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碧海青天夜夜心(3)
- 共君一醉一陶然
- 石評梅
- 4974字
- 2017-02-15 16:57:47
到了九點半,他站起身要走,我留他多坐坐。他由日記本中寫了一個Bovia遞給我,他說:“我們以后通信因檢查關(guān)系,我們彼此都另呼個名字;這個名字我最愛,所以贈給你,愿你永遠(yuǎn)保存著它。”這時我強(qiáng)咽著淚,送他出了屋門。他幾次阻攔我,說病后的身軀要禁風(fēng)雨,不準(zhǔn)我出去,我只送他到了外間。我們都說了一句前途珍重努力的話,我一直望著他的頎影在黑暗的狂風(fēng)暴雨中消失。
我大概不免受點風(fēng)寒又病了一星期才起床。后來他來信,說到石家莊便病了,因為那夜他披淋了狂風(fēng)暴雨。
如今,他是寂然地僵臥在野外荒冢。但每屆狂風(fēng)暴雨之夜,我便想起兩年前荒齋中奇異的來客。
天辛
到如今我沒有什么話可說,宇宙中本沒有留戀的痕跡,我祈求都像驚鴻的疾掠、浮云的轉(zhuǎn)逝;只希望記憶幫助我見了高山想到流水,見了流水想到高山。但這何嘗不是一樣的吐絲自縛呢!
有時我常向遙遠(yuǎn)的理智塔下懺悔,不敢抬頭;因為瞻望著遙遠(yuǎn)的生命,總令我寒噤戰(zhàn)栗!最令我難忘的就是你那天在河濱將別時,你握著我的手說:
“朋友!過去的確是過去了,我們在疲倦的路上,努力去創(chuàng)造未來吧!”
而今當(dāng)我想到極無聊時,這句話便隱隱由我靈魂深處溢出,助我不少勇氣。但是終日終年戰(zhàn)兢兢地轉(zhuǎn)著這生之輪,難免有時又感到生命的空虛,像一只疲于飛翔的孤鴻,對著蒼茫的天海、云霧的前途,何處是新徑,何處是歸路地懷疑著,徘徊著。
我心中常有一個幻想的新的境界,愿我自己單獨地離開群眾,任著腳步,走進(jìn)了有虎狼豺豹的深夜森林中,跨攀過削巖峭壁的高岡,渡過了蒼茫扁舟的汪洋,穿過荊棘叢生的狹徑……任我一個人高呼,任我一個人低唱,即有危險,也只好一個人量力扎掙與抵抗。求救人類,荒林空谷何來佳侶?祈福上帝,上帝是沉默無語。我愿一生便消失在這里,死也埋在這里,雖然孤寂,我也寧愿享茲孤苦的。不過這怕終于是一個意念的幻想,事實上我又如何能這樣,除了蔓草黃土堙埋在我身上的時候。
如今,我并不懇求任何人的憐憫和撫慰,自己能安慰娛樂自己時,就便去追求著哄騙自己。相信人類深藏在心底的,大半是罪惡的種子,陳列在眼前的又都是些幻變?nèi)f象的尸骸;猜疑嫉妒既狂張起翅兒向人間亂飛,手中既無弓箭又無彈丸的我們,又怎能奈何他們呢?辛!我們又如何能不受傷負(fù)創(chuàng)被人們譏笑?
過去的夢神,她常伸長玉臂要我到她的懷里,因之,一切的凄愴失望像萬騎踏過沙場一樣蹂躪著我。使我不敢看花,看花想到業(yè)已埋葬的青春;不敢臨河,怕水中映出我憔悴的瘦影;更不敢到昔日棲息之地,怕過去的陳尸捉住我的驚魂。更何忍壓著凄酸的心情,在晚霞鮮明,鳥聲清幽時,向沙土上小溪畔重認(rèn)舊日的足痕!
