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碧海青天夜夜心(4)
- 共君一醉一陶然
- 石評梅
- 4947字
- 2017-02-15 16:57:47
放了年假第二天的夜里,我在燈下替侄女編結著一頂線繩帽。當我停針沉思的時候,小丫頭送來一封淡綠色的小信。拆開時是云弟寄給我的,他說:“天辛已好了,他讓我告訴你,還希望你去看看他,在這星期他要搬出醫院了?!?
這是很令我欣慰的,當我轉過那條街時,我已在鐵欄的窗間看見他了,他低著頭背著手在那枯黃草地上踱著,他的步履還是那樣遲緩而沉重。我走進了醫院大門,他才看見我,他很喜歡地迎著我說:“朋友!在我們長期隔離間,我已好了,你來時我已可以出來接你了?!?
“呵!感謝上帝的福佑,我能看見你由病床上起來……”我底下的話沒說完已經有點哽咽,我恨我自己,為什么在他這樣歡意中發出這莫名奇妙的悲感呢!至現在我都不了解。
別人或者看見他能起來,能走步,是已經健康了,痊愈了吧!我真不敢這樣想,他沒有舒怡健康的紅靨,他沒有心靈發出的微笑,他依然是憂絲緊縛的枯骨,依然是空虛不載一物的機械。他的心已由那飛濺沖激的奔流,會聚成一池死靜的湖水,沒有月沒有星,黑沉沉發出嗚咽泣聲的湖水。
他同我回到病房里,環顧了四周,他說:
“朋友!我總覺我是痛苦中浸淹了的幸福者,雖然我不曾獲得什么,但是這小屋里我永遠留戀它,這里有我的血,你的淚!僅僅這幾幕人間悲劇已夠我自豪了,我不應該在這人間還奢望著上帝所不許我的,我從此知所懺悔了!”
“我的病還未好,昨天克老頭兒警告我要靜養六個月,不然怕轉肺結核。”
他說時很不高興,似乎正為他的可怕的病煩悶著。停了一會兒,他忽然問我:
“地球上最遠的地方是哪里呢?”
“便是我站著的地方。”我很快地回答他。
他不再說什么,慘慘地一笑!相對默默不能說什么。我固然看見他這種坦然的態度而傷心,就是他也正在為了我的躲閃而可憐,為了這些,本來應該高興的時候,也就這樣黯淡地過去了。
這次來探病,他的性情心境已完全變化,他時時刻刻表現他的體貼我、原諒我的苦衷,他自己煩悶愈深,他對于我的態度愈覺坦白大方,這是他極度粉飾的傷心,也是他最令我感泣的原因。他在那天曾鄭重地向我聲明:
“你還有什么不放心,我是飛入你手心的雪花,在你面前我沒有自己。你所愿,我愿赴湯蹈火以尋求,你所不愿,我愿赴湯蹈火以避免。朋友,假如連這都不能,我怎能說是敬愛你的朋友呢!這便是你所認為的英雄主義時,我愿虔誠地在你世界里,贈與你永久的驕傲。這便是你所堅持的信念時,我愿替你完成這金堅玉潔的信念?!?
“我在醫院里這幾天,悟到的哲理確乎不少,比如你手里的頭繩,可以揣在懷里,可以扔在地下,可以編織成許多時新的花樣。我想只要有頭繩,一切權力自然操在我們手里,我們高興編織成什么花樣,就是什么。我們的世界是不長久的,何必顧慮許多呢!”
“我們高興怎樣,就怎樣吧,我只誠懇地告訴你‘愛’不是禮贈,假如愛是一樣東西,那么贈之者受損失,而受之者亦不見得心安?!?
