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書里的黃金屋在哪里

他們教會了我人性的意義

問陳輝為什么會回來，他說，章燎原總有讓人信服的能力。

實際上，在那個階段，章燎原什么也沒做，社會的磨礪讓他傷痕累累。他只是問陳輝：“我們究竟應該怎樣活著？”

重新在安徽相聚的兩個人像一對戰后僥幸生存的戰友，但他們對這場戰爭還有太多的不甘，依舊做著創業的夢。二十多歲的他們，已經不再是從前青澀懵懂的少年，章燎原被家人安排到海螺集團上班，陳輝帶著對戰場的不甘和章燎原的夢想又重回了東莞。

“當時的海螺集團是安徽的大型國企，太多人想進去了?！标愝x說，“我為章燎原感到高興，但同時也為他擔憂，因為我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他絕不會甘心。”

章燎原在內心說服自己，父母已經年邁，漂泊不定的日子總該停下腳步。但總有一個聲音在掙扎：“章燎原，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

想要什么樣的生活他不知道，在海螺當電工的三年時間里，他一直在找答案。

卻什么也沒干。

喝酒、睡覺、吹牛、給混混們當軍師，做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與人打交道。

“每一個新進來的員工，我都要旁敲側擊地告訴他，‘你不要惹我’?！闭铝窃淹嚷N到辦公桌上，他指著自己的姿勢說，“喏，就是這樣，每來一個新人，我就是以這個姿勢告訴他們的。”

“那他們怕您？”

“至少他們不敢惹我?！闭铝窃淹葟霓k公桌上放下，猛地往椅背上一靠。

“我在海螺的工資還算可以，但每個月的工資剛發下來除了抽煙，我都拿去請客吃飯了?！闭铝窃f。在海螺的那幾年，他將海螺周邊擺地攤的、開飯店的、開摩的，甚至無所事事的小混混都變成了自己的朋友?！八晕液芏麄?，他們教會了我人性的意義。”章燎原說道。

章燎原的這一點很有意思，也很可怕。因為各行各業接觸的人多，以致當你坐在他辦公桌對面，就已然是一個透明人，他大部分時候都能在第一時間知道你在想什么，想要做什么。

家人雖然給他找了這樣一份工作，卻并沒有告訴他應該成為什么樣的人，章燎原自己也不知道。但經歷了這么多，他只知道，不是現在這樣，包括在海螺的這三年。

他把手頭上的工作都交給了別人，自己則鉆進了海螺的圖書館。

“我不知道我該成為什么樣的人，我想去看看那些成功的人究竟是如何成功的?！?/p>

《史玉柱自述》《牛根生財富心經》《安娜·卡列尼娜》《毛澤東傳》《拿破侖·希爾成功學》等書籍，章燎原一本也沒有放過。他尤其喜愛毛澤東，并被毛澤東超群的戰略思維所折服。至今，章燎原的辦公室里仍然掛著一幅毛澤東畫像。

從人物傳記到營銷學、心理學、中外名著，章燎原一一涉略。

看完很多書后，他在腦海里勾勒了一幅宏偉藍圖。但將目光從書本移開，書中描繪的和這個世界的顏色好像還有太多的不一樣。

他想起路遙在《平凡的世界》里說的一段話：“生活不能等待別人來安排，要自己爭取和奮斗；而不論其結果是喜是悲，可以慰藉的是，你總不枉在這世界上活了一場，有了這樣的認識，你就會珍重生活，而不會玩世不恭；同時也會給人自身注入一種強大的力量?！?/p>

他的內心極度缺乏安全感，經常上夜班的他會告訴同事，自己脖子上的玉可以辟邪、延年益壽，這些無聊的理由都在慢慢催眠著自己，以轉移自己對生活的不安：“挺好的，挺安穩的?！?/p>

但他又總拗不過自己的內心。

輾轉反側，徹夜難眠。越是長夜漫漫越是倍感焦灼。人生大致如此，一個人的決定往往只是缺少一劑動力、一份勇氣，他找不到除了自身以外，任何可以當作動力與勇氣的東西。

回到海螺的章燎原心事重重，一次午休，章燎原坐在凳子上擦著鞋，幾個同事圍坐在一起聊天。

“聽說公司要實行末位淘汰制了。”

