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地說，海都是一座不錯甚至有些美麗的海濱城市。

雖然是初春，海都卻處處都是蔥蔥郁郁的綠色，仿佛寒冷的冬天并沒光顧過，每一片樹葉每一朵鮮花都綻放著蓬勃的朝氣。路邊的高高的木棉樹上，竟綻出了粉紅色的花蕾。輕柔的海風，帶著淡淡的咸腥的氣息，水波一樣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漫過。

對于海都，江城卻說不出什么好感。

但無可否認的是，海濱是一座屬于年輕人的城市。

江城讓吳文他們休息了一天，第二天便帶他們去快樂谷。

江湖上流傳著這樣一句話：沒去快樂谷，就等于沒來過海都。江城有時估摸這話是快樂谷的老板的忽悠，平民老百姓可不會給它白做廣告！

門票140元一張，五人共花了700，吳文心痛得牙縫直抽涼氣——這可是六麻布袋谷錢呢！接下來連他更不忍的是，一小瓶純凈水竟然賣到5塊錢！吳文這才明白，海都的消費水平果然是高得與國際接軌。江城倒也沒當一回事，用錢像用紙似的，一路上甩將過去，頗有幾分大款的風度！這時一個前挺后凸的解說員用話筒喊：靚仔美女們要不要來點刺激一點的，去玩高空轉盤？葉嵐兩人如何禁得起鼓噪？忙買了票爬上去，高空轉盤飛速地忽上忽下，屁股底下“嗖嗖”直冒涼風，葉嵐嚇得半死，下來后站在地上撫著胸花容失色地說：“我的媽呀，坐這個東東得到最大的經驗就是以后別跳樓了！”

然而在五年后的中秋，說這句話的女孩卻從25層高的玉皇賓館縱身一躍，像朵碎蓮吻在堅硬冰冷的馬路上。在她香消玉殞的一剎那間，她是否想起了自己在2000年時的這句承諾？！

次日他們又玩了海都的幾處著名景點。葉嵐麗娟兩人玩得還真是“樂不思蜀”，然而游民作家吳文深陷在一種無妄的狀態中，心中總有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惆悵，他看著車水馬龍花團錦簇的海都，卻感覺置身在一片沙漠中央。這里所有的美麗、富有、繁華、喧囂……對他來說都是海市蜃樓，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匆匆過客，就像在天空中飛過的一只鳥，留不下一道劃痕。

海都是個高速運轉的城市，就像碎石機上的皮帶，它飛快地轉動著，跟不上速度的石子就被拋了下來。

吳文他們休息了幾天，就再也沒心思逛了，雖然吃住都在江城這里，但總不能坐吃山空。海都的馬路上沒有鋪錢，所謂遍地黃金的傳說也僅僅只是傳說！

在海都，除非是闊佬，你最好不要失業。

失業，左邊是貧困，右邊是犯罪。

前進一步是深淵，后退一步是陷坑。

它不相信眼淚，除了金錢與情欲，它沒有溫情脈脈的面紗。

如果你想發財又不肯冒險，那就請離開海都。

如果你想有人施舍什么，那就請離開海都。

在海都，動什么別動感情。這東西最為奢侈，它早像恐龍一樣滅跡。

在海都，找什么別找熟人。這里熟人的臉比陌生人還陌生。

在海都，借什么別借錢。在這里沒有什么比借錢更丟臉。

農歷正月十五過后，大多數工廠都開工了。找工的人比招工的人還多。麗娟葉嵐擠在人才市場打工的隊伍里，茫然不知所措。看著一張張緊張、疲憊、憔悴、惶恐的臉，先前的喜悅、希望、期待像肥皂泡破滅。她們已強烈地感覺到，打工的生活遠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浪漫，外面的世界也遠不是向往的那樣精彩。一條波濤洶涌的河流已迎面撲來，她們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懼，就像落進了一個巨大的漩渦里，伸著無助的雙手拚命拍打著，但除了徒勞外還是徒勞。

