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C城飛回L市其實要不了多長時間,但是這兩年里,白澤一次也沒回來過。跟這邊的聯系,也早已經全部斷掉。
他當初為了走上娛樂圈這條路,簽約成為全國最大的娛樂公司EME的練習生,義無反顧奔赴C城,遭到了父親白繼成的堅決反對。父子兩人徹底鬧掰,白澤被切斷了經濟來源,但硬是梗著脖子,沒低頭認輸。
如今他背著一身債務回到L市,不知道該怎么去面對白繼成。
應該會對他很失望吧?
白澤在路邊隨便找了一家咖啡廳避雨。
除了他,店里只有老板一個人,坐在柜臺前的高腳椅上擺弄DV。大概是覺得無聊,突然問起白澤:“要不要放個片子看看?”
“好啊。”白澤說。
“你自己過來選碟。”老板似乎是個性情中人,十分隨意,指著架子上的一個鐵匣子說。
白澤在里面看到了很多老電影的名字,然后找出來一張比較新的碟,叫《無盡之城》。封面被保護得很好,上面印著男女主人公的側臉,不起眼的角落里,還有一個少年。
他有一張讓人看一眼就能記住的臉。
那大約是十六七歲的梅無盡。上了暗色的妝,氣質沉郁,蹲在潮濕陰冷的巷口,腳下的青苔一路蔓延生長,像糾葛不清的長發。
當初在EME眾多的練習生中,白澤首先有注意到梅無盡這個名字,就是因為《無盡之城》。他在里面演一位魔族的妖冶少年,因為詛咒,掉入時空裂縫里。時間被無限地拖長,每度過一天都像一個世紀那樣漫長。直到有一天遇見女主,他愛上她,用生命庇佑她,把她送出無盡之城。
梅無盡那句平淡無奇的臺詞,后來卻被影迷們奉為經典。
——“如果你在外面見過了好的愛情,記得回來告訴我,我在時間盡頭等你。”
他的戲份不多,只是女主長長的一生中的一個片段,卻演繹得出乎意料地成功。當年好像還得到了一個影視大獎的最佳男配角提名。
《無盡之城》是梅無盡參演的第一部電影。他橫空出世,出現在大眾的視線當中。然后簽了EME,從一名練習生做起。這個浮躁的圈子里,少有這樣沉得住氣的新人。他潛力無限,日后如果不出意外,就是前程似錦。
兩個小時過去,外邊突然放晴,快到正午了。
電影放完了,白澤喝完面前冷掉的咖啡,鬼使神差地問老板:“這張碟能不能賣給我?”
老板有點為難:“不太好吧?這張可是限量版哎,我自己排了好久的隊才買到的。”
白澤不好強人所難,“那算了。”
“你不會也是梅無盡的粉吧?”老板突兀地問。
“啊?”白澤心里一跳。
老板說:“之前老有隔壁學校的小姑娘來找我買這張碟,都是沖著梅無盡來的,哈哈哈……”
白澤跟著干笑幾聲,別扭地轉頭看窗外。馬路對面的街角走過一個人,背影頎長,無端覺得熟悉。白澤立即想到梅無盡那張面無表情的冷漠臉,趕緊搖了搖頭,把他從腦子里甩出去。
真是陰魂不散啊。
到C城了還不放過他,煩人。
“老板,來首勁爆點兒的歌吧,brutal death那種。”
“小帥哥心情不好,需要宣泄?”
“這都被你看出來了呀……”
“是不是失戀了?”
白澤黑著臉:“大叔,你可真會聊天。”
老板繼續回以爽朗的笑:“要不要再來一杯黑咖啡?失戀的人第二杯半價喔。”
“……不用了,你留著自己喝。”
消磨了一上午的時間,還是站到了白氏集團的臺階下。白澤看著面前這棟熟悉又陌生的大樓,玻璃上折射的光刺得他眼睛酸澀。
呼了口氣,鼓起勇氣走進去。
前臺的姑娘換了,不再是原來臉上有小酒窩的那個,自然也不認識白澤。于是被攔了下來。
“請問您有什么事嗎?”
“我找你們白總,白繼成。”
前臺的臉色瞬間變得十分微妙,盯著白澤看,像在打量。
白澤弄不太懂那種意味不明的眼神。他剛剛說的話有什么不對勁的嗎?可還是耐著性子再問了一遍。
這次前臺給出的是一個含糊的回答:“白總他……不在。”
白澤腦子一蒙,問道:“他去哪里了?”又急急忙忙地補充:“我是他兒子。”
他是他兒子,但是他已經聯系不上他。早在兩年前,父子兩人鬧翻之后,白澤連換了手機號碼也沒有跟白繼成說過。
這樣說來,自己也覺得悲哀。淤積在胸膛的愧疚,突然淹沒了他。
“您稍等,我幫你問問。”
前臺撥打內線,跟上層交待了一下情況。馬上有人下來領著白澤進入電梯,一路帶他到辦公室。
那曾經是白繼成工作的地方。
小時候的白澤喜歡過來玩,一個人霸占大片區域,展開跳舞毯,在上面瞎蹦。白繼成也不管他,隨他高興。如今想想,記憶里的很多小事,一發不可收拾地冒出來。
白澤推開門,看見卻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不僅僅是裝潢和擺設變了,連坐在辦公桌前的人也換了。
“徐叔叔,我爸爸呢?”白澤心里涌現出強烈的不安。為什么曾是副總的徐長朗,如今會坐在白氏集團董事長的位置上?他不在這兩年里,到底發生了什么?
還有最重要的是,他爸爸呢,現在在哪里?
