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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危機

  • 修腦師
  • 亢霖
  • 12683字
  • 2017-01-06 10:10:31

1

年輕時,丁學松并非那種沒有生活情趣的人。他雖然對美術鉆研不深,但也有特別鐘情的畫家,那一次,馬蒂斯作品展竟然來到他所在的城市舉辦,他當然不會錯過。

原本他會拉著綠色女孩一起去看,因為藝術本就是他們之間的一個主要話題。但此時情勢微妙,于是他決定一個人前往。

美術館不算太大,最大的展廳在二樓,彼時,那里當然是用來陳列馬蒂斯的作品了。他邁入裝飾著小幅畫像的展廳,還沒開始看畫,就看到了比畫作更觸動他的事情——綠色女孩和那位“學長”正站在一幅鮮紅的油畫前,小聲地指點品評。她微笑著點頭的側臉,看上去是那么動人。

那幅油畫名為《紅色的和諧》,是馬蒂斯的代表作之一。第一次看到真跡,丁學松本該是激動、興奮的,但這是一個錯誤的時刻。他甚至不愿多看那油畫一眼,他也無法像上次在面館那樣,繼續“坦然”地留下了。從二樓走下時,他的腳步沉重響亮,甚至引起了樓下大廳里一些人仰頭觀望。

信任的確是維護兩個人關系的關鍵,但信任是無條件的嗎?

丁學松暗下決心,他不要做一個糾纏不清的男人。他要像個真正的外科醫生,果斷、精準,切除不該留下的東西,哪怕它與身體相連,哪怕會有疼痛。

那段日子里,粉色女孩繼續在他身邊閃動,這也不算意外。意外的是,她還向他發出邀請:“馬蒂斯的作品來展出了,我想去看,你愿意一起去嗎?”

丁學松站在《紅色的和諧》前,覺得那滿眼的紅色像要將自己吸入另一個世界。他聽到自己渾濁的喘粗氣般的呼吸聲,那聲音與另一個同樣不均勻的聲音混在一起,那是站在他身邊的粉色女孩的呼吸聲。

那個陰天的下午并不是丁學松刻意的選擇,但那個無人的自習教室是他提議的。綠色女孩是平靜的,丁學松也是平靜的。

丁學松說:“我們分手吧。”

綠色女孩的臉更白了,她手里正拿著那只耳機,使勁揪拽了一下,小小的銀色圓環被拽得抖動起來,也許這就是始終平靜的她能做出的最強烈的反應了。

如當初一般,她輕輕答道:“好吧,可以。”

她同意了,一切結束,丁學松站起來。但是他感覺自己的身體重了起來,重到好像全身的肌肉和骨頭都化作了石頭。

綠色女孩說:“我知道,你早晚是要離開的,其實誰都知道,就這樣,也好。”

丁學松不完全明白綠色女孩在說什么,但是也不想弄明白了。反正一切都結束了,他不記得當時的自己是怎樣拖著鉛一樣的身體挨回了宿舍。那時,他已經是個優秀的見習醫生了,醫生對于人的情感本應該能以更“科學”、更理性的態度看待的。正像他的同學程慶所說的:“愛情也不過是體內激素按比例分泌的產物。”但在這個時候,他能勉強維持表面的冷靜,卻無法做到真正的“理性”。他沒料到,痛苦竟然這樣猛烈,他的周圍像結了冰,他的身體里似乎正由內而外地刮著刺骨的寒風。

失去她,就真的是世界末日嗎?

連著許多天,丁學松像行尸走肉一般,身體是僵直的,連眼珠都不想多轉一下。每當他閉上眼睛,就進入了更黑暗的、更廣闊的疼痛。他沒有淚水,那不是因為自制,而是因為眼睛的干枯。

原來這就是失戀,這就是初戀,這就是體內激素分泌的結果。

當他睜開眼,眼前晃動著一只削好的蘋果。

粉色女孩坐在他的身邊,手指輕輕捻動蘋果柄兒:“吃點兒水果吧,補充維生素。”

丁學松默默地接過蘋果,默默地咀嚼。他不拒斥她的給予,實際上她早就在打理他的很多事情,如果不是她,他大概連飯也不會吃了。

粉色女孩偏著頭,說:“大男孩,你跟過去相比,一點兒變化都沒有。”

丁學松細細地嚼著蘋果,讓咀嚼的聲音在耳邊轟鳴。

粉色女孩說:“即便是很短的時間,也會讓人覺得特別漫長。”

丁學松的蘋果吃完了,把目光轉向在宿舍里緩緩移動的陽光,灰塵正在其間飛舞。

粉色女孩換了坐姿,背對著他:“大男孩,以前問過的事情,可不可以再問一次?”

