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誤診

  • 修腦師
  • 亢霖
  • 12725字
  • 2017-01-06 10:10:31

1

通過從門診到住院部的走廊時,丁學松聽到痛楚的哭喊聲。

這種哭喊在一般人聽來是凄厲的,但在丁學松這樣的醫生聽來,卻很尋常。醫院本就是個見慣生離死別的地方。不能說醫生、護士麻木沒有同情心,只是他們見多了,就覺得尋常了。

人一旦覺得某件事尋常,也就埋下了漠不關心的種子。

但在這個上午,丁學松決定停一下。

順著走廊的分岔,轉過一個大理石柱的拐角,丁學松看到正在哭泣的人。

深褐色的長椅前,有一男一女兩個人。中年女子沒有坐在椅子上,而是癱坐在椅前的地上,年輕的男子從旁邊伸手拉攙。哭聲是中年女子發出的。

丁學松沒有很快走近他們,卻被眼尖的中年女子一眼看到。她馬上改變了癱坐在地的綿軟姿態,掙脫了年輕男子的攙扶,半走半爬到丁學松面前,撲通跪下:“大夫,求求您,救救我兒子吧……”然后再次慟哭。一旁的年輕男子趕緊走上來,一邊嗚咽,一邊向丁學松說明情況。

憑借多年經驗,丁學松很快從對方的斷斷續續、語無倫次中大致了解了情況:中年女子早年喪偶,獨力撫養到十三歲的兒子患有腦膜瘤,原本被安排在當地的醫院接受切除手術,但切開腦顱后,主刀醫生卻因為腫瘤位置和形狀復雜而不敢下手,于是只好重新縫合。中年女子和弟弟(身邊的年輕男子)不遠千里,慕名來到清淞醫院就診。院方在對患者進行了簡單的檢查后告知他們,可以手術,也有治愈的希望,但是目前手術床位緊張,主刀醫生人手不足,因此需要排隊等候,這個等候時間是兩個月。

年輕男子說:“大夫,我外甥的腦瘤長得快,剛發現時才核桃那么大,現在已經有饅頭那么大,再過兩個月,就會長到西瓜那么大,到那時候他就沒命了呀!”

中年女子邊哭邊說:“大夫,我知道咱們醫院有個小丁飛刀,是個神醫,再難的病,只要他一手術就會好。我不知道您認不認識他,也不知道像我們這種普通老百姓,有沒有法子請他幫忙手術。但他和您一定都知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兒子只有十三歲,他跟我姓,姓郝,叫郝蘊,我相信他一定會交好運,渡過這個難關的,大夫,求求您……您認識小丁飛刀嗎?”

小丁飛刀——一個多么奇怪的稱呼,雖然已經被別人這么叫了多年,但此時從患者家屬這里聽到,丁學松仍覺得有些別扭。這綽號顯然是人們對丁學松這個不到四十歲,就在以神經外科為重點,享譽全國的清淞醫院取得現在的成就和地位的年輕醫生的盛贊。

但他是冷靜的,面對悲不自勝的病患家屬,平淡應答:“我不認識丁醫生,不過醫院很多大夫都能做這個手術,可能是病人太多了,所以得排隊等待。我記住您的情況了,會想辦法的。”

年輕男子說:“太謝謝您了,我叫郝濤,給您留下電話吧,如果有消息,請您趕緊給我打電話呀。”

丁學松轉身離開,不再回頭,不忍再看中年女子徹底絕望后又重燃希望的神情,也不忍看到郝濤謙卑討好的模樣。這樣的神情、模樣,他這些年來在病人和病人家屬身上沒少見,但這個上午,他尤其不忍。

這算是步入中年的心境嗎?

小丁飛刀這個美稱代表著丁學松在清淞醫院的特殊地位,不到四十歲,卻在以中老年醫生為骨干的神經外科醫生群體里被列為權威,這在同行業里是罕見的。丁學松更喜歡將小丁飛刀后面的兩個字去掉,只剩下“小丁”,因為有一位老一代的漫畫家筆名就叫“小丁”。丁學松喜愛老漫畫家“小丁”那些針砭時弊的漫畫,并由此想到一種形象的比喻——漫畫家手里的畫筆,就是針對社會的手術刀。

他是一個握著真正的手術刀的人,卻不大愿意面對社會。

他更擅長的是面對病床、面對透視下的腦顱,即便是被切開的腦顱也不打緊。對普通人來說,那當然是觸目驚心的血腥場面;對他來講,那是一個他游刃有余的世界,那其中有著他可以信賴的溫情。相較而言,社會卻是變幻莫測、難以看清的。

他太成功了,因此更需要謹言慎行,低調做人,注意跟周圍人尤其是跟同事、上級間的相處。比如,馬上要會面的一位同事、一位主管領導。

他走路,乘電梯,目的地是一間離病房不遠的辦公室。在那里,清淞醫院神經外科主任郭臨已經在提前等候。

此時不到十點,窗外陽光明媚,光線透過樹葉的縫隙灑落在丁學松剛剛走過的醫院大門一帶。一個穿警服的人走出門來,鉆進路邊一輛掛警號車牌的吉普車,負責開車的人沒有馬上發動車子,問道:“朱隊,怎么樣,順利嗎?”

