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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化的作用

“現代化”一詞經常掛在我們嘴邊,但是像“生活”、“時代”甚或“文化”那樣,此詞的定義十分模糊。對它難下具體的定義這一事實似乎并沒有減少民眾對它的使用。中國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采用“四個現代化”(農業、工業、科學技術和軍事方面的現代化)作為一個全國綱領,這就需要我們設法著重闡明這個多變的名詞的定義。

先從中國以外說起,19世紀初期產業革命的發展顯然超出了工業的范圍。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技術在國家的成長壯大和國際關系方面的應用稱之為“發展”。在20世紀50年代,“現代化”成為家喻戶曉的名詞,它含蓄地表示克服傳統,通過技術以新方式代替舊方式。人們一度感到所有的工業化社會都緊緊地處于現代技術發展的控制之下,以至全世界的情況出現了一種匯合現象,雖然文化的殘余會顯示出不同民族之間表面上的差別。W.W.羅斯托在其《經濟發展諸階段》[622]中提出的幾個階段在《共產黨中國的展望》[621]中被他和其他人應用于中國。記者格羅弗·克拉克在其《發展的順境》[172]中大致闡述了比較發展的情況。此書的基礎是他的《帝國主義的資產負債表:殖民地的事實和數字》[171]。但是到了20世紀60年代,以下的事實正變得越來越明顯:不同文化的民族在它們各自的文化價值和繼承的制度這些根深蒂固的結構的影響下,以迥然不同的方式對待現代化和利用現代的技術。當然,這些價值和制度不是一成不變的,但是它們的變化同與現代化有聯系的物質發明和進展相比,則顯得更為緩慢。

在近幾年,不論給現代化作出什么定義,它只能作為現代史中各種力量的一部分而被接受,這個情況已經變得十分明顯。這是因為,對不同國家進行比較的現代化研究不得不集中在這些國家在現代所共有的最明顯的變化方面。這些變化顯然是一些可以計量的變化,因為數字是最容易比較的。結果是,人口增長、城市化、道路、鐵路運輸、工廠產量和國民生產總值是現代化中經濟和物質方面的部分內容。見西里爾·布萊克《日本和俄國現代化的比較研究》[52]。當學者們的考察從經濟發展轉向政治發展時,他們再也不能如此容易地發揮計量和比較的作用了。報紙的讀者人數、選舉中的投票情況、對民族國家的獻身精神、對科學技術的接受狀況及個人主義的興起,這些都是變得越來越難以計量的研究題目。學者們面臨更為緩慢和更難以衡量的社會變化的幾個方面。在這里,有一個現象變得很明顯,即文化的結構像地理中的地形那樣,具有很長的持久性,而且的確具有惰性,這樣就顯露出了一個基礎,在此基礎之上的現代化的跡象是膚淺的。宗教信仰、法律和道德以及家族制度和各種理想行為的主題是各種文化深層的不可動搖的核心思想的組成部分。這些個人與國家、與家庭關系的核心觀念只能是比較緩慢地起變化。

在中國的現代化中,我們因此遇到了一個新和舊的結合體。裝有滾珠軸承和汽車輪胎的騾拉大車是更有效率的車輛。外來的事物不得不加以變通以適應本地的用途。在更抽象的方面,“平等”和“參與”的概念在應用于中國時,容易產生不同的意義。物質現代化因素和各種文化傾向因素之間的不同變化速度于是使研究中國革命的學者有了用武之地。學者們或是用西方的觀點,或是用中國的觀點把中國的革命加以理論化,但它們都不能正確地對中國的革命詳加闡述。

根據對中國人在面臨中國適應外部世界這一現代問題時的經驗的簡單描述,我們可以作出某些假設性的結論。首先,中國的統治階級能夠在很短的時期內放棄傳統的儒家信條而接受外國的信條,作為體現他們愛國目的的新用語。自1900年以來,中國改革者和革命者的著作已經越來越多地使用西方的思想和題材。見斯卡爾皮諾、于之喬《現代中國及其革命進程》[626]。這些愛國者的自覺思維放眼于世界,尋求一切可能有助于中國的思想。但是當成文形式的中國傳統作為現代中國的指南而大部分受到懷疑時,實際上中國的價值體系、個人相對于政府的地位、農村父系家庭制度的支配地位和中國生活的成百個特征卻表現了明顯的延續性。人們用各不相同的歌詞唱同一個老調子。人們自覺思維領域中的變化大于日常行為的變化。

