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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父與子

  • 基督山伯爵
  • (法)大仲馬
  • 4232字
  • 2017-03-17 15:47:33

我們先撇下被仇恨精靈撩撥得妒火中燒的唐格拉爾,讓他兀自在船主的耳邊嚼舌頭,說同事的壞話。且說唐戴斯在卡訥比耶爾大道走到頭,來到諾埃伊街,然后走進(jìn)梅朗巷左邊的一座小樓,沿著陰暗的樓梯一口氣跑上六樓。他一只手扶著欄桿,另一只手按住狂跳的心口,停在半掩的房門跟前。從門縫里一眼便看得到房間那頭的墻壁。

唐戴斯的父親就住在這間小屋里。

老人還沒知道法老號(hào)返航的消息。他站在一張椅子上,顫巍巍地把攀援而上的鐵線蓮和旱金蓮跟柵欄縛在一起。

驀然間,他覺得自己被人攔腰抱住,一個(gè)熟悉的聲音在他的身后喊道:

“爸爸,我的好爸爸!”

老人大叫一聲,轉(zhuǎn)過身子;看見眼前真是兒子,他臉色發(fā)白,渾身哆嗦,險(xiǎn)些從椅子上栽下來。

“你怎么啦,爸爸?”年輕人一把扶住他,擔(dān)心地問道,“你病了嗎?”

“沒事,親愛的埃德蒙,我的兒子,我的孩子,沒事。我沒想到你會(huì)來,突然一下子看見你,我太興奮,太激動(dòng)了……哦!主啊!我覺得我好像要死了!”

“鎮(zhèn)靜些,爸爸!是我,是我呀!大家常說快樂是不傷身體的,所以我悄悄地進(jìn)來了。好了!對(duì)我笑一笑吧,別這樣愣著看我。我回來了,我們要過開心日子了。”

“那敢情好,孩子!”老人接著說,“可我們?cè)趺磦€(gè)開心法呢?你再也不離開我了嗎?來,給我講講你交了什么好運(yùn)。”

“愿天主寬恕我,”年輕人說,“我把幸福建筑在另一家人的喪事上了!天主知道我并沒祈求過這樣的幸福,但是幸福既然來了,我也做不出悲哀的樣子。爸爸,可敬的勒克萊爾船長死了,靠莫雷爾先生的舉薦,我很可能接替他的職位。你明白嗎,爸爸?我二十歲就能當(dāng)船長了!薪金有一百金路易[13],還可以分紅!像我這樣的窮水手,簡直連想也不敢這么想呀!”

“是的,孩子,”老人說,“這真是件喜事。”

“我要把掙來的第一筆錢為你蓋一幢小房子,讓你在花園里種上你的鐵線蓮,旱金蓮,還有忍冬……哎,你怎么啦,爸爸,你不舒服嗎?”

“不用急,我沒事。”老人這么說著,身子卻癱倒下去。

“你怎么啦?爸爸,”年輕人說,“喝杯酒提提神。酒放在哪兒啦?”

“不用,別找了,我不用喝。”老人拉住兒子說。

“要喝,要喝的,爸爸,告訴我酒在哪兒。”

說著,他打開兩三只柜子。

“找不到的……”老人說,“沒有酒了。”

“什么?沒有酒了!”唐戴斯的臉色也變白了,他看看老人瘦削蒼白的臉頰,又看看空空如也的柜子,“沒有酒了!你真的缺錢用嗎,爸爸?”

“你回來了,我就什么也不缺了。”老人說。

“可我,”唐戴斯擦著額頭滾落的冷汗說,“可我三個(gè)月前,臨走時(shí)給你留下了兩百法郎。”

“是的,埃德蒙,是留下了;可你臨行前忘了還欠鄰居卡德魯斯的一筆小小的債;他向我提起,說如果我不能為你還債,他就要去莫雷爾先生家讓他還了。你知道,我擔(dān)心會(huì)影響你……”

“所以?”

“所以我就付還了。”

“可是,”唐戴斯大聲說,“我記得,我欠了卡德魯斯整整一百四十法郎哪!”

“沒錯(cuò),”老人訥訥地說。

“你從那兩百法郎里拿出來還他了?”

老人點(diǎn)點(diǎn)頭。

“你就靠六十法郎過了三個(gè)月?”年輕人低聲說。

“你知道,我用不了什么錢,”老人說。

“哦,天主啊,請(qǐng)饒恕我吧!”埃德蒙跪倒在老人面前喊道。

“你怎么啦?”

