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是細碎而又急促的腳步聲,閻小朵正驚慌失措地向他跑來,“我……我剛才交了罰款,可是警察說收容教養免不了,真的要在里面待半年呢,諾一,你認識的人多,幫幫阿華好不好,他雖然人有些渣,但本性并不壞的。”
顧諾一抬了抬手臂,掙脫了閻小朵的手,“你是圣母嗎?救他干什么?原來的你可不會管這些雜七雜八的事。”
閻小朵微微蜷縮起停在半空中的手指,輕薄的空氣抓不到也摸不著,讓人心生不安。為什么要救阿華?是因為阿華陪她在路邊耍酒瘋一起胡鬧,還是每次都給她出些餿主意?都不是,是因為媽媽,是阿華幫著她為心臟病猝死的媽媽清洗身體,買老衣,選墓地,時不時地回家上墳,雖然她也知道阿華總是套她的錢花。
閻小朵掏出背包里的煙,這盒軟中華還是在海南時阿華隨手給她的。閻小朵劃著長梗的火柴,風一陣一陣地涌過,卻怎么都點不著。
顧諾一向閻小朵的手打去,那半盒軟中華掉在了草叢里,閻小朵想要撿起,可怎奈被顧諾一踩在了腳下,香煙碾成了一堆渣子,被風卷著越飄越遠,閻小朵站在那里只是靜靜地看,看著如神祇一般的顧諾一揚起冷峻的側臉,“這么多年你到底在干什么?不去念書,還染上這么多臭毛病?我以前怎么就認識你了?”
閻小朵以為自己不說,顧諾一就永遠不會知道她的事,可她想錯了。顧諾一知道她媽媽的過世,也知道她沒考上大學,還知道她前年與經紀公司解了約,知道她想要隱藏的所有難堪。
可閻小朵要忍著,她現在有求于他,她必須低聲下氣。眼中噙著的淚又被閻小朵努力地憋了回去,她勉強地笑著,“我一直都是這樣的呀,現在當了大明星你都看不起人了。”
閻小朵心里也很不舒服,可對于現在的她來說,敏感只能自取其辱。
顧諾一出奇的煩躁,他推開閻小朵上了車,發動引擎揚長而去。后視鏡里的閻小朵慢慢蹲在了地上,他猛地打著方向盤,車上了柏油路,閻小朵的身影徹底消失在了眼前。
顧諾一吞了一粒木糖醇,清涼的味道在口中縈繞,頭痛之癥隨著藥效稍有緩解。腦海中卻總是浮現著閻小朵想哭卻微笑的臉龐,他拿起手機在“接聽”一項里找到那個號碼撥了過去。沒有長久的等待,只響了一聲就被接起,“一個小時后我回去,定在什么地方見面……”
閻小朵在那里蹲了許久,春風吹得她臉頰通紅,她吸溜著鼻子繼續無聊地拔著草,方圓一米的范圍內,估計以后都寸草不生了。她從旁邊的小餐館要了一份拉面狼吞虎咽地吃著,阿華又來了電話,閻小朵煩躁地接起,“你又怎么了?”
“小朵,你還在外面嗎?!你可別走啊!你找找人,我明天要被移交到看守所了,十天之內你一定要想辦法把我弄出去,否則就要移交到河北那邊了!”
沒有油水的拉面湯里映著閻小朵布滿血絲的雙眼,她用筷子調撥著面條,沒好氣地說,“你以為我是誰啊?我去哪兒給你找認識人去?你做了這種沒羞沒臊的事關半年也好,省的再破壞社會風氣!”
阿華還在說著好話,閻小朵不想聽便掛斷了。一大碗面她吃了個底朝天,連一口湯都不剩。身子暖和些了,她坐在餐館里發呆。雖然和阿華說了狠話,但還是要想辦法才行。
閻小朵在公安局外進進出出很多次,卻都不知道要找誰,明天就是周末了,下午的局里冷冷清清。她狠了狠心,看來只能找那個接代言的廠商了。
從北京出來時有些匆忙,她沒來得及化妝,隨便在路邊攤買了十幾塊錢的化妝品,稍稍的做了些打扮,便給廠商打了電話。鄉鎮里的企業總歸沒見過什么世面,聽說閻小朵要見宣傳部的負責人,竟然連廠里的老總也一起來接待了。
閻小朵端著架子不茍言笑,在老總的臺歷上瀟灑地簽了個名,油頭粉面的老總得到了和閻小朵的合影,樂得合不攏嘴,要求秘書立刻沖印成五十寸的照片,裱起來掛在公司的走廊里。閻小朵七拐八拐地閑扯著,終于把話題扯在了阿華的身上。
老總聽完了經過,摸了摸锃亮的頭,“閻小姐的事就是我們的事,只不過有點兒難辦。這會兒正嚴打呢,雖然我們是本地人,但也要遵紀守法不是?”