徐長朗吩咐秘書給白澤泡茶。他人近中年,顴骨較常人突出,面相看起來兇惡,嚴肅時不怒自威。這時似乎是想安慰白澤,努力放緩了表情,語氣卻沉重:“小澤,你爸爸半年前檢查出顱內腫瘤,手術不成功,去世了。”
白澤一陣眩暈,耳朵嗡嗡作響,像有人拿著錐子一下下敲打在他的耳骨上。
徐長朗說:“我們當時聯系不到你,白家也沒有其他的人,繼成的后事是由我一手操辦的。小澤,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來問我。”
顱內腫瘤?
這么扯淡的事,白澤怎么會相信。
他怎么敢相信。
“所以你就頂了他的位子?”他聲音嘶啞地問。
“這是由公司其他股東一起投票決定的,不是我一個人……”
“夠了!”
“我與你爸爸相交多年,我不可能會害他!”
“你這么著急否認干什么?我有指名道姓地說你害他嗎?”白澤一字一句地問:“徐叔叔,你心虛什么?”秘書的茶盞送至面前,被他伸手一揮,在地上摔得粉碎。
徐長朗耐心耗盡,這會兒也怒火中燒,“小澤,你這是干什么?”
白澤雙眼通紅,狠狠盯著徐長朗說:“我會查清楚的。”
“我爸爸的事,我一定會查清楚的!”
白澤走出白氏集團的大門,一口氣郁結在胸口,仿佛窒息。面前是人來人往的熱鬧街道,他的眼淚沒有預兆地掉下來。
這是真的嗎?
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這個世界上他唯一的親人已經離他而去。如果真的是腫瘤,真的如徐長朗所說,到了最后的關頭,爸爸想要聯系他都不能夠做到。
他要如何面對這樣一個自己。
歉疚,悔恨,痛苦,洶涌而來,少年站在一棵榕樹下雙手遮住眼睛,無聲地哭起來。
忽然就沒有力氣再走下去。
這也是他為了夢想努力而付出的代價嗎?曾經無數次設想過,自己要變得光芒萬丈,捧著榮耀證明給那個男人看,讓他為他驕傲,向他證明自己,卻連這樣的機會都失去了。
白澤冷靜下來想到一個人,手機的備忘錄里還存著他的號碼。
“喂,是沈伯伯嗎?我是小澤……”
沈世清是白繼成的至交好友,兩人是大學同學兼室友,后來一起自主創業,只是方向不同。當年白澤媽媽還在的時候,常邀請沈世清來家中做客。他是商業圈中有名的儒商,溫文有禮,待人親近沒有架子。
“小澤啊,你爸爸的事情,我也感到很抱歉……”
“是真的嗎?徐長朗沒有騙我嗎?”
“確實如此,繼成手術后我還去看過他一次,沒想到當晚他就……”
白澤心里最后一點希冀也慢慢破碎。
白家的別墅在L市最好的一帶地段,蔥郁的花木圍繞著每一棟別墅,湖泊環繞,風光無限好。
白澤打車重新站在家門口,看著黑色鐵門上的那把大鎖,心就像被狠狠揪疼了一下。里面無人打理的松柏和梅花肆意生長,枝葉茂盛,在冬日的陽光下卻透出一種荒涼來。
稀薄的太陽漸漸落山,白澤鼓起勇氣掏出那串兩年不曾用過的鑰匙開門,在看見落滿灰塵,卻仍然和他當年離家時的擺設一模一樣的場景時,忍不住嚎啕大哭。
白繼成似乎是一直在等他回來,玄關處的還擺著他以前常穿的拖鞋,桌上的小簍子里放的是他喜歡吃的零食,茶幾上的馬克杯,墻上掛著的籃球,收在角落里的跳舞毯,各種樂隊的海報……
這些無一不昭示著,白繼成直到入院動手術之前,都在等白澤回來。
他與他切斷父子關系,當年決絕地說,我沒有你這個兒子。
但是他有多舍不得,多想再見一見他張大了的孩子。
白繼成聯系不上白澤,因為號碼換了。可白澤明明可以先聯系他,只是他沒有這么做。
二樓左拐第一間房,面積最大,向陽,溫暖而明亮。是白澤的臥室。
和想象中一樣,臥室里還是一如白澤走之前的樣子。按照記憶的指示,他在書桌最底層的柜子里找到了那本相冊。
一頁一頁地翻開。
開始的時候,是一家三口幸福美滿的合照。慢慢往后,媽媽的身影從照片中消失,只剩下白澤和爸爸。白澤早年喪母,白繼成卻為了白澤一直沒有考慮再娶。他相貌堂堂,又家境殷實,再找一個合適的對象并不是難事。但他從來不提這件事,白澤也就理所當然地接受這一切,卻沒有為他打算過。
他任性,自私,恣意妄為。直至如今,一切無法挽回。
他抱著那本相冊哭了,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上的溫度仿佛一絲絲抽離,找不到一丁點兒暖意。
可就這樣哭著哭著睡過去。
如果這一切種種,都只是一場夢就好了。醒來,他還是那個抱著大桶雞翅在客廳里啃的那個孩子就好了。
但白澤是被濃煙嗆醒的。
他花了兩秒鐘來反應,他還在自己家里,但是他沒能回到從前。并且現在的情況是,他家失火了。
跑下樓,去發現前后的門窗都被訂上了,怎么也弄不開。
白澤內心一片死灰。
眼看著火勢越來越大,他的努力都白費,幾乎快要放棄了。
突然傳來的汽車鳴笛聲在火焰蔓延的滋滋的聲音里格外響亮,白澤一愣,一輛越野車從門口撞了進來,直接把門撞到。
隔著滔天的紅色火苗和灰蒙蒙的濃煙,他隱約看到了駕駛座上的那個人。
——梅無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