被稱為“朱隊”的朱警官慢騰騰地點點頭:“順利,看個病算什么,分分鐘搞定。”

開車的同事偏過頭道:“你真有那么嚴重的病呀?不像啊!”

朱警官惱怒道:“你什么意思呀!誰會拿自己的身體,尤其是腦子開玩笑呀!我現在這個樣子你看著沒啥,那是因為咱們當警察的,臨危不懼,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

同事吐吐舌頭:“好吧好吧,不該拿這事兒跟你逗悶子,我也就是知道您這病雖然嚴重,但……不致命,所以調侃一下。看來挨一刀你是免不了啦,別人替不了。”

朱警官將車窗搖下,探出頭去,望著院內矗立的醫院大樓,既像在跟同伴說話,又像自言自語:“看那個樓上,不知多少人在挨一刀呢,在樓外,還有好多人想挨挨不上呢!”

朱警官和同事啟動車子離去了。此時,在醫院大樓里,丁學松推開一間辦公室的門:“郭主任,您找我?”

清淞醫院神經外科主任郭臨比丁學松大十幾歲,看上去卻像他的同齡人,黑發和圓臉掩蓋了實際年齡,大框的黑邊眼鏡和自然的笑容,讓丁學松覺得他是個讓人舒服的人。不過,處處讓人舒服,就又有一種隱隱的、讓人說不出來的不舒服。

“丁小刀,看氣色,昨晚休息得不錯呀。”只有郭臨把小丁飛刀簡稱為丁小刀。

“郭主任,別逗了,我哪有什么氣色可言呀?”

郭臨眨了幾下眼睛,透出一絲頑皮:“怎么,覺得是時候結束孤枕難眠的日子啦?雖然你好像不是太難眠。”

丁學松也拿出一點兒頑皮:“您怎么知道我還是孤枕呢?”

“好吧好吧,就不八卦了。有正事兒。”郭臨從抽屜里取出幾張底片,遞給丁學松。

丁學松粗略看了一眼,是核磁共振的腦部底片,正面、側面均有。多年的實戰經驗讓丁學松的眼睛像是有了過濾功能,他馬上找到重點,用手指輕彈一下底片上的某個位置:“是這里吧?”

郭臨點點頭:“沒錯,這對你丁小刀來說太簡單了,是腦膜瘤。幸運的是,病人很早就有了反應,檢查得早,發現得早。”

丁學松說:“那您這是在考我嘍?找我確認一下?”

“笑話,誰敢考你呀?找你來是要跟你商量一下手術的事情。”

2

在丁學松來以前,郭臨已經擔任清淞醫院神經外科主任多年,他是清淞醫院神經外科的中生代領軍者,一度被稱為“清淞第一刀”,且被眾人看作副院長、院長的接班人,可就在所有人都認定清淞醫院今后的幾十年都該是郭臨的天下時,青年才俊丁學松異軍突起。丁學松師從老一輩神經外科專家,但在早年初入行時,郭臨對他的指導、提拔也不可諱言。只是郭臨也沒想到這個年輕人會進步得那樣快,后來竟使得自己從當年的“清淞第一刀”,逐漸變成“小丁飛刀那個科的主任”。同為醫生,郭臨對此不可能沒想法,但這沒有影響他對丁學松的態度。雖然兩人關系微妙,但總的來講,丁學松打心底里肯定這位郭主任,覺得他這樣的做人境界也算可以了。

丁學松此時納悶兒的是眼前這個病例。從底片上來看,病灶簡單,雖然不能用伽瑪刀等方法解決,還得動手術刀,但這在清淞醫院只是個簡單手術,普通醫生都能輕松完成。郭臨找他“商量”,不知有何用意。

郭臨不再繞彎子:“這一次,能不能請你親自操刀?”

郭臨開了口,丁學松不會不接受,只是遲疑道:“好的,但是……”

郭臨說:“這種手術,你大概好多年沒做過了吧。”

這是事實。清淞醫院傳統悠久,實力雄厚,本就是個醫界的品牌,這些年來,卻常被稱為“小丁飛刀那個醫院”。丁學松已經很少做普通手術了,只有重大、復雜的手術才會由他接手,一般的都是從旁指導、建議。

郭臨說:“其實也沒啥復雜原因,就是醫院的一個關系戶,人家指名要你小丁飛刀出馬。”

病人到清淞醫院來,誰不希望由小丁飛刀主刀?可小丁飛刀只有一個。清淞醫院這樣的醫院,在全國一共沒幾所,每天不知有多少病人千里迢迢趕來。病人們不懂,總希望自己的病是由最好的醫生動手術,但其實以醫院現在的水平,醫生們對這種一般性的手術都能勝任。

想起剛才在走廊長椅前碰到的那一對姐弟,丁學松鼻腔中不禁泛出一絲酸楚。

他不愿拖泥帶水,應道:“好,不必多說了,您決定了,我就準備手術。”

郭臨說:“不妨事,說清楚些也沒事兒,這個關系戶,是個警察。”

“警察?”

