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小朵大半的時間都無事可做,她喜歡在落地窗前曬太陽,時不時地捏捏瓜妞爪子上的肉墊。
“病得不輕”堅持不懈地打來電話,閻小朵一如既往地拒接,可隨之而來的短信,卻讓她坐立難安。她貓著腰小心翼翼地躲在窗簾后,可何逐還是看見了她。遠遠站在樓下的何逐敞懷穿著米色風衣,里面一件灰白的襯衫,淺露出少許胸膛,依舊是破洞的牛仔褲和滄桑感十足的軍靴。今天的他,沒有背畫板。
她憤憤地撥通了他的電話,還未等開口便聽何逐得意地說,“我就知道你會打給我。”
閻小朵拉上窗簾,只露出一小條的縫隙,她默默地窺視著何逐,“你竟然跟蹤我?”
“快下來吧,否則我就要上去了。”
閻小朵絕不允許何逐胡作非為,因為這是顧諾一的家,顧諾一不喜歡陌生人。閻小朵急匆匆地下了樓,何逐得意地看她走來,輕吹了一聲口哨。閻小朵皺皺眉,長得帥有什么用,真輕浮,還是冷冰冰的顧諾一好。
“閻小朵,我帶你去兜風怎么樣?”
閻小朵厭惡地撇撇嘴,“憑什么,萬一你是壞人怎么辦?”
“那……給我簽個名?”
閻小朵看著眼前的那支筆,她已經很久沒有給人簽過名了,最近的一次好像是一年前的某次商演,都是些大媽,提著菜籃子站在簡陋的舞臺下等她。
“大明星在擺架子嗎?是不是請吃飯才肯簽名?”
閻小朵還是接過何逐遞來的筆,“連紙都沒有,你說要簽在哪里啊?”
何逐指了指自己的胸膛,“簽在這里,離心最近的地方,我保證一輩子不洗澡。”
閻小朵對直指心意的表白總是無法抵抗,她看著何逐痞痞的樣子,彎起了唇角,“真惡心。”
何逐掏出自己的錢夾抽出里面的照片,“簽在這里吧。”
那是一張泛黃的照片,像是從海報上剪下來又做了塑封的。照片上正是閻小朵,烏發垂肩清純可愛,好像是十四歲末,或者十五歲初。閻小朵再次見到當年的模樣卻恍如隔世,不真實,而又讓人留戀。
閻小朵的心頭閃過一絲悸動,原本以為早已被這個世界遺棄,卻還有人念念不忘。她認真的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喏,給你。”
何逐接過照片淺淺一笑,又放回了原處。“閻小朵,帶你去一個忘不掉的地方。”
話音未落,何逐便把閻小朵扛在肩頭,大步向前走去。閻小朵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個不輕,“喂,你這個人很討厭。”
何逐身上有淡淡的煙草味,淡到需要深呼吸才能感覺得到。閻小朵被放在了摩托上,何逐為她戴好頭盔,“坐上我的哈雷,你此生就沒有煩惱。”
這是與地鐵站出口招攬生意不同的摩托,更像是一只在速度與生命中奔跑的獵豹。戴著頭盔的閻小朵聽著耳邊速起的風聲,心下澎湃卻又無處安放。霸氣的哈雷在一輛輛轎車中穿梭,閻小朵緊緊地攬著何逐的腰,“我說,你能不能慢一點兒!”這句話卻起了反效果,飛馳的獵豹瞬間變成天際的青云,一躍凌空,灑脫、狂放。
在膽戰心驚中,車子停靠在了一幢孤零零的三層小樓前。何逐拉著她的手穿過種滿楓樹的小道,滿目的暖陽隔著楓葉投來,閻小朵忽然有些害怕,何逐像是黑暗中的夜行者,惶恐中越發看不透他的心。她甩開何逐的手,不再隨他向前,“我要回去了。”
