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碧海青天夜夜心(2)
- 共君一醉一陶然
- 石評梅
- 4912字
- 2017-02-15 16:57:47
唉!辛!到如今我才認識你這顆迂回宛轉的心,然而你為什么不扎掙著去殉你的事業,做一個轟轟烈烈的英雄,你卻柔情千縷,吐絲自縛,遺我以余憾長恨在這漠漠荒沙的人間呢!這豈是你所愿?這豈是我所愿嗎?當我佇立在你的面前千喚不應時,你不懊悔嗎?在這一剎那,我感到宇宙的空寂,這空寂永遠包裹了我的生命;也許這在我以后的生命中,是一種平靜空虛的愉快。辛!你是為了完成我這種愉快才毅然地離開我,離開這人間嗎?我細細默記他的遺容,我想解答這些疑問,因之,我反而不怎樣悲痛了。
終于我要離開他,一步一回首我望著陳列的尸體,咽下許多不能敘說的憂愁。裝殮好后,我本想再到棺前看看他,不知誰不贊成地阻止了,我也沒有十分固執地去。
我們從醫院前門繞到后門,看見門口停著一副白木棺,旁邊站滿了北京那些穿團花綠衫的杠夫。我這時的難過真不能形容了!這幾步遠的一副棺材內,裝著的是人天隔絕的我的朋友,從此后連那可以細認的尸體都不能再見了;只有從記憶中心底浮出夢里拈花含笑的他,醒后尸體橫陳的他。
許多朋友親戚都立在他棺前,我和菊姐遠遠地倚著墻,一直望著他白木棺材上,罩了一塊紅花綠底的繡幕,八個穿團花綠衫的杠夫抬起來,我才和菊姐雇好車送他到法華寺。這已是黃昏時候,他的棺材一步一步經過了許多鬧市,出了哈德門向法華寺去。幾天前這條道上,我曾伴著他在夕陽時候來此散步,誰也想不到幾天后,我伴著他的棺材,又走這一條路。我望著那抬著的棺材,我一點也不相信這里面裝著的便是我心中最畏避而終不能逃脫的“死”!
到了法華寺,云弟伴我們走進了佛堂,稍待又讓我們到了一間黯淡的僧房里休息。菊姐和晶清兩個人扶著我,我在這間幽暗的僧房里低低地啜泣,聽見外面杠夫安置棺材的動作和聲音時,我心一片一片碎了!辛!從此后你孤魂寂寞,飄游在這古廟深林,也還記得繁華的人間和一切系念你的人嗎?
一陣陣風從紙窗縫里吹進,把佛龕前的神燈吹得搖晃不定,我的只影蜷伏在黑暗的墻角,戰栗的身體包裹著戰栗的心。晶清緊緊握著我冰冷的手,她悄悄地咽著淚。夕陽正照著淡黃的神幌。有十五分鐘光景,靜弟進來請我出去,我和晶清、菊姐走到院里時,迎面看見天辛的兩個朋友,他們都用哀憐的目光投射著我。走到一間小屋子的門口,他的棺材停放在里面,前面放著一張方桌,掛著一幅白布藍花的桌裙,燃著兩支紅燭,一個銅爐中繚繞著香煙。我是走到他靈前了,我該怎樣呢!我聽見靜弟哭著喚“哥哥”時,我也不自禁地隨著他號啕痛哭!唉!這一座古廟里布滿了愁云慘霧。
黑暗的幕漸漸低垂,菊姐向晶清說:“天晚了我們該回去了?!蔽衣犚姇r更覺傷心,日落了,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都隨著沉落在一個永久不醒的夢里;今夜月兒照臨到這世界時,辛!你只剩了一棺橫陳;今夜月兒照臨在我身上時,我只覺十年前塵恍如一夢。
靜弟送我們到門前,他含淚哽咽著向我們致謝!這時晶清和菊姐都低著頭擦淚!我猛抬頭看見門外一片松林,晚霞照得鮮紅,松林里顯露出幾個土堆的墳頭。我呆呆地望著。上帝呵!誰也想不到我能以這一幅凄涼悲壯的境地,作了我此后生命的背景。我指著向晶清說:“你看!”她自然知道我的意思,她撫著我肩說:“現在你可以謝謝上帝!”