“對,區分局的。”

丁學松明白了一大半,公安局跟清淞醫院是近鄰,在各類事務上互有照應。三年前,丁學松還為一個頭部受傷的警員親自操刀,當時他生命垂危,因此手術痊愈后又讓小丁飛刀的名聲在警界傳播開來。人家現在指名讓他做手術,不足為奇。

郭臨說:“那個警察說,想請你看看他腦子里有什么秘密。”

郭臨是開玩笑,但在那一瞬,丁學松莫名地打了個寒戰。

不知為何,丁學松最近多了些從前不會有的敏感,為了掩飾,他笑道:“您干脆讓我給他換一個腦子得了。”

郭臨說:“這個可難了,這年頭,什么都換得快,就是腦子最難換。”

兩人輕松談笑。之后丁學松稍稍嚴肅一些:“郭主任,這個手術沒問題,但我想提點兒個人條件。”

郭臨以為丁學松還在開玩笑,說:“別扯了,你,我還不了解?能有什么條件?別拿大哥開涮。”

“真有。”丁學松將剛才郝濤留下的電話,以及病人郝蘊的病歷號快速寫在便箋上,“這個病人,您看看有沒有辦法給早點兒安排手術,誰做都行,只要能早點兒。”

“你的親戚,還是同學?”

“不認識,剛才在走廊里碰到的。”

郭臨用食指和中指輕推眼鏡:“丁小刀呀,這么多年下來,你還真沒丟了那份初心。可你也知道,病人都是排隊的,他一靠前,別人就靠后了,除非……除非是領導、關系戶。”

丁學松說:“要是天下所有人都是領導就好了。這個病人就算作我的關系戶吧。”

郭臨有些感動:“好,好,我來安排……不過,我交代的這個警察病人,你也不能耽擱。”

丁學松很快見到了病人,就是那個乘著吉普車來過醫院的朱警官。

在丁學松眼里,朱警官是個有些精神不振的中年人,鬢角有一點兒卷曲,加上沒穿警服,讓人完全看不出來是個警察。丁學松想,他可能也是受了疾病的煎熬。

朱警官像看穿了他的心思,說:“好多人都說我不像個警察。”

“哪里,哪里……”丁學松算不上擅言辭的人,加上他最近心情和身體上都莫名增加了許多敏感,此刻就更有些言語遲緩。

朱警官說:“說我不像個警察,算是夸獎了。多數時候,我也不穿警服,穿便衣。警察這行當,其實要細分,有的人得有個警察的樣子,甚至有幾分威嚴。像我這樣的,越不像才越好。”

說話間,朱警官仍然懶洋洋的。丁學松心下明了,這是個要慎重對待的病人,應道:“您肯定是個很好的警察,還很樂觀,這次治療……一定沒問題的。”

朱警官說:“哪里!病這個東西,可真不分你是不是好警察。就算我能抓住一百個賊,也躲不過一場病呀。不過看到您,我就踏實了,可能您比我還像警察。”

丁學松愣了一下:“這話怎么講?”

“我是指您的雅號,小丁飛刀。”朱警官咧嘴笑了一下,“聽上去與其說是醫生,不如說更像是道上的。”

這時候,丁學松已經覺得跟這個警察打起交道來很輕松了。這個人一直兩眼惺忪,有時會笑一下,再緩緩地斂起笑容。丁學松有些慶幸,這樣的病人是治療上障礙最少的一種,他從大牛皮紙袋里抽出核磁共振的底片,一邊看,一邊問:“什么時候發現的?”

朱警官說:“一個月前,總頭暈,也沒當回事兒。半個多月前的一天,從地上一站起來,一下子就瞎了,眼前一片漆黑。開始我以為是眼睛的問題,一查,原來是腦子。以前老開玩笑說誰腦子進水了,沒承想這下真進了。”

丁學松敲打了一下底片:“在這里,瘤子不大,就是有點兒壓迫神經。失明也是假性的,但這個東西一直在長,長大了就不好說了。您懂的。”

“哈哈,您懂的……您還真是個有點兒幽默感的醫生。我們分局領導還是關心我,說一定得讓您小丁飛刀出馬,有了您,就什么都不怕了……”

丁學松一邊擎著底片,一邊面對病人,冷不丁脫口而出:“不對。”

朱警官仍然松松垮垮的:“有什么不對的?”

