素。結果,多國的歐洲人成為航海者,向海外擴張,一國的中國人則留在國內。
但這能完全解釋這種差異嗎?中國和歐洲作為政治實體,在開始時面積相當。漢帝國和羅馬帝國在面積和人數上差不多。不錯,歐洲的幾個半島和海域導致外向性。中國在地理上遠不是成為一體的。一條山脈蜿蜒于東南沿海,其他的山脈把沿海和西部高原之間的區域分割成塊。北、中、南的三大河系把國土中的水從中亞排向太平洋。但是,大部分不能通航的黃河并沒有把陜西和山西與海連接起來。像云南,特別像四川和山西那樣的邊緣地區,有四面環山的肥沃的中心地,這些中心對建立獨立的根據地最為理想。例如,長江三峽使東部地區極難進入四川。從北京到淮河的華北黃河平原的通行并不比從烏拉爾到漢堡的北歐平原的通行更加方便。總地來說,我認為我們必須肯定,中國的地形本身并不有利于中央政權的崛起;相反,它的由來已久的統一是人的制度戰勝地理條件的結果。
遠沒有使國家四分五裂的中國的人口增長,似乎更要求國家具備進行即使是并不深入的中央集權的官僚控制的本領。清代在經世術這一總的名義下運用各種行政方法的記載證實了這一點。帝國的后期出現了大批人口向廣大地區擴散的現象,但他們仍具有通過政治統一爭取穩定秩序的傾向。這種一致性得到了諸如里甲、保甲、鄉約、抬高紳士地位和弘揚帝國崇拜等行政安排的保證。甚至更為重要的是通過根深蒂固的制度支持國家和社會秩序的文化價值和主張:單一的、理論上無所不能的最高權威;在最高權威鼓勵下通過家族對人民進行的關于社會秩序的經典學說的教導;物色最有才能的人在國家官僚機器中擔任公職的考試制度;地方上受過訓導的社會精英作為官僚集團和民眾之間的聯系階層的職能——所有這些被像3/4世紀前的馬克斯·韋伯等前輩學者所注意到的晚期中華帝國政體的組成因素,在今天仍很明顯,仍舊需要通過對中國社會政治制度的探討對它們進行分析性的綜合。
中華帝國通過一切土生土長的方式維持其中央的權力。方式之一是對大規模的經濟活動進行壟斷或頒發特許證。關于這個問題有大量的文獻記載。結果是,在歐洲歷史上起多方面作用的封建主義、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在中國卻找不到其嚴格的對應物。歐洲的社會主義者認為“社會主義”是通過擴大國家對經濟的控制而去爭取的東西。但是,對中國人來說,這是任何中央政府自然地要去做的。中國的社會主義成就與強有力的中央政府的成就——也就是重新統一——十分相似。
就“民主”一詞而言,在用于中國的傳統現實時它也必須作類似的調整。如果我們認為民主的西方意義是人民在施政過程中或在使政府活動合法化時參與其事,那么我們發現舊中國在文人和民眾之間有職能的兩分現象。當有功名的文人獲準向當局上書言事或請命時,他們正在參政;當民眾通過暴力叛亂打破政體的管制并接受接替的政體時,那么從民眾的觀點看,人民已經使后者合法化了。舊中國民主的不同意義取決于文人統治階級和基本上是農民群眾之間的地位的不同。這個差別尚未消除。
因此我們可以斷定,除了統一之外,中國的核心觀念是作為萬物自然秩序的杰出人物統治論和勞心者統治勞力者的思想。另一個核心觀念產生于如下的事實:政府的權威通常由它的道德威信維系,這種威信必須通過正當的禮儀活動、對正統信仰的宣傳和警惕地對異端思想進行的鎮壓才能保持下去。這一切考慮導致最后一個核心觀念——統治精英的任務在道德意義上是家長式的,在實際執行時則是進行管理。中國政治生活的一個普遍想法是認為國家統一的思想是自然秩序的一個部分。我們不妨探究一下產生這個思想的根源。
統一理想的根源
關于中央政權的權力,據記載最早是在公元前第二十世紀初期由河南商國的君主提出的。后繼的周朝(約公元前1122—前256年)諸王重復了這種權力,然后在公元前221年秦朝的再統一中又大力提出。在西漢和東漢(公元前206—公元220年)中央政權再度衰亡后,隋在公元589年的再統一重申了統一的原則,其形式(除了像907—960年那樣的短暫的間歇外)一直延續到1912年,這時毛澤東尚在學校,蔣介石則已是軍人。