丁學松仍是仔細地看著那些在陽光里盤旋下墜的灰塵。

粉色女孩抬起頭,背對丁學松,沖著他對面的墻壁,大聲說:“大男孩,我做你女朋友,咱們談戀愛吧。”

丁學松覺得陽光有些刺眼,他重新閉上眼,沉默了一會兒,機械地吐出幾個字:“不,不行,不可能。”

粉色女孩不再背對著他,轉過身來,目光仍是暖暖的。她說:“你這個人,失魂落魄的時候,也仍是冷冰冰的樣子。”說著,她像看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樣,快活地笑了幾聲。

丁學松也跟著笑了兩聲。

粉色女孩說:“挺好,在年輕時能相信愛情,是件挺好的事情。我信。大男孩,你現在也信了吧?”

粉色女孩離去了。受了打擊以后,她還能保持快活的樣子,這讓他欽佩,也讓他心安。但是,無論她在與不在,他失戀的痛楚都沒有減輕。

但是他能將這痛藏起來,并帶著這種痛繼續生活下去。畢竟,這種事情人人都可能遇到,稀松平常。除了粉色女孩,也沒人太關心他的內心。這其中也包括像程慶這樣的“鐵哥們兒”,畢竟,能有誰會真的特別在意他人的精神世界呢?

可是,程慶帶來了讓他再也坐不住的消息。

程慶說:“是昨天晚上的事情,是超大劑量的佐匹克隆,因為手表從床上掉下來,才被同宿舍的女生發覺。現在正在附二醫院洗胃。”

在周圍人眼里,粉色女孩是個樂觀、活潑還不乏幽默的人,這樣一個人會突然吃安眠藥,這任誰也想不到。在醫院醒來時,她還笑著感謝大家,說添麻煩了。

沒人問她為什么,但有了解和親近她的人說:“她相信愛情,為了愛情,她可以付出一切。”

丁學松從程慶那里聽到消息,又確認粉色女孩脫離危險后,才松了一口氣,重新坐回椅子,但是他沒有坐穩,重重地跌在地板上。

丁學松暈倒了,這是他此生的第一次休克,很多年后,他還有一次更特殊的昏迷。此前此后,醫生丁學松都是不可能暈倒的。

這次暈厥從病理角度來講并不嚴重,在被程慶扶上床后不到五分鐘,他就醒了過來。但就是從這次蘇醒起,他身上的某些地方起了變化——失戀的痛感沒有消失,倒像是變成一種慢性病,在他此后的人生中長久地盤踞下來。

在往后的十幾年里,他很清楚,那場青春期留下的慢性病始終存在,他學著與它和睦相處,甚至開始學著控制它,但他無法消滅它。他常會想起粉色女孩那番關于相信愛情的論斷。只是不管信與不信,他覺得自己不會再戀愛了。或者說,他覺得自己已經喪失愛的機能。

直到實習生成齊出現,直到他看到她那只掛著銀色圓環的耳機。

2

在漫長的單身歲月里,丁學松在事業方面突飛猛進。其實一切也并非像旁人看上去那樣一帆風順,中間還是有波折。他的優勢在于夠年輕又夠“老”——他既對激光器、超聲外科吸引器乃至手術機器人等新技術的接受沒有障礙,又有足夠的傳統手術經驗。早在碩士階段,他就親自操刀了自己的第一起手術,那是在導師的監控下完成的,而他最不讓人失望的一點,是初試身手就猶如一個老手。其實他是暗中練就了一種被他稱為“仿真”的本領。那就是在腦海里從環境、器械到病人都盡可能地模擬真實的手術場景。因此,在內心的手術室里,他早就是老手了。

然而,在讀完碩士、博士后剛進入清淞醫院時,他還是經歷了一個社會“新人”的低潮期,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他沒有為病人手術的機會,甚至連做臨床主治醫生的機會都沒有。他明白,初入職場就是這樣,就算沒有人刻意排擠你,新人也一定要“熬”。

直到有一天,醫院接到一個特殊病例。

患者是外地某大學校長,癥狀是偏癱和不定時輕度昏迷,病因是脊髓瘤。腫瘤的形狀和位置很特殊,當時的神經外科骨干醫生郭臨判定,這將是難度最高的腦外科手術之一,即便是在清淞醫院,對于這種手術,也只有郭臨的導師熊老一人有把握。

許多年后,醫院上下提起此事,都認定腦外科一代宗師熊老的突然中暑,是老天有意給小年輕丁學松的一個機會,也有人贊賞當時的院領導敢于把這樣一臺手術交給一個年輕人的魄力。總之,結果皆大歡喜,清淞醫院、患者和丁學松三贏,小丁飛刀的名號也由此誕生。丁學松從此踏上坦途。

對這些過往的回首,成為他跟成齊之間的一個話題。除成齊以外,他是不會在任何人面前把這些事情作為談資的。他是真的在熱戀中,所以對她無話不談。清淞醫院是他們相識的地方,醫院的事情作為談資也沒有什么不妥。成齊雖然早就結束實習期,離開醫院,但那段日子里埋藏著兩人最初的交集。

丁學松問成齊:“你是學心理學的,那時候為什么要到神經外科來實習呀?”成齊說:“聽上去是怪,其實也不怪呀。人腦跟電腦是一樣的道理呀,腦外科處理硬件,心理學處理軟件。我去神經外科正合適。”

這時候,丁學松腦海里突然亮了一下:

人腦和電腦!