丁學松遲疑了一下,說:“沒什么,想起一個以前的病例。”

朱警官走后,丁學松又仔細看了看底片,隨后撥通內線電話,找到負責朱警官前期診斷的主治醫生。

對方趕緊問:“丁教授有什么指示?”丁學松說:“指示沒有,只問問病人朱警官的檢查情況:在核磁共振后,有沒有給他做穿刺取樣,確定腦膜瘤是良性還是惡性?”年輕醫生小心翼翼地答道:“沒做穿刺,因為從影像檢查和其他方面都可以判斷,這個腫瘤為惡性的概率極低。所以決定不做穿刺,避免病人在術前遭到更多損傷。”丁學松一邊聽,一邊喃喃道:“好,好……”

對方不明就里,直接追問有什么不妥之處。丁學松說:“沒有,沒有……”

放下電話,丁學松又拿著那張普通醫生都能一眼看明白的底片,仔細端詳。他的眼睛盯著底片,腦海里涌現的,是朱警官那張懶散的面孔。

他猶豫著,但又不能確定自己猶豫的是什么。

3

通常,在病人接受手術之前,院方要和病人家屬進行術前談話,由家屬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字。這種談話一般由從前期檢查開始就負責這位病人的主治醫生進行,而不是丁學松這樣的主刀醫生出面。

但是這一次,丁學松本人出面了。

病人這方面也不尋常,術前來談簽字的,不是他的妻子之類的家屬,而是朱警官本人。

這種情況在醫院倒也不算特別罕見。丁學松也只是出于對這個朱警官的興趣,小心翼翼地問道:“您的太太沒有來?”

“她呀,最近不在,外出了。”朱警官瞇著眼睛,仍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對方像不愿多談個人隱私。丁學松卻得盡責,小心陳述:“開顱手術對一個病人,乃至一個家庭來講,是很重要的事情。按道理必須經過家屬同意。您……有兒女嗎?”有此一問也是例行公事,既然沒有家屬來,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果然,朱警官答道:“我沒有孩子,當初就沒想要,后來倒是有點兒想要,但要不出來了,弄成了一輩子丁克。啊,忘了您也姓丁,我不是說您。丁教授,其實這些我都懂,但現在我情況特殊,確實沒有家屬。局里已經為我雇了護工,可以在手術后照料我。我們領導、同事要來,我也沒讓,畢竟他們算不得什么正經家屬呀。您就把我本人當家屬吧,我自己簽字。有什么說什么吧。”

在這種情形下,醫院一般不會輕易手術,因為假如術前或者術后出現問題,病人那邊無人能夠配合解決。但朱警官本就是個特殊的病人,還有他背后——公安局這個單位,算個保證。因此站在院方的立場,也就接受了這個建議。

接下來談到手術風險。醫院一般都會將丑話說在前面,為降低自身風險,他們難免會將各種危險講得有些夸張。之所以要跟家屬談,原因之一是病人本人一般很難承受這種壓力,為此,醫院有時甚至還需要向病人隱瞞病情。家屬也常常會聞之色變,難以接受,甚至會改主意放棄手術。現在直接面對病人,丁學松盡量用詞委婉,但該說的話都說到了。

朱警官仍是精神不振的樣子,像在談論一個引不起他興趣的話題:“知道了,沒問題,就這么辦吧。”

丁學松對這個警察好感漸增,但另一個內心隱藏的想法在他身體里猛然抽動了一下,讓他有些凝重。

“喂喂,”朱警官在他對面輕喚一聲,“您怎么直勾勾地盯著我,好像馬上就要在我臉上開刀似的?”

丁學松有些尷尬,說:“見笑了,我們醫生有時候不自覺地觀察病人,有職業病。”

簽字之后,朱警官住回病房。丁學松沒再探視。直到術前兩天,丁學松才前往病房。已經剃掉頭發的朱警官身著淡藍色病號服,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見到丁學松進來,站起身來:“我一切都好,就等著您下刀了。”

剃成光頭后,朱警官顯得比原來精神不少。兩人交流不多,丁學松只站著說了幾句就轉身離開了,臨走前他說:“一切都會順利的。”其他寬慰、鼓勵,對這個警察而言毫無必要。

但走到病房門口時,他又站住了,轉身看著朱警官,說:“您覺得,真有必要手術嗎?”