總之,在中國的革命中我們面臨著一個問題,在解決問題時,使用延續性之對中斷性、內在性之對外生性這樣的習慣范疇對我們并無幫助。乍一看,外來的和新生的事物似乎的確與土生土長的和傳統的事物相對立。但是通過對晚期帝國的更周密的考察,我們可以發現新事物產生于本地傳統內部,如舊的紳士地主—文人—官員階級進入商界和參加地方行政管理,同時又可發現外國勢力支持古老的傳統,當炮艦、電訊和火器被用來鎮壓農民造反者時就是如此。由此造成的困惑可以用中國人把內、外兩種概念應用于近代史這一現象作為例子。自遠古以來,內外這兩種概念當然一直是喜歡對事物進行分類的中國思維方式的基本內容。在19世紀,“外”方便地包括外國的事物,如鴉片貿易、帝國主義和戰爭、條約制度、洋務運動、社會達爾文主義、自由主義、共產主義和現代化。1902年張壽鏞等編的行政類書《皇朝掌故匯編》[87]分成兩部分:內篇60卷和外篇40卷。一切新的,甚至在國內稍與對外關系或對外活動有聯系的事物都收于外篇。但是,讀者將會注意到,這些現象顯示了一種傾向,即從一種鮮明的“外”的地位最后轉而變成地道的“內”。鴉片貿易的確是傳到中國的,但中國本地種植的鴉片使它對英國—印度進口鴉片的需求減少了。“內”和“外”證明是流動的沙。西方技術及后來的西方思想被轉成中國的用法。最后,毛澤東在把馬克思主義應用于中國時,不得不以窮苦的農民為其革命的基礎,而不是像共產主義規定的那樣以無產者為基礎。

只有接受一個關于現代化的混雜的理論,這個問題才能解決。世界顯然正在某些方面遭受現代技術的沖擊,可是世界又在另一些方面依然在不同的文化和民族之間四分五裂。我認為,我們不得不采取結構論的立場,即中國社會建立在這樣的古老結構的基礎之上,其社會秩序和政治價值觀根深蒂固,迅速的變化也難以很快地改變它們。艾森施塔特和另一些人所說的“核心觀念”,其變化比物質技術和國際現代新潮的標志的變化更為緩慢。S.N.艾森施塔特教授的著作包括:《現代化:發展和多樣性》[220];《現代化:抗議和變化》[221];《社會的革命和改造:文明的比較研究》[222]。關于對他研究的評價,見托馬斯·A.梅茨格《艾森施塔特對中國的現代化和傳統之間的關系的分析》[528],載《歷史學報》,第12期(1984年6月),第348—418頁。

馬克思主義的分析者們談到了核心和上層建筑之間的不同變化速度,但談論的重點卻正好相反:即物質的生產方式最終決定非物質的法律、宗教、政治和社會方面的階級結構和價值準則。重點的不同不應掩蓋如下的事實:馬克思主義者和非馬克思主義者傾向于闡明同樣類別的事情。他們對革命過程的了解并非南轅北轍,以致互不理解或不得互相討論。布蘭特利·沃馬克分析了馬克思主義陣營中毛澤東的思想與更早的社會主義的和蘇聯的思想的關系,見《1917—1935年毛澤東政治思想的基礎》[803]。又見斯圖爾特· R.施拉姆的《毛澤東的政治思想》[631]和阿瑟·A.科恩的《毛澤東的共產主義》[177]。

我們最好通過單獨提出中國根深蒂固的社會結構的一個典型特征的種種變化,來闡明在混雜的現代化條件下的革命進程,這個特征是個人對集體、對家庭和國家的依附性。雖然個人主義的興起絕不能完全解釋革命的進程,但它可以方便地作為革命進程的例子。

對個人從舊社會解放出來的連續敘述從婦女的解放開始也許是恰當的。婦女的被貶低的地位充分地體現在纏足的習俗上,這個陋習使她們從兒童時代起就減弱了行動能力,并使她們在干體力活時更不方便,可是纏足在漢族農民中廣為實行,以至其發生率據一般的估計超過了80%。由于這個習俗始于京都的宮廷,它隨之而來的擴散被假定最先在統治階級中開始。因此它在19世紀農民中的流行證實了如下的想法:統治階級開風氣之先,農民則紛紛仿效。

