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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碧海青天夜夜心(1)

  • 共君一醉一陶然
  • 石評梅
  • 4899字
  • 2017-02-15 16:57:47

我是一個不幸的使者,

我是一個死的石像,

一手執(zhí)著紅艷的酒杯,

一手執(zhí)著銳利的寶劍,

這酒杯沉醉了自己又沉醉了別人,

這寶劍刺傷了自己又刺傷了別人。

無窮紅艷煙塵里

一樣在寒凍中歡迎了春來,抱著無限的抖顫驚悸歡迎了春來,然而陣陣風沙里夾著的不是馨香而是血腥。片片如云霧般的群花,也正在哀呼呻吟于狂飆塵沙之下,不是死得慘白,便是血得鮮紅。試想想一個疲憊的旅客,他在天涯中奔波著這樣驚風駭浪的途程,目睹耳聞著這些愁慘冷酷的形形色色,他怎能不心碎呢!既不能運用寶刀殺死那些擾亂和平的惡魔,又無烈火燒毀了這恐怖的黑暗和荊棘,他怎能不垂涕而憤恨呢!

已是暮春天氣,卻為何這般秋風秋雨?假如我們記憶著這個春天,這個春天是埋葬過一切的光榮的。她像深夜中森林里的野火,是那樣寂寂無言地燃燒著!她像英雄胸中刺出的鮮血,直噴灑在枯萎的花瓣上,是那樣默默地射放著醉人心魂的嬌艷。春快去了,和著一切的光榮逝去了,但是我們心頭愿意永埋這個春天,把她那永遠吹拂人類生意而殉身的精神記憶著。

在現(xiàn)在真不知怎樣安放這顆百創(chuàng)的心,而我們自己的頭顱何時從頸上飛去呢!這只有交付給渺茫的上帝了。春天我是百感交集的日子,但是今年我無感了。除了睜視默默外,既不會笑也不會哭,我更覺著生的不幸和絕望;愿天爽性把這地球搗成碎粉,或者把我這脆弱有病態(tài)的心掉換成那些人的心,我也一手一只手槍飛騎馳騁于人海之中,看著倒踐在我鐵蹄下的血尸,微笑快意!然而我終于都不能如愿,世界不歸我統(tǒng)治,人類不聽我支配,只好嘆息著顫悸著,看他們無窮的肉搏和沖殺吧!

有時我是會忘記的。當我在一群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中間,悄悄地看她們的舞態(tài),聽她們的笑聲,對我像一個不知道人情世故的人,更不知道世界上還有許多不幸和罪惡。當我在楊柳岸佇立著聽足下的泉聲,殘月孤星照著我的眉目,晚風吹拂著我的衣裙,把一顆平靜的心,放在水面月光上時,我也許可以忘掉我的愁苦和這世界的愁苦。

常想鉆在象牙塔里,不要伸出頭來,安穩(wěn)甘甜地做那癡迷恍惚的夢;但是有時象牙塔也會爆裂的,終于負了滿身創(chuàng)傷擲我于十字街頭,令我目睹著一切而驚心落魄!這時花也許開得正鮮艷,草也許生得很青翠,潮水碧油油的,山色綠蔥蔥的;但是灰塵煙火中,埋葬著無窮嬌艷青春的生命。我疲憊的旅客呵!不忍睜眼再看那密布的墨云,風雨欲來時的光景了。

我禱告著,愿意我是個又聾又瞎的啞小孩。

腸斷心碎淚成冰

如今已是午夜人靜,望望窗外,天上只有孤清一彎新月,地上白茫茫滿鋪的都是雪,爐中殘火已熄只剩了灰燼,屋里又冷靜又陰森;這世界呵!是我腸斷心碎的世界;這時候呵!是我低泣哀號的時候。禁不住地我想到天辛(注:天辛即高君宇的化名。),我又想把它移到了紙上。墨凍了我用熱淚融化,筆干了我用熱淚溫潤,然而天呵!我的熱淚為什么不能救活冢中的枯骨,不能喚回逝去的英魂呢?這懦弱無情的淚有什么用處?我真痛恨我自己,我真詛咒我自己。