對于丁學松的詢問,朱警官顯得有些莫名其妙,沒有回答。這個懶洋洋又很會講話的警察表現極度震驚的方式,可能就是沉默了。

此刻,在丁學松心中,這重病房門被當作兩個世界的分界線。一旦開門離開,另一個世界就被牢牢地關上了。現在是捅破窗戶紙的最后機會,即便他沒有十足把握,但要再不行動,可能一切就晚了。

當然,他還是得跨出這個病房,把沉默站立的朱警官拋在了身后,直接去找主治醫生。不待年輕的醫生起身,他直接開門見山:“朱警官的手術暫停,明天重新安排核磁共振檢查,不,先做X光。”

對方站起來,說:“可以,但這些檢查已經……”

丁學松擺手示意對方無須多言,他一向待人和善,少有這樣的手勢。第二天,剃了光頭的朱警官重新接受腦部CT檢查。他沉默地按照醫生的吩咐躺上病床。同樣沉默的丁學松一臉嚴肅,這使得主治醫生、負責操作CT的醫生和其他在場者也都嚴肅起來。但當屏幕上病人腦部斷層掃描的影像逐漸清晰起來時,除丁學松之外,盯著屏幕的幾人都不由得發出輕聲的驚叫:

“啊!怎么會……怎么會這樣?”

清淞醫院前所未有的低級誤診事故,差點兒就發生在這個尋常的秋天。金黃色的楓葉在住院部外緩緩下墜,和地面上成排的一串紅混雜在一起。此刻,院方沒人有心思觀賞這樣的美景,院領導、神經外科負責人和醫生護士們都為這次前所未有的紕漏而緊張、后怕。當然,肯定也有人偷偷地幸災樂禍——這在哪個單位都不可避免。

讓院方上下慶幸的是,這起事件可以算是嚴重紕漏,卻不能算作事故,因為它最終沒有造成嚴重后果。最終沒有發生的事故,就不是事故,這是高風險的醫療行業里的共識。在最后的時刻,醫院的招牌小丁飛刀——丁學松力挽狂瀾,是不幸中的萬幸。

根據記錄顯示,患者朱警官所接受的前期檢查確實是嚴格照章進行的,只是沒有給他做CT而直接進行了核磁共振檢查,取得了一個顯示出患者腦部存在腫瘤的片子,然后醫院方面根據這個檢查結果進行診斷并安排手術。然而問題就在于,這個片子并不是朱警官本人的。

在即將手術的時刻,主刀醫生丁學松突然要求全面復查,先做CT,然后再做核磁共振檢查,結果發現,朱警官腦部根本沒有腫瘤。而此前的核磁共振底片,經過仔細比對后,發現根本不是朱警官的腦部資料。簡單地講,就是片子搞錯了,把別人的片子當作了朱警官的。

如果沒有這次復查,清淞醫院就給一個沒有腦部病灶的人進行了腦瘤手術。盡管大家私下議論,以小丁飛刀的功力,即便是真打開了病人的腦袋,發現里面沒有瘤子的事實,也就是再縫上,讓那個警察白挨一刀,不至于發生更大問題。但如果這一切真成為事實,將是醫界的一個大笑話,對醫院聲譽的損害是嚴重的。

丁學松怎么會僅憑肉眼觀察,就能發現底片并非朱警官的腦部,他本人也說不出所以然,只說:“看著他的頭,不像那片子上的。”這種觀察能力讓人難以想象。此后,在一個小范圍里,關于小丁飛刀的神話更神乎其神——原來他不僅是“飛刀”,還是“神眼”。當然,醫院方面不希望這起事件被流傳太廣。既然事故沒有發生,就當從來沒有存在過吧。丁學松本人是個負責的醫者,不會為了提升自己的聲譽,就刻意宣揚于醫院不利的事。他的姿態讓院長和神經外科主任郭臨非常感動。

至于患者朱警官,他本就是個豁達的人,既然最終沒挨上那不該有的一刀,他也不予追究,他不僅接受了院方的致歉,還在與丁學松溝通后,表示不在其他場合提及此事,避免流傳。經過重新檢查,朱警官的眩暈和短暫失明癥狀是由輕微的增生性貧血造成,與腦部病變無關,治療難度也不大。貧血這個病因,從他的外表完全看不出來,已有新稱號“神眼”的丁學松也沒這個眼力。朱警官瞇縫著眼說:“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醫生和警察這兩個工作很類似,都太懸了,出點事兒就人命關天,可完全不出事兒也不可能。這次算結局圓滿了。”

4

盡管沒有釀成事故,負責朱警官前期檢查的主治醫生還是陷入空前巨大的壓力之中。他怎么也想不通,嚴格按程序進行的檢查結果會弄錯,患者的核磁共振底片怎么轉眼就成了另一個人的?他向醫院提出休假調養,并請求處分。

醫院方面迅速展開了一次全院排查,主要目的是查出那份被當成朱警官的底片是哪個患者的,避免再生差錯。然而,經過幾次細致排查,包括對一些病人重新復查,竟發現所有病患資料都能一一確認對應,沒有誰的底片缺失遺漏,也沒有哪個人被張冠李戴。

那份被誤認為是朱警官的底片竟然在本院沒有真正的主人。

怎么會憑空多出一份底片來?這個病人在哪里?