在這纏綿的病床上起來,他所得到的僅是這幾句話,唉!他的希望紅花,已枯萎死寂在這病榻上輾轉嗚咽的深夜去了。
我坐到八點鐘要走了,他自己穿上大氅要送我到門口,我因他病剛好,夜間風大,不讓他送我,他很難受,我也只好依他。他和我在那輝亮的路燈下走過時,我看見他那蒼白的臉,頹喪的精神,不覺暗暗傷心!他呢,似乎什么都沒有想,只低了頭慢慢走著。他送我出了東交民巷,看見東長安街的牌坊,給我雇好車,他才回去。我望著他頎長的人影在黑暗中消失了,我在車上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就是這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奇怪恐怖的夢。
夢見我在山城桃花潭畔玩耍,似乎我很小,頭上梳著兩個分開的辮子,又似乎是春天的景致,我穿著一件淡綠衫子。一個人蹲在潭水退去后的沙地上,撿尋著紅的、綠的、好看的圓石;在這許多沙石里邊,我撿著一個金戒指,翻過來看時這戒指的正面是橢圓形,里邊刊著兩個隸字是“殉尸”!
我很吃驚,遂拿了這戒指跑到家里讓母親去看。母親拿到手里并不驚奇,只淡淡地說:“珠!你為什么撿這樣不幸的東西呢!”我似乎很了解母親的話,心里想著這東西太離奇了,而這兩個字更令人心驚!我就向母親說:
“娘!你讓我還扔在那里去吧?!?
那時母親沒有再說話,不過在她面上表現出一種憂怖之色。我由母親手里拿了這戒指走到門口,正要揭簾出去的時候,忽然一陣狂風把簾子刮起,這時又似乎黑夜的狀況,在臺階下暗霧里跪伏著一個水淋淋、披頭散發的女子!
我大叫一聲嚇醒了!周身出著冷汗,枕衣都濕了。夜靜極了,只有風吹著樹影在窗紗上擺動。擰亮了電燈,看看表正是兩點鐘。我忽然想起前些天在醫院曾聽天辛說過他五六年前的情史。三角戀愛的結果一個去投了海,天辛因為她的死,便和他愛的那一個也撒手斷絕了關系。從此以后他再不愿言愛。也許是我的幻想吧,我希望縱然這些蘭因絮果是不能逃脫的,也愿我愛莫能助的天辛,使他有懺悔的自救吧!
我不能睡了,瞻念著黑暗恐怖的將來不禁肉顫心驚!
醒后的惆悵
深夜夢回的枕上,我常聞到一種飄浮的清香,不是冷艷的梅香,不是清馨的蘭香,不是金爐里的檀香,更不是野外雨后的草香。不知它來自何處,去至何方?它們伴著皎月游云而來,隨著冷風凄雨而來,無可比擬,凄迷輾轉之中,認它為一縷愁絲,認它為幾束戀感,是這般悲壯而纏綿。世界既這般空寂,何必追求物象的因果。
汝負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生死。汝愛我心,我愛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
——楞嚴經
寂滅的世界里,無大地山河,無戀愛生死,此身既屬臭皮囊,此心又何嘗有物,因此我常想毀滅生命,錮禁心靈。至少把過去埋了,埋在那蒼茫的海心,埋在那崇峻的山峰;在人間永不波蕩,永不飄飛;但是失敗了,僅僅這一念之差,鑄塑成這般罪惡。
當我在長夜漫漫,轉側嗚咽之中,我?;孟胫窃茻熞话愕耐?,我感到哽酸,輕輕來吻我的是這腔無處揮灑的血淚。
我不能讓生命寂滅,更無力制止她的心波澎湃,想到時總覺對不住母親,離開她五年把自己摧殘到這般枯悴。要寫什么呢?生命已消逝地飛掠去了,筆尖逃逸的思緒,何曾是紙上留下的痕跡。母親!這些話假如你已了解時,我又何必再寫呢!只恨這是埋在我心冢里的,在我將要放在玉棺時,把這束心的揮抹請母親過目。