硬件和軟件!

他仿佛看到另一個奇妙、廣闊的世界。那是一個比起腦外科他可能會更加熱愛的世界,但那其中似乎也有著更多讓他害怕的東西。隨即,亮光消失,那個世界對他重新關上了大門。

一切回到現實世界,現實中,自有更安全、更美好的記憶。對那時的初識,他們總有說不完的細節。成齊說:“現在再向你表示感謝,是不是太晚了呢?哈哈。當初,如果不是你,我恐怕去不了清淞醫院實習,咱們也不可能……”

丁學松真的快要忘記成齊的來歷了。那個階段,清淞醫院正在謀劃大的發展,來這里工作、進修、實習的人很多,丁學松也有一些關系,于是也介紹了一些人進來,這其中就包括心理學碩士成齊,但成齊本人,他原本不認識。他對著眼前的女友打趣道:“看來,我這個管硬件的,也為軟件人才的成長做過貢獻呀。”

成齊說:“兩個人的腦子,要是像軟件那樣,能直接連通就好了。”

這樣的表達總讓丁學松覺得自己的身和心都變得柔軟。成齊的陪伴,并沒有完全治好他的慢性病,但是,他可以戀愛了。成齊是對癥下藥,那藥,就是她自己。

一個人,竟然可以是另一個人的一味藥。

想到這里,丁學松總會在心里生出淡淡的恐懼,但更多的,是滿溢的溫情。那一縷細小的恐懼,被他歸為慢性病的癥狀。

他是幸福的,因為他真的愛她,這個比他小十幾歲的女孩身上似乎有著他難以估量的寬度和深度,總能讓他安全著陸。

他看著她說:“這世界要是只有兩個人,就好了。”

她說:“這世界不止有兩個人,但是有兩個人,足夠了。”

過了幾天,她說:“這世界其實有三個人,除了該有的兩個人,還有一個,叫病人。”這時,她的臉上露出頑皮的神情,她又變回了那個活潑的實習生。

丁學松說:“放心,我忘不了我作為一個醫生該干什么。”

成齊說:“現在真有病人需要手術,希望請小丁飛刀親自出馬。”

來清淞醫院的病人誰不希望接受小丁飛刀親自手術呢?

丁學松詢問病情。成齊雖是心理學專業,但在醫院實習許久,所以除了不會親手動手術,其他工作她基本上都接觸過。丁學松和成齊都能判定,這又是一起簡單的腦膜瘤手術,是一起醫院所有腦外科醫生都能勝任的手術,當然,這是指在無事故的情形下。

事故?

不久前,一次匪夷所思的誤診險些在一個警察身上釀成事故。那樣的事情,發生概率極低。

但即便是極低的概率,不還是發生了嗎?

所以,這樣看來,一個簡單的手術要求小丁飛刀出馬,也不算是無理取鬧了,更何況因為那次神奇的事件,小丁飛刀已經成了小丁神眼。

丁學松本人并不拒絕經手一些普通手術,只是近年來醫院方面安排他做臨床治療和學術研究的帶頭人,所以非高難度的復雜手術或者重要的手術,不再由他出手。而上次對朱警官的手術也是跟醫院的對外關系有關,這一次……

丁學松和成齊在一起有段日子了。成齊一直很懂事,她沒有向他這個男朋友提過任何要求,從沒走過這個“后門”。這一次她會提出來,事情當然不會那么簡單。

然而丁學松本就不是個對什么事情都要尋根究底的人。在這場難得的熱戀中,他更珍惜兩人間的默契。成齊說:“找你,是因為……”丁學松打斷了她:“不用多說了,因為你,就足夠了。病人不是這世界上的第三個人嗎?另兩個人得管管呀!”