接連幾天都沒有結果。面試人員一看她們的初中畢業證就像扔垃圾似的扔到一邊，正眼也不瞧。這給葉嵐和麗娟的自尊心極大打擊。在老家的那個小山村，她們可是驕傲的金鳳凰，是知識分子，處處都顯得高人一等。可山里的金鳳凰一飛到海都就連一只麻雀都不如了。這令她們非常氣餒和沮喪，以至于產生了回家的念頭。“在家千日好，出門時時難”，“金屋銀屋，不如自己的狗窩。”這些土得掉渣的話，現在想起來卻是那么真切和溫馨！

傍晚回到出租屋，倆人悶聲不吭，像扔麻包一樣把身體扔在沙發上。幾天下來，人累得像散了架。江城見狀說道：“要不你們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再去？”

“不。”葉嵐搖搖頭。

“那……你們明天換一個地方，不要到人才市場去了，直接找工廠。”

江城知道，進人才市場的大多是大學生，像葉嵐她們這樣一沒文憑二沒技術三沒經驗四不會電腦的人，別人連看一眼都不耐煩！

在海都，你想有一份體面的工作，你就得要有那個紅本本。那個紅本本就是你的敲門磚。如果沒有，哪怕你文能定國武能安邦也沒人承認你是個什么東西！

但這些話江城不敢對葉嵐她們說，他知道夢在現實面前經不起磕碰，就像一個美麗的泡沫，再碩大也受不住一根細細的竹簽的刺挑。以葉嵐兩人的學歷，在海都只有做普工的份兒。他要掏錢讓兩人去學電腦，看以后有不有機會做做文員什么的。憑她們的長相與氣質，這個可能還是有的。但葉嵐麗娟很好強，說總不能花江城的錢，要自己去掙錢學電腦。江城見她們如此說，也不再堅持。第一次出來打工，就先磨煉磨煉吧。以她們現在的稚嫩，如何是那些坐辦公室人精的對手？！沒三個回合就讓人給打得人仰馬翻了！

打工是什么？打工就是勾心斗角！

這是大學生江城對打工生活最直接最深刻的感受。

這幾年江城身心俱疲。365日每一天都是如履薄冰，腦里始終都緊繃著一根弦，不知什么時候突然繃斷。

打工主要是心累，它遠遠超過體力勞動的疲乏，那種防人如防賊的緊張與戒備令人神經兮兮。你不知道什么時候無意中一句話得罪了人，不知道什么時候一個疏忽怠慢了同事，不知道什么時候一個眼神中傷了老板……每個人都是那么溫文爾雅客客氣氣，但彬彬有禮的背后隱藏的是冷漠與自私。沒有人關心你來自何處，明天又去哪里？在公司是同事，出公司就是路人。今天也許還在同一間辦公室，明天就可能天南地北。每個人看上去離得是那么近，實際卻比星球還遙遠。人與人之間有堵無形的高墻，厚厚的將心與心隔開。個個說著口是心非言不由衷的話，大家都戴著不同的面具跳著不同的舞蹈，在紙幣飛旋的狐步中漸行漸遠，漸行漸遠……

“打工你甭想交一個真正的朋友！”

江城不止一次地這樣諄諄告誡好朋友吳文。他知道吳文是文人，是文人就有文人那種特有的毛病：率真！而率真在爾虞我詐的職場里是致命的。在經歷了太多的人和事之后，江城對這段學生時代的感情倍加珍惜。這是他生命里僅存的一片綠洲和心靈圣地。

第二天，葉嵐和麗娟草草吃過早餐，拿上包匆匆外出。江城趕出來，給每人塞了一百塊錢，叮囑說：“現在招工騙人的特多，你們直接到工廠去應聘，千萬不要到什么中介所去，那可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葉嵐她們來到南鄉區一個叫九圍村的地方，這里工廠林立，招工的不少，但條件苛刻。聽人說，進好廠非常不容易，要是沒有硬關系，就要給保安和招聘人員送錢送物什么的。葉嵐心里涼了半截，暗想進個普工都這么難，早知如此就不出來打工了。麗娟也有些氣餒，怏怏地說：“進不了好廠，那就只能找差的了。”