“哦!你讓我的心都碎了。”

“瞧!”老人微笑著說,“現(xiàn)在你回來了,就沒事了,一切都會(huì)好起來了。”

“對(duì),我回來了,爸爸,”年輕人說,“我回來了,帶回了希望,還帶回了一些錢。拿著,爸爸,”他說,“拿著,快去買點(diǎn)東西。”

說著他把口袋里的錢倒在桌子上,總共有十來枚金幣,五六枚五法郎面值的埃居[14]和一些零星硬幣。

老唐戴斯的臉綻開了笑容。

“這是誰的?”他問。

“我的,你的……我們的!拿著,去買些日用品,別再發(fā)愁了。明天還有呢。”

“輕點(diǎn),輕點(diǎn),”老人笑吟吟地說,“要是你不反對(duì),我還是想省著點(diǎn)用。人家看見我一下子買好多東西,會(huì)覺得我是等你回來才有錢的。”

“你怎么著都行;不過你得先雇個(gè)用人,爸爸,我不想讓你再孤零零地過日子了。我還帶了一點(diǎn)走私咖啡和上等煙草,都在船艙的小柜子里,明天拿來給你。哎!有人來了。”

“是卡德魯斯,他準(zhǔn)是聽說你回來,想過來說幾句祝你平安歸來的客氣話。”

“哼,口是心非,”埃德蒙低聲自語,“不過,他畢竟是鄰居,也幫過我們,不該把他拒之門外。”

這當(dāng)兒,樓道口露出了卡德魯斯那張胡子拉碴的臉。此人約莫二十五六歲,手里拿著一塊布料,他是裁縫,打算拿它做一件衣服的襯里。

“嗨!你回來啦,埃德蒙?”他帶著濃重的馬賽口音,咧開嘴笑著說,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我回來了,卡德魯斯先生,隨時(shí)愿為您效勞。”唐戴斯答道,這句客氣話沒能掩飾住他內(nèi)心的冷淡。

“多謝,多謝;不過我什么也不需要,倒是有時(shí)別人用得著我呢。(唐戴斯打了個(gè)激靈)我這不是沖著你說的,小伙子;我借錢給你,你還我了,好鄰居有借有還,我們兩清了。”

“對(duì)幫助過我們的人,我們是永遠(yuǎn)不會(huì)忘記的。”唐戴斯說,“就是我們不再借他們的錢,也還欠著他們的情。”

“干嗎這么說!過去的事,不就過去了嘛。說說你的好事兒吧,朋友。我剛才去碼頭配塊栗色料子,碰巧遇上了我們的朋友唐格拉爾。”

“‘你在馬賽?’我問。”

“他回答說:‘可不是。’”

“‘我還以為你在士麥那呢。’”

“‘去過了,回來了。’”

“‘埃德蒙呢,小埃德蒙在哪兒?’”

“‘大概在他父親家吧。’”

“所以我就來了,”卡德魯斯接著往下說,“來握握好朋友的手啊!”

“好心的卡德魯斯,”老人說,“他喜歡我們。”

“可不是,我喜歡你們,我還敬重你們,如今好人不多見哪!嘿,小伙子,看樣子你發(fā)財(cái)了?”裁縫斜眼看著桌子上的那些金幣、銀幣說。

年輕人看見鄰居的黑眼睛里閃出貪婪的光芒。

“噢!”唐戴斯輕描淡寫地說,“這些錢不是我的;爸爸看出我擔(dān)心他缺錢用,為了讓我放心,就把錢袋里的錢倒在桌上了。行了,爸爸,”他說,“把錢收好吧。但如果卡德魯斯先生需要,那自然不成問題。”

“不,小伙子,”卡德魯斯說,“我什么也不需要,感謝天主,我干這一行夠吃夠用了。你把錢留著,留著吧,錢總是不嫌多的;不管用不用得上,我都謝謝你的好意。”

“我說的是真心話。”唐戴斯說。

“那當(dāng)然。看來,莫雷爾先生挺喜歡你,你的確討人喜歡。”

“莫雷爾先生向來對(duì)我很好。”唐戴斯說。

“那你就不該不領(lǐng)他的情,不跟他一起吃晚飯呀。”

“什么,不去吃晚飯?”老唐戴斯說,“他請(qǐng)你一起去吃晚飯?”

“是的,爸爸。”埃德蒙說,看見父親對(duì)他有幸得到的殊榮這么吃驚,他不由得意地笑了。

“你為什么不去,孩子?”老人問。

“為了盡快回到你身邊,爸爸,”年輕人答道,“我急著見到你。”

“這會(huì)讓好心的莫雷爾先生不高興的,”卡德魯斯說,“要想當(dāng)船長,惹船主不高興可不合適喔。”

“我向他解釋了不去的理由,”唐戴斯說,“我想他會(huì)諒解我的。”

“嚯!要當(dāng)船長,可得討好討好老板喔。”

“我希望不討好也能當(dāng)船長。”唐戴斯回答。

“那敢情好,敢情好!這樣會(huì)讓所有的老朋友都高興的,還有,我知道圣尼古拉堡后面也有個(gè)人會(huì)高興的。”

“梅塞苔絲?”老人說。

“是的,爸爸,”唐戴斯說,“現(xiàn)在,我見到你了,知道你身體挺好,什么也不缺,我請(qǐng)你允許我到加泰羅尼亞村去一下。”

“去吧,孩子,”老唐戴斯說,“但愿天主保佑你的妻子,如同保佑我的兒子一樣。”

“他的妻子!”卡德魯斯說,“瞧您說的,唐戴斯老爹!她好像還不是他的妻子吧。”

“還不是,”唐戴斯說,“但很快就是了。”

“那是,那是,”卡德魯斯說,“可你得趕快操辦才行哪,小伙子。”

“什么意思?”