天辛死以后,我在他尸身前禱告時,一個令我綣戀的夢醒了!我愛夢,我喜歡夢,她是濃霧里闌珊的花枝,她是雪紗輕籠了蘋果臉的少女,她如蒼海飛濺的浪花,她如歸鴻云天里一閃的翅影。因為她既不可捉摸,又不容凝視,那輕渺渺游絲般夢痕,比一切都使人醺醉而迷惘。
詩是可以寫在紙上的,畫是可以繪在紙上的,而夢呢,永遠留在我心里。母親!假如你正在寂寞時候,我告訴你幾個奇異的夢。
最后的一幕
人生騎著灰色馬和日月齊馳,在塵落沙飛的時候,除了幾點依稀可辨的蹄痕外,還遺留下什么?如我這樣整天整夜地在車輪上回旋,經過荒野,經過鬧市,經過古廟,經過小溪;但那鴻飛一掠的殘影又遺留在哪里?在這萬象變幻的世界,在這表演一切的人間,我聽著哭聲笑聲歌聲琴聲,看著老的少的俊的丑的,都感到了疲倦。因之我在眾人興高采烈、沉迷醺醉、花香月圓時候,常愿悄悄地退出這妃色幕幃的人間,回到我那凄枯冷寂的另一世界。那里有唯一指導我、呼喚我的朋友,是誰呢?便是我認識了的生命。
朋友們!我愿你們仔細咀嚼一下,那盛筵散后,人影凌亂,杯盤狼藉的滋味;綺夢醒來,人去樓空,香渺影遠的滋味;禁得住你不深深地呼一口氣,禁得住你不流淚嗎?我自己常怨恨我愚傻——或是聰明,將世界的現在和未來都分析成只有秋風枯葉,只有荒冢白骨;雖然是花開紅紫,葉浮碧翠,人當紅顏,景當美麗時候。我是愈想超脫,愈自沉溺,愈要撒手,愈自系戀的人,我的煩惱便絞鎖在這不能解脫的矛盾中。
今天一個人在深夜走過街頭,每家都悄悄緊閉著雙扉,就連狗都蜷伏在墻根或是門口酣睡,一切都停止了活動歸入死寂。我驅車經過橋梁,望著護城河兩岸垂柳,一條碧水,星月燦然照著,景致非常幽靜。我想起去年秋天天辛和我站在這里望月,恍如目前的情形而人天已隔,我不自禁的熱淚又流到腮上。
“珠!什么時候你的淚才流完呢?”這是他將死的前兩天問我的一句話。這時我仿佛余音猶繚繞耳畔,我知他遺憾的不是他的死,卻是我的淚!他的墳頭在雨后忽然新生了一株秀麗的草,也許那是他的魂,也許那是我淚的結晶!
我最怕星期三,今天偏巧又是天辛死后第十五周的星期三。星期三是我和辛最后一面,他把人間一切的苦痛煩惱都交付給我的一天。唉!上帝!容我在這明月下懺悔吧!十五周前的星期三,我正伏在我那形消骨立、枯瘦如柴的朋友床前流淚!他的病我相信能死,但我想到他死時又覺著不會死??蓱z我的淚滴在他熾熱的胸膛時,他那深凹的眼中也涌出將盡的殘淚,他緊嚼著下唇握著我的手抖顫,半天他才說:
“珠!什么時候你的淚才流完呢!”
我聽見這話更加哽咽了,哭得抬不起頭來,他掉過頭去不忍看我,只深深地將頭埋在枕下。后來我扶起他來,喂了點橘汁,他睡下后說了聲:“珠!我謝謝你這數月來的看護……”底下的話他再也說不出來,只瞪著兩個凹陷的眼望著我。那時我真覺怕他,渾身都出著冷汗。我的良心似乎已輕輕撥開了云翳,我跪在他病榻前最后向他說:“辛,你假如僅僅是承受我的心時,現在我將我這顆心雙手獻在你面前,我愿它永久用你的鮮血滋養,用你的熱淚灌溉。辛,你真的愛我時,我知道你也能完成我的主義,因之我也愿你為了我犧牲,從此后我為了愛獨身的,你也為了愛獨身。”
他抬起頭來緊握住我手說:
“珠!放心。我原諒你,至死我也能了解你,我不原諒時我不會這樣纏綿地愛你了。但是,珠!一顆心的頒賜,不是病和死可以換來的,我也不肯用病和死,換你那顆本不愿給的心。我現在并不希望得你的憐恤同情,我只讓你知道世界上有我是最敬愛你的,我自己呢,也曾愛過一個值得我敬愛的你。珠!我就是死后,我也是敬愛你的,你放心!”