丁學松又要親自操持一個普通的腦膜瘤手術了,這個消息在小范圍里,稱得上是個新聞。聽眾不僅關心“女朋友的關系”這樣的內幕,還關心什么樣的患者能享受如此待遇。

丁學松反而不像旁人那樣對患者有多大興趣。直到術前十來天,他才見到患者。當天成齊沒來醫院,只是跟丁學松通了個電話。跟患者打照面時,丁學松稍怔了一下,覺得這人有點兒說不出來的特別。

病人顯得特別客氣,一見面就給丁學松深深鞠了一躬:“謝謝大夫,謝謝大夫。”他的妻子一邊把他拉起來,一邊說:“這可不是普通大夫,這是丁教授。”他又連連說:“謝謝丁教授,謝謝丁教授。”

他抬起頭以后,丁學松看到一張瘦削的臉,那張臉上最醒目的是眉毛,特別濃厚。他寒暄道:“不客氣,這是我們醫生應該做的。”病人又連說了數聲謝謝。

病人對醫生千恩萬謝,原本不足為奇,但這個人身上卻有著明顯的不統一,言語動作看似極其謙卑,但臉色和氣質上又透著些冷淡,仿佛包括他的病在內的一切都與他本人無關似的。此外,他還有個微微勾頭的動作,流露出獨特的靦腆。

研究病人的性格不是醫生的本分,丁學松會想到這些離題萬里的問題,讓他覺得不只是這個患者有點兒奇怪,這一天也有點兒奇怪。

好在病情不奇怪。丁學松安排好手術日程后,告知成齊,成齊在電話里說:“謝謝你。”

3

在這個清晨,唐亞堅早早抵達辦公室。這一天,有這座城市難得的好天氣,朝霞居然就在寬大的落地窗外清晰地展開,猶如一幅鮮艷的油畫。唐亞堅在這油畫前佇立了幾秒,又拿起一張紙巾,擦拭了幾下寬大的辦公桌面。

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動了幾下,唐亞堅以意料之內的口吻應道:“進來吧。”

一個女子推開門,站在門邊打招呼:“早上好,唐董。”

唐亞堅無奈地搖搖頭:“林敏,現在還不到七點半,除你和我,這里一個人也沒有,你一定要這么正式嗎?”被稱作林敏的女子點頭道:“當然,唐董。在這里,您是老板,我是您的員工,我是來上班的,提前一點兒來,是為了跟老板商量工作事宜,不是嗎?”

唐亞堅不情愿地點點頭:“好,好,我也會記住你這些話。林敏……其實叫你林敏,我都不習慣,你哪里只是林敏……”

林敏說:“唐董,在這里,我只是林敏,除了林敏,我不是任何人。”“好,好……”唐亞堅有些失神,又有些不好意思,“談正題吧。事情準備得如何?不會有紕漏吧?”

林敏說:“一切環節都反復推敲了,各種可能性也都想到了。不過,唐董您知道,沒有百分之百成功的事情,這本就是一場冒險,‘冒險’的意思就是有風險。”

唐亞堅點頭:“當然是冒險,我們,要一起去冒一次值得的險……對了,對這件事,程慶博士——程總現在的態度,你覺得是不是完全變化了,還是仍有保留?我倒是跟他溝通得不錯。”

林敏說:“程總本來就很積極,這一切,還不是因為他想要才做的?只是開始時,他反對咱們現在的計劃。但現在他不僅完全不反對了,而且還成為主導。應該說,就這件事情而言,現在咱們的行動是在他的規劃之下。”

“沒錯,程博士是個非常難得的人,他正在向著他的理想邁進。當然,這也是我們的理想。”唐亞堅輕輕敲打了一下桌面,“對了,醫院方面有什么動靜嗎?”

“醫院很平靜,很正常,只是前不久有個警察去看病,差一點誤診。”

“警察?”唐亞堅若有所思。

林敏一直沒坐下,她筆直地站著:“是,丁學松醫生及時防堵,才沒有讓那個警察白挨一刀釀成事故。應該單純的就是一個警察關系戶去看病,沒有什么其他背景。再說,我們又沒有犯罪,也不會犯罪,跟警察不會有瓜葛。您說對嗎,唐董?”

唐亞堅會意地笑道:“我們當然不會犯罪,尤其是程慶博士,他那么理想主義的人,更不可能與罪犯共事。”

“程總確實很理想主義的,有時候……像個大孩子。”談話間林敏一直是平靜的,幾乎沒有表情,這時候卻微微露出一點兒羞澀。

唐亞堅說:“是,沒有幾個人會比你更了解他。你是那么了解程博士,又那么了解那個丁學松……”

林敏打斷他:“不,我怎么可能了解丁學松?我根本就不認識他,您忘了?”

唐亞堅猛醒:“對,對,起碼到現在為止,你還沒有見過他,完全是陌生人,沒錯,沒錯……”

林敏要離開了,轉身前她說:“我要去準備一下了。唐董,您更得準備一下,回頭見。”

林敏在身后把門帶上。唐亞堅重新站起來,面向窗外油畫般的朝霞,不由得喃喃道:“好美呀,真的是好美呀!”