她倏地轉身向來時的方向而去,她越走越快,想要迅速地逃離,可她又怎能逃得出去,何逐輕走兩步便追上來扼住她的手腕。閻小朵慌亂地抬起頭,卻是驚措到無法呼吸,這個謎一樣的男人為何如此可怕。
狹長的雙眸望著她,何逐靜靜地說,“明天我就要離開了,所以你今天必須來這里。”
閻小朵無法掙脫,任由他拖拽著向那幢小樓走去,“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讓你看看一顆真心。”
他波瀾不驚的話語令小朵愈加恐懼,她俯下身子用力地咬在那強有力的手腕上。沒有防備的何逐吃痛,本能地松開了她的手。閻小朵轉身拼了命地奔跑,跑出了楓葉林小道,穿過安靜幽深的小巷,奔向了過街天橋。
何逐看著倉皇逃離的閻小朵沒有去追,唇邊勾起一絲清冷。他抬起手,那一排齒印已滲出了血跡。何逐不禁低喃著,閻小朵,原來你也會害怕。
何逐依舊推開木門,陽光下泛起的陰霾讓他稍稍皺眉,何逐走了進去,影子拉長在門外破舊的石階上。上一次回來已是半年前,那時的北京下著鵝毛大雪,而他已適應卡塞布萊卡的陽光。每次都是獨自一人回來,在這里待上兩三天,然后繼續背著畫板四處流浪。何逐不缺錢,他生活的圈子令人充滿欽羨,可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不會說,也不想說。
何逐從一層上了三層,在靠東向陽的那一間駐足,他用沾著少許灰塵的軍靴踢開門,滿室都是腳步空空地回蕩。窗臺上擺著一排玻璃瓶,細細的瓶頸閃著華光,他徑直坐在了窗臺上,栗色的發梢渲染著黃昏中的金。何逐從錢夾中拿出那張照片凝望許久,那時的閻小朵真的很美,美若薄晨中的露水、或是泛起漣漪的鵝毛。
他忽然嗤鼻一笑,摸出口袋里的Zippo,輕銳的聲響中幽藍的火焰燃起,Zippo慢慢地靠近,火焰貪婪地舔舐著陳舊的照片,須臾化為了灰跡。何逐打開玻璃瓶,把遺留的灰屑裝了進去,并用軟塞塞緊,他自言自語道,“這是第一個,一直到第十五。等著,很快。”
何逐起身緊了緊風衣,拎著玻璃瓶離開了這幢孤零零的小樓。
如果時間失去了遺忘的本領,那么還不如永記在心。
地鐵二號線,從積水潭到積水潭,閻小朵不知道坐了多少遍,直到收班她才走出地鐵,卻發現并不是顧諾一住處的所在地。她茫然地看著燈光昏黃的大道,卻找不到回去的路。閻小朵有路盲癥,一緊張就會很嚴重,甚至站在自家樓下也會惶恐不安。車輛來來往往,閻小朵的眼前盡是何逐狹長的雙眸和微微蹙起的眉中。她坐在路邊閉上了眼睛,用雙手捂著耳朵,閻小朵,一定要鎮定下來,只有這樣才能回去。可街上嘈雜的聲音令她越來越無措。
手機鈴聲打斷了閻小朵的惶恐與絕望,她接起電話,顧諾一的語速穩快,“怎么不回我的短信,你在哪兒,電話里這么嘈雜,不會還沒回去吧?你是不是想餓死瓜妞?”
那略帶慍氣的聲音令閻小朵有些委屈,“諾一,我……我迷路了。”
手機那一邊有頃刻的沉默,顧諾一是知道她有路盲癥的,“現在在什么地方?”
閻小朵環顧著四周,卻找不到任何的標志物,她緊張得有些語無倫次,“我不知道……”
“站在那兒別動。”
顧諾一掛了電話,閻小朵的手掌已是一層細汗,她不停地罵著自己,閻小朵,連路都不認識,你到底還能做些什么?