明星的架子好久不端現在都有些生疏了,閻小朵矜持地笑著,臉頰上的肌肉早就僵硬了,“那當然,可阿華是初犯,我想還是可以通融的。”
有求于人就會身不由己,厭惡應酬的閻小朵硬著頭皮上了酒桌,謝頂的老總開出條件,只要閻小朵幫他撐撐場面,他便找關系把阿華從局子里弄出來。
這酒席一直喝到了夜里十一點,之后閻小朵又陪著這群油頭粉面去了KTV,雖然縣城不能和北京相比,娛樂場所卻絲毫不遜色。巨大的包廂里,暴發戶老總們手攬小姐醉醺醺地繼續暢飲,閻小朵就拿著話筒站在包房中央,他們點一首,她唱一首,都是些惡俗沒有內涵的歌。
閻小朵喝了半斤的白酒,現在胃里早就翻江倒海了,她借故出了包房,在KTV過道的窗戶旁站了許久,這里的霓虹不夠耀眼,這里的豪車也不夠多,可卻是一樣的紙醉金迷令人厭惡。
沉思中,不知是誰的咸豬手摸在了她的屁股上。閻小朵憤怒地回轉身,頃刻卻又換上了笑顏,是那個謝頂的老總。老總晃晃悠悠地站不穩,“閻小姐真給面子,夠仗義,就……就是不知道閻小姐有沒有男朋友,我做你男朋友怎么樣?”
閻小朵想呸他一臉,但還是忍住了,“瞧您說的,醒醒酒趕緊回家去吧,我還等著您明天救人呢。”
她和謝頂老總的交易應該可以到此為止了,她也算是做得圓滿。誰知謝頂老總一把抓住了閻小朵的手腕,一身酒氣的撲了過來,“哎,我就喜歡你們女明星,和我談戀愛唄,我一年給你五十萬,稍帶替我們公司做做宣傳。”
閻小朵拼了命才甩開他肥膩膩的手,“你說什么呢?你老得都能當我爺爺了,還想著談戀愛,臉上臊不臊啊!”
如果不是KTV的侍應生攙扶,謝頂老總早就跌倒在地了,“好……好你個閻小朵,有什么了不起啊,老……老子還看不上你呢!要不是找你做代言便宜,我還懶得搭理你……”
閻小朵從KTV跑出來的時候,已經凌晨三點,她和那個謝頂老總打了一架,啤酒瓶子水果盤亂飛,她極力地護著臉,玻璃碴子還是劃破了額頭。像謝頂老總這樣的人她見多了,可閻小朵也不是吃素的,都是些行尸走肉,沒什么好怕。她戴上了帽子,帽檐碰到傷口她不由地咧了咧嘴。
閻小朵一個人走夜路,漆黑的街上只有一兩盞昏黃的路燈,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她不知道要去哪兒,無奈又回到了公安局。大半夜進不去她只能蹲在門口,雖然有些冷,可這里卻是最安全的,雖然謝頂老總早就醉得不省人事,保不齊他喝了醒酒藥又來追殺她,因為閻小朵失手用酒瓶的碎片割傷了謝頂老總很有福相的耳垂。
閻小朵拿出背包里的半盒火柴,在盒側輕輕一劃,攏在手心的長梗火柴搖曳出一絲幽藍的火光,火光輕移,燃燒過的長梗只留下細弱的黑線。她一根一根地點燃,直到剩下最后的一根。阿華她是沒能力救了,他進了牢房自己多看他兩次得了。
閻小朵搓著手掌取暖,背包里的手機一陣輕響,竟然是顧諾一打來的,她的喜悅難以言表,以至于接起電話聲音有些微微顫顫,“諾……諾一……”
“你在哪兒?”
閻小朵回望著身后略顯陳舊的建筑,“在公安局外面站著呢。”
電話那邊是讓人心懸的沉默,顧諾一鼻息間哼出一聲笑,“你果真是笨笨,也不知道找個地方住一晚。”
閻小朵當然知道賓館里更暖和,只不過賓館也沒有公安局門口安全,她想著總要說些什么才好,可話到嘴邊卻又忘記了,還好顧諾一繼續說著,“站在那兒別動了,我去接你。”
閻小朵掛了電話還覺得不真實,直到黑暗中出現兩盞明亮的燈光,她才知道自己沒有聽錯,顧諾一來接她了,而且是連夜來接她的。閻小朵坐在車上,不由地眼眶微紅,“你真是個好人,我下輩子就是做牛做馬也報答不了你的恩情。”
顧諾一被她逗笑了,他笑起來真好看,并不是銀幕前的笑容,很溫暖很平和,像是海灣里停泊的小船,或者黑暗中的螢火蟲。閻小朵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以前的顧諾一很愛哭,她替他擦去臉頰上的淚珠,顧諾一回報給她的就是這樣的一個笑容,原來這么多年,還是有些東西沒有變。
顧諾一揉了揉她的長發,“傻呆呆地看著干什么?”