從前贊美朝陽,紅云捧著旭日東升,我歡躍著說:“這是我的希望。”從前愛慕晚霞,望著西方絢爛的彩虹,我心告訴我:“這是我的歸宿。”天辛呵!縱然今天我立在偉大莊嚴(yán)的天壇上,彩鳳似的云霞依然飄停在我的頭上;但是從前我是沉醉在陽光下的薔薇花,現(xiàn)在呢,僅不過是古荒凄涼的神龕下,蜷伏著呻吟的病人。
這些話也許又會令你傷心的,然而我不知為什么似乎一些幸福愉快的言語也要躲避我。今天推窗見落葉滿階,從前碧翠的濃幕,讓東風(fēng)撕成了粉碎;因之,我又想到落花,想到春去的悠忽,想到生命的虛幻,想到一切……想到月明星爛的海,燈光輝煌的船,廣庭中婀娜的舞女,琴臺上悠揚(yáng)的歌聲;外邊是沉靜的海充滿了神秘,船里是充滿了醉夢的催眠。洶涌的風(fēng)波起時,船工先感恐懼,只恨我的地位在生命海上,不是沉醉嬌貴的少女,偏是操持危急的船工。
說到我們的生命,更渺小了,一波一浪,在海上留下些什么痕跡!
誕日,你寄來的象牙戒指收到了。誠然,我也愿用象牙的潔白和堅實,來紀(jì)念我們自己靜寂像枯骨似的生命。
象牙戒指
記得那是一個楓葉如荼,黃花含笑的深秋天氣,我約了晶清去雨華春吃螃蟹。晶清喜歡喝幾杯酒,其實并不大量,僅不過想效顰一下詩人名士的狂放。雪白的桌布上陳列著黃赭色的螃蟹,玻璃杯里斟滿了玫瑰酒。晶清坐在我的對面,一句話也不說,一杯杯喝著,似乎還未曾澆灑了她心中的塊壘。我擎著杯望著窗外,馳想到桃花潭畔的母親。正沉思著,忽然眼前現(xiàn)出茫洋的大海,海上漂著一只船,船頭站著激昂慷慨,愿血染了頭顱誓志為主義努力的英雄!
在我神思飛越的時候,晶清已微醉了。她兩腮的紅采,正照映著天邊的晚霞;一雙惺忪似初醒時的眼,注視著我擎著酒杯的手。我笑著問她:
“晶清!你真醉了嗎?為什么總看著我的酒杯呢!”
“我不醉,我問你什么時候帶上那個戒指,是誰給你的?”
她很鄭重地問我。
本來是件極微小的事吧!但經(jīng)她這樣正式地質(zhì)問,反而令我不好開口,我低了頭望著杯里血紅瀲滟的美酒,呆呆地不語。晶清似乎看出我的隱衷,她又問我道:
“我知道是辛寄給你的吧!不過為什么他偏要給你這樣慘白枯冷的東西?”
我聽了她這幾句話后,眼前似乎輕掠過一個黑影,頓時覺著桌上的杯盤都旋轉(zhuǎn)起來,眼光里射出無數(shù)的銀線。我暈了,暈倒在桌子旁邊!晶清急忙跑到我身邊扶著我。過了幾分鐘我神經(jīng)似乎復(fù)原,我抬起頭又斟了一杯酒喝了,我向晶清說:
“真的醉了!”
“你不要難受,告訴我你心里的煩惱,今天你一來我就看見你帶了這個戒指,我就想一定有來由,不然你決不帶這些裝飾品的,尤其這樣慘白枯冷的東西。波微!你可能允許我脫掉它,我不愿意你帶著它。”
“不能,晶清!我已經(jīng)帶了它三天了,我已經(jīng)決定帶著它和我的靈魂同在,原諒我朋友!我不能脫掉它。”她的臉漸漸變成慘白,失去了那酒后的紅采,眼里包含著真誠的同情,令我更感到凄傷!她為誰呢!她確是為了我,為了我一個光華燦爛的命運(yùn),輕輕地束在這慘白枯冷的環(huán)內(nèi)。
天已晚了,我遂和晶清回到學(xué)校。我把天辛寄來象牙戒指的那封信給她看,信是這樣寫的:
……我雖無力使海上無浪,但是經(jīng)你正式?jīng)Q定了我們命運(yùn)之后,我很相信這波濤山立狂風(fēng)統(tǒng)治了的心海,總有一天風(fēng)平浪靜,不管這是在千百年后,或者就是這握筆的即刻;我們只有候平靜來臨,死寂來臨,假如這是我們所希望的。容易丟去了的,便是兢兢然戀守著的;愿我們的友誼也和雙手一樣,可以緊緊握著的,也可以輕輕放開。宇宙作如斯觀,我們便毫無痛苦,且可與宇宙同在。
雙十節(jié)商團(tuán)襲擊,我手曾受微傷。不知是幸呢還是不幸,流彈洞穿了汽車的玻璃,而我能坐在車?yán)锊凰溃∵@里我還留著幾塊碎玻璃,見你時贈你做個紀(jì)念。昨天我忽然很早起來跑到店里購了兩個象牙戒指;一個大點的我自己帶在手上,一個小點的我寄給你,愿你承受了它。或許你不忍吧!再令它如紅葉一樣的命運(yùn)。愿我們用“白”來紀(jì)念這枯骨般死靜的生命。……
晶清看完這信以后,她雖未曾再勸我脫掉它,但是她心里很難受,有時很高興時,她觸目我這戒指,會馬上令她沉默無語。
這是天辛未來北京前一月的事。
他病在德國醫(yī)院時,出院那天我曾給他照了一張?zhí)稍诖采系南瘢瑑墒謸嵝兀苊黠@地便是他右手那個象牙戒指。后來他死在協(xié)和醫(yī)院,尸骸放在冰室里,我走進(jìn)去看他的時候,第一觸目的又是他右手上的象牙戒指。他是帶著它一直走進(jìn)了墳?zāi)埂?
