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說:“怎么不講求呢?只是有個核心,就是先要摒除私欲,保存天理,然后在這上面去講求。就比如講求父母冬天暖和,不過是要盡一盡自己單純的孝心,唯恐有點滴的私心雜念存在其中;講求父母夏天涼快,也只是想盡盡孝心,唯恐有絲毫私欲夾雜其中,為的只是講求這份心而已。自己的心如果沒有任何私欲,純屬天理,是一顆虔誠孝敬的心,那到了冬天自然會記掛父母的寒冷,夏天記掛父母的暑熱,也就自然會講求“冬溫”、“夏凊”的道理。這些具體的事情,都是人那顆虔誠孝敬的心發出來。只有存在這顆虔誠孝順的心,然后才有具體的事發生。以樹木作比喻,虔誠孝順的心是樹根,具體的事情就是樹的枝葉。絕對不是先找到枝葉,然后才去種樹根,而必須是先有樹根然后有枝葉?!抖Y記》有言:‘深愛父母的孝子,對待雙親一定很和氣;有和氣的態度,定會有愉悅的氣色;有了愉悅的氣色,人就會有美好的表情了?!杂幸活w深愛的心做樹根,就自然而然會有‘冬溫’、‘夏凊’等一系列細節了?!?
【解讀】
心即理,是王陽明心學的核心之一。王陽明所說的“心”不是指生理上的血肉之物,而是指主體的個體意識,即“心”既是人的身體主宰,又是天地萬物的主宰,“理”不是外在的東西,而源于人的本心。心與理的統一是陽明心學思想鮮明的思維路徑。
鄭朝朔[1]問:“至善亦須有從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試說幾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親,如何而為溫凊之節,如何而為奉養之宜,須求個是當,方是至善。所以有學問思辨[2]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溫凊之節、奉養之宜,可一日二日講之而盡,用得甚學問思辨?惟于溫凊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奉養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此則非有學問思辨之功,將不免于毫厘千里之繆。所以雖在圣人,猶加‘精一’之訓。若只是那些儀節求得是當,便謂至善,即如今扮戲子,扮得許多溫清奉養的禮節是當,亦可謂之至善矣!”
愛于是日又有省。
【注釋】
[1]鄭朝朔:名一初,廣東揭陽人,官至監察御史。王陽明任吏部主事時,朝朔為御史,曾向陽明問學。[2]學問思辨:語出《中庸》“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
【譯文】
鄭朝朔問:“至善也需要從具體的事物上探求嗎?”
先生說:“只要使自己的心達到純然天理的狀態,那就是至善,在事物上怎么探求呢?你暫且舉幾個例子出來談一談?!?
朝朔說:“以孝順父母為例,怎樣合理地進行防寒降暑適度,怎樣做到得當地侍奉,都必須處理得恰到好處,找一個合適的標準才算是至善。所以我覺得這里面就有了一個學習、詢問、思考、辨別的功夫?!?
先生說:“如果只是防寒降暑、奉養適宜的問題,一兩天就可以學習完,根本無需什么學問思辨的功夫。在這些問題上,只要講求自己的心達到至純天理的境界。要做到自己的心至純天理,就必須有學問思辨的功夫了,否則將難免差之毫厘、謬之千里。所以,即便是圣人,仍要有‘精一’的規范。如果只講求把那些禮節瑣事完成適當,就認為是至善,那現在的演員在臺上,他們恰當表演了許多對父母奉養得當的禮節,那他們也可以看做是至善了?!?
這一天,徐愛又明白了許多。
【解讀】
王陽明所說的心即理,是指人的意識通過實踐所賦予事和物的,這里的心是以理作為道德法則的。在他看來,人只要在心上下功夫,使自己具有真正的道德意識和道德情感,他才能根據事情的具體情況選擇適宜的行為方式。
愛因未會先生知行合一之訓,與宗賢[1]、惟賢[2]往復辯論,未能決。以問于先生。
先生曰:“試舉看。”
愛曰:“如今人盡有知得父當孝、兄當弟者,卻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與行分明是兩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賢教人知行,正是要復那本體,不是著你只恁的便罷。故《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3]。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后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后別立個心去惡。如鼻塞人雖見惡臭在前,鼻中不曾聞得,便亦不甚惡,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曉得說些孝、弟的話,便可稱為知孝、知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饑,必已自饑了。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有私意隔斷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謂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卻是何等緊切著實的功夫!如今苦苦定要說知行做兩個是什么意?某要說做一個是什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說一個兩個,亦有甚用?”
愛曰:“古人說知行做兩個,亦是要人見個分曉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卻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嘗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者,只為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實躬行,也只是個揣摸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話,若見得這個意時,即一言而足。今人卻就將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功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功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來已非一日矣。某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對病的藥,又不是某鑿空杜撰。知行本體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時,即說兩個亦不妨,亦只是一個;若不會宗旨,便說一個,亦濟得甚事?只是閑說話?!?
【注釋】
[1]宗賢:黃綰(1477~1551),字宗賢,號久庵,浙江黃巖人。官至禮部尚書,王陽明的學生。[2]惟賢:顧應祥(1483~1565),字惟賢,號箬溪,浙江長興人。官至兵部侍郎,王陽明的學生。[3]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語出《大學》“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
【譯文】
徐愛因為還沒有領會先生知行合一的教導,和宗賢、惟賢反復爭辯后,仍舊不能了然于胸,于是請教先生。
先生說:“舉個例子說說你的看法。”
徐愛說:“現在孝順父母、尊敬兄長的道理,人人都明白,但事實上卻沒有辦法完全做到,由此可見,知與行分明是兩件事?!?
