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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迷途

  • 修腦師
  • 亢霖
  • 12224字
  • 2017-01-06 10:10:31

1

由郭臨辦公室出來,丁學松的手機振動起來。作為一個醫生,丁學松有讓手機處于靜音振動的習慣。他拿在手里,看著,屏幕上的姓名和號碼在跳躍。

是成齊。

這段時間里,他不知多少次看著她的名字在手機屏幕上顯現,然后變成“未接來電”。她當然知道已經發生的一切,當然明白他為什么不接電話,但仍然不斷打來。

身體里的寒風勁吹起來,那正是青春期失戀時的痛楚。他輕輕地咳嗽兩聲,覺得整個心臟快要被嘔吐出來了。

但他沒有再暈倒,他可能再也不會昏迷了。當然,只是可能。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還在那個離醫院很遠的住所,那本是他們最甜蜜的小窩,以前,他總會像投奔天堂一般趕赴那里,最近他一次也沒有回去過。出事后,他一直住在醫院宿舍。成齊雖然打了許多電話來,卻沒有到醫院來找他。成齊是他的女朋友,在這個醫院里實習過,認識許多人,在事故中死去的患者又是經她介紹的。她此時出現在醫院,會引來更多口水和糾葛,所以她不會來。這是默契,雖然她打了許多電話來,期望和他語言交流。

但丁學松卻不想再有語言交流了。

那默契,現在更像一把手術專用的電鋸,從上到下切割著他。

他沒有辦法面對她了。

在她之前,他一個人面對著生活的深淵,是她把他拉了出來。陽光重新灑在他的身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快要從青年時代的陰影里完全擺脫出來了。雖然他本就是個能照顧好自己的人,但從她那里來的照料,遠超照料本身,這里包含著只有他和她才能懂的許許多多。

她從未向他提出更多的要求。

他沒有提結婚,她也不提,只淡淡地守候著他,這其中更有他所不能言傳的感動。他期待她提出點兒什么要求,終于提了,還是他的工作范圍之內,一個幫助別人的手術。他做過不知多少手術,怎么會在她托付的事情上失手呢?

她從未向他提出更多要求。

他沒臉再見她了,其實,他更是沒臉見自己了。

既然醫院方面讓他長期休息,那他就徹底長期休息吧,面對這個世界也長期休息。當然,他是不會輕生的。

原來的住所不能再回去了。他往相反的一個方向,找另一個很遠的房子租下來。這樣一個地方,她找不到,其他人也找不到。如果他自己也找不到自己,大概就是一種解脫了。

他想把自己丟掉,需要方法,因為小丁飛刀的頭腦太清醒了,現在更是清醒得可怕。

方法也總會有的,在躲進無人知曉的小房間的第二天,他到街邊的小賣部買了一瓶烈性燒酒。付錢拿貨時,他低著頭,不愿意對方看到自己的正面,其實,店家也根本沒心思注意這個沉默的買主。

他扭開瓶蓋,往嘴里使勁灌了一口,像是火焰鉆進了身體,他的胸口鉆心地痛了起來。像刻意尋求這種痛一般,他又忙不迭地往嘴里倒了一口。

從前,丁學松基本上是不喝酒的人,只在應酬場合喝一點兒啤酒。參照醫學的基本原理,對越是不曾用藥的身體,藥物的效果越是明顯,酒精也是同理。現在,他要變成一個泡在酒里的人。

又一天,他買了一瓶高度數的白酒。他不問牌子,只問度數,喝到半瓶時,嘔吐起來,吐完之后,又抓起瓶子繼續喝,仿佛要把世界上所有的熊熊烈火都喝進肚子里。起碼,在丁學松的感覺里,那些順著咽喉、食道滑進胃里的液體,是一口口滾燙的火焰。

但是,繼續喝下去,那些液體變涼了,甚至變得清涼。當更多的酒精涌入體內時,丁學松覺得每個毛孔都張開了,渾身輕飄飄的。多數時候他只能坐著、躺著,也可以努力站起來,但總是搖搖晃晃,隨時都要跌倒的樣子,盡管如此他卻有一種飛翔的感覺。

飛吧,從此以后,離開地表,離開這些改變不了的事情,在飛行中度日。

又一天,丁學松提回兩瓶白酒,再次嘔吐,再次昏睡不醒。又一天晚上,他換了品種,改要了十瓶啤酒。

丁學松將啤酒和白酒混在一個玻璃杯子里,一飲而盡,放下杯子時,對面窗戶上映出一個陌生男子,滿臉亂糟糟的胡茬兒,眼神里露出驚恐和落寞,身體搖搖晃晃,接近人事不省的邊緣。