夜航
一九二五年元旦那天,我到醫(yī)院去看天辛,那時殘雪未消,輕踏著積雪去叩彈他的病室,誠然具著別種興趣,在這連續(xù)探病的心情經(jīng)驗中,才產(chǎn)生出現(xiàn)在我這懺悔的惆悵!不過我常覺由崎嶇蜿蜒的山徑到達(dá)到峰頭,由翠蔭森森的樹林到達(dá)到峰頭,歸宿雖然一樣,而方式已有復(fù)雜簡略之分,因之我對于過去及現(xiàn)在,又覺心頭輕泛著一種神妙的傲意。
那天下午我去探病,推開門時,他是睡在床上頭向著窗瞧書,我放輕了足步進(jìn)去,他一點都沒有覺得我來了,依然一頁一頁翻著書。我脫了皮袍,笑著蹲在他床前,手攀著床欄說:
“辛,我特來給你拜年,祝你一年的健康和安怡。”
他似乎吃了一驚,見我蹲著時不禁笑了!我說:
“辛!不準(zhǔn)你笑!從今天這時起,你做個永久的祈禱,你須得誠心誠意的祈禱!”
“好!你告訴我祈禱什么?這空寂的世界我還有希望嗎?我既無希望,何必乞憐上帝,禱告他賜我福惠呢?朋友!你原諒我吧!我無力而且不愿作這幻境中自騙的祈求了。”
僅僅這幾句話,如冷水一樣澆在我熱血搏躍的心上時,他奄奄地死寂了,在我滿挾著歡意的希望中,顯露出這樣一個嚴(yán)澀枯冷的阻物。他正在詛咒著這世界,這世界是不預(yù)備給他什么,使他虔誠的心變成厭棄了,我還有什么話可以安慰他呢!
這樣沉默了有二十分鐘,辛搖搖我的肩說:
“你起來,蹲著不累嗎?你起來我告訴你個好聽的夢。快!快起來!這一瞥飛逝的時間,我能說話時你還是同我談?wù)劙桑∧慊厝r再沉默不好嗎!起來,坐在這椅上,我說昨夜我夢的夢。”
我起來坐在靠著床的椅上,靜靜地聽著他那抑揚(yáng)如音樂般聲音,似夜鶯悲啼,燕子私語,一聲聲打擊在我心弦上回旋。他說:
“昨夜十二點鐘看護(hù)給我打了一針之后,我才可勉強(qiáng)睡著。波微!從此之后我愿永遠(yuǎn)這樣睡著,永遠(yuǎn)有這美妙的幻境環(huán)抱著我。”
“我夢見青翠如一幅綠緞橫披的流水,微風(fēng)吹起的雪白浪花,似綠緞上纖織的小花;可惜我身旁沒帶著剪子,那時我真想裁割半幅給你做一件衣裳。”
“似乎是個月夜,清澈如明鏡的皎月,高懸在蔚藍(lán)的天宇,照映著這翠玉碧澄的流水;那邊一帶垂柳,柳絲一條條低吻著水面,像個女孩子的頭發(fā),輕柔而蔓長。柳林下系著一只小船,船上沒有人,風(fēng)吹著水面時,船獨自在擺動。”
“這景是沉靜,是莊嚴(yán),宛如一個有病的女郎,在深夜月光下,仰臥在碧茵草氈,靜待著最后的接引,愴凄而冷靜。又像一個受傷的騎士,倒臥在樹林里,聽著這渺無人聲的野外,有流水嗚咽的聲音!他望著灑滿的銀光,想到祖國,想到家鄉(xiāng),想到深閨未眠的妻子。我不能比擬是那么和平,那么神寂,那么幽深。”
“我是踟躕在這柳林里的旅客,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我走到系船的那棵樹下,把船解開,正要踏下船板時,忽然聽見柳林里有喚我的聲音!我怔怔地聽了半天,依舊把船系好,轉(zhuǎn)過了柳林,緣著聲音去尋。愈走近了,那喚我的聲音愈低微愈哀慘,我的心搏跳得更加厲害。郁森的濃蔭里,露透著幾絲月光,照映著真覺冷森慘淡!我停止在一棵樹下,那細(xì)微的聲音幾乎要聽不見。后來我振作起勇氣,又向前走了幾步,那聲音似乎就在這棵樹上。”
他說到這里,面色變得更蒼白,聲浪也有點顫抖,我把椅子向床移了一下,緊握著他的手說:
“辛!那是什么聲音?”