兩人無精打采地轉過一條街，不知上哪去找工。忽聽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仔操著四川口音對一個女孩說：“那邊的天時廠在招工，我帶你去看看。”

葉嵐兩人喜出望外，忙跟了過去。拐過一道彎，再穿過一條約300多米長的馬路，再左拐，果然看家一家工廠門前聚集了許多人，幾個五大三粗的保安威風凜凜神氣活現地維護著秩序。葉嵐麗娟忙擠了進去，看見保安室的墻上貼著一張招聘啟事：

招工

一、公司簡介：

海都天時電子制品廠是一家港資企業，位于海都市南鄉鎮九圍村，交通便利，環境優美。

工廠主要生產各種電子產品，貨源充足，薪資發放準時。工廠實行人性化管理，重視人才，提供培訓機會，有規范的晉升機制，管理人員多為內部晉升，員工有廣闊的發展空間。

二、招聘要求

1.男女不限，男性18-35歲，女性18-40歲，初中以上學歷。身體健康，能吃苦耐，視力正常。

二、工資待遇：

1、普工工資：20元/天；加班費2.5/時；

2、獎金及津貼：入職滿1年以后享有工齡津貼：滿1年50元/月，滿2年100元/月，滿3年或以上為150元/月。綜合月薪可達1200元以上。

3、統一提供食宿，剛入職每月每人需支付120元食宿費用（早、中、晚三餐）。

3、面試流程：面試須帶物品：身份證原件+復印件6張+相片6張+畢業證+健康證+流動人口計劃生育證（已婚者）+未婚證。

一個年約二十五、六的女子在登記名字。麗娟聽有人稱呼她田部長，大約是人事部的。

十點多鐘，葉嵐麗娟兩人終于等到面試了。

“你們有健康證嗎？”田部長頭也沒抬。

“唔……沒有……”葉嵐怯怯地說。

“你們是睜眼瞎？沒看到外面的招聘啟事？沒證件來應什么聘？”田部長終于抬眼橫掃了她們一眼，極不耐煩地說，“走開，讓后面的人上前來。”

麗娟兩人諾諾退出。沒有證件，只好打道回府了。

“哦！這是我的錯。我忘記提醒你們了，在這里找工是要這幾樣證件。”江城知道事件原委后忙自責地說，“明天你們就到醫院去體檢辦健康證。”

“那未婚證怎么辦呢？”麗娟的聲音里充滿疲憊與無奈。

“別擔心，搞個假的就行。”

“假的？”葉嵐睜大眼睛，吃驚地說，“這些證也能辦假的？！”

“這有什么？在海都，就是辦個國防部的證也不難。”江城不咸不淡地說。

葉嵐兩人的眼珠子就驚得快掉下來。

次日，葉嵐麗娟在南鄉鎮人民醫院做了體檢，第三天果然順利地拿到了健康證。

這天江城下班回來后，變戲法似的拿出兩個未婚證，在麗娟兩人面前耀了一下，說：“明天你們就可再去應聘了。”

葉嵐接過，對著從窗戶里透過的日光仔細地看這假證，果然造得異常逼真，不由嘆道：“誰看得出這是假的呀？”

“在海都，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錢是真的。”江城很老江湖地說。他的話音里充滿滄桑與疲倦。

第二天早晨六點半鐘，麗娟葉嵐早早地起了床，早餐也舍不得吃，便坐公交再到天時廠去應聘，吳文放心不過，便陪她們同去。一路上三人暗暗祈禱不止，求上蒼今天大發慈悲，讓應聘順利地通過。

上天還真眷顧，她們倆終于如愿以償地被錄用了。其實面試的過程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復雜，填張表格，馬馬虎虎地驗完身份證健康證畢業證等證件，就OK了。

田部長通知她們明天來上班。

終于有工作了！

葉嵐麗娟喜出望外，幾天來的郁悶一掃而空。通過一個多星期的找工，她們的心態已平和了許多。她們發現，有好多高中生中專生甚至大專生都在做普工，何況自己是一個小小的初中生呵！以前在家里，真是坐井觀天！