這是兩年前的事了。

出了德國醫(yī)院的天辛,忽然又病了,這次不是吐血,是急性盲腸炎。病狀很厲害,三天工夫他瘦得成了一把枯骨,只是眼珠轉(zhuǎn)動,嘴唇開合,表明他還是一架有靈魂的軀殼。我不忍再見他,我見了他我只有落淚,他也不愿再見我,他見了我他也是只有咽淚;命運既已這樣安排了,我們還能再說什么,只靜待這黑的幕垂到地上時,他把靈魂交給了我,把軀殼交給了死!

星期三下午我去東交民巷看了他,便走了。那天下午蘭辛和靜弟送他到協(xié)和醫(yī)院,院中人說要用手術(shù)割治,不然一兩天一定會死!那時靜弟也不在,他自己簽了字要醫(yī)院給他開刀,蘭辛當時曾阻止他,恐怕他這久病的身軀禁受不住,但是他還笑蘭辛膽小,決定后,他便被抬到解剖室去開肚。開刀后,據(jù)蘭辛告我,他精神很好。蘭辛問他:“要不要波微來看你?”他笑了笑說:“他愿意來,來看看也好,不來也好,省得她又要難過!”蘭辛當天打電話告我說,起始他愿我去看他,后來他又說我暫時不去也好——這時候他太疲倦虛弱了,禁不住再受刺激,過一兩天等他好些再去吧!省得見了面都難過,于病人不大好。我自然知道他現(xiàn)在見了我是要難過的,我遂決定不去了。但是我心里總不平靜,像遺失了什么東西一樣,從家里又跑到紅樓去找晶清;她也伴著我在自修室里轉(zhuǎn),我們誰都未曾想到他是已經(jīng)快死了,應該再在他未死前去看看他。到七點鐘我回了家,心更慌了,連晚飯都沒有吃便睡了。睡也睡不著,這時候我忽然熱烈地想去看他,見了他我告訴他我知道懺悔了,只要他能不死,我什么都可以犧牲。心焦煩得像一個狂馬,我似乎無力控羈它了。朦朧中我看見天辛穿著一套玄色西裝,系著大紅領結(jié),右手拿著一枝梅花,含笑立在我面前,我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便醒了,原來是一夢。這時候夜已深了,揭開帳帷,看見月亮正照射在壁上一張祈禱的圖上,現(xiàn)得陰森可怕極了,擰亮了電燈看看表正是兩點鐘,我不能睡了,我真想跑到醫(yī)院去看看他到底怎么樣!但是這三更半夜,在人們都睡熟的時候,我黑夜里怎能去看他呢!勉強想平靜下自己洶涌的心情,然而不可能,在屋里走來走去,也不知想什么,最后跪在床邊哭了。我把兩臂向床里伸開,頭埋在床上,我哽咽著低低地喚著母親!

我一點都未想到這時候,是天辛的靈魂最后來向我告別的時候,也是他二十九年的生命之火最后閃爍的時候,也是他四五年中刻骨的相思最后完結(jié)的時候,也是他一生苦痛煩惱最后撒手的時候。我們這四五年來被玩弄、被宰割、被蹂躪的命運醒來原來是一夢,只是這拈花微笑的一夢呵!