丁學松被這個狀態不佳的人嚇了一跳,隨即反應過來,那正是自己,窗子在對面樓體的襯映下,有了鏡子的功用。在鏡中,他是標準的酒鬼形象。

成齊這幾天不再來電了,可能已經絕望了。反正又沒有結婚,放棄一個徹底失敗的、“潰爛”的男人,也不算什么驚天動地的選擇。她可能免不了要痛苦一番。然而這點兒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在巨大的、無可逃避的命運里,一時的痛苦是最小的事情了。

自己現在不就在痛苦之中嗎?酒精下肚后,不是又有了亢奮的、飛了起來的感覺,并且不再痛苦了嗎?

但痛苦又更猛烈地到來了,他只有再讓酒精下肚,再度亢奮,也更加潰爛。

如果有她在,自己肯定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但不會再有她了,有她的日子已經結束了,不只是她,其他的也都結束了。

丁學松并非不明白那些勵志的大道理,什么“一個男人要面對挫折”呀,什么“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來”呀之類。肯定還會有人做深刻狀,分析丁學松這個人的過往:像他這樣的尖子生,就是一切都太順利了,什么都排第一,年紀輕輕就暴得大名,得到別人奮斗半輩子可能還得不到的東西,所以才一遇打擊就一蹶不振。有的人會一邊說著這些話,一邊在心里暗爽,尤其是一些同行。

他們不懂得,有些人從來不是表面那個樣子。有的人外表成熟老辣,身體里卻住著一個孩子;有的人胸中的寒冷從不示人,一迸發就會覆蓋整個世界。更何況,醫生的失敗是以別人的生命為代價的,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那個因為手術失敗而逝去的病人,現在應該在康復之中,已經能夠下地走路了,如果不是因為丁學松的操作失誤,他或許還能和他的妻子共同度過許多時光。這些,哪里是僅僅用一個醫生的職業成敗就能一語帶過的?

如果沒有這起事故,自己和成齊仍然會幸福地在一起,自己仍然可以像看著一件瓷器一般,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直到她“抗議”為止。

他不能再與她見面了,因為他再也不能胸懷坦蕩地看著她了。

2

喝酒成了丁學松的功課。他不再用杯子,而是舉起酒瓶塞進口腔。歪七豎八的酒瓶就是他的手術記錄,一次次嘔吐和昏睡就是他的生活。他不再是一個醫生,他是一個酒鬼。

沉寂許久的電話又震動起來,事實上最近除了成齊,再沒人來電,連個騷擾電話也沒有。

如果是成齊,他當然還是不接的。不需要有什么悲壯的分手儀式,讓一切無疾而終吧。

但不是成齊。

從號碼的前幾位來看,是醫院來的,但不是神經外科的,也不是郭臨辦公室的。醫院里找他有什么事情嗎?是通知他下一步的安排嗎?

丁學松接起電話,對方語氣機械:“是丁教授……是丁學松嗎?”

“是,我是丁學松。”

“我是院人事辦公室,主要通知您……通知你一下。因為重大醫療事故,你被醫院解職了,另外,經衛生廳批準,根據有關規定,暫停你的醫師執業資格兩年。”對方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緩和,這顯示著他并非語言機器,“丁教授,有空的時候,麻煩您來辦一下離職手續吧。”

掛了電話,丁學松松了一口氣。真正的決定終于來了,那種“休息休息”的曖昧狀態結束了。當然,當時聲稱“沒那么嚴重”的郭臨沒有出面,院長更不會出面,由人事辦向他宣布。此時面對這個曾經的醫療骨干是很讓人尷尬的,他們都避開了。

真要從此離開清淞醫院了?真要從此不做醫生了嗎?

也許應該大哭一場,但他覺得眼睛干澀,沒有淚。頭腦也是干枯的。頭腦是最近被酒精洗空的。

那么,是不是還可以洗得更空?

丁學松已經是個酒鬼了,起初他還保有最后一點兒審慎,把酒買到家里喝。后來,他經常出現在附近的飯館和街道上,反正附近也沒有認識他的人,認識他的人也不知道他來了這個地方。于是,這一帶經常可以看到一個搖搖晃晃、衣衫不整的男子,提著酒瓶出沒于街巷里弄,不時往嘴里灌上一口。

酒喝在丁學松嘴里,味道也在改變。起初,他是一個基本上不喝酒的人,酒精落肚,猶如滾燙的火焰,喝下去后有起飛般的感覺。漸漸地,酒喝在嘴里越來越像寡淡的水,沒了滋味。丁學松找到更烈的酒,一開始喝的時候確實有效果,但很快地,效果就打折了。

有沒有比酒更有力量的東西呢?