他說話時很(有)勇氣,像對著千萬人演說時的氣概,我自然不能再說什么話,只默默地低著頭垂淚!
這時候一個俄國少年進來,很誠懇地半跪著在他枯蠟似的手背上吻了吻,掉頭他向我默望了幾眼,辛沒有說話只向他慘笑了一下。他向我低低說:“小姐!我祝福他病愈。”說著帶上帽子匆匆忙忙地去了。
這時他的腹部又絞痛得厲害,在床上滾來滾去地呻吟,臉上蒼白得可怕。我非常焦急,去叫他弟弟的差人還未見回來,叫人去打電話請蘭辛也不見回話,那時我簡直呆了,只靜靜地握著他焦熾如焚的手垂淚!過一會兒弟弟來了,他也沒有和他多說話只告他腹疼得厲害。我坐在椅子上面開開抽屜無聊地亂翻,看見上星期五的他那封家書,我又從頭看了一遍。他忽掉頭向我說:
“珠!真的我忘記告你了,你把它們拿去好了,省得你再來一次檢收?!?
我聽他話真難受,但怎樣也想不到星期五果然去檢收他的遺書。他也真忍心在他決定要死的時候,親口和我說這些訣別的話!那時我總想他在幾次大病的心情下,不免要這樣想,但未料到這就是最后的一幕了。我告訴靜弟送他進院的手續,因為學校下午開校務會我須出席,因之我站在他床前說了聲:“辛!你不用焦急,我已告訴靜弟馬上送你到協和去,學校開會我須去一趟,有空我就去看你?!蹦菚r我真忍心,也沒有再回頭看看他就走了,假如我回頭看他時,我一定能看見他對我末次目送的慘景……
呵!這時候由天上輕輕垂下這最后的一幕!
他進院之后蘭辛打電話給我,說是急性盲腸炎已開肚了。開肚最后的決定,蘭辛還有點躊躇,他笑著拿過筆自己簽了字,還說:“開肚怕什么?你也這樣腦筋舊。”蘭辛怕我見了他再哭,令他又難過,因之他說過一二天再來看他。哪知就在蘭辛打電話給我的那晚上就死了!
死時候沒有一個人在他面前,可想他死時候的悲慘!他雖然沒有什么不放心在這世界上,沒有什么留戀在這世界上;但是假如我在他面前或者蘭辛在他面前時,他總可瞑目而終,不至于讓他睜著眼等著我們。
緘情寄向黃泉
我如今是更冷靜、更沉默地攜著過去的遺什去走向未來的。我四周有狂風,然而我是掀不起波瀾的深潭;我前邊有巨濤,然而我是激不出聲響的頑石。
顛沛搏斗中我是生命的戰士,是極勇敢、極鄭重、極嚴肅地向未來的城壘進攻的戰士。我是不斷地有新境遇,不斷地有新生命的;我是為了真實而奮斗,不是追逐幻象而疲奔的。
知道了我的走向人生的目標。辛,一年來我雖然有不少的哀號和悲憶,你也不須為生的我再抱遺恨和不安。如今我是一道舒暢平靜向大海去的奔流;縱然緣途在山峽巨谷中或許發出凄痛的嗚咽!那只是積沙巖石旋渦沖擊的原因,相信它是會得到平靜的,會得到創造真實生命的愉快的,它是一直奔到大海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