“你猜那喚我的是誰?波微!你一定想不到,那樹上發(fā)出可憐的聲音叫我的,就是你!不知誰把你縛在樹上,當(dāng)我聽出是你的聲音時,我像個猛獸一般撲過去,由樹上把你解下來;你睜著滿含淚的眼望著我,我不知為什么忽然覺得難過,我的淚不自禁地滴在你腮上了!”
“這時候,我看見你慘白的臉被月兒照著像個雕刻的石像,你伏在我懷里,低低地問我:
‘辛!我們到那里去呢?’”
“我沒有說什么,扶著你回到系船的那棵樹下,不知怎樣,剎那間我們泛著這葉似的船兒,漂游在這萬頃茫然的碧波之上,月光照得如白晝。你站在船頭仰望著那廣漠的天宇,夜風(fēng)吹送著你的散發(fā),飄到我臉上時我替你輕輕一掠。后來我讓你坐在船板上,這只無人把舵的船兒,駕凌著像箭一樣在水面上漂過,漸漸看不見那一片柳林,看不見四周的緣岸。遠(yuǎn)遠(yuǎn)地似乎有一個塔,走近時原來不是燈塔,那個翠碧如琉璃的寶塔,月光照著發(fā)出璀璨的火光,你那時驚呼著指那塔說:
‘辛!你看什么!那是什么?’”
“在這時候,我還沒有答應(yīng)你。忽然狂風(fēng)卷來,水面上涌來如山立的波濤,浪花涌進(jìn)船來,一翻身我們已到了船底,波濤卷著我們浮沉在那琉璃寶塔旁去了!”
“我醒來時心還跳著,月光正射在我身上,弟弟在他床上似乎正在夢囈。我覺著冷,遂把椅子上一條絨氈加在身上。我想著這個夢,我不能睡了。”
我不能寫出我聽完這個夢以后的感想,我只覺心頭似乎被千斤重閘壓著。停了一會兒我忽然伏在他床上哭了!天辛大概也知道不能勸慰我,他嘆了口氣重新倒在床上。
“殉尸”
我怕敲那雪白的病房門,我怕走那很長的草地,在一種潛伏的心情下,常顫動著幾縷不能告人的酸意,因之我年假前的兩星期沒有去看天辛。
記得有一次我去東城赴宴,歸來順路去看他。推開門時他正睡著,他的手放在絨氈外邊,他的眉峰緊緊鎖著,他的唇枯燒成青紫色,他的臉凈白像石像,只有胸前微微的起伏,告訴我他是在睡著。我靜靜地望著他,站在床前呆立了有廿分鐘,我低低喚了他一聲,伏在他床上哭了!
我怕驚醒他,含悲忍淚,把我手里握著的一束紅梅花,插在他桌上的紫玉瓶里。我在一張皺了的紙上寫了幾句話:“天辛,當(dāng)梅香喚醒你的時候,我曾在你夢境中來過。”
從那天起我心里總不敢去看他,連打電話給蘭辛的勇氣也沒有了。我心似乎被群蛆蠶食著,像蜂巢般都變成好些空虛的洞孔。我虔誠著躲閃那可怕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