丁學松知道有答案,答案觸手可及,就在某個角落里。但他不想看清,也不想走近。

但有人會把他拉到答案跟前。有一天,有人站在巷口,沖他招手:“先生,請您過來一下好不好?”

丁學松覺得那個向他招手的人眼熟,是那種見面次數不多,但因為某種特別的原因而讓自己印象深刻的人。

但那個人卻像是對他毫無記憶,又招了一次手:“先生,我可能有您想要的東西。”

丁學松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這一天,丁學松找到酒精的升級版,更陷入誘惑的深淵。

藥物依賴性是指藥物與機體相互作用所造成的一種精神狀態,有時也包括身體狀態,它表現出一種強迫性的連續或定期使用該藥的行為或其他反應。藥物依賴性分為身體依賴性和精神依賴性,其中精神依賴性是指一種對藥物快感的渴求,是一種精神上不能自制的強烈欲望,驅使人周期性或連續性地服藥。

作用于中樞神經系統的藥物(包括中樞抑制藥和中樞興奮藥),具有讓服用者產生藥物依賴性的特點,這類藥物包括嗎啡、海洛因、鎮靜催眠藥等。

這就是毒品的作用原理。

作為醫生,丁學松知道,當醫生變成病人,他就會去做一些當他作為醫生的時候認為不對的事情。醫生病了,往往治不好自己,比病人更像病人。

作為醫生,丁學松知道,人類產生酒精依賴和藥物依賴的生理根源在同一個區域,在大腦的深處,那里的溝壑,比現在正在穿行的巷子更曲折、更復雜。

他跟著那個人走進一條巷子,又拐進另一個巷子,經過幾個拐彎后,他們在巷子深處的一個小平房前站住,那人側著身子,拿出一個銀灰色的小塑料包。

丁學松知道,那包里有答案。

果然,陰天的灰暗天光也足以讓他看清均勻分布在掌心上錫紙表面的白色粉末。那人說:“這個純度非常高,老看到您喝酒,要不要換個口味?”

但丁學松沒有馬上對那個塑料包做出反應,因為他看清了這個人,也認出了這個人。

“你是郝濤吧?”

不算太久之前,丁學松在醫院里碰到一對痛哭的姐弟,為了患腦瘤的孩子憂心如焚。他當時沒有向對方透露身份,卻幫忙安排了手術。他清晰地記得,患病的孩子叫郝蘊,孩子的舅舅叫郝濤,正是眼前站著的這個人。

他不會認錯。

對方矢口否認,面無表情:“您認錯人了,我不叫郝濤。”

那孩子應該已經安排了手術,但治療的費用不低,他們肯定也不是生活富裕的人,那么……

在很短的時間里,丁學松猜測可能發生的一些事情,猜測眼前這個人出現在這里,又拒不相認的原因。他不再追究,只問那個塑料包多少錢。

對方的報價令人吃驚:“五塊錢。”

看到丁學松意外的樣子,對方擠出一點兒干癟的笑意:“這是第一次,對新客戶優惠,以后不會這價錢。”臨走前,不大不小的聲音從丁學松身后傳來:“人活著,都不容易,都有難處。有需要,接著找我呀。”

這些話,算是郝濤的一種暗示——是在向他承認身份嗎?

天更陰了,外面暗,屋內就更暗了。攤開的白色粉末似乎在閃著光。丁學松坐著,面對那些粉末,像面對手術臺前被切開的腦顱,而手中的吸管,則像手術專用的外科吸引器。

他真的要走上這條路嗎?

他攥著吸管,將臉漸漸貼近桌面。只要鼻孔吸一下,他就可以進入另一個境界。

在沙發的一角,電話又震動起來。

他可以置之不理,最近沒有什么電話來。有,他也可以當作沒有。

反正有和沒有一樣,接一下又何妨,沒有什么事情、什么人能妨礙一個已經無可救藥的人變得更無可救藥。

一個男聲里透著刻意的禮節:“請問,是丁學松教授嗎?”

“是我。”

“哈哈……太好了……”

最近,丁學松整個人像上了一把鎖,對于周遭的一切無動于衷。對方的表現有些奇怪,他也沒什么反應,一手將手機舉在耳邊,一手繼續捏著吸管,目光仍落在鋪開的白色粉末上。

對方嬉笑幾聲,可能也是想開個玩笑、賣個關子,這邊半晌沒聽到丁學松的回應,遲疑起來:“你,究竟是不是丁學松?”

