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狂而不瘋的“官二代”(1)
- 王陽明:知行合一的心學大師
- 端木自在
- 4939字
- 2017-01-11 09:56:17
你好,偶像
不管怎樣,在花了大把青春年華與科舉糾纏后,王陽明總算迎來了生命的柳暗花明:他當官了。
仕途評估,本打算待價而沽,但三次大考、幾年坎坷,倒讓王陽明看開了很多。雖然區區一個工部見習的小官職根本不是王陽明想要的,但他也不氣餒,而是每天認認真真地去上班。每日,在工部,無非是學習一些營造工程的事宜,王陽明這個“小見習生”根本沒有插話的權利。所以,失落感多少是有些的。但一想到天天可以和父親一起上下班,他又幸福感十足。
到弘治十二年(1499年),王陽明已經二十八歲了。他和父親一樣高了,還留了胡子。他結了婚、當了官、吃著皇糧、有了身份,不再是一個小孩子了。父親王華與他談話的內容、口氣,也都有了微妙的變化。盡管在父親眼中,他仍然是個孩子,卻已經是一個可以聊正事、推心置腹的“大孩子”兼“老朋友”了!
盡管有親情滋潤,但王陽明還是知道:自己的人生路不能就這樣蹉跎下去,總要有一個飛躍的機會才好。否則,圣人之志就只能成為畫餅!
許是上天聽到了當事人的許愿,許是宇宙接到了他的傳感信號。沒過多久,機會就來了。他接到了這樣一份大差事:建威寧伯王越墓。
于別人而言,為過世的伯爺造墓,頂多算是個美差。但對王陽明而言,卻是意義非凡,除了這是第一項由他獨立主導的實際性工作之外,還因為,這個墓地的主人,是王陽明的偶像之一——王越。
就像是拿到偶像演唱會的入場券,王陽明激動、興奮、感動,淚流滿面。
這王越,能讓心高氣盛的王陽明膜拜至此,當然不會是什么等閑之輩。傳說王越自小就聰明過人、膽識過人。當年,王越在參加廷試時,不知從何處刮來一陣狂風。飛沙走石過后,別人倒是沒有大礙,唯獨王越一人的考卷被刮得不見蹤影。看著一個不錯的考生就將這樣不明不白地斷送前程,在座考生和考官都向他投來同情加惋惜的目光。倒是王越本人,像是沒事人兒一樣,只見他不慌不忙地和監考老師又要了一張空白考卷,利用剩下很少的時間重新作答,筆走龍蛇。這種淡定氣質本已讓人敬佩,更讓無數人咋舌的是:王越居然還中了進士。神上加神的是,那張卷子其實并沒有丟,它隨風飄啊飄,就飄到朝鮮國去了,直到朝鮮使臣在當年秋天來進貢時,又恭敬地給帶回來了。
在當官后,王越每到一地都能“警懾貪污,激濁揚清,議論風發,見事風生,眾皆佩服”,讓當地人民的生活提升一個檔次。
偏偏這王越又是一個文藝范兒,寫得一手好詩好曲。他一面發出“吁嗟我老不足憐,塞上征夫淚成血”這樣的激壯之音,一面又性情流露,不須雕飾地寫出可愛的曲調:
唱一會啰哩啰,論清閑誰似我!清風明月咱三個,清風是大哥,明月是二哥,論三哥咱也做得過。啰哩啰,清閑處快活,沉醉了待如何?
光這些,就足以讓多少世間文人羨慕嫉恨。
但是,王越真正彪炳史冊、讓王陽明五體投地的可不是這些,而是因為他蓋世的軍事功績。
在王陽明還未出生時,王越這位高級文官就臨危受命,以武將決策者的身份投入到軍事斗爭中去。長期戎馬軍帳,王越繕修器甲、精簡兵卒,他所指揮的十余場重要戰役,都能出奇制敵,動有成算,也多以勝利告終。王陽明一天天長大,王越卻寶刀不老。
王越一生三次出塞,收河套地。他在河套地區抵御蒙古韃靼部,打得這支鐵骨、熱血的軍隊落花流水、聞風喪膽,單這點,他就創造了永樂以來,明軍對壘蒙古軍最為成功的戰爭神話。
這樣一個英雄故事的男主角,直讓有英雄情結的王陽明追慕崇拜得一塌糊涂。但同樣是這個英雄,卻偏偏是千夫所指的“白臉奸臣”,這讓人很難接受。
是的,英雄也會有硬傷,有死角。像希臘戰神阿喀琉斯照樣有脆弱的腳后跟,王越也有。
王越在戰場上臨危不亂,英勇無比,他的弱點不在于他哪次戰爭指揮失利,而在于他和太監汪直的關系堪稱莫逆。這讓人很受不了!