在同一個城市,迎著同一片朝霞,丁學松在邁進住院部的樓門時,被臺階輕絆了一下,那天邊的美景讓他有些走神。這一天,他要就幾天后的手術再確認一下各個環節。他是主刀醫生,本來只負責最后實施手術,而手術前后的檢查、手續等,由專職的主治醫生進行。但這一次他本人過問得很細。成齊的委托,還有那個患者的獨特,讓他比平時更上心。在跟前期主治醫生查對一番后,丁學松說:“辛苦了,一切應該都搞定了。”

年輕的主治醫生說了句題外話:“丁教授,今天的朝霞太美了,自我到這個城市以來,還從沒見過。”

這又一次提醒了丁學松,他順著窗戶向外看,不由得贊嘆道:“美,美得簡直像末日。”

這句話讓他自己和旁邊的年輕醫生都有些驚訝,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會這樣說,好在兩人也都不在意,說笑幾句就過去了。

幾天后就是手術日期。病人從病房被推進手術室時,丁學松本人專門到門口迎接,這也是少見的。他上前握住病人的手:“一切順利,放心。”病人點點頭。在這個點頭的動作中,丁學松又看到那種獨特的靦腆。

進入手術室,病人馬上被扣上麻醉面罩,這面罩不會讓病人全麻,它的作用是讓病人的神志逐漸模糊,消除緊張,進入半睡眠狀態,隨后醫生再通過注射對病人進行全身麻醉。

丁學松當然對這個過程了如指掌。麻醉面罩戴上后,病人會覺得吸入一股有異味的氣體,隨即那氣體仿佛鉆入腦部,像酒精一樣擴散開來,接著,病人就像喝醉酒一樣,感到有些頭暈……

頭暈!

丁學松猛然醒了醒神,剛才分神之際,他也感到一股類似醉酒的頭暈襲來。馬上就要進行手術了,他得保持頭腦清醒,精力集中,身體狀況也不能出問題。他當然沒什么問題,如果有,醫生的職業敏感早就會自動報警。剛才的頭暈,應該是偶爾的一點兒不適,不會有問題。

病人已經接受了麻醉針注射,迅速進入全身麻醉狀態,只見他雙眼緊閉,濃粗的眉毛被遮擋起來。丁學松回想起這個人的病情,條理十分清楚。他安心了,一切正常。

助手開始在病人的頭皮上鉆孔,這個病人需要先打穿顱骨,掀起小塊顱骨,再由主刀醫生實施手術。外科手術,尤其是腦外科手術,如果外行人看到手術的場景、過程,肯定膽戰心驚,但是對于丁學松這樣的醫生來說,卻是家常便飯。如今,醫學進步迅速,許多腦部病灶已經可以通過伽馬刀、吸附術甚至機器人進入腦部作業,無須進行真正的開顱手術。但有些病癥仍須打開腦顱,用手術刀來解決。

口罩和橡皮手套的味道、觸覺是丁學松熟悉的,接近手術床時,邁步踩在地板上的感覺,也是他體驗過千萬次的。丁學松回到往常的自信中,剛才那沒來由的不適感,應該純屬心理作用。只要到了手術臺前,他就是一個常勝將軍,駕輕就熟,游刃有余。

無影燈柔和的光線畫出一個光圈,將丁學松、病人和助手們包圍起來。在這樣的光圈里進行的,一般都是最緊張、危險的事情,但在丁學松看來,這卻是最安全的范圍。

助手已將腦顱切開,輸血設備也開始運轉,只等小丁飛刀下刀了。

丁學松的工作預計只需要一分多鐘就可完成,其他包括止血、縫合、重癥監護等在內的后續事宜,無須他這位主刀醫生進行。那時,他當然可以繼續關心,那是在關鍵工程已經由他完成之后。

一分多鐘過去,一個手術的主要內容就結束了,這是一個普通的手術。

一分多鐘。

丁學松從助手手中接過腦膜刀、腫瘤夾鉗,開始這對他構不成考驗的一分多鐘。

一分多鐘。

丁學松突然聽到一種奇怪的、巨大的轟鳴聲。這是哪里來的聲音?怎么像是時間在步步逼近?

仔細分辨,果然跟時間有關,是墻上掛鐘的聲音。

不對,手術室里的掛鐘是完全無聲的,哪會有這種接近于轟鳴的聲音?

丁學松警覺起來,馬上意識到不能讓這些奇怪的現象影響手術,得迅速集中精力。就在努力集中精力的一霎,他眼前一黑,像突然到達了另一個地方。

4

這是一種恐懼又奇妙的感覺。似乎過了好久,似乎又只是一瞬之間;像跌入了無邊黑暗,又像上升到了另一個模糊但不乏快樂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他只能看到影影綽綽的人和事,但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又不急著馬上看清。

然而在真實世界里,確實只有一剎那。丁學松清醒過來,猛然醒悟:不好,現在是在進行手術,怎么突然間人事不省了?

