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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徐愛錄(1)

徐愛[1]錄

先生于《大學》“格物”諸說,悉以舊本為正,蓋先儒[2]所謂誤本者也。愛始聞而駭,既而疑,已而殫精竭思,參互錯綜,以質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說若水之寒,若火之熱,斷斷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3]。先生明睿天授,然和樂坦易,不事邊幅。人見其少時豪邁不羈,又嘗泛濫于詞章,出入二氏之學,驟聞是說,皆目以為立異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載[4],處困養靜,精一之功[5],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歸矣。

愛朝夕炙門下,但見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見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無窮。十余年來,竟未能窺其藩籬。世之君子,或與先生僅交一面,或猶未聞其謦欬,或先懷忽易忿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談之間,傳聞之說,臆斷懸度。如之何其可得也?從游之士,聞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遺二,見其牝牡驪黃,而棄其所謂千里者。故愛備錄平日之所聞,私以示夫同志,相與考而正之,庶無負先生之教云。

門人徐愛書

【注釋】

[1]徐愛(1488~1518):字曰仁,號橫山,浙江余杭人,是王陽明最得意,也是第一位門生。王陽明的妹夫,有“王門顏回”之稱,曾任工部郎中。下文的“愛”即徐愛的自稱。[2]先儒:指程顥、程頤和朱熹。[3]“斷斷乎”句:意為等到百代以后圣人出世也不會有疑惑。語出《禮記·中庸》。[4]居夷三載:正德元年(1506年),王陽明因上疏抗辯,獲罪下獄,后貶謫到貴州龍場(今修文縣)前后三年。龍場當時尚未開化,所以稱“夷”。[5]精一之功:為精純的功夫的意思。語出《尚書·大禹謨》:“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譯文】

王陽明先生對于《大學》當中“格物”等觀點,全以鄭玄作注、孔穎達作疏的《禮記·大學》為準,即朱熹等大儒們認為是誤本的那一版本。開始聽說時我感到十分驚訝并且對先生的學說抱有懷疑。后來,我用盡心力,綜合起來后進行參照對比,再向先生本人請教。最后我才明白先生的學說像水之寒冷,又像火之熱烈。正如《中庸》中所說的,后世出現的圣人也不會懷疑它的正確。先生的睿智與生俱來,并且他為人和藹、坦蕩、平易近人、不修邊幅。人們只知道先生年輕時豪邁不羈,曾經熱衷于詩詞文章的修習,受過佛、道兩家學說的熏陶,乍一聽到他的學說,都把它視為標新立異、荒誕不經的言論,不再深加探究。孰知先生在貶居貴州的三年當中,經歷了艱難困苦的環境,修身靜慮,精純的功夫已經超凡入圣,進入了絕妙的境界,歸入中正之旨。

我日夜在先生門下修習,聆聽他的教誨,認為先生的學說剛接觸時會感覺淺易,而越是深入研究越覺得十分高深。表面粗疏,但認真探究就越發感到精妙。接近時好像淺近,但深造時就覺得無窮無盡。修習十幾年來,我自己覺得還沒能窺探到它的邊緣。當下的學者,有的與先生僅僅有過一面之緣,從沒有聽過先生的學說,一開始就先入為主地懷著輕視、偏激的心理,還沒有仔細交談便根據傳聞草率地妄加揣度,做下了臆斷。這樣怎么可能真正理解先生的學說呢?跟隨先生的學生們,聽了先生的教誨,也是大都遺漏得多而學到的少。就好比相馬的時候,僅僅看到了馬的性別、顏色等表面情況,卻漏掉了識別千里馬的關鍵特征。因此,我把先生平日里的教誨盡悉記錄了下來,給同學們傳閱,然后共同考核訂正,以免辜負先生的諄諄教誨。