始于19世紀80年代并在20世紀趨于激烈的反纏足運動部分地由傳教士形成,他們最先看到了問題的所在。西方的傳教士把關心個人靈魂的信仰帶到中國,并且促進了體現基督教價值的中國基督教社團的興起。在此期間,當中國的改革者正在設法阻止摧殘女孩的雙足時,西方的女權運動在這個世紀最初的幾十年正試圖為婦女取得法定的權利和選舉權。霍華德·S.列維:《中國人的纏足》[435]。婦女解放的另一個措施是改革婚姻習俗。到1917—1921年的新文化運動時期,這已成了青年反抗家庭包辦的一部分行動。婚姻中個人的自由選擇又是一件新事物。

一定程度上獨立的,甚至是非正統的政治思想最早已在18世紀晚期和19世紀初期的知識階層中抬頭了。在高級官員的贊助下,特別是漢學的學者們組成了學術性的團體,并且提出了多少獨立于帝權的文人的意見。本杰明·埃爾曼:《從哲學到語言學:中華帝國晚期的思想和社會方面的變化》[223]。這種純粹中國式的運動支持了較晚出現的不同于公職的職業。例如,在19世紀晚期,有一批來自香港的值得注意的華人成了擁有倫敦法學學位的律師。外科醫生在早期傳教士的醫院中受訓。新聞工作者在條約口岸出現。在1912—1949年中央政府有名無實的時期,外國榜樣的傳入和對現代生活的需要這兩者的結合培育了一批不在政府任職的作家、藝術家和其他職業人士的新型城市知識分子。正當革命者脫穎而出成為政治領袖,軍人接受教育作為他們受訓的部分內容的時候,中國舊的社會結構在許多方面遭到了破壞。總之,從士大夫統治階級中,涌現出許多類型的上層階級人士,其中的一些人在20世紀第一個10年,當在國外留學并帶著例如利用科學拯救中國的理想返回中國時,是懷著西方自由主義的理想的。見馬里亞尼·巴斯蒂《社會變化的潮流》[29],載《劍橋中國史》[73]第11卷,第536—602頁。關于通過科學救中國,見郭穎頤《中國思想中的科學主義,1900—1950年》[410]。

進一步的措施與新知識分子對解放農民的關心同時出現。在20世紀20年代,年輕的革命知識分子開始斷斷續續地進入農村,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這種行動作為動員成立一個新的中央政權的關鍵之一而組織了起來。出現現代交通工具這一主要事實,促進了接觸的增加。鐵路及后來的公共汽車交通,能使城市的知識分子進入農村的村社。電報和報刊及后來的無線電把農村納入了全國和國外新聞的網絡,就像國際貿易的發展已使農產品逐漸地和越來越嚴重地依靠絲、茶、棉花和其他農產品的國際價格那樣。甚至到軍閥的部隊中服役的征兵活動也打破了農村狹隘天地的束縛。簡而言之,20世紀的新世界為農民參與更廣闊的世界的活動提供了條件。盧西恩·比安柯:《中國革命的起源》[48]。

可是,如上所述,中國的個人以這種方式發展起來的新作用依然脫離不了非常尊重中國的文化價值及接受家教和中央權威的框架。社會的和政治上的責任竟然壓倒了西方關于個人權利的學說的吸引力。

實踐中的糅合:舊主題的現代形式

為了給予過去以應有的地位(或是作為中國領導人的指導,或是作為他們的沉重的負擔),現在讓我們觀察一批選出的問題,即中國的統一者們在取得最高權力時即使不是普遍地,但也是經常地碰到的問題。人們當然可以從兩千年的歷史中選出一些例子,以闡明他們想象的幾乎所有的特征。但是,我們不妨著眼于中國共產黨也面臨的三個方面的問題,以說明主要過渡時期的特點:(1)統一者與其同僚的關系;(2)他的努力中的急于求成和過渡行為的程度;(3)他對軍事力量的控制。這三個特點結合的表現每個朝代各不相同。

上述第一個問題產生于無人能夠單槍匹馬地打下天下這一事實。每個統一者都作為黨派集團的領袖,即其中的佼佼者開始其生涯。可是他一旦取得天命,政治制度就要求他處于另一層地位上,突然高于世人并扮演超人的角色。如果新皇帝在開始時沒有使人折服的行動和明顯地高于其追隨者的表現,那么知道他底細的親密伙伴是很難接受的。哈羅德·卡恩:《皇帝眼中的君主制》[380]。但是,出于黨派活動的性質,這些人承認這種等級的差別,并作為追隨者而不是作為地位較低的伙伴而投身于他。學者—顧問的這種忠誠的服從尤其是他所期望的,這些人使軍事領袖能夠成為法典制定者和成立文官政府。