張眼一看,周圍的一切跟剛才一樣,又不一樣,手術床依然橫陳在前,病人依然橫臥,助手們依然按各個固定位置圍攏在旁。但氣氛變了,連無影燈似乎都透著詭異、焦躁的光。負責傳遞手術器具的助手聲音顫抖:“丁教授,現在……現在怎么辦?”

怎么辦?

在短暫的時間里,丁學松無法一下子領會這個問題的含義。用余光掃過周圍的人,雖然每個人都戴著口罩,但透過每個人的眼睛、手臂的姿態,他已經覺察到,手術室里的緊張氛圍達到了頂點,大家甚至說不出話來了。剛才那個助手還能發問,是故作鎮靜。

這個時候,丁學松敏銳的洞察力、辨別力完全恢復了,他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情。

顯然,這個不該發生的事情是自己造成的。

丁學松手里仍然緊握手術器械,準確地講,是一把腦膜刀。這種傳統工具,他用起來得心應手。本來他是要用一分多鐘的時間,切下患者腦組織表面的一個腫瘤,這是一個簡單的操作。

顯然,現在的局面已經不是這樣了,而且已經無法挽回。

丁學松用肉眼就能精準辨別出被打開后的大腦結構、腦組織,以及腦血管的位置、密度、分布。這時,他清晰地看到,腦瘤確實被切除了,干干凈凈。他剛才居然在突然人事不省的剎那,操刀實施了手術。

然而,被切除的不僅是一個橘子大小的良性腫瘤。

腦外科手術之所以被視作醫學手術中的金字塔,主要原因是醫生活動的區域是人體中最重要,也是最脆弱的大腦。傳說中,三國時代的神醫華佗為曹操的頭風提出的治療方案,是打開顱殼,取出風涎,這其實就是一種腦外科手術,結果被曹操認為是要謀害他。事實上這種疑忌是完全正常的,在腦袋里動刀,非同小可,處處都是要害,取下的東西只要稍有不對,就可能終結一切。腦外科醫生最核心的能力就是“區分”,要分毫不差地區分病灶和健康組織,這種區分不只體現在眼睛的分辨,還要百分之百地落實到操作上。有的手術難以施行,就是因為腦瘤的位置跟健康組織的糾纏過于緊密,或者過于貼近腦中樞神經等要害部位。像丁學松這樣的頂級專家不同于普通醫生的地方,就在于能進行更復雜、更艱難的手術,切除掉其他醫生認為無法切除的病灶,且不損及健康的腦組織。

清淞醫院的腦外科醫療水平是一流的,眼前這個病人的病情算不上復雜,本來無須丁學松本人,其他醫生都可以干凈利落地完成手術,讓病人恢復健康。

現在,最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最優秀的醫生丁學松犯下了無可挽回的低級錯誤,在實施手術的一系列關鍵動作中,他確實把腫瘤切除了,但未能做到精準區分。事實上,剛才的手術動作根本沒做區分,而是將腫瘤連同腫瘤以外的腦組織,甚至包括一部分腦干,都一刀取下了。

現在,丁學松沒有任何暈眩的感覺了,頭腦也更清醒了。他知道,一起院史上從未有過的重大醫療事故發生了,就在剛才,就在自己手中。

那一瞬間究竟發生了什么?為什么會有那個無緣無故的一瞬間?既然昏迷了,怎么沒有停止手術,還進行了切除動作?

細究這一切已經晚了,后果已經釀成,這是無法挽回的。

在剛才那一剎那,眼見丁教授做出了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手術動作,大家都嚇傻了。顯然,在他們眼里,丁學松在進行手術前沒有任何不適的表現,卻在下刀時,做出了令人驚駭的切除。眾人一時被眼前的景象沖擊到不知如何應對,只有一個反應最快的助手定下心神,意識到大錯已經釀成,緊張地發問。

被切除的腦組織包括一部分腦干,那個部分只要停止工作,一般就會被確認為腦死亡,現在居然被直接切除了。丁學松像聽到另一個人說話一樣,聽出自己回答里的冰冷、無望:“不用再想辦法了,沒有用了。”