學生徐愛記

【解讀】

此篇為全文的開篇之作,介紹了王陽明先生的概貌及其思想的大致內涵。

陽明先生是儒家的代表性人物,他是心學先河的開創者。其“致良知”“知行合一”“心即理”等思想理論可以說影響了整個明朝后期的國家政治。

事實上,即使是在陽明先生生活的時代,其心學思想也被很多人懷疑、輕蔑,甚至詆毀。就連他的弟子徐愛在剛接觸心學的時候也持有驚訝、懷疑的態度,不過在拜讀之后,他發現了王學的博大精深,意味深長,進而加入了學習宣揚王學的行列。

愛問:“‘在親民’,朱子謂當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據。先生以為宜從舊本作‘親民’,亦有所據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與‘在新民’之‘新’不同,此豈足為據?‘作’字卻與‘親’字相對,然非‘新’字義。下面‘治國平天下’處,皆于‘新’字無發明。如云‘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之類[1],皆是‘親’字意。‘親民’猶《孟子》‘親親仁民’[2]之謂,‘親之’即‘仁之’也。‘百姓不親’,舜使契為司徒,‘敬敷五教’,[3]所以親之也。《堯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4]‘以親九族’至‘平章’、‘協和’,[5]便是‘親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6],‘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親民’。說‘親民’便是兼教養意,說‘新民’便覺偏了。”

【注釋】

[1]“如云”之后所引之語皆出自《大學》。[2]親親仁民:語出《孟子·盡心上》“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3]“舜使契”二句:舜,傳說中的五帝之一。契,商族的始祖,帝嚳之子,曾助禹治水有功,被舜封為司徒,掌管教化之職。敷,布、施。五教,五種倫理道德,即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4]“《堯典》”句:克明俊德,語出《尚書·堯典》“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俊,通“峻”,高大。明明德,語出《大學》,意為弘揚善良的德行。[5]“以親”句:語出《尚書·堯典》“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于變時雍。”[6]修己以安百姓:語出《論語·憲問》“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

【譯文】

徐愛問:“《大學》中‘在親民’一詞,朱熹認為應當寫作‘新民’,并且后面的文章有‘作新民’的詞句,可以作為他的憑證。先生卻認為應當依照舊本作‘親民’,您這樣認為也有什么依據嗎?”

先生說:“‘作新民’的‘新’,意思是自新之民,自我更新,與‘在新民’中的‘新’含義不盡相同,怎么能用這作為依據呢?‘作’和‘親’相對應,但不是‘親’的意思。下面所講的‘治國’、‘平天下’等地方,都沒有對‘新’字發表闡述。如:‘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等等,這些都有‘親’的意思。‘親民’就像《孟子》中的‘親親仁民’所說,‘親之’也就是‘仁之’,對他們“親”也就是對他們“仁”。百姓缺少親情,舜命契擔任司徒,‘敬敷五教’,教化百姓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使他們相互親近。《堯典》中說的‘克明峻德’就是‘明明德’,‘以親九族’到‘平章’、‘協和’就是‘親民’,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又比如孔子所說‘修己以安百姓’一句,‘修己’就是‘明明德’,‘安百姓’就是‘親民’。說‘親民’就兼有教化和養育兩個意思,朱熹說成‘新民’,意思就顯得偏僻而狹窄了。”

【解讀】

“在政親民”是一個亙古的話題,在當今社會,政治、經濟、家庭都可以通過施行“仁政”而發揚光大。因為,不論社會怎樣發展,發展到什么樣的程度,愛都是維系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最通用、最實在、最有效的紐帶。從“仁愛”精神的現代意義上講,它將在人類社會文明進步的歷史長河中依然起著協調人際關系,緩和社會矛盾,維持社會秩序的積極作用。

愛問:“‘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1]似與先生之說相戾?”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卻是義外[2]也。至善是心之本體,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處便是,然亦未嘗離卻事物。本注[3]所謂‘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注釋】

[1]知止而后有定:語出《大學》。事事物物皆有定理:這是朱熹對“知止而后有定”的解釋。語出朱熹《大學·或問》“能知所止,則方寸之間,事事物物皆有定理矣。”[2]義外:語出《孟子·告子上》“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內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內也。’”孟子反對告子義在心外的觀點,認為仁和義都在人心之中。[3]本注:即朱熹《大學章句》第一章注,“明明德新民,皆當止于至善之地而不遷。蓋必其有以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也。”