中國人的傳統理論就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偏偏這王越就喜歡和大壞蛋汪直膩在一起,搞在一起,還不避嫌。汪直是什么人啊?一個有野心沒人品、有功績沒底線的太監。那是萬貴妃的走狗,是在背后拉著“皮偶”皇帝朱見深左右擺動的人。和這樣的人做朋友,真是讓人難往好的方面聯想。雖然最后王越因為軍事和汪直鬧僵了,但他仍洗不去“勾結奸黨、助紂為虐”的罵名。
據說,他們這份友情不但為百姓、百官所不容,還驚動了當時的天子。
在汪直當權期間,很多人都是心里有恨、敢怒不敢言,因為言了也是“白言”。但是,若這世界總是偏向失道者,那也會破壞了有機平穩。將汪直的友情生活升級為敏感政治問題的人是一個小太監。當時,明憲宗朱見深身邊有個受寵小太監叫“阿丑”。阿丑生動地為憲宗表演過一出戲:小太監喝多了撒酒瘋,周邊的人提醒他“皇帝來了”,他卻根本不當回事。直到有人說“汪公公來了”,小太監的酒當時就醒了,屁滾尿流地跑開了。別人問小太監:“皇上來你都不怕,汪公公來你卻跑那么快,這是為什么呀?”只聽小太監邊跑邊嘀咕道:“皇帝算什么啊,姓甚名誰啊?誰不知道,天下只識汪公公。”
阿丑接著又演汪直,只見“汪直”很得意地操著兩柄大鉞(武器),笑得很開心也很夸張放肆。有人問:“你的鉞是什么鉞呀?”“汪直”也大笑著答道:“我的鉞法寶就是王越、陳鉞兩位將軍啊。”
對于前一幕,朱見深只是單純地看了個樂呵,并未言語。而后一幕,朱見深又是一笑,笑過之后卻陷入了深思。的確,他冒天下之大不韙寵信一個太監,那是因為他認為太監鬧不出什么大動靜,他甚至可以重用這個太監為監軍。但是如果這個太監與當代最優秀的軍事將領勾結,那后果會怎樣?
朱見深雖然沒有原則,卻不傻。更何況他其實也是有原則的,他的原則就在于旁人可以玩弄他的皇權、甚至褻瀆他的皇權,卻萬不能威脅到他的皇權。
一場大戲過后,汪直連同他與兩位“鉞哥”的友情,便刺傷了皇帝的龍眼。
再回顧王越一生中遭到的六次彈劾,這其中有實的,也有虛的,有的是說他和汪直關系非凡,也有的是說他太貪功,這些都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他的政治生涯。
弘治十一年(1498年),王陽明還在苦讀的年頭,王越在甘州前線不甘心地去世了,死前頭上仍扣著一頂不知從哪冒出的反叛帽子。
世人說王越是攀附汪直,可誰又能說汪直就沒有結交朋友的權利,誰又能說王越就沒有自己交朋友的選擇權?世人都說王越貪功,可他之后的大明王朝,卻少有人再能有他一樣的功績。而我們,也能從他的詩情中觸摸到他內心深處的一份平靜:戰亂別離,生死權且不畏懼!聚散別離,恩怨對錯,總是空。君不聞他《浪淘沙》:
遠水接天浮。渺渺扁舟。去時花雨送春愁。今日歸來黃葉鬧,又是深秋。
聚散兩悠悠。白了人頭。片帆飛影下中流。載得古今多少恨,都付沙鷗。
好在這時的皇帝朱祐樘給了王越一個相對公平的認可,“輟視朝一日,以示悼念。贈太傅,謚號襄敏”。
王越的確是明朝歷史上難得的軍事將領。對于王越和他特立獨行的一生,王陽明和皇帝的看法是高度統一的,那就是:去其糟粕、敬其精華,給予其超越世俗的諒解與尊重!
天賜良機,讓王陽明可以奉旨建王越墓,他覺得光榮而神圣。在王越的老家河南浚縣,大伾山西面。王陽明要以自己的方式祭奠這位心中的大英雄,他要竭盡全力地送心中偶像最后一程。
具體方法就是:以一顆無上虔誠之心,將兵法貫徹運用到整個建墓工程中去。
在還沒開工之前,王陽明就先做了整體規劃。他根據統計建墓民工的人數,又結合民工們的身體素質,將民工進行軍隊式的編制。工程操作中,王陽明還要求全員執行“什五法”的工作計劃,即該干活時干活、該吃飯時吃飯、該休息時也不加班,注重勞逸結合。
執行“什五法”,不壓榨工人、也不強行趕進度,這是王陽明的一片苦心:第一,王陽明心中有仁,他把民工當人看、不當工作機器;第二,王陽明認為,王越本就是一個充滿爭議性的人物,如果死后還要民工加班加點地為其建墓,定會引起公憤,這無疑是抹黑了死者;第三,正如王陽明多年所悟:急有什么用?急不來進度,只會帶來錯、亂,搞不好還要返工,倒不如慢下來,有序進行就是了。
另外,王陽明還積極組織守墓者進行守墓操練。其標準更是霸氣到以諸葛亮的“八陣圖”為基準:吸收井田制和道家八卦的精華式組合,集天文地理優勢于一身的作戰陣法,為的就是保王越墓的長久安寧。
就這樣,在“包工頭”王陽明的部署與督導下,民工們的工作效率極大提升,墓地也如期完美地竣工了!墓地安全也有了長期保障。
跪拜在英雄墓前,敬一杯清酒,無需什么奉承的言語。王陽明的苦心、敬重之心,蒼天可表!