自從這一夜后,我另辟了一個天地,這個天地中是充滿了極美麗、極悲凄、極幽靜、極哀惋的空虛。

翌晨八時,到學校給蘭辛打電話未通,我在白屋的靜寂中焦急著,似乎等著一個消息的來臨。

十二點半鐘,白屋的門砰的一聲開了!進來的是誰呢?是從未曾來過我學校的晶清。她慘白的臉色,緊嚼著下唇,抖顫的聲音都令我驚奇!半天才說出一句話是:“菊姐有要事,請你去她那里。”我問她什么事,她又不痛快地告訴我,她只說:“你去好了,去了自然知道。”午飯已開到桌上,我讓她吃飯,她恨極了,催促我馬上就走;那時我也奇怪為什么那樣從容,昏亂中上了車,心跳得厲害,頭似乎要炸裂!到了西河沿我回過頭來問晶清:“你告我實話,是不是天辛死了!”我是如何的希望她對我這話加以校正,哪知我一點回應都未得到,再看她時,她弱小的身軀蜷伏在車上,頭埋在圍巾里。一陣一陣風沙吹到我臉上,我暈了!到了騎河樓,晶清扶我下了車,走到菊姐門前,菊姐已迎出來,菊姐后面是云弟,菊姐見了我馬上跑過來抱住我叫了一聲“珠妹”!這時我已經(jīng)證明天辛真的是死了,我撲到菊姐懷里叫了聲“姊姊”便暈厥過去了。經(jīng)她們再三地喊叫和救治,我才慢慢醒來,睜開眼看見屋里的人和東西時,我想起來天辛是真死了!這時我才放聲大哭。他們自然也是一樣咽著淚,流著淚!窗外的風呼呼地吹著,我們都腸斷心碎地哀泣著。

這時候又來了幾位天辛的朋友,他們說五點鐘入殮,黃昏時須要把棺材送到廟里去;時候已快到,若要去醫(yī)院就要早點去。我到了協(xié)和醫(yī)院,一進接待室,便看見靜弟,他看見我進來時,他跑到我身邊站著哽咽地哭了!我不知說什么好,也不知該怎么樣哭,號啕呢還是低泣,我只側(cè)身望著豫王府富麗的建筑而發(fā)呆!坐在這里很久,他們總不讓我進去看;后來云弟來告我,說醫(yī)院想留天辛的尸體解剖,他們已回絕了,過一會兒便可進去看。

在這時候,我便請晶清同我到天辛住的地方,收拾我們的信件。踏進他的房子,我急跑了幾步倒在他床上,回顧一周什物依然。三天前我來時他還睡在床上,誰能想到三天后我來這里收檢他的遺物。記得那天黃昏我在床前喂他橘汁,他還能微笑地說聲:“謝謝你!”如今一切依然,微笑尚似恍如目前,然而他們都說他已經(jīng)是死了,我只盼他也許是睡吧!我真不能睜眼,這房里處處都似乎現(xiàn)著他的影子,我在凌亂的什物中,一片一片撕碎這顆心!

晶清再三催我,我從床上扎掙起來,開了他的抽屜,里面已經(jīng)清理好了,一束一束都是我寄給他的信;另外有一封是他得病那晚寫給我的,內(nèi)容、口吻都是遺書的語調(diào)。這封信的力量,才造成了我的這一生——這永久在懺悔哀痛中的一生。這封信我看完后,除了悲痛外,我更下了一個毀滅過去的決心,從此我才能將碎心捧獻給憂傷而死的天辛。還有一封是寄給蘭辛、菊姐、云弟的,寥寥數(shù)語,大意是說他又病了,怕這幾日不能再見他們的話。讀完后,我遍體如浸入冰湖,從指尖一直冷到心里:扶著桌子撫弄著這些信件而流淚!晶清在旁邊再三讓我鎮(zhèn)靜,要我勉強按壓著悲哀,還要扎掙著去看他的尸體。

臨走,晶清扶著我,走出了房門,我回頭又仔細望望,我愿我的淚落在這門前留一個很深的痕跡。這塊地是他碎心埋情的地方。這里深深陷進去的,便是這宇宙中,天長地久永深的缺陷。

回到豫王府,殮衣已預備好,他們領我到冰室去看他。轉(zhuǎn)了幾個彎便到了,一推門一股冷氣迎面撲來,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一塊白色的木板上,放著他已僵冷的尸體,遍身都用白布裹著,鼻耳口都塞著棉花。我急走了幾步到他的尸前,菊姐在后面拉住我,還是云弟說:“不要緊,你讓她看好了。”他面目無大變,只是如蠟一樣慘白,右眼閉了,左眼還微睜著看我。我撫著他的尸體默禱,求他瞑目而終,世界上我知道他再沒有什么要求和愿望了。我仔細地看他的尸體,看他慘白的嘴唇,看他無光而開展的左眼,最后我又注視他左手食指上的象牙戒指;這時候,我的心似乎和沙樂美得到了先知約翰的頭顱一樣。我一直極莊嚴神肅地站著,其他的人也是都靜悄悄地低頭站在后面,宇宙這時是極寂靜、極美麗、極慘淡、極悲哀!