醫院方面為此又折騰了一番,弄得焦頭爛額,也仍然沒有查出所以然。底片的一角那枚清淞醫院檢查專用的水印,也表明不是從外流入。

到底是哪里來的底片?真是見了鬼了。

困擾是巨大的,然而困擾終會被時間沖淡。日子一久,醫院的運行一切正常,沒再發生什么事故或差錯,院方上下也就逐漸放下糾結,或者假裝忘卻了。只有那份底片和相關的“誤診”資料,被繼續留存在備詢病歷庫里,病歷袋上打著一個大大的問號。

這次事件中有一個大贏家,就是丁學松。但他非但沒有一點兒自得,而且不開心的程度不次于那個負有責任的年輕主治醫生。他內心的灰暗有所增加,或者說,他一直就是個內心灰暗的人,只是一直偽裝成一個成功又勵志的人。

只有回到一個很少有人去的地方,他才更像本來的自己。

丁學松的住處在南郊,雖有醫院就近提供的住房,但他寧可付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也要讓居住地和工作單位遠遠隔開。丁學松還沒結婚,但這個住處已經不止他一個主人了。

這里還有一個人,一個他唯一愿意卸下外殼,完全以本來面目示之的人。

丁學松沒有掏鑰匙,門是從里面被打開的。他走進屋,坐上沙發,一邊喝著已經照例倒好的一杯溫度適宜的白開水,一邊像初識一樣,定睛看著為他備水的人。

對方說:“看什么?這么久了,還沒看夠呀?”

丁學松說:“看不夠,永遠也看不夠。”

對方低下頭,羞澀而甜蜜地笑了一下:“你們院里弄錯底片的事情,告一段落了吧?”

丁學松說:“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許永遠搞不清楚了。像許多人莫名地得了病,又莫名地好了一樣。”

對方又笑了,像是在笑一個孩子的幼稚:“瞧你,一個這么牛的大醫生,誰能想到你這么灰心,簡直像個失意落魄的哲學家。好在只有我能看到。”

丁學松的眼睛水汪汪的:“要是沒有你,這將是個永遠值得懷疑的世界。”

對方羞澀地低下了頭,丁學松仍然仔細地看著,像看著一件易碎的瓷器。

她確實像瓷器,光滑而秀美。她比不算老的丁學松還年輕許多。丁學松喜歡她貼著兩耳側整齊垂下的短發,喜歡她的樣子,也喜歡她的名字——成齊。他喜歡這樣一直看著,看得久了,慢慢地反而覺得自己看不清她了。就像盯著一個熟悉的漢字太久,也會覺得不認識了一樣。看得久了,這個名叫成齊的女子也變得讓他不認識了,她的樣子似乎也要被他忘記了。

近在咫尺,卻感覺忘記了對方的樣子,是什么使人產生這樣一種奇異而美妙的感覺呢?

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愛情。

在愛情中,他也在猶疑,為什么那件東西,她再也沒有在他面前拿出來過?他不會問這其中的原因。也只有這個東西,他不會跟她提起。如果他們有一生時間來相處,他這一生也不會提,只用眼睛詢問,哪怕她永遠不懂。

成齊說:“我是習慣了你這樣一直看著。但天天看,難道不會看煩嗎?”

丁學松說:“煩呀,我早煩了。但是如果不看,我更煩。”

初識時,他把她看得很清,記得也很清,因為那時她跟普通人沒有區別。只要是普通人,他連有沒有病都能直接用眼睛看出來,更不用說簡單的外表。

直到某一天,她變得不再普通。當然,是對他來講不普通了。

一旦不普通了,她的樣子就變得模糊、混沌起來。他沒法兒告訴她,他之所以使勁地看著她,不是為了把她看得更清楚,而是為了把她看得更模糊。他看不清她了,也記不起她的樣子了,但他心里越發明白,她是這個世界上他最想看的人。

許多年過去了,他以為這樣的情形不會再有,讓他有這樣的感覺的人他不會再遇到。

不知從哪天起,他就看不清她了,他區分不出了。其實兩個人的關系又能有什么明確的界限呢?能明確的,只有初識的時光。現在他都快忘了一個事實:成齊曾經是清淞醫院的實習生。那時,她每次碰到他,會摘下耳機,夸張地筆直站立:“丁老師好!”隨后,咯咯地笑兩聲。

許多次這樣的問候后,丁學松終于主動找話說:“你的耳機挺好看,哪兒買的?”

“這個呀,”實習生成齊爽朗地一把從頭上摘下來,“這個很普通呀!丁老師,您要是需要,我幫您淘個更特別的。”

丁學松不經意地捻動著耳機蓋上的小小銀環:“這個小銀環,是耳機上原來就有,還是你自己掛上的?”