我聽見她這句話,似乎得了一種暗示的驚覺,我的悲痛不能再忍了,我靠在一棵松樹上望著這晚霞松林,放聲痛哭!辛!你到這時該懺悔吧!太忍心了,也太殘酷了,你最后賜給我這樣悲慘的景象,這樣悲慘的景象深印在我柔弱嫩小的心上;數年來冰雪友誼,到如今只博得隱恨千古,撫棺哀哭!辛!你為什么不流血沙場而死,你為什么不瘐斃獄中而死,卻偏要含笑陳尸在玫瑰叢中,任刺針透進了你的心,任鮮血淹埋了你的身。站在你尸前哀悼痛哭你的,不是全國的民眾,卻是一個別有懷抱,負你深愛的人。辛!你不追悔嗎?為了一個幻夢的追逐捕獲,你遺棄不顧那另一世界的建設毀滅,輕輕地將生命迅速地結束,在你事業尚未成功的時候。到如今,只有詛咒我自己,我是應負重重罪戾對于你的家庭和社會。我抱恨怕我縱有千點淚,也抵不了你一滴血,我用什么才能學識來完成你未竟的事業呢!更何忍再說到我們自己心里的痕跡和環境一切的牽系!
我不解你那時柔情似水,為什么不能溫暖了我心如鐵?
在日落后暮云蒼茫的歸途上,我仿佛是上了車,以后一切知覺便昏迷了。思潮和悲情暫時得能休息,恍惚中是想在縹緲的路上去追喚逝去的前塵呢!這時候我魂去了,只留下一副蒼白的面靨和未冷的軀殼臥在菊姐的床上,床前站滿了我的和辛的朋友還有醫生。
這時已午夜三點多鐘,冷月正照著紙窗。我醒了,睜開眼看見我是在菊姐床上,一盞殘燈黯然地對著我;床四周靜悄悄站了許多人,他們見我睜開眼都一起嚷道:“醒了!醒了!”
我終于醒了!我遂在這“醒了!”聲中,投入到另一個幽靜、冷寞、孤寂、悲哀的世界里。
一片紅葉
這是一個凄風苦雨的深夜。
一切都寂靜了,只有雨點落在蕉葉上,淅淅瀝瀝令人聽著心碎。這大概是宇宙的心音吧,它在這人靜夜深時候哀哀地泣訴!
窗外緩一陣緊一陣的雨聲,聽著像戰場上金鼓般雄壯,錯錯落落似鼓桴敲著的迅速,又如風兒吹亂了柳絲般的細雨,只灑濕了幾朵含苞未放的黃菊。這時我握著破筆,對著燈光默想,往事的影兒輕輕在我心幕上顫動,我忽然放下破筆,開開抽屜拿出一本紅色書皮的日記來,一頁一頁翻出一片紅葉。這是一片鮮艷如玫瑰的紅葉,它挾在我這日記本里已經兩個月了。往日我為了一種躲避從來不敢看它,因為它是一個靈魂孕育的產兒,同時它又是悲慘命運的扭結。誰能想到薄薄的一片紅葉,里面纖織著不可解決的生謎和死謎呢!我已經是泣伏在紅葉下的俘虜,但我絕不怨及它,可憐在萬千飄落的楓葉里,它銜帶了這樣不幸的命運。我告訴你們它是怎樣來的:
一九二三年十月廿六的夜里,我翻讀著一本《莫愁湖志》,有些倦意,遂躺在沙發上假睡;這時白菊正在案頭開著,窗紗透進的清風把花香一陣陣吹在我臉上,我微嗅著這花香不知是沉睡,還是微醉!懶松松的似乎有許多回憶的燕兒,飛掠過心海激動著神思的顫動。我正沉戀著逝去的童年之夢,這夢曾產生了金堅玉潔的友情,不可掠奪的鐵志;我想到那輕渺渺像云天飛鴻般的前途時,不自禁地微笑了!睜開眼見菊花都低了頭,我忽然擔心它們的命運,似乎它們已一步一步走近了墳墓,死神已悄悄張著黑翼在那里接引,我的心充滿了莫名的悲緒!