次日，吳文又把她們送到“天時”公司。

這家公司規模不是很大，才300多人。

但要交200塊錢的工衣費。

“是什么工衣啊？這么貴！”葉嵐驚詫地說。

田部長一張綴有雀斑的瓦刀臉馬上拉得像條黃瓜：“交不交？不交就滾出去。外面有的是人進工！”葉嵐兩人噎得半死，臉皮脹得一點就破，卻不敢說半個不字。

“怎么，還不服氣？”瓦刀臉乜起三角眼。

“哦……稍等一下，我們的錢放在行李包里，這就去拿。”麗娟說。

“還不快去？還站到這里賣相？下一個！”

吳文見麗娟兩人氣呼呼地，忙問：“怎么啦？”

葉嵐把事件說了一遍，吳文心中也氣，但又不得不勸慰一番。得知每人還要交200塊的錢工衣費，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自己身上還有500元錢，但工作還沒一點著落。但現在只能走一步算了，于是掏出400元錢遞給葉嵐，讓她們把手續辦了。

完后三人在外面吃了份快餐。分手時葉嵐麗娟兩個人眼里濕濕的，顫著聲說文哥你們要常過來看我啊。

吳文強顏笑道：“安心工作，我們會經常來看你們的。不要隨便和人慪氣，手腳勤快點，有什么事就打電話。”

車走了好遠，吳文發現兩個模糊的身影還站在夕陽的余輝里癡癡地望著，心里嘆一聲：“船兒終于起航了！”

漂泊的船兒將往哪里去呢？天下的打工者誰也不知道。

葉嵐兩人提著行李跟著宿舍管理員來到宿舍，七、八個女孩像群麻雀似的嘰嘰喳喳，見有人進來，便一起歇了嘴看著。宿舍管理員跟她們打了聲招呼，就指著兩張空床說你們就住這吧，有什么事就找我，便一嗒一嗒地去了。

葉嵐麗娟對宿舍的人笑了笑，說：“打擾你們了。”

宿舍里對鋪著六張高低鐵架床，空著的兩張床板都是上鋪，另一張放著日常用品之類的東西，什么花露水、衣架、曬衣夾、網兜、熱水瓶、陶瓷杯、不銹鋼杯、飯盒、飯碗、針線盒、鈕扣盒、鬧鐘、雨傘、背包、手提包、手提箱、毛巾、手帕、香皂洗發水肥皂、洗衣粉、牙刷、牙膏、鏡子、口紅、唇膏、粉盒、雪花膏、香水……密密麻麻的滿床都是，像開了家雜貨鋪。

這個宿舍連葉嵐麗娟共住了十一個人，大家都是同齡人，不一會就混熟了。有趣的是每個人都有一個滑稽的綽號。一床胡芳別號叫“南瓜”，想想這個名字就知道她的身材了；二床李紅霞叫“牛肉面”，瘦得一口氣可吹得飄起來；三床肖春艷叫“老鼠”，聲音尖得像錐子；四床是李燕，綽號叫什么“筷子”，體重大概也不超過80斤；五床王芳叫“肥豬”，她可把李燕裝得下去；六床戴紅“茄子”，七床武小青“木瓜”，八床趙靜靜“跳蚤”，九床馮意“雪里紅”。

葉嵐兩人有些興奮與期待，畢竟，這是第一份工作。麗娟問：“這家公司怎么樣啊？”

“哼！天下烏鴉一般黑！”“老鼠”尖亢地說。

“不黑心能成資本家嗎？”“木瓜”的臉好像永遠苦著似的。

“那……一天工作多少小時？”

“你就等著累死吧！”“茄子”的聲音嗡嗡的。

你就等著累死吧！這是天下所有打工仔的聲音。

這夜葉嵐麗娟沒睡好，那些打工仔打工妹像不知疲倦的麻雀，嘰嘰喳喳一直吵到深夜兩三點鐘才停息。好像剛閉上眼天就亮了，葉嵐一看已快七點鐘，趕緊拍醒麗娟，倆人風急火燎地穿上衣服，拿起臉盆牙刷就往外沖。因為人事部的田主管說過，上班遲到5分鐘罰款20元。