“我是丁學松,您有什么事情嗎?”世界無足輕重了,回應一下也是無足輕重的。

“太好了,太好了,哈哈……”對方又恢復了那種夸張的興奮,不再賣關子,“丁學松,我是程慶呀。”

3

程慶!

雖然現在算得上心如死灰,但是聽到這個名字,丁學松的神經還是跳動了一下。回味剛才沒特別留意的嗓音,沒錯,是程慶。

程慶說:“丁學松呀丁學松,咱們都多久沒見面了,你小子什么樣了呀?啊,不是說你的情況我完全不知道,要說大名鼎鼎的‘小丁飛刀’,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我的意思是,不知道你現在的樣子,高了還是矮了?胖了還是瘦了?”

丁學松說:“我現在沒有什么樣子了,什么樣子也無所謂。”

丁學松說話冷冰冰的,也沒妨礙程慶的興致:“小丁飛刀呀,其實我更愿意叫你小丁,像當年一樣。我也不想找什么借口,這些年沒見,現在也沒別的事,就是想你了。這么說,好像咱倆關系不正常似的,哈哈。不過現在不都流行叫‘好基友’嗎?怎么樣,基友加兄弟,想見一面,不知道丁大醫生可不可以給老同學賞個光呢?我說……”

從大學本科到博士,程慶一直是跟丁學松關系密切的一個同窗,即便算不上知己,也稱得上知根知底的鐵哥們兒。博士畢業后,他跟丁學松一樣,進了一家國營醫院,并很快成為醫療骨干。與丁學松不同的是,大約五年后,他就從醫院辭職下海了。

關于程慶后來的情況,丁學松都是間接知道的。他們兩人在學生時代關系密切,畢業后卻漸漸連面也不怎么見了。人和人的關系是微妙的,沒發生什么不愉快,也沒有明確的疏遠,來往卻會減少,直至毫無聯系。一轉眼,好多年就過去了。

有句話說,真正的朋友就是無論多少年不來往,只要一打交道就一切跟從前一樣。從電話里程慶的興致來看,顯然他是相信這句話的人:“怎么樣怎么樣?你定個時間吧。”

丁學松抬起頭,看到對面窗子上反照出的倒影。現在,他可以直面這個失魂落魄的男人了,也可以為那個人是自己而快意了。低下頭,他看到鋪排在桌上的白色粉末。如果不是這個電話,他可能已經抵達另一個世界,變成一個跟以前徹底不同的人了。

他說話的聲音平靜到仿佛空氣也凝固了:“咱們大概不用見面了,因為……因為我剛才正準備做一件重要的,但不算對的事情。”他也不懂自己要說些什么。

接通電話后,丁學松一系列的奇怪表現,肯定讓程慶大感詫異。但程慶是個高情商的人,加上丁學松在學生時代就常有些奇怪的想法、舉動,所以他也不至于太訝異。程慶不忌諱在丁學松面前厚臉皮,繼續糾纏:“好吧,我也不管你現在是耍大牌,擺起架子來了,還是像女人家那樣害羞,總之,俺會繼續邀請你,就跟泡妞兒一樣,死纏濫打。你可以再考慮一下,我不急,但是一定會再打來。”

丁學松被逗樂了,能在這種時候被逗樂,得承認程慶這小子有一套。大學時代胡吹海聊的勁兒似乎回來了,他說:“好吧,見你一面再死也不遲,你定時間、地點吧。”

掛了電話,丁學松對著那些白色粉末發了一會兒呆。吸管在接電話期間掉落到地上,他也沒有再去撿。一些事情如果注定要發生,就不必操之過急,可以等等看還會不會發生別的什么,比如過去的人突然出現。他把那些粉末包起來,放到一個不算特別隱秘的地方,決定暫時不碰它們了。

只是暫時。

要和程慶碰面,丁學松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在窗上映出的,就又是那個常人熟悉的丁醫生了。雖然里面已經“潰爛”,但暫時讓外表看上去不那么“潰爛”,也不是什么困難的事情。

只是暫時。

程慶在電話里夸張的熱情,見了面,倒平靜不少,只迎上來握手致意了一下:“看上去一切還好呀,不錯不錯。”

看到程慶,丁學松覺得眼前一亮,心情似乎也跟著好了起來。

眼前一亮的原因是什么?

