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三合院(5)
- 一百年漂泊:臺灣的故事
- 楊渡
- 4559字
- 2017-02-27 17:22:37
我站在河流中看著小魚游來游去,拿了小小網子就可以撈魚,驚訝地問阿漢伯:“你看,魚都出來吃東西,比較好抓了?!?
“憨囝仔,這是水變少了,魚出來喘氣啊!”阿漢伯看著天說,“這個天公吶,再不落雨,稻子就沒水吃了。”
最可憐的是水田里的泥鰍。
小小的泥鰍本來都躲在稻田的泥土里,我們在播種、除草、放水的時候,它總是能利用深層的軟泥,把自己藏起來。但這一次真的很麻煩了,水田都干得裂開了縫,軟泥變成一片片的土塊。泥鰍沒地方躲,只有跑出來喘氣。
“啊呀,這個天公伯,不要讓我們活了嗎?”阿漢伯望著天空說。
那一年,從冬天開始,過了春節,該播種了,老天還不下春雨。
但農民不能不播種。不播種,這一季就一無收成,今年無法過活?。?
還好!溪的上游還有水下來,利用一點河水,大家輪流灌溉,讓農田濕潤些,勉強播種。
秧苗初插,是灌溉的時機,可整條溪流要見底了,卻不見下雨。
“夭壽啊,這個天,”六叔公看著天說,“伊是要叫咱怎樣啦?這田土,干得可以做豆干了。連田里的泥鰍都曬成干了……”
最后,七叔公找出一架古代的木頭制腳踏抽水機。
這是最后的希望了。整個三合院的人出動,來幫忙踩水車。全部的孩子都像看見新玩具一樣興奮,排隊要上去踩水車。
水車架在溪邊,那水是透過一根根滾動的長柄木勺子,從溪底,一勺一勺,舀上來的。水不多,剛剛舀上來的第一勺水,一流進溝渠,就被干渴太久的泥土給吸干了。
沒關系,再來,于是一勺一勺,把溝渠弄濕,水慢慢向下流,一條涓涓細流,終于形成,慢慢地流入了最靠近六叔公的水田。那田里的土,真的變了樣,本來是灰色的干涸的土,一旦滋潤了水分,就變成黑色的泥土。那土地,真的在喝水,一口一口,吸得一滴不剩。
最美妙的是稻子。小秧苗,葉子垂下來,頭低低的,像一個垂頭喪氣的小孩子。喝足了水,精神就來了。頭抬起來,胸挺起來,翠綠的臉色回來了,那光澤也亮起來了。
成排的小秧苗,站在那里,真像早晨的操場,小學生仰頭看升旗,面孔發亮!
土地會喝水,土地會呼吸,土地也會歌唱!
然而,干旱太大,水車太慢。踩了一下午,根本不足以灌溉一分地。再這樣下去,要讓所有的田都上了水,至少得好幾天,排后面的秧苗早干死了。于是,大家決定派父親去找門路,借馬達抽水機。
當時全臺灣都缺水,父親找鄉長,鄉長找農會,農會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找,居然借到一輛馬達超級大聲的抽水機。
為了稻子,大家沒日沒夜地工作,輪流灌溉。我們輪到半夜的班。媽媽半夜起來,和父親、叔叔一起,去看著水車幫浦(即水泵)抽水,而且要有一個人跟著水流走,直到下游,看著水流入自己的稻田里。但這還不能放心。因為可能有人會來偷放水,讓水從我們稻田的另一邊流出去,去灌溉他們的田。
本來三合院都是自家人,不應互相猜忌。但為了生存的一粒米、一碗飯,也用盡心機,尤其是隔壁親戚,看得見彼此的行動,更有互相傷害的機會。輪到我們灌溉用水的時候,水源就曾被某一房親戚偷偷攔截。
媽媽請他們遵守約定,輪流灌溉。但那一房的人卻說:“講笑話,水要往下流,流進我們的田,我有什么辦法?”