大概已是夜里十點鐘,小丫頭進來遞給我一封信,拆開時是一張白紙,拿到手里從里面飄落下一片紅葉?!昂?!一片紅葉!”我不自禁地喊出來。怔愣了半天,用抖顫的手撿起來一看,上邊寫著兩行字:
滿山秋色關不住
一片紅葉寄相思
天辛采自西山碧云寺十月二十四日
平靜的心湖,悄悄被夜風吹皺了,一波一浪洶涌著像狂風統治了的大海。我伏在案上靜靜地想,馬上許多的憂愁集在我的眉峰。我真未料到一個平常的相識,竟對我有這樣一番不能抑制的熱情。只是我對不住他,我不能受他的紅葉。為了我的素志我不能承受它,承受了我怎樣安慰他;為了我沒有一顆心給他,承受了如何忍欺騙他。我即使不為自己設想,但是我怎能不為他設想。因之我陷入如焚的煩悶里。
在這黑暗陰森的夜幕下,窗下蝙蝠飛掠過的聲音,更令我覺著戰栗!我揭起窗紗見月華滿地,斑駁的樹影,死臥在地下不動,特別現出宇宙的清冷和幽靜。我遂添了一件夾衣,推開門走到院里,迎面一股清風已將我心胸中一切的煩念吹凈。無目的走了幾圈后,遂坐在茅亭里看月亮,那凄清皎潔的銀輝,令我對世界感到了空寂。坐了一會兒,我回到房里蘸飽了筆,在紅葉的反面寫了幾個字是:
枯萎的花籃不敢承受這鮮紅的葉兒。
仍用原來包著的那張白紙包好,寫了個信封寄還他。這一朵初開的花蕾,馬上讓我用手給揉碎了。為了這事他曾感到極度的傷心,但是他并未因我的拒絕而中止。他死之后,我去蘭辛那里整理他箱子內的信件,那封信忽然又出現在我眼前!拆開紅葉依然,他和我的墨澤都依然在上邊,只是中間裂了一道縫,紅葉已枯干了。我看見它心中如刀割,雖然我在他生前拒絕了不承受的,在他死后我覺著這一片紅葉,就是他生命的象征。上帝允許我的祈求吧!我在他生前拒絕了他,我在他死后依然承受著他,紅葉縱然能去了又來,但是他呢?是永遠不能回來了,只剩了這一片志恨千古的紅葉,依然無恙地伴著我,當我抖顫地用手撿起它寄給我時的心情,愿永遠留在這鮮紅的葉里。
狂風暴雨之夜
該記得吧!泰戈爾到北京在城南公園雩壇見我們的那一天,那一天是(民國)十三年四月二十八號的下午,就是那夜我接到父親的信,寥寥數語中,告訴我說道周死了!當時我無甚悲傷,只是半驚半疑地沉思著。第二天我才覺到難過,令我什么事都不能做。她那活潑的倩影,總是在我眼底心頭繚繞著。第三天便從學校扶病回來,頭疼吐血,遍體發現許多紅斑,據醫生說是腥紅熱。
我那時住在寄宿舍里院的一間破書齋,房門口有株大槐樹,還有一個長滿茅草荒廢傾斜的古亭。有月亮的時候,這里別有一種描畫不出的幽景。不幸扎掙在旅途上的我,便倒臥在這荒齋中,一直病了四十多天。在這冷酷、黯淡、凄傷、荒涼的環境中,我在異鄉漂泊的病榻上,默咽著人間一杯一杯的苦酒。那時我很愿因此病而撒手,去追蹤我愛的道周。在病危時,連最后寄給家里,寄給朋友的遺書,都預備好放在枕邊。病中有時暈迷,有時清醒,清醒時便想到許多人間的糾結;已記不清楚了,似乎那令我病的原因,并不僅僅是道周的死。