跟多年前相比,程慶外表的變化并不大。變化不大的原因不是程慶顯得年輕,而是他年輕時就一副老成的樣子,年齡大了也仍然維持原貌。這樣的人一輩子不顯年輕,也不顯老。丁學松沒什么多年后久別重逢的感覺,像是昨天剛跟他見過面的。

想著這些,不知不覺中,丁學松嘴角掛上了笑意。他覺察到這笑意時,吃了一驚。跟一個尋常的老同學而且是男同學碰個面,竟然一掃近日沉重的陰霾,變得愉快起來了。

程慶說:“看你,一臉春風得意,跟什么似的,先前還不愿意見呢,一見面又興致這么高。我又不是美女。”

丁學松說:“見了你,高興呀。”這不是客套,是真實的感受。但說出來時,語氣上不像肯定句,倒像個疑問句。

高興什么呢?因為和好久不見的老同學重聚?他本身就不是個多么重視同學情誼的人,他在跟人交往方面是被動的,最近又處于徹底淪落的低潮期。一個程慶,又不是美女,哪來的魔力,讓他馬上轉換心情?

不管怎么樣,通電話時還在推拒,現在見了面,竟然一掃最近從身到心的陰霾。可能人的心情就是如此捉摸不定。他雖是腦科專家,但對于人性的奧妙,也不可能像面對腦顱內的“硬件”那般洞悉。

程慶說:“老友相聚,也不必太過興奮,咱們慢慢聊。對了,你不喝酒,咱們就來壺茶吧。”

丁學松一招手:“服務員,來四瓶啤酒。”

程慶有些意外,笑道:“有進步呀,小丁,真是今非昔比。”

丁學松如沐春風,把兩個杯子倒滿:“來,程……應該是程總了吧?咱們干一杯。”

程慶一縮脖子,一飲而盡,在他舉杯飲啜的動作里,丁學松看出了他學生時代的青澀模樣,不禁有些感動,不知不覺,向程慶靠得更近了。

程慶不以為意,笑道:“小丁呀,我不是美女,我臉上也沒金子,你這樣一直盯著我看,我也不反對,不過別忘了吃菜。”

丁學松猛然驚覺。剛才,他看著程慶的目光,自己臉上和身上的感覺、那細微的悸動,竟跟這兩年來看著女友成齊類似。為了遮掩窘態,他一仰頭,又喝下一杯啤酒。

程慶善意地笑著,仍是老成機敏里帶著憨直的樣子。

多年未見,程慶突然提出聚一下,按人情常理,肯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丁學松直接問:“大程,你找我來,不用客氣,也不用賣關子,有什么事情直說呀。”

程慶說:“確實沒有什么事情呀,就是想你了……唉,說起來肉麻,兩個男人之間。不過確實如此,純粹聚聚。”

程慶在電話里說“想你了”時,丁學松不覺得肉麻,但也毫無所感,根本沒往心里去。此時再聽到他說這三個字,竟然眼眶有些發熱,想起過去的情誼。

但是,在過去,他跟這個人有過多深的情誼嗎?

4

雖帶著微微疑竇,但丁學松仍然度過了近期最愉快的一個傍晚。此刻,他的心情竟然稱得上明媚,甚至還有些豪氣干云。不要說最近,就是在他多年來以穩重、細致的態度應對的生活里,都是少見的。這次聚餐他本是預備婉拒的,現在不說勉強前來,也只是想應付一下。不料,從見面起,情勢就逆轉了。是程慶這個人,還是這家飯館看上去并不出奇的環境,撥動了他的哪根心弦?到后來,他居然想向多年未見的老同學傾訴一番了。

他舉起酒杯向空中揚一揚:“實不相瞞,大程,最近我……變化挺大的。”

程慶不再咋咋呼呼地展現熱情了,而是端正地坐著,靜靜地傾聽。

丁學松說:“我現在離開醫院了,而且,我連個醫生都不是了。”

程慶微怔了一下,也沒有露出特別意外的樣子。

丁學松本不是個啰唆的人,這天話卻很多,從成齊托付他病人講起,講到手術中莫名其妙的事故,到被醫院解職。

程慶說:“你喝酒,就是從最近開始的吧?”

丁學松說:“酒確實是好東西,能改變一下心情,但其實不能讓你忘掉什么,反而記得更清楚。”

程慶嘆了口氣:“聽你說的這些話,真的像個酒鬼了。”

丁學松說:“我何止是酒鬼,我差點兒還成了……”

程慶環顧左右,用手勢制止了他。這讓丁學松更佩服他的悟性。程慶說:“酒還可以,真正不該沾的東西,絕對不能沾呀,否則就徹底完了。”

丁學松使勁點頭,眼前這個男人說的話,他現在都特別能聽進去。

兩人談到很多專業和經歷上的交集,卻沒談到一些更重要的共同回憶,不知是不是時間有限所以沒顧得上。當然,丁學松最近的危機是主題。程慶安慰道:“你經濟實力不會差,生計上沒問題。挫折,甚至重大挫折,誰一輩子不碰上幾回?把這當成一個歷練吧。”