沖涼房只有六、七個水龍頭，根本不夠用，男男女女地擠了一大堆在那里等著。葉嵐麗娟好不容易打來兩盆水，蹲在外面像貓洗臉似的撲了幾下，又急匆匆地趕到食堂吃早餐。

就餐是刷卡，餐費月底在工資里扣。早餐一塊五，中餐和晚餐是三塊。所謂的早餐，也就是一碗能照得出人影的稀飯和一個饅頭或一根油條。

麗娟嚼著像石塊一樣的饅頭，不知怎么就想起魯迅先生的那句名言：“我吃的是草，擠的是奶。”

“我喝的是水，擠出的將是血。”麗娟在心里說。

正式上班之前，新員工還要培訓一天。

上午上課的是人事部田部長，先講了一通廠紀廠規，然后說：“這次主要是招的絲印噴油部的員工，這個部門管理非常嚴格，所以你們務必好好地學習部門的規章制度。學習完后，你們的主管可能還要進行考核。”說著給每人發了一張A3紙。葉嵐麗娟逐字逐條地看下去：

天時公司絲印噴油部管理制度

為了加強部門內部管理，完善各項工作制度，根據本部門實際情況，特制定如下管理制度。

1、全體員工必須自覺遵守公司規章制度，不得做出有違公司規章制度的行為，更不得做違法亂紀之事。

2、要按時參加班組規定的早報會或者定期班組會，并且要遵守會議紀律，凡有不遵守會議紀律、開會遲到的罰10元/次。

3、要嚴格請假制度。有事請假必須有書面請假條，由拉長報送主管，經主管確認簽字后方有效，3天以上的要經上一級副總領導簽字批準，凡未經簽字批準的按曠工處理。（如有特殊情況事后要補請假條）

4、無故曠工罰60元/天，超過3天按自動離廠處理，扣全部工資。

5、必須服從工作按排和人事調動，不允許消極怠慢、頂撞管理人員或者煽動他人、無理取鬧等，有異議可下班反映。否則按100元/次處罰或者停工反省，情節嚴重的將辭退處理。

6、上班時間上廁所必須在文員處登記，一個班次各一次，一次10分鐘，超過時間按怠工處理。如超過30分鐘則扣一天工資，并全廠通報批評。

7、同事之間應團結友愛、互相尊重、互相幫助，言行舉止文明，樹立良好的部門風氣。凡在車間打架斗毆、吵鬧、相互辱罵等行為不端者罰100元/次，情節嚴重將辭退處理。

8、小組固定印刷工必須每天提前15分鐘上班做好工作前準備。

9、上班行為端正，穿戴整齊，不得大聲談天閑聊，不能穿背心、拖鞋上班。違者罰15元/次。

10、現場物料、冷卻板、冷卻架必須擺放整齊，各種工具不準隨意亂擺亂放，不準隨地吐痰，亂扔廢紙、廢物，物品的擺放不得占用通道。

11、生產過程中產生的廢次品用空箱或者指定的框子裝好，不能亂放亂扔。違者罰10元/次。

12、裝配臺桌要保持干凈，保持桌面桌布干凈完整，如有人為造成桌布破損的按損失價處罰。隨時保持現場清潔、整齊，下班前必須及時清理現場。下班不打掃整理現場或者整理不到位的罰10元/次。

13、下班關好門窗、電燈、電扇等所有電氣設備。

14、現場應文明，坐立端正，不允許坐在桌面、各種物料箱及產品上。

15、堅決服從質量部門質量管理，如有違反質量管理規定將按質量管理部門管理條例進行處罰。

16、生產過程中產生的廢次品要如實上報記錄，不得漏報、錯報或者故意隱瞞不報，違者罰30-50元/次。

17、減少物料損耗，杜絕物料浪費，在生產過程中使用的易揮發溶劑更要合理正確使用，減少不必要的消耗。對包裝材料要輕拿輕放，最大程度保持包裝材料的完整性，對人為造成的物料損耗按損失金額處罰當事人。