發問的助手很有責任心,也相對鎮定。他做出了最后的努力——緊急離開手術室,撥通了內線電話。

聞訊趕來的,是除丁學松外,清淞醫院另一個深具權威的醫生——神經外科主任郭臨,比他更年長、更有成就的專家目前都不在一線了,不可能迅速趕到。

郭臨已經了解狀況。雖然基本上已經沒有再實施手術的必要,但是他仍以全副裝束進入手術室。口罩之上,他用眼睛跟僵立的丁學松示意,仍是慣常的溫和,像普通的打招呼。

然而,丁學松能從這個眼神示意中清楚地知道,這一刻起,他已經被打入另冊了。

郭臨指揮其他醫護人員繼續忙碌,這種忙碌不需要也不會再讓丁學松參與了。丁學松大致知道郭臨在忙些什么。他不能說郭臨完全是在做樣子,擺姿態。醫者仁心,肯定要盡最大努力挽救病人。作為醫院重點科室的中堅領導,郭臨不可能在事故發生后沒有動作,一定要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用最后的忙碌和各種急救措施(其實已經沒有什么真正有效的急救措施)來度過這最后一段時間,之后,醫院就自動進入重大醫療事故的善后階段。

清淞醫院院史上最嚴重、最低級、最匪夷所思的醫療事故終于發生了,其荒唐程度讓聽者瞠目結舌。“嚴重”和“荒唐”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事故情節。一起簡單的腦膜瘤切除手術,醫生竟然直接將粘連中樞神經的腦干部位切除,導致病人直接死亡,這種低級失誤簡直像是“蓄意謀殺”。二是當事人。這起事故竟然由事業發展如日中天的小丁飛刀釀成,在最不可能的人身上發生了最不可能的事情。如果再補充一個細節,更加令人心悸——死亡的病人還是經由丁學松女朋友的關系,才由他親自操刀的。

事故發生后的一段時間里,周遭人等一度像在夢中,無從應對。病人家屬已經準備打官司,提出經濟賠償(要求的金額巨大)、追究事故責任人等一系列要求。病人的妻子來醫院“溝通”,本意是到院里來“聲討”,甚至鬧場的,卻在剛一張口說了“你們醫院”四個字之后,就倒地昏死過去。生離死別的慘烈場面,醫院的醫生們不陌生,然而這次太特殊、太意外,病人的痛苦和憤怒異于常態。

5

院長、神經外科主任郭臨等人連續開長會,商討事故的善后辦法,除了厘清責任、安撫家屬,還要評估事故對醫院聲譽造成的損失。數十年累積下來的口碑,也許不至于在一起事故中就損毀殆盡,但最起碼,醫院,尤其是小丁飛刀的“神話”被打破了。從此,清淞醫院跟過去不一樣了。

本來,按照慣常的事故責任追究程序,應該通過問詢手術責任人丁學松,還原當時的過程、細節。但這次局面非常奇怪,沒有誰來盤問丁學松。從院長到科室主任郭臨,都以一種嚴肅又異樣的眼光看著他,卻不跟他多說一句話。

丁學松恍若夢中,覺得一切是如此的不真實。

可一切就擺在面前,不容置疑。

從別人眼光里,丁學松看到,根本的變化已經發生,一個新的、與過去不同的命運,甚至身份,已經降臨在自己身上。

丁學松現在完全處于他的正常狀態,頭腦清醒,判斷力敏銳,動手能力也在最佳狀態,如果再做手術,做一百個也不會失敗一個。

但他不會有機會上手術臺了,起碼暫時不會有。

他覺得自己一直在想著什么,又什么也沒想。

其實他確實在想著,是在默想,逼真地回到了那個剎那,那致命的一分鐘“昏迷”。那真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如入深淵的境地。不,那似乎不是前所未有的,似乎……

許久以前的,被他刻意擱置多年的記憶重現了。那也是一次昏迷,一次真實而嚴重的昏迷。那時,他深陷失戀的痛楚,聽到另一個女孩尋死的不幸消息,他也像突然墜入深淵一般,失去了意識。那是一個既恐怖又美妙的世界,跟這次手術中突然失去意識很相像……

那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黑洞?

作為一個醫生,丁學松深切懂得一個道理。為了統一認識,人們用“昏迷”、醫學上用“休克”來統稱一種生理現象。其實每個人昏迷的感受是不一樣的,尤其是神經中最細微的體驗,就像人的相貌一樣天差地別。那種恐怖和美妙融合的難以言傳的感覺,就是他丁學松式的昏迷吧。昏迷不是什么好事情,但他作為腦外科醫生,本能地對研究自己和他人的昏迷有興趣。這么多年來,他一次次面對被打開的人腦,看著其中的縱橫交錯,在盡到醫生職責的同時,他偶爾會思索那些溝溝渠渠里究竟埋藏著什么秘密,它們跟每個人的愛與怕、痛與恨、命運與沉淪有什么關系。

但他不會更深入。他早就關閉了一種思路,鎖上了一扇門,早到他還不是一個醫生的學生時代。他不會忘了他年少輕狂時曾有的嘗試,也不會忘記為什么要放棄那種嘗試。他要做一個醫生,而不是一個玄想家。