成齊有點兒羞澀:“您還真是個細心的人。我沒有您那么細心,是自己掛的。至于是哪里來的,我已經忘了。”

丁學松不想讓人看出他內心藏著的秘密,轉移話題:“你好像是學心理學的吧?弄這些東西,肯定都有道理呀,用來心理暗示什么的。”

“哇,真的沒有呀!這就是個普通的耳機。就算是有,也是我自己不知道的,潛意識嘛。”成齊嘟起了小嘴,夸張地做出有點兒委屈的樣子。

在那一刻,丁學松的心變得很柔軟。她不會知道,那尋常的小小飾物,會喚起一個男人潛藏在身體里的過往——那是被他刻意擱置在內心深處的過往。因為那過往,他多年來陷在灰暗里,直至那灰暗成為他的一部分。不管事業多成功,表面看上去有多風光,那種灰暗都是外在的光芒無法消融的。

如果沒有成齊,那灰暗還將在他身體里盤踞下去。當然,他不會僅僅因為一樣小東西就愛上一個人,后來他一遍遍看著她時,那東西已經不在了,像是完全消失了。她甚至再也沒有戴過耳機。像他一樣,她戀愛了,許多習慣也就變了。

他也不會再提起。他可能會在歲月的流逝里,向她敞開自己的世界,但他不會提起這個。他愿意將此作為他和她之間的一點兒秘密,一點兒涉及過去的痛和愛的秘密。

5

在成齊出現之前的漫長歲月里,旁人眼里的丁學松是個有光環的人,在跟他關系比較近一點兒的旁人眼里,他卻是個寂寥的人。

有人說:職場得意,情場失意。丁學松則不是失意,而是根本沒有情場。

他不喝酒,有時卻會坐在窗前,用手掌比出酒杯的形狀,做一飲而盡的動作,然后笑自己。在那笑里,他覺察出自己嘴角的干燥和咸澀。

在外人看來,丁學松肯定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丁學松也不認為自己天生就內心灰暗。

一切自有源頭,有緣,也有孽。

在成齊之前,丁學松經歷了超過十年的感情空窗期。其間,他由青澀的年紀抵達中年的邊緣。

但他也曾是個年輕的男孩,有過不甚平靜的青春。

現在的他,有時還被人半開玩笑地稱為“老男孩”。事實上,早在十幾年前,還在讀研究生的他就已經可以算個大男孩了。

那一天,有個女孩從遠處走來,對他說:“大男孩,你好啊。”

那是過去的年代里的一些過去的人和事。他不愿意再提起那些名字,在心里,在回憶里,他把這個叫他大男孩的女孩稱作“粉色女孩”。

被粉色女孩喊了一聲,丁學松從一堆外文資料里抬起頭來。醫學專業的課業負擔沉重,丁學松總被旁人認為是腦力超常,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好成績是怎么來的。他抬起疲累的眼睛,向眼前這個瘦削但順眼的女孩打了招呼:“是你呀,你好。”

粉色女孩說:“我現在是大二了,在藥學系,不知你還記得我嗎?”

丁學松早就認識粉色女孩,因為早前一些原因,他不能不在意這個學妹,但他對她沒有更特別的感覺。

粉色女孩是直接的,說中午有個新上映的港片,要不要一起去看。丁學松覺得看個電影也沒什么,就答應了。電影看完了,粉色女孩跟他一起沿著鋪石子的窄胡同回學校,出了胡同過馬路時,她不經意地拽住他的胳膊。丁學松也覺得沒什么,就由她拽著了。

過了馬路,粉色女孩突然說:“大男孩,我做你的女朋友,咱們談戀愛吧。”

丁學松很意外,本能地答道:“不,不行,不可能。”

丁學松不討厭粉色女孩,但他在初識時就能判定,她不是他喜歡的類型,按照今天的說法——她不是他的菜。人和人之間就是這么微妙,丁學松必然不會愛上粉色女孩,就像粉色女孩必然會愛上丁學松一樣。

粉色女孩直接得到“不可能”的答案,先是大方地笑了一下,馬上就不大方起來,捂著臉快步走開了。丁學松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他沒有回學校,而是向另一個方向邁出了步子。

丁學松確實還有另一個答案。在粉色女孩之前,他早就認識了另一個人——綠色女孩。

綠色女孩在鄰校。丁學松是一個將多數精力都放在學業上的人,但他仍然找了各種機會跟她一起活動過幾次,這在他來講是少見的。但是,她會有感覺嗎?

粉色女孩突然的表白,讓丁學松感動又慚愧。他為粉色女孩的勇敢而感動,為自己的遲疑、拖延而慚愧。競爭是激烈的,如果一直沒有行動,難道綠色女孩不會像一片綠葉一樣,被別人摘走嗎?