“什么是末位淘汰制？”

“就是將末位員工開除?！?/p>

就在那一瞬間，他豁然開朗，“以末位淘汰的方式離職，才好向家人解釋，可不是我不愿意做！”

辭去海螺的工作后，他成了一個無業游民。

他不知道書中的世界到底該如何實現，不知道所謂的“大家”是如何在平凡的世界中成就自己的。書本的力量給予他的是對“成功”的判斷力，并不是“成功”的方法。

此時，陳輝還在東莞堅持著自己的夢想，他在東莞的天橋上擺起了地攤，賣起項鏈等首飾?！澳菐滋煲惶炷苜嵰磺K左右?！甭犝f章燎原已經從海螺辭職，陳輝主動給他打了個電話。于是無事可做的章燎原又重新踏上了去東莞的道路，他下定決心要與陳輝好好干一番事業。

一個星期沒到，拉貨的摩托車被偷，首飾也沒人買了。

“坑蒙拐騙賺來的顧客是根本沒有復購率的?！?/p>

失敗的次數多了，倒也很難嘗出沮喪的滋味兒。夜晚的東莞真是熱鬧，嗞嗞冒煙的燒烤攤前人聲鼎沸?！拔覀內ベu燒烤，你看怎么樣？”章燎原提議，“你看人這么多，我們一定可以賺到錢。”在章燎原的勸說下，陳輝掏出一千塊錢，兩個人買了個燒烤機，“味道太差了，賣了一周就停了?！标愝x說，“做事情真的不能想當然，我們什么都不會就要去賣東西，想得太簡單了?！?/p>

“可能東莞這個城市真的不適合我吧。”章燎原說，“我沒有沮喪，我只是覺得錯誤的決定要及時制止，因為戰略錯了，會越走越累，越走越疲憊?！彼敛华q豫地又踏上了回鄉的路途，反而這一次東莞之旅讓他更安心，他將對這片戰場的眷戀和內心僅存的希望與耐心留在了這座城市，用來埋葬在這片土地上曾經熾熱的夢想。而陳輝至今還留在東莞，問他為什么會堅持，他說，談不上堅持，是為了生存。

現在的章燎原常常會感嘆這些經歷，2015年在“安徽十大經濟人物頒獎典禮”上，章燎原甚至會說上一句：“感謝經歷。”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對于他來說，或許像是貼在信封上的郵票，滿滿的內容被裝在信封里，而它所需要做的，只是將這些內容寄到它想要去的地方。

藏在書里的愛情

“我不是投資女王，在我看來真正的投資女王是你的妻子?！?014年松鼠“6.19”晚會上，投資女王徐新在舞臺上感慨地說道。章燎原站在徐新旁邊，往舞臺下掃了一圈，他在找樊靜。此時的樊靜正在后臺為松鼠演員們加油打氣。

對于章燎原來說，自己就像是《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平，那個滿懷抱負卻一無所有的男人。而樊靜，就是田曉霞，她的出現，在不傷害這個男人自尊的情況下，為他打開了一扇扇通往世界的門。

來之不易的東西，人們總會愈加珍惜，好比他們的愛情。

從海螺辭職后的章燎原仍在尋找出人頭地的道路。他每天都會帶著自己的小伙伴王為為坐在鐵軌上，看著遠處的風景，拿著酒瓶思考人生。

“那段時間他應該蠻困惑吧，他只是想找幾個傾訴對象?！闭铝窃耐馍鷦P（目前三只松鼠員工：鼠小5）說道，“我那時候還那么小，都被他拉去鐵軌上坐著喝啤酒，聽他暢聊未來，雖然我什么都不懂。”

那一年，章燎原25歲。在那個“唯鐵飯碗是重”的年代，大家眼里的章燎原“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他還是會偶爾琢磨這個，沒事琢磨那個，仿佛一瞬間，這個年紀的男子也已到了適婚年齡。

在大街上游蕩了兩三個月。一次，王為為無意中提及了港口中學附近一家幼兒園的老師。

章燎是個講究之人，包括現在也是，我至今都沒有見過他穿運動服飾的樣子，他總把頭發梳得光亮，一雙皮鞋也擦得锃亮。那天，王為為硬拉著章燎原去了港口中學。為了打發這無聊的時光，他便去了。