考古學家現在告訴我們,中國的政治作風是在農村形成的,統治者在其城池中的權威就是在農村被宇宙學的神話和禮儀認可的,這種神話和禮儀是農村社會對普遍存在無形的自然神靈,特別是對祖先神靈的信仰的一部分。在夏、商、周(約公元前2700—前256年)的初期,統治者是一個世系的首領,其權力來自其祖先的世代相傳和部分地在犧牲祭祀的幫助下與祖先通靈的巫術。的確,現在可以斷定,“王本人實際上就是為首的祭司”。自從最早的甲骨文記載他在禮儀上與其祖先通靈以來,文字從一開始就是權力的一種標志,用以加強統治者對權力的道義上的要求:“擁有占卜知識的人因此可能是已知的‘知識階級’最早成員。”這樣,宗教信仰、識字和政治權力從一開始就緊密地連在一起。它們創造了一種長期持續下來的把政治秩序看得至高無上的文化傾向。文字書寫制度開始作為國家和文化的一個支柱并被維持下來。書寫不但是抄寫人員壟斷的知識,而且是政治結構的一部分。掌握書寫技術是統治階級的一個標志。
在青銅時代,分布于中國北部的數百個在氏族基礎上建立的城邦遠不如東地中海的面向海上的那些城邦關心貿易。它們的根基一直是農村生活,在這種生活中歷史神話和記載一致認為過去國家的統一是在夏、商、周王族的歷代統治者統治下完成的。具有這種特征的中國本質上是農業中國,是從事集約農業的中心地。主要為畜牧經濟的亞洲腹地各地區,如蒙古和西藏,的確具有戰略的意義,但是從社會和文化的角度看,對農業中國來說卻并不重要。
由于中國的許多地區在地形上有利于地方分立割據的形成,晚周于是出現了一百多個分立的國家。在對力量的檢驗中,河流、湖泊、平原和通道使一個國家能夠侵略另一個國家。多國外交盛行于貼切地稱之為晚周時代的戰國(公元前463—前221年)。在中國有文字的歷史的最初幾個世紀,地理有利于國與國之間通過公平或欺詐的方式進行沖突、談判、結盟或兼并。如果我們暫且假定長江是地中海,那么我們毫無疑問地可以設想,在中國會有一塊繼續成為歐洲戰國的完全相似的地區——在那里,例如,羅馬消滅了迦太基,稍后伊比利亞半島與英倫三島對抗。但是中國的版圖畢竟是有限的,限于中亞與太平洋之間,一個形成聯合體和大國吞并小國的漫長過程開始了,直至秦最后在公元前221年重新進行了大一統。在這個動亂和創造性的時代,孔子和其他哲學家作為恢復更早的想象中的社會秩序的政治導師而出現于歷史。
孔子教導說,一個統治者通過其模范行為,可以使民眾默認他的將要成為天命的統治,因為“天視自我民視”。達到社會秩序穩定的目標需要中國的重新統一。
漢及以后的王朝用于教導君民的儒家經典是公元前221年重新統一以前的時代的產物,這一點十分重要。因此他們崇尚渴望和平的意愿,長期的戰爭使和平成為當時的儒家和其他導師思想中主要關心的事。經典著作由于表達了在一個混亂的時代對穩定秩序的強烈的渴望,因而把統一的理想傳到后世的千秋萬代。總之,由于在公元前221年以前未能統一,統一就成了以后中國政治中的至善事物。為認可大部分政體而創造的種種神話無疑地保持了支持這些政體最初掌權的合理內容。就中國而言,公元前221年以前幾個世紀的混亂成了以后兩千年期間贊許關于統一秩序的理想的原因。
另一個制度的發展使統一的理想在中國比在歐洲更為可行。聲稱受天命而統治天下的中國皇帝們不比聲稱作為神的化身或通過神授的權力進行統治的歐洲國王們更不可一世。差別在于,統治著稠密人口的中國人不得不發明官僚政府。當羅馬帝國仍把公共職務委托給騎士階級和其他個人時,漢代諸帝開始訓練和考核文官,這些人有固定的任期,享受二十等俸祿,并受公文往來、規定的視察和獎懲的嚴格控制。紙和印刷書籍的很早發明,也使唐代有可能制定科舉考試制度,中舉的士子組成了有才之士都能加入的文官集團——這是古今最偉大的政治發明之一。在這后面還有許多因素——中文書寫方式的深奧性、統治者對保存禮儀和編寫記錄的文人的特殊關懷、一個農業社會喜歡不受海上貿易和與外國人接觸的動蕩不定的干擾的那種正規和按部就班活動的傾向。結果,當公元589年隋的再統一結束了公元220年以后隨著東漢的衰亡而出現的三個半世紀的分裂時,中國避免了歐洲查理曼王朝之后分裂成地區國家林立的局面。