統一者作為一個由支持者和助手組成的集團的領袖而掌權,這個事實決定了他在接管政權后與他們之間的關系。中國的編年史者明確指出,天子如無圣哲般的顧問和干練的行政長官的協助,都不能取得政權。秦始皇得益于更早的商鞅的法家改革;商鞅(公元前390—前338年)為杰出的秦國官員,他向民眾推行一種嚴格的獎懲制以及連坐法,從而使民眾互相監視和告發。在秦于公元前221年征服了它的最后一個敵人以后,秦始皇的顧問李斯廢除原來的國和王,把中國分成36郡,郡以下再分縣,每個典型的縣都是有城墻的城鎮,其周圍則是農村。李斯還統一文字,反對私人治學,搞文字獄——在此過程中焚毀非法家思想的書籍,據認為還活埋了有不同意見的儒生。當好大喜功和妄自尊大的秦始皇死于公元前210年時,李斯與一名主要的宦官一起策劃繼位之事,但這名宦官很快就把他清除掉了。關于李斯,見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316](牟復禮英譯),第1卷《從開始到公元6世紀》,第434—446頁。

秦在它的暴行造成的普遍不滿情緒中滅亡之后,于公元前206年創建漢朝的平民劉邦在開始時改變了態度。為了滿足他的支持者,他放棄對帝國的集權,恢復周代的政治分封制。漢朝幾乎2/3的領土被分成王國,由開國皇帝的兄弟子侄和助手們統治。只是到了以后,這些王國才重新歸帝國治理。漢代的君主雖然繼續采用法家的措施,卻把它們與儒家的學說結合起來,從而成為稱之為帝國儒家思想的強有力的結合體。王毓銓:《西漢中央政府概述》[769],載《哈佛亞洲研究雜志》[293],12(1949年),第134—187頁。

公元589年重新統一中國的隋朝領袖是一個名為楊堅的將軍,他與秦始皇一樣不能限制他對人民的無節制的要求。他的崛起得了以下幾個人的幫助:一是前朝的一名資深的將領高颎,此人在幾次關鍵性的戰斗中贏得勝利,并且指導隋朝政權的每個措施;二是以嚴厲和無情聞名的指揮官楊素,他立下了把后撤的士兵全部斬首的規矩;三是比較講人道的儒家思想家、行政長官蘇威。兩個皇帝(隋文帝,589—604年;隋煬帝,605—618年)令人不能忍受地急于求成,殘酷地驅趕其人民去完成他們的武功以及開挖運河和建立都城,以維持他們的中央政權。這些殘酷的苛索無度的行為引起了叛亂,并給后繼的唐代諸君在如何去嘗試做過多過快的事情方面,提供了一個不可忘記的足資教訓的實例。唐代(618—906年)之所以能維持得更久,是因為隋代已經重建了中央政府的結構,現在唐就更有節制了。芮沃壽:《隋代史》[809]。

公元906年唐朝滅亡后,宋朝的創建者趙匡胤提供了一個良好榜樣,他削弱軍人的力量以使中央集權的文官控制能在和平時期維持下去。趙曾任皇宮禁軍的指揮官。當他由此而成為皇帝(太祖,960—976年)后,他就讓他的將領們退休養老,并在開設文官考試、建立官僚政治和集中歲入的同時,以文官取代節度使,并把部隊集中在新的皇宮禁軍之中。關于趙匡胤在文壓倒武的過程中的作用,見小埃德蒙·H.沃西《宋代的建立》[808]。又見賀凱《中華帝國的過去:中國歷史和文化概論》[339],第267—271頁。關于宋代的軍事,見賀凱《中華帝國職官辭典》[340]。《導言》第45—48頁;魏特夫和馮家昇合著:《中國遼代社會史》[800],第535頁及各處。

分別建立異族統治的元朝(1279—1368年)和清朝(1644—1912年)的蒙古和滿洲少數民族當然要保持他們好戰的和排斥異族混雜的氣質。蒙古人經過了89年而垮臺,但滿洲人卻成功地統治了268年,這部分地是因為滿洲人的軍事力量是保持在嚴格的控制之下。滿洲人成功的另一個原因在于他們吸收漢人合作的高人一等的能力。滿洲人在關外的根據地時已經做到了這一點,他們的行政經驗已經為他們統治中國準備了條件。