丁學松搖晃了兩下玻璃杯中殘余的酒滴,搖搖頭說:“不是挫折的問題,我就算被開除、去坐牢,其實也沒什么。咱們醫生是救人的,我救過不知多少人,現在,一個本來肯定能救的人,經我的手……而且,人是成齊介紹來的。她,不怕你笑話,是這些年來我最愛的人……”

程慶點點頭,那神色在丁學松看來,是堅毅而有光芒的。程慶說:“我懂。”

這一晚,話題沉重,氛圍卻越來越輕松。后來程慶還拋給丁學松一塊口香糖,說可以去去酒味。丁學松一下下咀嚼著柔軟而帶彈性的膠體,覺得清香不僅塞滿口腔,還散遍了身體。結束時,他還生出一股依戀之情。回家路上,由車站步行回住所,他更覺得輕松愉悅了,享受著膠鞋底踩在地板上咯吱的彈性,跟嘴里嚼著口香糖的彈性形成的音樂般互相配合的節奏。他覺得,從此,可以展開一段嶄新的生活了。

除了對成齊,丁學松習慣于把一切放在心里,不大講出來給旁人聽。這一次,他把最近發生的事情以及他的想法,一股腦兒全倒給了程慶。一經說出,他似乎也就解脫了一半,不,簡直像要消融似的。

這是怎么了?前幾天,不,就在這個飯局前,那難以逾越的痛苦到哪里去了?

晚上,丁學松躺在床上,看著窗外月光灑進來。月光照到的地方,月光沒照到的地方,似乎都很干凈,這干凈讓他舒服愜意,甚至想到一句可笑的陳詞濫調:生活是美好的。他一邊笑話自己的酸,一邊想,明天一定是個晴天。

然而,他一覺醒來,看到的,是個陰天。

丁學松覺得后腦生痛,身體里的寒意又發作了,那是一種切實的痛楚。

他又被巨大的陰影籠罩了。

在這個陰天里,昨天跟老同學的歡聚所帶來的愉悅像氣泡一般消失了。丁學松的頭腦冷得發緊,甚至連牙齒也是冷的。那個死去的病人是無法復活了,自己莫名其妙釀成的大錯是無法挽回了,就算失去一千次醫師資格,又何濟于事?還有,成齊他是徹底失去了,不要說再見面,現在就是一想到這世上還有她,都不能自已……

那么,昨天那種明媚的心情就是暫時的,是假象,是見到程慶后不知哪里來的錯覺。道理很明白——已經發生的一切都沒有改變,心境怎么可能改變?怎么可能因為見到一個故人,一通愉快的聚餐,就都變了?

無邊的痛楚包圍過來,丁學松感覺自己的呼吸變得困難了。墻角的兩只酒瓶映入眼簾時,他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他趔趄著踱過去,抓起了酒瓶。

這一天,丁學松重新開始了喝酒、嘔吐、昏睡的生活,醒過來時,全身的疼痛和內心的痛苦讓他變得比喝酒前更清醒;睡去的時候,他也總感覺有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著他,讓他透不過氣。

第二天,第三天……時間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丁學松只在清晨有一絲克制酒癮的欲望,隨即就破罐破摔地放棄了。

生無可戀,不如醉去,而醉去的狀態就像假死。作為一個醫生,他不會選擇真的結束自己的生命,那索性就泡在酒里吧,就待在這種假死的狀態里吧。

但假死不是真實的死亡,酒可以讓痛苦一時地擱置,卻不能讓痛苦消失,尤其酒醒過來的一剎那,痛苦的感覺更加真切。酒的作用在一天天遞減后,接近消失,喝在嘴里,又像水一樣了。

酒之外,還有沒有救命稻草?

一個念頭,像在他腦子里劃著了一根火柴。這是一道刺目詭異的光,照亮的,是一攤看似無辜的白色粉末。

那東西放置得毫不隱秘,就在旁邊的斗柜抽屜里,連那支半透明的吸管都還在。把它取出來,攤在茶幾上,沒費半點兒工夫。

那么,他可以重新撿起吸管來了。

他真的撿起來了。對面窗子上映出的那個人又變得不成人形,這是在度過又一個星期的不堪生活之后。奇怪的是,那人竟然沖自己露出一絲笑容。他笑什么?為什么看起來那么無奈、凄慘又詭異?