18、生產操作要嚴格按《工藝要求》或《作業指導書》進行操作，不得隨意修改工藝參數，對隨意修改工藝參數造成不良后果（產品或設備損壞）處罰當事人100—300元。情節嚴重將辭退處理。

19、完成品按要求在相應的位置貼上標識卡，標識必須清楚無誤。標識錯誤或漏貼等，處罰責任人30—50元/次。

20、網版、刮板要正確使用和維護，人為造成網版損壞要處罰當事人30-50元/個。

21、新員工進廠試用期為一個月，前15天為試工期，按公司大工標準計酬。在試用期內不適合本公司本部門要求一律辭退。

22、員工辭職要提前一個月向部門主管提交辭職報告。

23、凡急辭工者一律扣兩個月工資。

24、自覺維護公司及部門形象，任何人不得做出有損公司或部門形象的行為，違者罰100元/次，情節嚴重將辭退處理。

25、對員工在生產過程中自檢時，發現批次性質量問題或者難以發現的結構性缺陷主動向上級匯報，減少公司損失，根據實際情況獎勵5-100元不等。

26、員工主動提出對公司生產、技術、管理、質量等方面合理化建議，一旦被公司采納對公司產生效益的將根據貢獻大小獎勵每位20-300元/人。

廠興我榮、廠衰我恥，工廠需要我們全體員工齊心協力。本制度更需要我們自覺遵守，嚴格執行，需要我們大家共同努力才能打造一個舒適、和諧的工作環境。更希望大家對我們的管理工作多多提出寶貴意見！

注：1、本制度從頒布之日開始執行。

2、任何人員必須服從本制度，違紀現象必須嚴肅處理，不得拖延、包庇。

3、其他人員進入生產現場必須遵守車間的規章制度。

葉嵐麗娟看得極認真，生怕考試不及格又給辭退了。但這長長幾十條的規定，除非是過目不忘的天才，要想全部考對還真是件難事，所以甚是忐忑不安。但她們卻清楚地記得，26條紀律中就有14條是罰款的，看來這個部門還真是個狼坑虎窩呵！

下午上課是復習上午的規章制度，一個小時后便放假了，田部長讓新員工外出買生活用品，做好正式上班的準備。

上班是打卡，每人手里都持有一張工卡，卡機就掛在保定室門口，工卡插進去，那卡機就“咔”的一聲響，日期從年到月到日到分，精確無誤。這令葉嵐麗娟十分新奇，心想這真是高科技呀！有這卡機卡著，想偷懶都偷不了。

葉嵐和麗娟被安排在絲印車間做絲印工。

還沒走進車間，就聞到一股強烈的油漆味，熏人肺腑，葉嵐麗娟不由捂住了鼻子。驀聽到一個聲音大喝道：“是哪里來的兩個金貴小姐？受不了就給我滾出去！”葉嵐抬頭一看，只見一個年約二十七八的女子，滿面怒容地盯著她們，那眼珠似要化作槍彈射出。

原來此女子是絲印噴油部的主管，叫阿娟，是廣西人，胸前兩座高山聳挺，屁股猶如磨盤能擺十八盤，臉上因發怒而橫肉堆積，兇巴巴地像母夜叉再世。葉嵐兩人忙把手放下來，顫顫驚驚地像剛出窩的兔子。

車間里有三條拉，每條拉有二十多人。三個拉長有兩個是廣西的，跟主管是老鄉，因此也牛皮哄哄不可一世像美國總統夫人。

整個車間就像泡在一座油漆池里，天那水、白電油……各種剌鼻的氣味混合在一起，把每一個人都淹沒了。麗娟感覺到這些人就像一只只小蝦，浮游在飄滿油沫的水面上。

印表帶是流水線作業，上面一個工位把顏色印好后就傳到下一個工位。今天做的是南非的訂單，一套表帶有二十幾個顏色，對絲印技術要求非常高，于是什么飛油啊、移位啊一些毛病就出來了，次品格外多。于是每條拉上配了兩個人擦表帶返工。