像每一個新政體一樣,滿洲人也面臨著如何處理舊體制的戰敗分子及吸收、訓練新官僚和確保新官僚集團忠誠的問題。1368年當蒙古人的統治在內戰中垮臺后,明朝的創建者恢復了蒙古人不能依靠的考試制度。當明朝經過276年滅亡后,1644年的滿洲征服者使明朝的紳士和官僚基本上各安其位,同時殘酷地摧毀了長江下游的拒不投降的人和通過考試繼續吸收漢族的文職行政官員。1667年后當康熙帝執政時,他是在受到最小破壞的中國社會和文化上面設置他的王朝的。魏斐德:《中華帝國晚期地方管理演變介紹》[755],第1—25頁;魏斐德:《清征服江南時期的地方主義和忠君思想:江陰慘案》[756],第43—85頁;杰里·登納林:《財政改革和地方管理:清征服后紳士與官僚的結盟》[199],第86—120頁;以上均載于魏斐德、卡羅林·格蘭特編《中華帝國晚期的沖突與控制》[752];又見喬納森·D.斯賓士、小約翰·E.威爾斯編《從明到清:17世紀中國的征服、區域和延續性》[678]。

毛澤東有點冒失地把自己比作秦始皇(也許是為了恫嚇一些文人學者),但他的事業更明顯地可與明朝的創建者朱元璋的事業相比,后者是平民,其早年生活貧困,當時他的家庭成員大部分死于饑饉和瘟疫。他在一個佛教寺院中略受教育,并與摩尼教(明教)和白蓮教的一些秘密教門有一定的聯系。當動亂蔓延時,朱在1352年投奔了一個地方領袖,娶了他的一個養女,并在1355年繼承了他的指揮權。次年,朱元璋奪取了南京,在那里建都;在以后10年中,他打敗了長江上、下游的敵對的軍閥。在他整個崛起的時期,他吸收一些干練的學者進入他的幕僚班子,1360年后他還建立了具有治安和審判權的殘酷無情的特務機構。

一旦執政,朱元璋就取締了所有的秘密教派。他甚至在公開的朝廷上按照禮儀鞭打高級官員,來恫嚇明代的全體官員。他的猜疑發展到了偏執狂的程度。1380年,他處決了他的丞相胡惟庸和所謂的同謀,據稱3萬人以上卷入胡案,在14年中被秘密警察搜出。1385年,一名戶部侍郎和其他數百人因貪污的罪名而被處決。1393年,曾在幾條戰線屢次戰敗蒙古人和其他叛亂者并因此受獎和封賞的沙場老將藍玉,與包括幾名高級將領在內的其他1.5萬余人因被控密謀篡位而被殺。歷史學家斷言,明帝利用此案“作為消滅軍方集體獨立性的最后痕跡的借口”。傅路特、房兆楹合編的《明代人物傳記辭典》[274]中的鄧嗣禹之文,第381—392頁。愛德華·L.德雷爾和陳學霖在前引辭典之文,第788—791頁。約翰·W.達迭斯的《儒家思想和專制制度:明代建立時的專業精英》[194]詳盡地引了帶有偏執狂的改革活動,明太祖就是從儒家的角度用這些活動來為他殺害無數臣民的行為辯解的。但在另一方面,洪武帝也是一個事業的發展者:他派太學學生到全國各地推動地方的公共工程。到1395年,據報道完成了40987個水庫和池塘的工程,4162個有關河流和5048個有關河渠堤壩的項目,見楊聯陞《中華帝國公共工程的經濟情況》,載于他的《中國學概覽》[827],第121—248頁,特別是199頁。

不用作進一步的詳細推論(這樣往往有損于主要的結論),我們不妨認為毛澤東是重新統一中國的人,其成就與公元前221年以后秦始皇的成就和公元589年隋朝創建者的成就同屬于特殊的一類。兩人都過分地急于改造中國,都推動其人民向前走得太遠太快,都耗盡了他們最初取得的支持,都把中國留給以后的統治者去收拾殘局。可是在毛澤東執政的27年期間,他把矛頭指向他的同志,并且為了防止“官僚主義”和“修正主義”的弊病,幾乎毀了中共,這與明朝創建者37年的統治有某些驚人相似之處。