唐代(618—906年)統治下的再統一的中國成了世界上最進步的地方,而中世紀歐洲則落到了后面。中國的統一理想被大力重申,從此以后再也沒有受到懷疑。唐、宋、元、明諸王朝的衰亡只會導致——而且總是導致——重新統一,1911年以后期待的也是這樣的結局。

地圖2 中華人民共和國政治地圖
自19世紀80年代以來,現代中國的一個新的重大事實是現代形式的群眾民族主義的傳布,如前所述,這種民族主義基于古代的文化主義,并受到城市中心的現代報刊的培育。統一作為正統王朝的標志,其新形象擴大了100倍,而成為中華民族存在的象征,這個象征不但是一種文化,而且現在是一個國家,它通過國際交往逐漸代替了地方,而成為中國的社會精英認定效忠的中心對象。19世紀90年代威脅國家存亡的帝國主義在1900年反義和團的入侵北京中達到了最囂張的程度,它在政治生活中灌注了一種新的、壓倒一切的必須實現的思想:保存“中國”。
不久,辛亥革命導致了舊中華帝國外緣領土的脫離。外蒙古和西藏到1913年都實行自治。一個統一的中國成了廣大民眾為之奮斗的理想。在連續的軍閥割據、革命、日本入侵和國共內戰的動亂的推動下,平民參與政治強有力地恢復了統一的理想。到1949年,當人民不惜任何代價取得和平時,只有一個統一的中央政府才能維持中國的傳統。
在中國的易造成分裂的地形上建立中央政權,需要能夠重振官僚行政的領導。要完成這樣的領導就需要實行聯合政治,也就是在更為廣泛的基礎上擴大始于統一者原來黨派的個人關系網。隨著這個中央的黨派將其觸角伸向各處,在邊緣省份和區域積極活動的地方領袖就依附于它,當新的事業接近其目標時,其依附性就更加堅定。以前建立王朝的知識和經驗,提供了關于審勢和反應、要求和策略等方面的全部技能,以供新的進行統一的黨派去利用。但隨著它的控制的擴大,它很快達到了只有借助于官僚行政制度才能鞏固和維持的程度。綜上所述,過去建立王朝的歷史使中國人民容易具有期待和歡迎恢復中央權力的傾向。獨立的政治力量的繁殖孳生,雖然時有發生,卻不被歷史所認可。由于這時自決的單位是整個社會,這就為20世紀現代群眾民族主義的迅速成長提供了沃土。
為了簡單地說明這種情況,我們可以斷言至少有兩大特征使中國與眾不同:首先是帝王全面統治的中國傳統的力量;其次是大量有政治惰性的農村人口——不論是它與城市人口及社會統治分子的相對比重(占80%),或是它的絕對數字(1900年前后為3.25億,1940年前后為4億)。沒有其他國家在全力向現代工業化沖擊之前,具有人數通常為它兩三倍的如此眾多和稠密的農村人口。
因此,從1949年開始,中國共產黨肩負著一個巨大的任務:作為一個政體,其正統性像其以前的政體那樣,依靠的是去履行它那統治全中國的權力。不用擔心人口正在迅速地翻番,并且到1980年總人口達到了10億。不用擔心相當新的臺灣省(自1885年起才成為行省)在100英里的海外掌握在其對手手中,并得到敵對的海軍的保護。歷史的先例是非照辦不可的。既然“中國已經站起來了”,它就必須再次成為中央政權統治下的一個政治單位。清帝國的崩潰畢竟只有37年。(清朝于1644年在北京掌權以后,過了39年才接管臺灣。)在1949年,重新統一不管是否可行,自然首先列入了議事日程。
對中共來說幸運的是,近代交通運輸、火力和警察網絡等方面的發展,已給人民共和國新政府提供了各種控制中國形勢和暫時控制社會的手段。這些物質設施作為控制的手段是極其重要的,同樣也是必要的,它們已與一種新的世界觀,確切地說與幾種對立的世界觀同時增長。可是大多數愛國者一致認為,中國像其他大的民族—國家那樣,應該是一個民族—國家。這個目標要求,中國繼承下來的文化要激烈地加以修正,并且要朝著把許多外國的因素和中國的淵源綜合起來的新方向重新形成。雖然我們在這一章中只是觀察中國歷史中有限的政治內容,但是我們不可避免地要探究隱藏在現代化一詞下面的更廣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