兩人站在港口中學對面的鐵軌上，聽見一聲悠揚的下課鈴聲，一群孩子從鐵軌上走下來?！耙蝗汉⒆佑惺裁春每吹?？”章燎原覺得無聊，轉身就要走，王為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看?！?/p>

“小朋友們，注意安全?！焙⒆又虚g的那個女孩，干凈樸素，民國時期的學生頭，拎著個水瓶。

“我就站在鐵軌上看著她緩緩走來。”章燎原回憶，“從前不懂什么叫‘春風拂面’，我記得我還特別傻地說了一句‘這個地方還有幼兒園啊’，沒想到她很大方地回了我‘是啊’。”幾個人站在原地聊了很久，章燎原身后便是樊靜的家，樊靜邀請他們在院子里喝了杯茶。

章燎原特別興奮地回憶這一段，他不斷地用手比劃著他們坐在院子里的位置：“吶，你看啊，當時我就坐在這里，王為為坐在那里，樊靜就坐在我旁邊。”

人生總是有太多奇妙的相遇，這些相遇好似命中注定。樊靜大方地介紹自己“他們都叫我靜子”，章燎原低下頭，像是要把這個名字深深地刻在心里。

二十分鐘過去后，樊靜的父親提著公文包回來了，看見章燎原與王為為后，他驟然地皺起眉頭，章燎原猛地站起來，說道：“那個……我們就是回來看看母校，順便聊聊。”說完兩人匆匆離去。樊靜的父親轉過身對樊靜說：“你還小，不要跟不三不四的人來往，特別是那個戴眼鏡的人?！彼f的是章燎原。誰能想到，那個不三不四的戴眼鏡的人如今竟成了樊靜最引以為豪的驕傲與最踏實的依靠。

回去的那一路，忍不住一直想笑，誰說話也聽不進去，卻不知道為什么，覺得腳下軟綿綿的?；仡^想想，他覺得自己的樣子一定很傻、很可笑。

“老舅追女孩子很講究戰略的，”小5說道，“舅媽出現的地方他肯定在?！?/p>

那個時候的章燎原雖然沒什么錢，但認識的人多，他第二天就獨自跑到樊靜家附近，仔細打探地形，并跟其附近的早點攤、菜市場、理發店等所有的店鋪老板都打好招呼，只要樊靜出現，務必打電話通知到位，好制造一場浪漫美妙的邂逅。

“他那個手機真是幫了不少忙！”小5說，“不過老舅真的很厲害，他是鎮上第一個買手機的，就是那種天線一拉拉好長的愛立信手機，那時候就三千多塊錢呢！”這里值得一提的是，章燎原從海螺辭職后買了鎮上的第一臺電腦，他用買來的電腦炒股，“應該是贏了些錢，就買了那臺拉風的手機，便成了機緣巧合、浪漫邂逅的小喇叭?！?/p>

一天清晨，章燎原被手機鈴聲吵醒，他迷迷糊糊地聽見對方說“靜子來我這里吃早點啦”，還沒聽完，章燎原“噌”地一下坐起來，匆匆忙忙抹了抹發型，擦了鞋，蹬起自行車就往早點攤狂奔?！暗侥抢锏臅r候，看見她就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吃餃子，我覺得時間好像靜止了?！闭铝窃貞浀?。他停下自行車，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樊靜旁邊說了一句：“好巧，你也在這里啊”。

“那天記得特別清楚，錢還是她付的。”章燎原有些沉醉地說，“我想著這應該就是有希望了吧，她請了我，我總得還回去?！?/p>

于是，他們就“莫名其妙”地常常相遇在菜市場、馬路上、電話亭、理發店等場合，一句“好巧，你也在這里啊”讓這兩個人越走越近。

“投其所好就是我追樊靜的戰術?！闭铝窃f，“如果‘我’是一件產品，那么為了讓樊靜這個消費者喜歡，我把自己包裝得也沒那么差?！焙迷趯Ψo的投其所“好”也正是章燎原的“好”，他們一樣喜歡看書。