也許有一天,他不是作為一個醫生來面對這個藏在顱殼里的世界。

但現在,一切想法都變成了夢魘。

清淞醫院的頭號腦外科醫生丁學松是在一夜之間被拉下神壇的。所謂一夜之間,絕非夸張。因為在此之前,他剛剛憑著敏銳的觀察力,成功阻止一起低級事故。誰也沒想到,他自己會馬上犯下更低級的一個,將他本人和醫院一道拖入深淵。

丁學松明了眾人目光的異樣之處,那目光與其說是看著一個犯錯的同事,不如說是看著一個罪犯。

醫院的損失巨大,但也不是沒有應對醫療事故的機制,院長親自出面和家屬溝通,商討賠償方案,并多次討論院方、肇事醫生的責任追究問題。作為事故責任人,丁學松本人像擺設一樣出席了幾次善后會議,但基本上沒有給予發言機會,尤其是與家屬的會面,一次都沒有參加。最后,醫院方面與家屬達成賠償金額的協議,而事故原因以“主刀醫生突然發生身體病變,導致手術失敗”的結論告終,病人家屬沒有向法院起訴,醫院方面和丁學松本人擺脫了承擔更多法律責任,包括之前家屬聲言的“要坐牢”的風險。

在事故的善后處理過程中,丁學松本人沒有完全消極地等待。雖然沒有在會議上公開發言,但私下里,他先是找神經外科主任郭臨,然后又直接找到院長,表示個人愿意承擔責任,給家屬一個交代。院長說:“這個不必了,雖然手術是您做的,但我們畢竟是一家醫院,由組織出面承擔比較妥當,也更利于安撫病人……死者家屬。”

丁學松又提出由他本人承擔病人的經濟賠償,院長從黑框眼鏡上方看了他一眼,說:“丁教授,您的責任心和好意,院里知道。但可能因為您以前從來沒有出過事故,所以不太了解。這種經濟賠償按規定都是由組織上來解決的,有專項的應急經費,雖然咱們醫院多年來沒有動用一次。您可能要承擔一些責任,但不是以這種方式。”院長微抿一下嘴唇,仍直視丁學松,“我們會跟病人商量,賠償金額不公開,如果真要個人承擔,可能承擔不起呀。”

從院長辦公室出來后,丁學松覺得身體內部涌起一股久違的寒意。

冰凍多年的身體記憶重現了——正是青春時代那段特殊日子里的痛楚,那算是他的過往里最黑暗的一段日子,年深日久,陰影雖然沒有完全消失,變成了慢性病,但已經可以控制了。在碰到成齊后,他更是得到了藥。

成齊,他怎么面對她?

走在醫院里,丁學松卻沒有了方向。不知不覺間他來到了一個地方,見到了一個自己最熟悉的人,對方對他露出笑容,門牙間的縫隙讓丁學松覺得有些刺眼。不過,最近他連笑容也很少能看見了,而眼前這個人不但對他笑,而且笑容很體貼。

這個人是神經外科的主任郭臨,從行政編制上來講,丁學松這個超級醫生是受他領導的,只不過此前小丁飛刀的光芒太盛,這種上下級關系被淡化了。

郭臨說:“丁教授,一切都過去了,過去了。您不要包袱太重了。從現在起,您先休息一陣子吧,等過些日子,咱們從長計議。”

雖然有體貼的笑容,但是郭臨不再稱呼他為“丁小刀”了,這就是變化。所謂“休息一陣子”的意思,丁學松也明白,就是從今天起暫時不用來上班了。他剛才是下意識地來到郭臨這里,下意識其實也是有邏輯的。既然事故善后事宜已經處理完畢,接下來就是醫院對他這個責任人的處理了。這個決定,院長沒有向他宣布,現在按規矩由郭臨向他宣布了。

當然,這樣的宣布還有許多未明之處。

丁學松問道:“那么,大概要我休息多久呢?”

“不著急,不著急,您先安心休養一段時間吧。這么多年下來,您還沒有過整段時間的休假,這次就多休息一陣子吧。”

如果沒有具體時日,就是無限期“休息”了,這應該算是醫院對一個醫生、單位對一名職工最嚴重的處理措施之一了,再嚴厲一點兒,就是開除、解雇了。院長說,他不必個人承擔家屬要求的法律責任、賠償責任,但需要負他該負的責任。就是指這種方式吧?

丁學松愿意讓事情更明確些,問道:“那么,這該算是停職反省了吧?”

“沒那么嚴重,沒那么嚴重……”

“沒那么嚴重”的意思,即“就是這么回事”。丁學松知道,對于一個醫生最嚴厲的處罰現在降臨了,那就是他暫時(如果不是永遠的話)不能再做一個醫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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