夢回寂寂殘燈后

我真愿在天辛尸前多逗留一會兒,細細地默記他最后的容顏。我看看他,我又低頭想想,想在他憔悴蒼白的臉上,尋覓他二十余年在人間刻畫下的殘痕。誰也不知他深夜怎樣輾轉(zhuǎn)哀號地死去,死時是清醒,還是昏迷?誰也不知他最后怎樣咽下那不忍不愿停息的呼吸?誰也不知他臨死還有什么囑托和言語?他悄悄地死在這冷森黯淡的病室中,只有淺綠的燈光、蒼白的粉壁,聽見他最后的呻吟,看見他和死神最后戰(zhàn)斗的扎掙。

當我凝視他時,我想起前一星期在夜的深林中,他抖顫地說:“我是生于孤零,死于孤零。”如今他的尸骸周圍雖然圍了不少哀悼涕泣的人,但是他何嘗需要這些呢!即使我這顆心的祭獻,在此時只是我自己懺悔的表示,對于魂去渺茫的他又有何補益?記得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二日他由滬去廣州的船上,有一封信說到我的矛盾,是:

你中秋前一日的信,我于上船前一日接到。此信你說可以做我唯一知己的朋友。前于此的一信又說我們可以作以事業(yè)度過這一生的同志。你只會答復人家不需要的答復,你只會與人家訂不需要的約束。

你明白地告訴我之后,我并不感到這消息的突兀,我只覺心中萬分凄愴!我一邊難過的是:世上只有吮血的人們是反對我們的,何以我唯一敬愛的人也不能同情于我們?我一邊又替我自己難過,我已將一個心整個交給伊,何以事業(yè)上又不能使伊順意?我是有兩個世界的:一個世界一切都是屬于你的,我是連靈魂都永禁的俘虜;在另一個世界里,我是不屬于你,更不屬于我自己,我只是歷史使命的走卒。假使我要為自己打算,我可以去做祿蠹(注:祿蠹,指追求功名利祿的人。)了,你不是也不希望我這樣做嗎?你不滿意于我的事業(yè),但卻萬分懇切地勸勉我努力此種事業(yè);讓我再不憶起你讓步于吮血世界的結(jié)論,只悠久地欽佩你犧牲自己而鼓舞別人的義俠精神!

我何嘗不知道:我是南北飄零,生活在風波之中,我何忍使你同入此不安之狀態(tài)。所以我決定:你的所愿,我將赴湯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將赴湯蹈火以阻之。不能這樣,我怎能說是愛你!從此我決心為我的事業(yè)奮斗,就這樣飄零孤獨度此一生,人生數(shù)十寒暑,死期忽忽即至,奚必堅執(zhí)情感以為是。你不要以為對不起我,更不要為我傷心。

這些你都不要奇怪,我們是希望海上沒有浪的,它應當平靜如鏡;可是我們又怎能使海上無浪?從此我已是傀儡生命了,為了你死,亦可以為了你生,你不能為了這樣可傲慢一切的情形而愉快嗎?我希望你從此愉快,但凡你能愉快,這世上是沒有什么可使我悲哀了!

寫到這里,我望望海水,海水是那樣平靜。好吧,我們互相遵守這些,去建筑一個富麗輝煌的生命,不管他生也好,死也好。

這雖然是六個月前的信,但是他的環(huán)境和他的意念是不允許他自由的,結(jié)果他在六個月后走上他最后的路,他真的在一個深夜悄悄地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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