一分鐘后,閻小朵收到一條短信:顧諾一請求分享您所在的位置,同意請求請回復1。
半個小時后,閻小朵終于站在了顧諾一的小區樓下,送她回來的是顧諾一所在公司新簽約的藝人薇安,閻小朵長吁了一口氣,有些疲憊的對薇安笑了笑,“謝謝你。”
薇安搖搖頭,“小朵姐別這么說,能替顧前輩做些事情是我的榮幸。”還未出道的新人都是如此,不安、無措,眼中滿是羨慕與卑微。閻小朵有些失神,可薇安卻很興奮,“小朵姐幫我簽個名好不好?”
今天是怎么了,竟然有這么多的人要她的簽名,說話間薇安已經遞過那個漂亮而又小巧的本子,“姐姐簽在這一頁吧!”
本子的頁數很多,每一頁上都簽得龍飛鳳舞,看著天真的薇安,閻小朵嘴角抿著一絲笑,“真好,都攢了這么多了。”
薇安的眼中熠熠閃爍,她一臉的自豪,“那當然,這可是我炫耀的資本。”
閻小朵心中不免感嘆,現在的薇安真的很簡單,只是不知這份簡單又能保持多久,“安安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你會比本子上的任何一位都要紅,到那時候這個本子就是一堆廢紙。”
“以后誰說的準呢?至少現在的我在乎。”
閻小朵上了樓,站在落地窗前看著薇安越走越遠,她拉上窗簾,又檢查了一下門鎖。一直很乖的瓜妞餓壞了肚子,一整晚都在嚎叫,閻小朵抱著瓜妞蜷縮在被子里,兩個孤獨的個體偎依在一起相互取暖。顧諾一再沒有打來電話或者發短信,閻小朵也不愿去打擾他,如今的自己太過于狼狽,以至于連與他對話的勇氣都沒有。
閻小朵一遍又一遍地唱著《世上只有媽媽好》,瓜妞伴著呼嚕聲睡著了。何逐的短信還是會發來,她不停地刪除不愿再多看一眼,她緊緊地摟著懷里的瓜妞進入夢鄉,月光照進窗子,傾了一室落寞。
閻小朵是被瓜妞的舌頭舔醒的,昨晚一直睡睡醒醒,以致頭有些沉。她起床為瓜妞準備早餐時又收到了顧諾一的遙控短信:今天是瓜妞生日,去給它買妙鮮包吃。
顧諾一竟然給貓過生日,他一定是個寂寞到無邊的人。恩人發話,她不敢不從,閻小朵穿好外衣站在門邊對瓜妞揮揮手,“等著我回來為你慶生。”
可打開門的閻小朵卻被堵在了門口,腳下是一捧郁金香,明艷的紫再無雜色,她拾起花束,還有那個陳舊的鐵盒。花束中夾著張精致的卡片,黑色的筆跡流暢地書寫著:正如你所見,此刻的我已前往郁金香的國度。昨天的事很抱歉,沒有給你足夠的解釋。什么時候回來還不清楚,可能一個星期,可能一年,或者永遠都不會相見。請忘掉所有的不愉快,奉上一束鮮花,還有一顆昨日便想讓你看到的真心。何逐親筆,五月二十五日。
閻小朵挨著曬太陽的瓜妞席地而坐,看著眼前的鐵盒,盒蓋上的鐵臂阿童木已經褪去了光鮮的色澤。她打開盒蓋,里面卻是滿滿一盒的折紙星星。五顏六色的堆在盒子里很好看。有一顆星星只疊了一半,閻小朵捻起,在未折起的長紙上她發現了一行有些稚嫩的字:今天是閻小朵十四歲生日,親手做了禮物。
十四歲,那應當是二零零一年,竟然保存了七年之久才被她第一次看到。閻小朵把星星一顆一顆地拆開,每一顆上都寫了字,只可惜沒有寫時間。雜亂無序的心情寫在上面,閻小朵不禁跟著默念。
我喜歡閻小朵唱的《時光》,好想她唱給我一個人聽。
最新的海報出來了,我偷偷買了兩張壓在畫板下,已臨摹了許多遍,還是覺得真人更漂亮。
她今天和我說話了,聲音很甜,別人都說她傲慢,可我不覺得。
如果能疊夠一千顆,我就去劇組探班……
這里果然盛著滿滿的真心,默默地讀著很溫暖。這是一個少年最懵懂的愛戀,沒有一絲雜念,單純而又美好。想著昨日狠狠地咬了何逐,閻小朵就會很內疚。她竟然把他的真心當做了邪念,這是多么不可饒恕的錯誤。對于一個已經過了氣的童星來說,這樣的表白洶涌澎湃。
郁金香的國度是荷蘭。何逐說,他們可能永不相見。是她心底深處的戒嚴把何逐拒絕在外,可何逐還是會一如既往地貼近。
這個鐵盒是他最后的告白,還是與過去做了永別?