“梅塞苔絲可是個(gè)漂亮姑娘,漂亮姑娘總少不了追求者。她就更不用說了,身后有成打的人跟著呢。”

“是嗎?”埃德蒙的微笑中露出一絲不安。

“可不是,”卡德魯斯接著說,“那些人條件都不錯(cuò)呢;但你知道,你就要當(dāng)船長了,她怎么會(huì)拒絕你呢。”

“你是想說,”唐戴斯的笑容已經(jīng)掩飾不住他的不安了,“假如我不是船長……”

“咳!咳!”卡德魯斯干咳了兩聲。

“不,”年輕人說,“我對(duì)女人的看法比您準(zhǔn)確,對(duì)梅塞苔絲更是如此,我堅(jiān)信無論我當(dāng)不當(dāng)船長,她都會(huì)對(duì)我忠貞不渝。”

“那再好不過!再好不過!”卡德魯斯說,“馬上要成親的人信心十足是好事嘛;得,不說了。聽我的,小伙子,快去報(bào)個(gè)到,把你的好消息告訴她吧。”

“我這就去。”埃德蒙說。

他擁抱了父親,向卡德魯斯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離去。

卡德魯斯又磨蹭了一會(huì)兒,才向老唐戴斯告別。下得樓來,他去塞納克街角去和等著他的唐格拉爾會(huì)合。

“怎么樣,”唐格拉爾問,“看見他了?”

“剛和他分手。”卡德魯斯說。

“他說起要當(dāng)船長的事了?”

“說啦,那口氣就像已經(jīng)當(dāng)上船長了。”

“哼!”唐格拉爾說,“我看他太性急了。”

“未必!看樣子莫雷爾先生已經(jīng)答應(yīng)他了。”

“所以他就來勁兒了?”

“簡直是盛氣凌人。他說什么要幫我,好像他是個(gè)大人物似的;他還許諾要借錢給我,倒像當(dāng)上銀行家了。”

“你拒絕了?”

“拒絕了,其實(shí)我拿了也受之無愧,他最初摸到的幾枚銀幣還是我放在他手心里的呢。不過現(xiàn)在唐戴斯先生不需要?jiǎng)e人的幫助了,他要當(dāng)船長啦。”

“呸!”唐格拉爾說,“還沒當(dāng)呢。”

“還是沒當(dāng)?shù)暮猛郏笨ǖ卖斔拐f,“要不,就別想跟他說上話啰。”

“只要我們不讓他當(dāng),”唐格拉爾說,“他以后就還是老樣子,甚至比現(xiàn)在還不如。”

“你說什么?”

“沒什么,我在自言自語。對(duì)了,他還愛著那個(gè)漂亮的加泰羅尼亞姑娘嗎?”

“愛得發(fā)瘋。他去她家了。要是我沒猜錯(cuò),他這下子可得遇到不順心的事了。”

“說來聽聽。”

“有什么用?”

“比你想象的有用得多。你不喜歡唐戴斯,對(duì)嗎?”

“我不喜歡狂妄自大的人。”

“那好!這個(gè)加泰羅尼亞姑娘有什么事兒,把你知道的告訴我。”

“我知道的也不確切;不過,剛才我說了,我看見些事兒,琢磨著未來的船長在舊診所街附近可能會(huì)有麻煩。”

“你看見什么了?說呀。”

“得,我看見梅塞苔絲每次進(jìn)城,身邊總有個(gè)身材高大的加泰羅尼亞小伙子,烏黑的眼睛,皮膚黑里透紅,長得挺有精神,她叫他堂兄。”

“當(dāng)真!你是說這位堂兄在追求她?”

“我猜是的。一個(gè)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對(duì)一個(gè)十七八歲的漂亮姑娘,還會(huì)怎么樣呢?”

“你說唐戴斯去加泰羅尼亞村了?”

“比我早走一步。”

“我們也往那兒走走,到雷瑟夫酒店歇歇腳,一邊喝拉瑪爾格葡萄酒,一邊等消息,怎么樣?”

“等誰的消息?”

“我們?cè)诼愤叺戎拼魉梗瑥乃樕暇涂吹贸銮闆r如何。”

“行,”卡德魯斯說,“你付酒錢?”

“當(dāng)然。”唐格拉爾答道。

于是,兩人快步走向預(yù)定地點(diǎn)。到了那兒,他們吩咐上一瓶酒,兩只酒杯。

十分鐘前,邦菲爾老爹剛瞧見唐戴斯從這兒走過。

他們確信唐戴斯已進(jìn)了加泰羅尼亞村,便在枝繁葉茂的梧桐和埃及榕樹下落座。一群歡樂的小鳥棲落在枝葉間,在早春的明媚風(fēng)光里鳴囀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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