他走進鄰校,先去宿舍,又轉了幾個自習教室,才看到正戴著耳機的綠色女孩。在那個年代,大學生都用耳機連著盒式機聽歌、學英語。綠色女孩的耳機蓋上,掛著一個小小的銀色圓環,發出銀色的光。

那是個很普通的小飾品,但在丁學松看來,卻散發著最美麗的青春氣息。他知道,那都是因為佩戴的人。他分不清,是因為她的樣子讓那個小東西更顯可愛,還是那個小東西讓她在他眼里更加楚楚動人。

他不知道,多年之后,這些堆積在他身體里的記憶,會被一個類似的小飾品重新喚起。

那時,他是需要鼓起勇氣的。他說:“我有個重要的事情要問你。”

綠色女孩摘下耳機:“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還有,你怎么大中午跑來……”

丁學松回想著剛才粉色女孩的話語、樣子,不自覺地復制道:“女孩,我做你的男朋友,咱們談戀愛吧。”

綠色女孩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可以考慮一下嗎?”

丁學松說:“可以呀,完全可以。你要考慮幾分鐘?我可以在這里等著。”

綠色女孩沒有笑,垂下眼瞼:“那,大概得半個小時。”

丁學松說:“咱倆商量一下,五分鐘行嗎?”

綠色女孩說:“好吧,五分鐘。”

丁學松像一塊巖石,僵直地站在綠色女孩面前,等待五分鐘過去。

但只過了十幾秒,綠色女孩就抬起頭:“好吧,可以。”

于是,在念碩士研究生的第二年,丁學松開始了他的初戀。室友知道后,往他的胸脯上推了一把,說:“老天,你終于搞定了,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行動呢。算你小子運氣好,多好的妞兒呀。”

這個室友就是程慶。

從本科到研究生,程慶都跟丁學松混在一起,后來還一起讀了博士。每當看到程慶微鼓的腮幫子,丁學松就會覺得,生活還是蠻有趣的。

程慶既羨慕,又有些幸災樂禍地看著丁學松:“這下,生活要大變樣嘍。你小子還沒戀愛過吧?有你累的。”

丁學松的日常生活確實有了大變化,他每天都會去鄰校,在女生宿舍樓下等待綠色女孩,等著聽到她的鞋子踩在地上輕輕的“嗒嗒”聲;他在食堂里跟綠色女孩面對面坐著,吃著饅頭,會突然一起笑出來;他和她在兩校相隔的一條石子路上一起走著,一直走到被一面低矮的紅色斷墻阻住去路。丁學松沒有因為戀愛耽誤學業,相反,他還在那個時候完成了他的第一次主刀手術。那是他一生中最像做夢的一段日子。

也許這樣的日子,注定是短暫的。

第一次看到綠色女孩跟一個男生并排走在林蔭道下的背影,丁學松不以為意,這算不上什么,他還暗暗自勉:男人要大氣。

他相信,信任是維護兩人關系的關鍵。

又一次,丁學松獨自去一家面館吃晚飯(這是前一段時間里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一眼看到靠窗桌前的綠色女孩,不用細看,他就知道,坐在她對面的,跟上一次是同一個人。他本想轉身離開,又改了主意,坐下來點了面條。

綠色女孩倒是招呼他,向他介紹那個人,說是“高年級學長”,向那人介紹他,說“這是丁學松”,對方起身客氣道:“久聞大名。”

丁學松覺得別扭,為什么只說“這是丁學松”,而不說是她的男朋友呢?

他匆匆吃完面條,借故離開,綠色女孩倒是將他送出面館門,坦然道:“咱們回頭再說。”

丁學松也坦然道:“沒事沒事,你先忙。”

他不高興起來,第一次覺得自己有些虛偽、猥瑣。程慶像是看出了什么,說:“哥們兒,有的事兒,不能不介意,也不能太介意。”

丁學松不愿跟程慶討論這些。他仍然和從前一樣跟綠色女孩相處,共享一些時光。但共享的時光明顯減少了,這倒是可以從雙方當時的學業上找到原因,比如他要更多地參與醫院里的實踐工作,而她要準備大實習。

但原因果真如此嗎?

那段時日里,粉色女孩又時常出現在丁學松的周圍,她不再提以前的事情,只向他請教一些專業問題,或者邀請他一起去聽個講座之類。她很坦然,很陽光。這讓丁學松覺得自己也應該陽光,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有時候,他還有些暗暗享受她的關懷、照料。

但他的心病并沒有解除,而且在一個地方加重了。

那個地方與學業無關,與興趣有關,是市美術館。

主站蜘蛛池模板: 育儿| 大姚县| 恩施市| 绥德县| 通榆县| 大兴区| 九寨沟县| 兴文县| 阿拉善盟| 简阳市| 阜新| 宝丰县| 静宁县| 滁州市| 施秉县| 四会市| 格尔木市| 邵东县| 伊通| 凉山| 玉田县| 呼伦贝尔市| 西贡区| 来安县| 酉阳| 泽普县| 内江市| 蓬莱市| 安义县| 库伦旗| 九江县| 绥江县| 枣阳市| 巴马| 镇康县| 福鼎市| 孟村| 嘉黎县| 临沂市| 舟山市| 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