他反應過來,那當然是在笑自己。上一次,他就是這樣捏著一支吸管,對著一攤白色粉末,準備進入一個既是地獄,也是天堂的可怕世界。是一個電話終止了這一切。

他歪過頭,手機還在沙發上的那個角落,同樣的斜躺姿勢,但是沒有響。

沒有響,也就是沒有什么來阻止他了。

可是,程慶沒有打來,他就不能打過去嗎?他苦笑了一下,窗子上的人也跟著苦笑了一下。

他抓起了手機。

程慶仍跟上次一樣,熱情到有些亢奮:“正要找你呢,好幾天沒見了,該再聚聚了。”程慶說這些時,非常自然。

丁學松拖著不協調的步伐趕到咖啡館,在門口看到已經端坐等候的程慶時,還不覺得有什么。待到在對方身邊坐下時,那一瞬間,他再度眼前一亮。

真是眼前一亮!

眼前的程慶,跟上次一模一樣,迸發出令人愉悅的亮光。

他使勁地擠擠眼睛,像是要擠掉這種幻覺,可是睜眼之后,亮光依然存在,不僅對面的人,周圍的一切都像換了色彩,跟自己這一周來昏暗的、令人絕望的調子截然不同。

看著程慶在亮光里端坐著,露出寬懷溫暖的笑意,丁學松有種說不出的舒服。他想起不知誰說過:一個人成熟的體現,就是讓他人覺得舒服。這么多年下來,程慶外表雖然變化不大,但是內里顯然是成熟了。

但除此之外,這個老同學沒有其他太過出奇之處。僅僅是成熟,就能帶來這種讓人接近于狂喜的、眼前一亮的感覺嗎?

上次初聚的情形得到重演,程慶的舉止得體又熱情。丁學松又一次一掃一周來的陰霾。

丁學松說:“現在,你才是我的救命稻草。”

5

不經意間,丁學松吐出這一句心里話,隨即意識到自己失言,不由得低下頭。這一低頭,讓兩個男人間的氣氛更加尷尬和怪異。

程慶確實夠成熟,笑道:“是呀,兄弟嘛,本來就是互為救命稻草。”

即便尷尬不能馬上被化解,這次重聚也很快再度歡悅起來。丁學松一直是個話不多的人,而在跟程慶的這兩次相聚中,他的話卻很多,越說話,他的心情就越舒暢,不僅最近的煩惱被丟在一邊,連性格里固有的陰郁都不見了。程慶說:“你重新跟成齊聯系一下吧。你不好意思的話,我幫你把她找回來。如果真是個好女孩,就要珍惜呀。”

丁學松說:“是,是,我馬上主動跟她聯系,一切還可以重新開始。”這一刻,他確實覺得這段好容易得來、原本毫無芥蒂的愛情可以繼續下去。一次意外,又算得了什么呢?生活里的陽光還會繼續。

但是,另一個更奇怪的念頭也隱隱浮現了。面對著眼前沉穩又熱情的老同學,啜飲著濃香的咖啡,咀嚼著對方拋過來的口香糖,他突然覺得成齊不重要了。

只要有眼前的一切,只要還有下一次,此生足矣。

這一次咖啡館相聚,話題更多。程慶始終握有分寸,是丁學松自己漸漸打開了回憶。最重要的回憶總是苦澀的,當然也包含著甜美,那回憶里有一縷綠色、一縷粉色。丁學松一直不愿提到她們的名字,這一次卻提到了。

那一縷綠色和一縷粉色,現在飄到哪兒去了呢?

心里想著,嘴上就說了出來,這做派跟以往的丁學松又是截然不同的,他黯然道:“不知道她們后來怎么樣了,現在怎么樣。”

程慶說:“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多年沒有聯系了。”

程慶的面容變化不大,此刻在丁學松眼里,卻有著當年沒有的神采。不知不覺,他脫口而出:“現在我懂了,在那個時候,我周圍的人里,最重要的,不是她們,而是你。”

丁學松說完這句話,被自己嚇了一跳。他這是怎么了?這真是他內心的想法嗎?可是,那時候怎么從沒有過一丁點兒這種念頭?當年,他跟程慶雖然關系密切,但也算不上知己好友。更奇怪的是,他是個醫生,以前卻從未發現自己對同性有一丁點兒的這種情愫……

程慶仍然從容,泰然應道:“哈哈,你說得對,三國時,劉玄德就說過,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裳。當然是兄弟比女人重要了。不過,這話可千萬不能被老婆聽到了呀。”

丁學松感激程慶的機智、寬懷再次化解了微妙的尷尬,就接話茬兒問道:“一直沒顧上問,你結婚了吧?”