【譯文】

徐愛問:“《大學》中的‘知止而后有定’,朱熹認為是說事物都有特定的道理,這好像和您的學說有抵觸。”

先生說:“要在具體的萬事萬物上尋求至善,就是把‘義’當做是外在的東西了。至善是心的本體,只需‘明明德’達到了精一的程度,那便是至善了。顯然這并沒有脫離客觀事物。那種像朱熹在《大學章句》中所說的窮盡天理,而心中沒有絲毫私欲的人,就能夠達到這種至善的境界。

【解讀】

什么是至善?簡單地說,就是好的、對的、應該做的,也就是我們平時所說的天理、道理等等。至善在何處?我們應該如何求至善呢?王陽明認為人是天地萬物的心,人性的本體是無善無惡的,而心的本體即性,所以心之本體也是至善的。即所謂“至善乃心之本體”,本體即根本,至善是心的根本。至善既然是心的根本,那么我們要求至善,當然是到心上去求,但也不能離開事物去求,“在萬事萬物上求至善”就把義理看成外在的了。

愛問:“至善只求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盡?”

先生曰:“心即理[1]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愛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間有許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嘆曰:“此說之蔽久矣。豈一語所能悟?今姑就所問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個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個信與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愛曰:“聞先生如此說,愛已覺有省悟處。但舊說纏于胸中,尚有未脫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間溫凊定省[2]之類,有許多節目。不亦須講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講求?只是有個頭腦。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講求。就如講求冬溫,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講求夏凊,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只是講求得此心。此心若無人欲,純是天理,是個誠于孝親的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個溫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的熱,便自要去求個凊的道理。這都是那誠孝的心發出來的條件。卻是須有這誠孝的心,然后有這條件發出來。譬之樹木,這誠孝的心便是根。許多條件便是枝葉。須先有根,然后有枝葉。不是先尋了枝葉,然后去種根。《禮記》言:‘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3]須是有個深愛做根,便自然如此。”

【注釋】

[1]心即理:王陽明學說的核心命題。[2]溫凊定省:語出《禮記·曲禮上》。溫,冬天讓父母溫暖;凊(qìng),夏天讓父母涼快;定,夜里讓父母睡得安穩;省,早上向父母問安。[3]“孝子”句:語出《禮記·祭義》。

【譯文】

徐愛問:“世上有萬事萬物的道理,而只在心里去追求至善的境界,恐怕難以去探究完吧?”

先生說:“心就是理,難道天下有什么事物和道理是在人心之外的嗎?”

徐愛說:“比如侍奉父親的孝道,輔佐君王的忠心,結交朋友的誠信,治理百姓的仁義等等,這當中有很多的道理存在,恐怕也不能不去考察的。”

先生慨嘆說:“這不是一句話就能解釋清楚的,因為此種說法蒙蔽人們很長時間了。姑且就你問的這些來說,侍奉父親,不能從你父親身上找個孝的理;輔助君王,不能從君主身上找個忠的理;結交朋友、治理百姓,也不能從朋友或者百姓的身體上探尋到信和仁的道理。這些孝、忠、信、仁的道理都只存在于人的心中,所以說心就是理。當人心還沒有被個人私欲所蒙蔽,那不需要從外面添加一絲一毫,人的內心就是天理。憑著這種合乎天理的心,用心侍奉父親便是孝,用心輔佐君王便是忠,用心交友、治民便是信和仁。只需要用功去除心中的私欲、存養天理就行了。”

徐愛說:“聽了先生的教誨,我已經覺得有些明白了。但是以前的學說還在我的心里面,讓我有糾結不清的地方。譬如說侍奉父親這件事,有讓父親冬暖夏涼、白天請安、晚上請定等等許多細節,這些不需要講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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