樊靜是一名幼兒園教師，學歷較高，家境還不錯，但章燎原則是遠近聞名的“地痞小混混”。“但在舅媽面前，他就是一個文弱書生?！笔笮?說。

倒不能評價章燎原多面，只能說在樊靜面前，他展現了自己最真實的每一面，毫無偽裝。

他手捧《苔絲》，決定將這一本自己看過的世界名著送給她?！霸谒樕希铱吹搅梭@喜。”章燎原說道，“我突然明白，其實好感度是一個不斷疊加的過程。”這也就是在三只松鼠創業中，章燎原為什么一直不斷強調用戶體驗，為消費者創造驚喜。驚喜是什么？驚喜就是在他想不到，以為“就是這樣”的時候讓他慢慢看到“原來有這個”、“原來還有那個”。

借書、還書、約會，讓這兩個人走到了一起。章燎原好像什么都懂，他總能接上樊靜的話，并與她一起分享自己這么多年來的創業故事、東莞經歷等。在這個涉世未深的姑娘面前，章燎原的形象更加立體，他讓樊靜覺得，他活得并不只是她看到的這樣。

因為雙方家庭背景懸殊，他們還沒有勇氣將這一段戀情公布于眾，小5便成了他們之間的信使。

章燎原把對樊靜的思念夾在書里，讓這個讀小學的小5遞給她，當時樊靜和她的父親都在這所學校教書，樊靜總是背著父親偷偷接過書，塞給小5幾顆糖，次日又讓小5將書還回去。“太有意思了?！毙?說，“什么《基督山伯爵》《項鏈》，他們就把信夾在書里?！?/p>

紙終究包不住火，很快，這微妙的感情變化讓樊靜的父母知曉?！八改冈c我認真談過，他們堅決反對我們在一起，覺得我什么都沒有。我能理解他們，其實我也不希望樊靜這樣的好姑娘，跟我這個一無所有的男人受一輩子苦。”章燎原特別誠懇地點燃一支煙，“嗯，我讓他們給我時間?！?/p>

這段愛情帶給章燎原的，是無盡的幸福與憂愁。即便他的字典里從未出現過“放棄”，而在他的愛情里卻曾出現了好幾次。“樊靜一直支撐著我，否則我們走不到今天?！闭铝窃H為感慨，“我們結婚的時候住的是出租房，我什么都沒有?！?/p>

樊靜一直小心翼翼地呵護著章燎原的自尊，并不斷地鼓勵他：“你真的是一個很特別、很優秀的人。”2015年，《平凡的世界》電視劇在各大衛視熱播，田曉霞對孫少平這么說的時候，章燎原總會側過身子看著身邊的樊靜，好幾次眼眶濕潤。

他們在一起的日子里，樊靜會經常陪著他擺地攤，做做小生意。據陳輝回憶：“章燎原那時候見樊靜喜歡那些小公仔，就進了很多公仔去賣，卻怎么也賣不出去。有一次我從東莞回來去找他，一晚上就賣光了?！蔽覇枮槭裁?，他說：“因為章燎原不會吆喝啊，他不好意思拉人過來買！”

“我是一個喜歡‘吸引’別人的人，”章燎原說，“讓我去吹捧自己的東西有多好，這樣的事情對于我來說太難了，不管是產品，還是愛情。”

現在，在樊靜的朋友圈中還經常看到她親昵地稱章燎原為“某人”，章燎原叫她“老太婆”。結婚十多年來，樊靜覺得章燎原也在改變著她對這個世界的看法，“我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某人是個施恩不圖報的人?！闭铝窃纹さ鼗貜?，“不圖報的外表可以掩藏最深的、最期待的、最長久的回報?！被蛟S，他們的愛情便是如此吧?！爱吘刮覀兂怂奖?，什么都干過”。他想給樊靜的就是一種最深的、最期待的、最長久的愛與呵護。

如今，這個物質生活已經不再窘迫的家庭，他們的愛情依然一如從前。每天下午六點下班，六點半左右，樊靜的電話便如約而至，章燎原就會特別開心地關上電腦。樊靜又不知道為他的胃準備了什么驚喜，他得準備好去迎接這熱騰騰的飯菜和滿堂的歡聲笑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