先生說:“這并不是知行的本來面目,因為私欲已經隔斷了這種人的知行。沒有知而不行的,知而不行是因為沒有真知。圣賢們教育人們知行,并不是簡單地教人們如何認識、如何實踐,其目的是要恢復知行的本體。因此,《大學》舉出了一個真正知行的例子,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意即喜愛美色,厭惡腐臭。懂得美色是知,喜歡美色是行。人們在看見美色的時候就自然喜歡上了,并不是看見美色之后才立馬生個心去喜歡;聞到腐臭是知,厭惡腐臭是行,人也是一聞到腐臭就自然厭惡了,并非聞到之后而又另生出個心去討厭它。如果那個人鼻子不通,那就算是看到腐臭的東西擺在面前,他的鼻子聞不到,也不會太厭惡,因為根本沒有認識到臭。再比如,我們說某人知道孝順父母、尊敬兄長,一定是這個人已經做了一些孝順、尊敬的行為,才可以說他知道孝順、尊敬的道理。難不成,只因為他會說些孝順、尊敬的話,我們就認為他孝順、尊敬嗎?再如,一個人知道痛,一定是自己已經經歷了或者正在經歷痛,才知道痛;知寒、知饑,一定是已經經歷了寒冷和饑餓。由此可見,知行如何能夠分得開?這些例子就是知與行的本體,還不曾被私欲隔開的。圣人一定是這樣教育學生,才能算作知。不然就并非真知,可見這是多么緊要切實的功夫呀!現在硬要將知行分開算作兩件事情,有什么意思呢?而我要把知行看做一個整體,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果這番話的宗旨都不知道,只管在這里爭論知與行是一件事還是兩件事,又有什么用處呢?”
徐愛說:“古人把知行分成兩回事,也只是為了讓人們能夠有一個分別,好弄明白。一邊對知下功夫,一邊對實踐下功夫,這樣才能更好地落到實處?!?
先生說:“但是,這樣說反而丟失了古人的本意了。我曾經說過,知是行的宗旨,行是知的實踐;知是行的開始,行是知的成果。如果領會了這一點,就應該明白,只說一個知,已經自然有行存在;只說一個行,知也自然存在了,知行一同存在。古人之所以將行與知分開,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是因為社會上有一種人,他們完全不會認真思考觀察,只是懵懵懂懂地隨意做事情,一個勁胡行妄作,因此必須跟他講‘知’的道理,他才能夠清醒地做事。還有一種人,不切實際,漫天空想,又完全不愿意有所行動,只是靠主觀猜測、捕風捉影,因此必須教他‘行’的道理,這樣他才能正確地知。古人為了補偏救弊不得已才將知行分開說的,如果真正領會了其中的含義,只要一個知或行就夠了。今人非要將知行分開,以為必須要先認識才能實踐。自己先去討論如何做到知,等到真正知了才去做行的功夫,最后終身無法實踐,也終身一無所知。這個問題由來已久,不再是一個小毛病?,F在我提出知行合一,就是對癥下藥;而且這并非我憑空杜撰,知行的本體原本是這樣的。如果我們把知行合一的宗旨掌握了,即使將知行分開說,兩者仍然是一回事,是一個整體;如果沒領會知行合一的宗旨,即便說二者是一回事,那又何濟于事呢?不過是說些無用的話而已?!?
【解讀】
那么何為知行合一呢?知行合一是指客體順應主體,知與行的合一,既不是以知來吞并行,認為知便是行,也不是以行來吞并知,認為行便是知。因為認識事物的道理與在現實中運用此道理,是密不可分的一回事。
愛問:“昨聞先生‘止至善’[1]之教,已覺功夫有用力處,但與朱子‘格物’之訓[2],思之終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愛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說,似亦見得大略。但朱子之訓,其于《書》之‘精一’,《論語》之‘博約’[3],《孟子》之‘盡心知性’,皆有所證據,以是未能釋然?!?
先生曰:“子夏篤信圣人。曾子反求諸己[4]。篤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舊聞,不求是當?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處,亦何嘗茍從?‘精一’、‘博約’、‘盡心’,本自與吾說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訓,未免牽合附會,非其本旨?!恰弧Γ恰s’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說,此可一言而喻。‘盡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養性事天’,是‘學知利行’事;‘夭壽不貳,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5]朱子錯訓‘格物’。只為倒看了此意,以‘盡心知性’為‘格物知至’,要初學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愛問:“‘盡心知性’何以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體,天是性之原,盡心即是盡性。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知天地之化育。[6]‘存心’者,心有未盡也。‘知天’,如知州、知縣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與天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須是恭敬奉承,然后能無失,尚與天為二。此便是圣賢之別。至于‘夭壽不貳’其心,乃是教學者一心為善,不可以窮通夭壽之故,便把為善的心變動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見得窮通壽夭有個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動心。‘事天’雖與天為二,已自見得個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見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學立心之始,有個困勉的意在。今卻倒做了,所以使學者無下手處?!?
愛曰:“昨聞先生之教。亦影影見得功夫須是如此。今聞此說,益無可疑。愛昨曉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從心上說?!?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吨杏埂费浴徽\無物’,《大學》‘明明德’之功,只是個‘誠意’。‘誠意’之功,只是個‘格物’?!?
【注釋】
[1]“止至善”句:達到最高的境界。語出《禮記·大學》。[2]朱子‘格物’之訓:語出朱熹《大學章句》。[3]博約:語出《論語·雍也》。[4]子夏:姓卜,名商,是孔子學生。曾子:名參,字子輿,是孔子學生。[5]“盡心知性知天”、“存心養性事天”、“夭壽不貳,修身以俟”:語出《孟子·盡心上》。[6]“惟天下”句:語出《中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