這就是農村的生存戰斗。
媽媽本是一個弱小女子,她敢半夜出門,全靠一只德國狼犬。
媽媽的家族不知從什么地方找來了有血統的狼狗,體型特別高大勇猛。那母狗生了幾只小狗,送媽媽一只,名叫庫洛。在媽媽的訓練下,它養成習慣,非媽媽喂的食物,絕對不吃。即使在媽媽面前拿食物給它,它一樣站著不動,非常有尊嚴,像一個訓練有素的武士。除非媽媽拿起食物說:“庫洛,來!”再放到它的面前,它才開始動口。
在干旱的戰斗里,瘦瘦小小的媽媽,荷著一根鋤頭,在黑漆漆的水田間巡視。為了要讓水源流下來,好趁著夜色,無人用水的當下,把自己的田先灌溉了,她甚至走很遠很遠的夜路,到圳溝[6]的上游,打開圳埤[7]的水路。
通往圳埤上游唯有一條小路,一邊是紡織工廠高高的墻壁,一邊是足可淹沒人的大圳,月黑風高的晚上,媽媽就獨自一人,帶著一條狼狗,走出去。
彼時,臺灣鄉下沒有路燈,一到晚上夜色漆黑,媽媽拿一個手電筒獨自出門,實在讓人擔心。
有一天夜半,媽媽看守水田,直到天已蒙蒙亮的時候,水已經灌溉得飽滿了,輪到另一個叔公家。那叔公剛出門,身上帶了一個小飯團,他看媽媽一個小婦人寒夜如此辛勞,就從身上拿出熱飯團,要遞給媽媽。他的手剛剛一伸出來,那德國狼狗立即跳起來,朝著那人的手撲咬過去。那親戚大叫一聲,嚇得連連后退。但那狼狗并不追擊,只是護著媽媽,堅持站著,怒目齜牙,發出低沉的警告聲。它并不是要吃東西,而是不容許有伸手或攻擊的動作。
后來媽媽說,只要有庫洛做伴,她什么都不怕。
其實,為了灌溉的田水,為了讓稻子可以生長,她什么都不怕了。
農村,在作家的筆下是一個烏托邦,但我知道,那是生存的肉搏戰場。既溫柔又殘酷,既明亮又陰暗,既細致又粗暴,既輕盈又厚重;唯一的生存法則,只有和大地自然共生,沒別的辦法。
一個農民,如果不想終生靠著黑土地、天天汗水淋漓地過活,唯有走出去。
12 打鐵店
小學一、二年級剛開始上學的時候,每天的路程都是一場探險。沿途所見的打鐵鋪、食油店、香紙鋪、雜貨店、冰店、竹器百貨店等,都像一個新世界,讓我好奇地看著、聞著、聽著。食油店的花生油香味濃郁;香紙鋪飄著檀木金紙的香氣;雜貨店有蝦米、小魚干的味道;冰店會在夏天飄著白霧;日用百貨店有五顏六色的蚊帳、紙傘、雨衣等;但最棒最好玩的是打鐵鋪。
下課回家途中,我最初喜歡駐足的地方,是一家打鐵鋪。它有一個不時紅通通的火爐,永遠燒著一排鐵條或者鐵塊,師傅總是拿一根長長的鐵夾子,等鐵塊燒得通紅,就伸進火爐中,把它夾出來,擱在一塊無比堅硬的鐵板上,叮叮當當地敲打起來。他的旁邊放了一盆冷水,打過的鐵,快成形了,就放進冷水中,“滋……”的一聲,白蒸氣直沖滿屋。火星四射,紅光迸裂,白氣茫茫中,圓的鐵鍋、扁的鋤頭、尖的叉子、彎的鐮刀甚至牛車上的輪軸,各種器具,就在敲打中,慢慢成形。那簡直是魔幻般的制作過程。
有一次,打鐵師傅看我偶爾站在一旁,就問坐著閑聊的黑臉人:“這是誰家的孩子?”
“你看呢?”那個黑臉故意說。
“喂,你住哪里的?”師傅問我。
“哦?”我有些驚訝,說,“在布會社過去一點?!?
“啊,布會社那邊哦,我知道了?!彼D頭端詳我一眼,繼續在火爐里燒著鐵,拿出來敲一下,當一聲,火光四射中,他說,“看你這個臉形仔,你是不是魅寇的囝仔?”
“嗯?!蔽尹c點頭。
“有點像。哈哈哈,眼睛最像,只是臉型沒像他爸爸那么四方?!?
“魅寇最近在做什么?”黑臉問。
“不知道,說不定他去做飛機了?!庇腥舜笮φf。
“這個魅寇??!實在是咱莊頭最聰明的人,每天啊,想孔想縫,一個頭殼,轉二十四個彎,不知在想什么。你們知硑?有一陣子,他常常來找我,要我幫他打造‘鐵手指’?!睅煾蹈吲d地說。
叮叮當當,打鐵聲中,他當我不存在似的,一邊敲打鐵塊,繼續講述著。旁人也呼應著他。
“你們猜猜看,魅寇講的‘鐵手指’是什么?”他自問自答起來,“我聽都不曾聽過。我問他,你到底在講啥?要做暗器嗎?魅寇就說,用鐵做的,可以套在食指和中指兩個手指上的。不要太大只,要可以當手指用。”
“他要做什么用?敢是要打得尖尖的,當暗器,拿來刺死人?”黑臉阿叔問。
“不是啦,”打鐵師傅笑起來很可愛,前面有一顆門牙斷了一半,聽說是他和人打架,被打斷的。
“我也很好奇,就問他做什么用?”打鐵師父說,“他若要做金戒指,我做不來,要去金飾店。我跟他說?!?