閻小朵把星星又一顆一顆地疊好,重新合上蓋子放進背包,她沒有勇氣再與何逐言好,現在的閻小朵配不上這樣的真心。
夜的黑越到深處越極致,可光明卻總在一瞬破繭而出,雖然微弱卻令人欣喜。百無聊賴的閻小朵接到了阿華打給她的電話,幾天之后有一個廣告代言,酬勞不錯。顧諾一終于完成了海南的拍攝,他一聲不響地回了家,沒有通知閻小朵。識趣的閻小朵趕忙去超市買菜做飯,做了滿滿一桌,兩個人來享用都覺得有些浪費。
顧諾一只是靜靜地吃,不說話也不出聲響。閻小朵依舊喜歡搭話,“諾一,我要做代言了!”
“代言?你做什么代言?洋娃娃還是蓬蓬裙?”
她還真不知道代言什么,閻小朵瞬間沒了底氣,“反正是很好的代言,哦,對了諾一,能幫我引薦一下張導演嗎?我仰慕他很久了,所以……”
“你都能接代言了,恐怕張導演也對你沒什么用了。”顧諾一抱起盤臥在腿上的瓜妞去了客廳,他關掉了手機看起了酷愛的美劇。
閻小朵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團空氣,時時存在卻又讓人感受不到。就這樣被顧諾一干脆地拒絕,她有些不甘卻又無可奈何。或許今天的顧諾一心情不好吧,過些時日她再試試。
閻小朵收拾好背包來到顧諾一的面前,“我叨擾了你這么多日也該走了。”
顧諾一只是看著美劇好像沒有聽到,閻小朵尷尬地摸了摸長發,不好意思地向門邊走去。馬上就要離開顧諾一的家了,雖然對這個讓人溫暖的地方有些不舍,但終究不是自己的。
“走之前把卡還給我。”
閻小朵一怔,顧諾一的長腿搭在桌幾上,身邊的瓜妞仰面酣睡著,“借錢要有個限度,怎么能連卡都帶走?”
“呃……我馬上給你。”
真是丟臉,閻小朵溜進了廁所,她解開上衣的紐扣,露出了粉色的文胸。銀行卡已經被她捂得溫熱,她端在手心看了許久,還真是有點兒舍不得,畢竟一百萬呢,雖然不是自己的,但和她相處了這么多天,感情有點兒深了。
“你怎么把卡藏在文胸里?”
突如其來的聲音把閻小朵嚇個不輕,她尖叫一聲躲在了浴簾后,顧諾一只是搖搖頭,“下次要記得鎖門。”
浴室門重新關上,閻小朵紅著臉從浴簾后走出,為什么總是這樣狼狽不堪。她穿好衣服來到顧諾一的面前,“給你。”
顧諾一連眼簾都沒有抬,“把卡放在那種地方我想想都惡心,不要了。”
“啊?”閻小朵有些懵,這卡他到底是要還是不要。
“要走快走,杵在那兒真礙眼。”
閻小朵瞬間得到了解脫,她把卡放在背包里,“那……下次再見嘍。”
顧諾一站在曬臺上看著一路小跑的閻小朵消失在拐彎處,陽光照在白襯衫上,紐扣閃閃發亮。時間真的殘酷無情,會把那個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閻小朵錘煉成油嘴滑舌的女孩,也讓他成為了今天的這副模樣,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總之沒有人可以隨心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