臨回京時,王陽明拒絕了王越后人感恩戴德送來的金銀財寶。但他收下了他們所贈與他的那把咸寧寶劍。那是隨王越出塞征戰的佩劍。那把王陽明曾經在夢中接受過的王越的寶劍。
接過它,有朝一日揮劍沙場,譜馳騁之壯歌。
刑部里來了個王青天
弘治十三年(1500年),三十一歲的皇帝朱祐樘因為沒忘記在宦海中望見王陽明的兩眼,特意為他指派了一份在基層鍛煉的工作——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監管全國總監獄中的云南分監獄)。這一年,王陽明二十九歲,跪在大殿上“謝主隆恩”。
這里,先有一個疑問:兩歲之差,怎么人和人的差別,要比人和龍的差別還大呢?兩歲之差,不知道才學相差多大,皇帝朱祐樘已是日理萬機,掌管天下生殺和朝代走向數年,而王陽明卻還要在基層跑腿、監工,這合理么?
或許,這是一個歷史都難以滿分作答的題目。
王陽明雖貴為狀元郎的兒子,是個官二代,但還是得憑自己的實力參加科舉考試、博取功名,碰到打壓和意外,還要留級幾年。各種原因,他考上的又不是狀元,入仕后,就得從基礎做起。
朱祐樘不同,盡管他的生母是個普通到卑賤的宮女,但他的生父是皇帝。他就是“龍子”。在他高層人生的字典里,關于自己,永遠沒有“基層”二字。若說有,上面密密麻麻標注的也都是別人的名字。
在小朱祐樘還沒有絲毫準備時,他就被藏匿在了深宮;同樣在他沒有準備好時,他又被推去認了父皇,再之后成了太子、失去母親,失去父親……之后,他就莫名其妙、又順理成章地成了皇帝,被推到龍椅上去,決斷國家大事。因為他是皇二代,愿不愿意都得跳級。
或者,王陽明算是正常進度,搭公交前進,只是趕上了幾個紅燈,幾個地段堵車,略耽誤了些。而朱祐樘是跑得太快了,他乘坐的交通工具是火箭,把眾人都甩得遠遠的。
所以,雖只兩歲之差,王陽明還只是個仕途新人,朱祐樘卻已經是一位從政十多年的老前輩了。但說起朱祐樘會從茫茫官員中發現王陽明,也算是王陽明自己爭取來的“榮幸”。
這還要追溯回弘治十二年發生的兩件大事。第一,弘治十二年,王陽明負責修了王越墓,過程有條有理,結果像模像樣,為朝廷長了臉,也去了弘治皇帝朱祐樘一樁心腹大事。第二,在當年一場流星引發的社會風暴中,王陽表現得不錯。
原來,就在王陽明修王越墓的同年,北京上空劃過一顆美麗又長尾巴的彗星。
沒人會去夸贊這樣一顆星星的長相,因為在人們的傳統觀念里,那可是掃把星啊,會讓人走霉運的!一時,北京的街頭巷尾議論紛紛:“該不會國家要出什么亂子吧?”“該不會吧,當班皇帝如此圣明。”“那可不一定,天威難測呢。天災這種東西,還不是老天爺說了算。”“祈禱國泰民安!”
或許,有一種叫“墨黑定律”的詛咒真的無處不在。有時候,還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
就在這個人心惶惶的敏感節骨眼兒上,大明的一塊“舊疾、頑疾”復發了:蒙古人又開始在邊塞鬧騰了,雖說鬧得不是很歡實,卻也總是讓人懸心。
這一下,從朝廷到百姓又炸開鍋了。人們的想象力變得出奇的豐富:掃把星出現、邊疆告急……幾天下來,擺在皇帝朱祐樘面前的上疏已經堆成了小山,有官員從天文、地理、星象方面告訴他“此事必有蹊蹺,二者必有關聯”,也有人從人文治理方面提醒皇帝要如何作秀安撫動蕩民心。奏折無數,好話廢話亦是無數。
在這眾多的奏折中,朱祐樘翻來看去,覺得有亮點且有點用的也就那么幾篇,在找重臣商量之后,便派人邊關傳旨去了。這其中,包含一篇幾千字的奏折,那便是王陽明所上的《陳言邊務疏》。上疏中,王陽明發表了針對國家弊病和軍事訓練等問題的見解,這倒是深深觸動了皇帝朱祐樘。且不說它的實際作用到底多大,這樣一個小官能不像多數文官一樣東扯西扯,說些具體建議,單是將“良苦用心用在刀刃上”這一點,朱祐樘就是欣賞的。
皇帝相對認可王陽明的理論,甚至也將他的建議結合到了國防工作中去。但是,就王陽明這個人來講,皇帝還是決定繼續考察的。國家建設從來不缺少理論,而誰又能保證,一個叫王陽明的新科進士就一定不是眼高手低的空想家呢?
畢竟,這是一個缺少有效執行者和有效執行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