程慶遲疑了一下,微笑道:“結了,有老婆。”

丁學松松了一口氣,頓覺輕松許多,又有一點兒失落。

這次事故之后,丁學松變得沒來由的敏感,怪念頭也增多了,是受了強烈刺激的緣故嗎?或者,還是因為喝了太多酒,把他這個腦外科醫生的腦子也喝壞了?

程慶說:“還是那句話,酒可以喝一點兒,但不能過度。”

是的,從今天起,生活必須重新開始,不能再那樣無節制地喝酒了。離開咖啡館后,丁學松暗暗下決心。直到當晚躺在床上,看著灑進房間的月光時,他還告訴自己,一切不是沒有希望。

然而,當他第二天醒來,生活再次翻轉。昨天的相聚恍若一場夢,巨大的、無可逃避的痛楚再度襲來,滲入身體的各個角落。

昨天的歡快,老同學間的溫暖情誼,又成了一個氣泡,轉瞬即逝。

那個在自己手里死去的病人靦腆的樣子,就浮現在眼前。病人是那么信任自己,托付了整個生命……可現在,生命、愛以及一切的一切,都在那場莫名其妙的昏迷中被毀掉了。

他不可能重新生活,他不可能再面對成齊,他不可能不需要酒精。

又一個循環要開始了,他踉蹌著去尋找酒瓶,但這一次不只是踉蹌,他被茶幾掛了一下,跌坐在地上。地板是硬的,但他感覺不出疼來,與更嚴重的痛苦相比,這種痛仿佛根本不存在。

他坐在地上,沒有馬上爬起來,就以這樣的姿勢呆坐了一會兒。昨天的歡聚仍歷歷在目。這時候有一個東西散落出來,飄落在地板上,那是被他隨手塞在褲袋里的程慶給他的口香糖的包裝紙。

昨天的一切都還沒有一丁點兒褪色,可那明亮的、充滿希望的心情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是多么奇怪的現象呀,自己又是一個多么奇怪的人呀……

但是,這個程慶,這個老同學,不是更奇怪嗎?

他仍然被痛苦抓得緊緊的,似乎只有投奔酒精,或者是比酒精更黑暗的世界。但是,另一個聲音在提醒他:是不是可以再試試,看看奇怪的救命稻草到底靈不靈?

丁學松這次沒有等一個星期,坐在地上就打了電話給程慶。

一切如預期中的那樣,再次約見程慶,就意味著再一次由衷的歡聚。丁學松每個毛孔都沉浸在那讓他“眼前一亮”的光芒里。他盯著程慶,覺得這個人有說不出的魅力、有難以言傳的善良和穩健。他又要相信生活會重新開始了,但另一個更清醒的念頭從腦海里跳出來,殘忍地告誡道:這一切都是暫時的,是假象,是又一個循環的開始。

程慶巋然不動,不管丁學松的世界里掀起多少波瀾,他的平靜和寬懷依舊。

這次小聚后,丁學松沒等到第二天睡醒,就進入高度警覺狀態。前車之鑒讓他已經知道第二天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了。這太荒唐了,程慶這個男人,這個與自己并沒有特殊關系的同學,居然能輕松地把自己從深淵里拉出來,到現在為止,可以確定,他竟然離不開程慶了。

不得不承認,他迷上了這個男人。他看著這個人時,眼神里一定泛著無比癡迷的光彩,有這個人在,他就能忽略掉所有的不幸,完全地安心和幸福起來。

那么,他是愛上這個人了?他在大學時代就愛上了這個同學,只是自己沒發覺?

丁學松把自己嚇了一跳。如果是這樣,他大半輩子就活在錯誤里了。從表面的經歷和表層的感覺來看,他一直是對女子感興趣的呀!

丁學松接受并支持人根據自己的本性選擇性向,但此前他從沒有對自己有過性向方面的疑惑。在漫長的單身生活中,他也被人半開玩笑地議論過——丁學松是不是不喜歡女人?但那純屬臆測。如果說自己是個隱藏的同性戀,只是自己以前完全沒有發覺,那作為一個醫生,他也太缺乏對本人身心的洞察了。

可是,人就是這樣,當局者迷——能對別人洞若觀火,卻看不清自己。人又是多么奇怪的動物,最真實的自己,總隱藏在連自己都看不到的地方。

丁學松覺得似乎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可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對。不管他是不是同性戀,可以確定的是,他現在完全處于一個不正常的狀態。不正常的狀態,也就是病態。他現在病了,而且是一種不能簡單定性的病。

雖然他已經近乎于自暴自棄了,但就是自暴自棄,也得先搞清楚自己的問題在哪兒,身體的,還有精神的。難道他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自己?難道他幾十年來對自己都認錯了?

他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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