“可是他講,不是要做金戒指,也不是要做鐵戒指,是用鐵做的手指套。”
“鐵手指套?要練鐵砂掌嗎?”黑面阿叔問。大家都笑了。
“不是。這個魅寇說,稻子插秧的時候,每一次把稻苗插下去,總是會用力把根插深一點,這樣稻子才種得牢??墒翘昧?,泥土就塞進指甲縫里,久了,總是會痛。所以我們都只能動作慢一點,才不會讓泥土塞進指甲縫。但這樣一來,速度就快不起來了?!贝蜩F師傅說。
“他還要多快?。克呀浭窃蹅兦f頭最快的人了,還要跟誰比?”黑面阿叔說。
“我就是這樣跟他講?!贝蜩F師傅說,“可是你們猜,這魅寇怎么說?他說,咱若有這種‘鐵手指’套在手上,插稻子的時候,大家手指就不會痛了,我們就可以插秧插得很快,大家一起用,咱們農民就不會那么累了。”
“他真是好心呢!”另一個人說。
“他鬼頭鬼腦,太好笑了。結果呢?”
“我就是看他好心,陪他做下去了。”打鐵師傅說,“不過,我也是怕自己做不來,就跟他說,你要不要去找金飾店,他們手路比較細,比較會做手工。要套在手上的手指,可能要用做戒指的手工,才能做得好?!?
“不可能啦,他說,沒有人拿金手指來種田,有金手指也不必種田了。我們只有用鐵的,還差不多。”打鐵師傅笑起來。
“夭壽!那一陣子哦,我只要有空,就幫他打那鐵手指,一邊做,還要一邊合他的手指,慢慢打,慢慢改,手指套進去,還要能動,可以去掰秧苗,比打金戒指還難。我常常跟他講,恁爸做好這個,就可以去開金飾店了。結果你猜怎么樣了?”
“怎么樣了?”旁邊的叔伯們問。
“我們真的做好了,套上去也很合他的手指。當然是特別合的喲,依照他的食指和中指打造的。他高興極了,戴上去,要下田表演給大家看,他說,他會是世界第一名的插秧高手。第二天,我站在他旁邊,一定要看清楚,伊娘咧,我打了一個多月??!”
“他有沒有找很多人來參觀?”
“有啊,整個插秧團的人都來了。只見他站在田埂邊,把手指套上去,真像要變魔術。插秧團的人都瞪大了眼睛,都來看哪,真是熱鬧。”打鐵師傅笑著說,“他兩根指頭剛剛掰好秧苗,兩手一伸,向下,咔嚓一下,插進土里去了。立即的,他手一拉出來,就站著不動了?!?
“啊?怎么啦?”
“怎么啦?你猜猜看?”
“難道是鐵手指插到泥鰍?還是抓出一只青蛙哦?”
“哈哈哈,猜猜看啊。哈哈哈,他的兩根手指頭光溜溜!他的鐵手指一插下去,就被泥土給黏住,出不來了。這田土是會黏人的啊。這田土一吸,哈哈哈!什么都被黏住了?!?
“干!這不是給田土吸走了!”有人著急地說。
“這個魅寇啊,當場氣得滿臉發紅。他不甘愿,不服輸,這固執的家伙,又做了很久,我幫他修改了好幾次,還真的沒辦法。田土很會吸,怎么做都被吸進去??墒?,你不得不佩服啊,這個魅寇,實在太聰明了。只有他想得出來。”
“你也很空哦?陪著他這樣玩。”
“他實在很有趣,我就跟他做伴。雖然沒成功,手藝也進步很多呢!”打鐵師傅揮舞著手中的大鐵錘,當當當敲了幾下,笑著說,“我一世人,第一次用這種粗重的工具,做金飾店做的事哩!若不是他,我這一輩子大概永遠也不會做鐵手指。陪他玩一次,實在真趣味!”
“鬼頭鬼腦,每一項事情,都要跟人不一樣!這個魅寇啊,實在是吃了他三叔的嘴涎哪!他一點也不像他爸海永伯,那么古意,反而比較像他的三叔,實在是真聰明啊!”一個親戚說。
“喂,魅寇的后生啊!”那打鐵師傅看我乖乖站在旁邊偷偷聽,就喊道,“你啊,來吃一個地瓜吧!”他們把地瓜放在火爐邊,用它的余溫烤。
接過火爐烘熟了地瓜,我仍然有點生悶氣。雖然他們稱贊父親很聰明,可是聽起來又有一點嘲笑。我不知道該怎么說,只有向他們道過謝,轉頭默默走了。
但那打鐵師傅愿意陪父親做鐵手指,用那么大的鐵錘去做那么小的手指套,那還真是成語說的“鐵杵磨成繡花針”。我真是很佩服他們。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父親在鄉人的心目中,是怎樣一種形象。不管怎么樣,他敢去開創別人不敢想的事。這個“敢”字,成了他的正字標記。
然而,這也注定了他要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迎向風暴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