我們所稱的“革命”,通常當然是通過在若干事件中表現出來的明顯的間斷現象來認定的。1949年,毛澤東作出“一邊倒”并向蘇聯學習的決定,在當時似乎是與過去斷然決裂。然而前幾代中國的領袖已接受了英、法、日、美和其他方面的外國模式。但在1949年,毛澤東及其中共的同事作為勝利的革命者,意識到了他們的創造能力和一個新時代的新需要。他們重新締造歷史的根本問題是如何突破中國過去政治的衡量標準。但中國遠不是毛澤東號稱的可以在上面隨意譜寫新事物的“白紙”。相反,甚至毛澤東關于他的新政權的主張也具有一個新天子的特點。他可能行使的全部本領雖然很多,卻有其局限性,在當時情況下還有其或然性。例如,就拿必須有一人高居眾人之上這一事實來說,毛澤東之前的大部分前輩已經發現,使自己成為宗教崇拜的對象是很有用的。

必須從中國本地實際情況的角度來觀察現代新事物。盡管革命者心目中具有新的思想、名詞,甚至宇宙觀,中國人的生活仍繼續表現出不尋常的延續性和歷史意識。在自我形象方面,中國與歐洲和南、北美洲大不相同,因為它的地理基礎是非常固定的。在中國的經驗中,找不到與帝國從古代東方向現代西方、從舊世界向新世界的西漸過程相類似的現象。中國社會的中心沒有發生過與從雅典轉到羅馬,或從倫敦轉到華盛頓的現象相似的地理轉移。當毛澤東經過長征進入陜西時,過去產生周代征服者的黃土峽谷已經經歷了三千年的歲月。成為中國再統一根據的各種歷史先例可以追溯到過去,而且具有強烈的直接性,猶如在一次美國的總統競選運動中,我們仿佛看到愷撒、查理曼、約翰王和亨利八世在他們的時代,都曾跨越河流和平原,在紐約、弗吉尼亞、俄亥俄和伊利諾斯諸州的村鎮及城市中,通過競選總統爭取中央權力。在中國,它的過去以一種西方人很難想象的方式表現出來。

如果我們記住這些模式,現在再去探討中共1949年接管政權的情況,那么我們完全可以斷定,不但歷史支持這種接管,而且在20世紀出現的新因素也幫助接管。首先,從傳統的角度看,政治條件成熟了。自1911年以來,中國人民很少過安寧的日子,所以普遍渴望安定。在此期間,中共在1921年以后已成為一個一體化的政權。它已經歷了1923—1927年第一次統一戰線時期的四年革命斗爭;經歷了1927—1937年的10年反對國民黨人的戰爭;經歷了1937—1945年抗日的第二次統一戰線的八年時期;經歷了1946—1949年反對國民黨人的4年內戰。這26年不間斷的斗爭以及江西和后來的華北統治經驗,已為中共奪取政權和行使權力做好了準備。見L.范·斯萊克之文,載《劍橋中國史》[73],第13卷,第12章。

其次,從現代的社會角度看,中國的民族主義已經成熟,更因中國普遍存在的文化主義、文化特性意識和以往的優越感而高漲起來。社會結構中的深刻變化已經削弱了擴大的父系家族世系對婦女和青年的控制。軍人、工商業者、教師、從事文藝工作的知識分子、出版商和新聞工作者,甚至革命者和黨派成員的新的職業的作用已得到了承認。

同時,從外國技術的角度看,新事物已經從工業生產和輪船、鐵路對蒸汽的使用發展到汽車、飛機中內燃機的使用。電話和無線電繼電報和電燈而問世。伴隨著鋪路、街道照明、排水和污水處理、公共教育、衛生管理等城市服務行業的建立,又出現了現代化的警察治安和司法制度,以及日報、雜志、通俗小說和電影業。高等教育和科學研究與提煉業、制造業、銀行和投資業務以及政府加強軍事力量和官僚行政管理的財政力量同時發展。這一切發展和變化都是人口增長和與外部世界交往日廣的結果。在20世紀40年代,中央權力衰落的種種政治征兆突出地在公開場合表現了出來,同時那種要求新的和更現代的生活秩序和政府的潛力卻在不斷地壯大,等待在一個新政權的領導下擰成一股力量。