他的指尖有淡淡的溫度,一點一點從閻小朵的發根傳至全身,最后暖了心,她不由紅了臉說,“我只是想,你笑起來沒有電視上可愛。”
顧諾一慢悠悠地開著車,躲避著路面上的石子,“需要不斷練習討人歡喜的笑容,我厭倦了。”
他只有二十三歲,可偶爾眉間的倦態卻好似步入中年。閻小朵依舊傻呵呵地笑著,“瞧你說的,你就是太成功,要是像我一樣就不會說出這番話了。”
回到北京市區的時候,天已大亮。高架上的車流漸漸增多,車開到閻小朵家的樓下已接近晌午。閻小朵抱起被褥便向臥室走去,“諾一,休息一下吧,把我的床讓給你睡。”
顧諾一坐在沙發上揉了揉額際,“倒杯冰水來。”
閻小朵忙放下被子倒了一杯符合顧諾一要求的冰水。顧諾一從身上摸出藥瓶,和著冰水吞下了兩片藥,閻小朵看得清楚,是止痛的。喝完藥他便起了身,“昨天推掉的雜志拍攝今天一定要完成,你歇著吧。”
防盜門“咔撻”一聲關緊,只聽走廊里顧諾一輕快的腳步聲,閻小朵站在陽臺上看著那輛拉風的跑車離去,心里充滿了愧疚。她總是給他帶來麻煩,他看上去也很不耐煩,可能是顧忌她的面子吧,所以忍著沒有說。
她一整晚沒睡,現在也是頭痛陣陣,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眼簾漸漸沉重難以抬起,要進入夢鄉時,卻被一陣敲門聲驚醒,閻小朵愁苦著一張臉前去開門,竟然是一份國際快遞和一張明信片。
郵戳顯示荷蘭。閻小朵有些恍惚,她以為那個栗色長發的男人此后便銷聲匿跡了。快遞里只有一枚做工精良的郁金香書簽。
明艷的荷蘭風光印在長窄的明信片上,大片的郁金香花海,遠遠佇立的風車,還有尖頂的房屋。何逐的字如其人,灑脫狂放,光是那一排字就直勾人心:本想著從此遺忘,才知是自欺欺人,不知世界上還有多少這樣的傻瓜?在港口吹著海風,思念卻已飄向盡頭……
寥寥數語,卻總是如此直白,雖然除了收件人他并未再提及她的名字。閻小朵想起了那個陽光穿過樹葉縫隙的下午,何逐拉著她的手堅定不移地向前走,而她卻辜負了。
閻小朵把明信片夾在了日記本里,合上本子的一瞬她想起了什么,又重新翻開,時光回到了五月二十八日,閻小朵欠顧諾一五萬塊,還有一張待還的卡。
閻小朵用筆在“待還的卡”下面打了個叉,繼續寫著:六月五日,又欠了小寶一萬塊。
閻小朵繼續裹著被子睡覺,這一次,她眼睛還沒閉上敲門聲又起,現在的閻小朵疲憊到了極點,她不想去理會,可砸門聲越來越高,伴著那個令她熟悉的聲音。她從床上一骨碌爬起,從門上的貓眼望去,果然是阿華。
開門的一剎,阿華便撲過來抱住了閻小朵,“嗚嗚……小朵,真夠哥們!以后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阿華全聽你的使喚,你讓我往東我不敢往西,你讓我干什么都行!”
閻小朵被他摟得喘不上氣,無奈在阿華的腰上猛地掐了一把才得到解脫,“你別碰我,我嫌你臟。”
阿華胡亂地抹著眼淚,嘿嘿笑著,把拳頭舉在耳旁,“我對天發誓,以后再也不敢了。”
從局子里出來的阿華有說不完的話,從被里面的牢頭虐待,一直說到隔壁班房的靈異事件。閻小朵斜靠在沙發上,連連打著哈欠,阿華趕忙遞來一支煙,他邊找火邊說,“抽一根提提神吧。”
閻小朵順手接過放在鼻尖嗅著,煙草香竄入鼻中。阿華攏著手中的打火機向她靠了過來,可閻小朵有些失神,她把香煙團在手心捏碎,然后扔到了煙灰缸里。
“哎?小朵你怎么啦?不想抽給我啊,糟蹋了一根煙呢!”
閻小朵瞟了阿華一眼,“你快走吧,折騰我這么多天,還不讓人清靜清靜。”
阿華摸著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借我倆錢兒唄,要不把代言費的分成先提前給我花著。”
一聽代言閻小朵來了氣,舉起沙發上的靠枕便向阿華砸去,“少跟我提代言?告訴你,我要毀約,我就是賠錢也不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