在這里看護我的起初有小蘋,她赴滬后,只剩了一個女仆,幸好她對我很忠誠,像母親一樣撫慰我、招呼我。來看我的是晶清和天辛。自然還有許多別的朋友和同鄉。病重的那幾天,我每天要服三次藥;有幾次夜深了天辛跑到極遠的街上去給我配藥。在病中,像我這只身飄零在異鄉的人,舉目無親、無人照管,能有這樣忠誠的女仆、熱心的朋友,真令我感激涕零了!雖然,我對于天辛還是舊日態度,我并不因感激他而增加我們的了解,消除了我們固有的隔膜。
有一天我病得很厲害,暈迷了三個鐘頭未曾醒,女仆打電話把天辛找來。那時正是黃昏時候,院里屋里都罩著一層淡灰的黑幕,沉寂中更現顯得凄涼,更顯得慘淡。我醒來,睜開眼,天辛跪在我的床前,雙手握著我的手,垂他的頭在床緣;我只看見他散亂的頭發,我只覺他的熱淚濡濕了我的手背。女仆手中執著一盞半明半暗的燭,照出她那悲愁恐懼的面龐站在我的床前,這時候,我才認識了真實的同情,不自禁的眼淚流到枕上。我掉轉臉來,扶起天辛的頭,我向他說:“辛!你不要難受,我不會這容易就死去。”自從這一天,我忽然覺得天辛命運的悲慘和可憐,已是由他自己的祭獻而交付與上帝,這哪能是我弱小的力量所能挽回。因此,我更害怕,我更回避,我是萬不能承受他這顆不應給我而偏給我的心。
正這時候,他們這般人,不知怎樣惹怒了一位國內的大軍閥,下了密令指明地逮捕他們,天辛也是其中之一。因為我病,這事他并未先告我,我二十余天不看報,自然也得不到消息。
有一夜,我扎掙起來在燈下給家里寫信,告訴母親我曾有過點小病如今已好的消息。這時窗外正吹著狂風,震撼得這荒齋像大海洶涌中的小舟。樹林里發出極響的嘯聲,我恐怖極了,想象著一切可怕的景象,覺著院外古亭里有無數的骷髏在狂風中舞蹈。少時,又增了許多點滴的聲音,窗紙現出豆大的濕痕。我感到微寒,加了一件衣服,我想把這封信無論如何要寫完。
抬頭看鐘正指到八點半。忽然聽見沉重的履聲和說話聲,我驚奇地喊女仆。她推門進來,后邊還跟著一個男子,我生氣地責罵她,是誰何不通知就便引進來,她笑著說是“天辛先生”。我站起來細看,真是他,不過他是化裝了,簡直認不出是誰。我問他為什么裝這樣子,而且這時候狂風暴雨中跑來。他只苦笑著不理我。
半天他才告我杏壇已捕去了數人,他的住處現尚有游警隊在等候著他。今夜是他冒了大險特別化裝來告別我,今晚十一時他即乘火車逃逸。我病中驟然聽見這消息,自然覺得突兀,而且這樣狂風暴雨之夜,又來了這樣奇異的來客。當時我心里很戰栗恐怖,我的臉變成了蒼白!他見我這樣,竟強作出鎮靜的微笑,勸我不要怕,沒要緊,他就是被捕去坐牢獄他也是不怕的,假如他怕就不做這項事業。
他要我珍重保養初痊的病體,并把我吃的西藥的藥單留給我自己去配。他又告我這次想乘機回家看看母親,并解決他本身的糾葛。他的心很苦,他屢次想說點要令我了解他的話,但他總因我的冷淡而中止。他只是低了頭嘆氣,我只是低了頭咽淚,狂風暴雨中我和他是死一樣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