可以認為,士兵和學生即將成為建設新政權的基石。20世紀已經出現了一種日益加強的尚武傾向。當清帝國因廢了天子而失去首領時,袁世凱因擁有受過訓練的北洋軍而成了中國的強人。在1912年,只有他能作出維持秩序和阻止外國——據推測是日本——侵略的諾言。1916年以后,軍閥割據甚至造成了更大的軍隊。只有在蘇聯的軍事援助和黃埔軍校造就了一支充當先鋒的國民黨軍隊以后,國民革命才完成了它從廣州至長江的北伐。在孫中山博士的三民(民族、民主和民生)主義的教導下,黃埔軍校的士官生和蘇聯的援助形成了蔣介石軍事力量的核心。1928年在南京政府名義下統一中國后,遣散軍隊的努力失敗了,從此,南京、滿洲、廣西和其他地區的武裝力量發展壯大,直到抗日戰爭最后使國民黨和中共兩個政權都軍事化時,這個局面才告結束。最后,中國的重新統一靠武裝力量來完成。在20世紀20年代的第一次統一戰線中中共失敗(因為它沒有自己的軍隊)后,它吸取了教訓。1949年,它的軍隊重新統一中國。見孔飛力在《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1796—1864年的軍事化和社會結構》[400]中關于正統名流的軍事化情況。關于以后的發展,見劉廣京《西北與沿海的軍事挑戰》[469],載《劍橋中國史》[73],第11卷,第4章,特別是第202—211頁,《太平軍戰爭以后時期的清朝軍隊》。錢端升最早分析了國民黨統治下的尚武精神,見他的《1912—1949年的中國政府和政治》[128]。

培養現代學生則遠不是那么簡單。在帝國晚期時,繼承下來的中國這座大廈開始崩潰,而在上層最為明顯;在上層,科舉制度通常造就出以社會秩序和帝國儒家思想的主要原則進行自我教導的學者。采用西學和西方技術以加強中國反對帝國主義侵略者的必要性,使得傳統的考試在1905年結束。其后建立以日本制度為榜樣的學校制度的企圖,因清末和民國初期中央政府的虛弱而受阻。此外,到了那時,學習日本已開始讓位于直接向西歐和北美學習的潮流。除了1904年的受日本影響的教育改造外,在1911年以后又接受了歐洲的學術思想;1922年,中國的高等教育又按照美國的模式進行改造。同時,城市化使現代城市生活與仍是傳統農村方式的生活進一步分化。從國外回國的最高層的學者往往是與世隔絕的知識分子,他們所受的訓練是去教學生國外生活而不是中國的生活。他們通常缺乏適合中國農村生活需要的實地經驗、思想、教科書和方法。在民國最初20年間其結果是主要按照外國模式建立了高等教育,這樣就擴大了精選的、外國化的上層社會精英與基本上仍是文盲的農村群眾之間的鴻溝。汪一駒在其《中國的知識分子與西方,1872—1949年》[768]中雖然夸大了根絕本國習氣的情況,但這一主題仍是經常討論的關于歸國學生以及革命者經歷的一個題目。又見杰羅姆·格里德的《現代中國的知識分子和國家》[279];喬納森·斯賓士的《天安門》[677]。

到國民黨政府開始于1928年在南京恢復中央政權時,現代的大學或是作為部分地受國外資助的教會學院,或是作為天津南開大學那樣的私立大學,或是作為像北大或清華(受美國歸還的庚子賠款的資助)那樣的國立大學(它們在華北享有特殊的聲望),已經取得了很大程度的自主權。國民黨的垮臺部分地是由于它不能動員、鼓勵和利用中國知識分子的才能。孫任以都:《中國學術團體的興起》[690],《劍橋中國史》[73],第13卷,第13章。

當1949年中共繼承了培養一批政治上忠誠的新管理精英以擔任能夠治理中國群眾的官僚機器的干部的任務時,帝國晚期的舊社會精英,即以儒家經典自我教育的文人,早就與清帝國一起消失了。現代已經造就了一批具有不同的效忠對象和世界觀的知識分子——新聞工作者、作家、科學家、行政官員、軍人和政治家——去代替他們,這些從事不同職業的人不但在舊中國的學術和傳統中受到熏陶,而且也分別在日本、西歐、美國和俄國的學術和傳統中受到培養。皇帝們在培育和利用即使是帶有儒家色彩的文人時,已經面臨了種種問題。中國的新知識分子卻遠不是那樣容易控制和利用的。在整個20世紀,他們與政府的有矛盾感情的關系已經成為他們作為國家忠誠的公務員和作為不受約束的學者—專家這兩種作用之間的緊張狀態的主要癥結。民國時期中國形形色色的知識分子不但表現了中國人能夠趕上國外出現的現代潮流的才能,而且能夠在政治上四分五裂因而在一定程度上是多元化的新社會中擔任各種職業。京津的教授們甚至當他們在戰時遷往昆明組成西南聯大時,仍繼續把自己看成是現代西方學術自由和中國政治道德的典范。約翰·伊斯雷爾:《一黨統治國家中的一所自治大學:聯大模式》[357],提交1984年5月5日在哈佛大學舉行的新英格蘭中國學術研討會“中國知識分子和中國共產黨:新關系的探討”討論會的論文。又見默爾·戈德曼《中國知識分子:建議和異議》[271],第3—9頁。

中共以遠為嚴格的紀律,在延安就提出了控制新知識分子的要求。但在1949年中共掌權以后,它就面臨了一個依然存在的兩難問題:需要知識分子教學、科學和文藝方面的才能,但他們不是黨的路線最可靠和忠誠的追隨者。從系統上說,他們不是帝國晚期自我灌輸的中舉士子的真正后繼者,中舉士子作為國家公務員的作用這時已由新的干部階級——中共機器的活動分子——去發揮。在黨的專政取代了王朝統治的同時,文人學者階級一分為二,成為專業知識分子集團和黨的干部集團,它們從此將在各個學者的自主和國家權力之間進行長期存在的斗爭。

這些考慮能使我們集中注意創新的能力,它使中國的領導人既能實現王朝重新統一的傳統標準,又能滿足大部分來自國外的社會革命和現代化的種種要求。這些創新至少早在18世紀和19世紀初期漢學學派興起時就開始出現了,當時漢學對奉為神圣的經典著作進行了多方面的再考察,對已被接受的體現于宋學中的一致看法提出了懷疑。埃爾曼:《從哲學到語言學》[223]。隨著學院及學院中批判者和反偶像論者的成長,出現了社會精英的能動性,它在帝國晚期,特別在1850年太平軍叛亂開始之后,已使中國人的管理才能在地方行政中體現出來。

在議政方面,這個趨勢受到了香港及條約口岸的現代報刊的推動,并且隨之而來的是19世紀90年代愛國學會和1898年以后初期政黨的建立。20世紀第一個10年出現了立憲主義的興起及地方、省和全國議會的創立。雖然政黨在選舉中公開競選議員的活動在1912—1913年被禁止,但中華民國的自由代議政府的早期試驗卻給后代立下了先例。約翰·H.芬徹:《中國的民主:1905—1914年地方、省和全國政治中的自治運動》[242];安德魯·內森:《中國的民主》[544];瑪麗·蘭金等寫的《劍橋中國史》[73],第13卷,第1章。在軍閥割據時代盛行的自由主義教育(雖然被以后的掌權者所詆毀)表面上似乎也是外來的東西,卻依然與中國的過去有著強烈的共鳴。學術自主決不是完全從外國進口的,中國人吸取現代科學和學術的杰出才能具有古代的淵源。

我們已經注意到,在20世紀所有的新事物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黨派專政取代了家族王朝的統治。但是,最早的這類掌權者——國民黨——依然被對立的派系弄得四分五裂,其災難性幾乎不亞于成吉思汗王室的蒙古征服者造成的后果。但是較年輕的中共直到1949年以后很久仍保持了明顯的領導凝聚力。總之,在早期發展官僚政府時曾經領先于世界的一種中國政治傳統證明在20世紀很有能力創造一種適合中國現代情況的控制制度。證明這種能力的事實是巨大的中國仍是一個單一的國家。

當然,這個結論可以結合以下的事實來看:中國的革命領導人選擇了一條建立新中國的最容易的道路,辦法是在繼承下來的最高權力的結構中,保持受過信仰熏陶的官僚集團和能使中國社會井井有條的普遍存在的正統觀念。但是事實證明,作為舊主題的現代形式的馬克思主義更適合于奪取和保持政權,而不是搞經濟現代化。于是進一步的創新隨之而來。

由于本卷以下幾章主要討論中共統治下的中國及其政策,所以讓我們最后考察一下農村——新中央政權與中國廣大群眾進行接觸的地方——的實際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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