葉嵐麗娟是新手，自然被安排到擦表帶。倆人埋頭悶聲不響地干活，她們知道，少說多做是打工能站住腳的不二法門。倆人各擦了十多條，一只手忽然從她們肩上越伸過來，麗娟回過頭，發現是主管，忙站起來，就見阿娟狠狠把表帶往桌上一摔，厲聲呵斥道：“你們是怎么擦的？擦壞這么多，豬啊！表帶都擦不好？”車間的人全停下來看著這邊，麗娟兩人的臉頓時如血潑一般，又羞又愧又怕，終于體驗到了那種“像熱鍋上的螞蟻”的滋味。

“你們有冇搞錯？擦表帶是用白電油，不是天那水！”阿娟吼道，“難道你們吃飯是從屁眼里吃進去的嗎？”車間里有人吃吃笑起來，倆人的淚水不禁脫眶而出。

拉長李霞趕忙走了過來，一邊向主管做檢討，一邊收拾那疊表帶。阿娟黑著臉訓道：“你是怎么看拉的？會不會看拉？表帶擦壞這么多你說怎么辦？”李霞低著頭小聲道：“在我們工資里扣吧！”

“這可是你說的，不是我要罰你們！你看拉不嚴罰30，她們每人50。”又朝眾人大喝道：“看什么看？還不快干活？”說完大屁股一轉，胸前兩座高山一聳一聳地走了。

倆人一聲不響悶悶不樂地做了一天，連晚飯都沒有心思吃飽。50塊錢，兩天的工錢，家里半麻袋的谷錢，給人一句話就說的沒了，她們忿忿不平又心痛不已。

車間果然管理非常嚴格，上班時間連上廁所都要請假，還要在文員那里登記進出時間，半天一次，一次十分鐘，上廁所竟成了員工上班最奢侈最快活最期盼的事件。

匆匆吃過晚飯又去加班，人就像上了發條的鬧鐘，滴滴嗒嗒地轉個不停沒有停歇。

聞了一天的油漆味，麗娟倆人也沒那么敏感了。“原來人是最容易麻木的動物。”麗娟自嘲地想。

絲印的整個工作程序既繁雜又呆板，人在拉上就是一臺靈活的機器，除了機械性的動作，連思維幾乎都是凝固的。

下夜班已是十一點鐘，葉嵐兩人疲乏得像被千萬條螞蝗吸干了血，又像被一座大山把力氣榨壓得一絲兒都沒有了，工友們像一群出籠的猴子唿哨著去吃宵夜，只剩她們回到宿舍里，倆人一進房門，就不約而同地抱在一起，白天所受的委屈頓時化做淚水像長河一樣傾瀉而出。

倆人默默流了一會淚，聽到走廊里有腳步聲響起，忙松開擦了擦眼，拿起塑料桶去沖涼，要是等宵夜的人回來就沒地方了。在這個廠里，無論做什么都像打仗一樣緊張。

倆人沖完涼回來后，只見“跳蚤”“雪里紅”她們在宿舍里嗑瓜子，一見她們忙圍上來，嘰嘰喳喳地對白天的事打抱不平。“冬瓜”胡芳拍著麗娟的肩膀安慰說：“那50塊錢權當是捐給那騷貨去治病了，不要往心里去。”“肥豬”王芳怪聲怪氣地說：“治什么病呀！”

“艾滋病！”“木瓜”武小青尖著聲音說。眾人哈哈大笑，葉嵐麗娟也不由展顏淺淺一笑，心中的郁悶減輕了許多。

在談話中得知，主管阿娟全名叫吳小娟，“天時”電子公司剛開廠時她就來了，算算也有十二、三年了。麗娟說：“一個人在一個廠里做這么久可不容易呢！”

“哼！她是想嫁給老板的侄子阿明，不然會呆這么久么？可人家阿明只是想玩玩她而已——一個香港老板會娶一個大陸妹么？阿娟除了一身肉，有什么好？”“跳蚤”說。

“筷子”李燕接口道：“當初阿明就是看上她的這身肉呢！”

“那你也快長身肉讓阿明看上你呀！”“牛肉面”李紅霞笑著說。

李燕一把撲上去，笑罵道：“看我不撕爛你的嘴。”李紅霞就直聲叫：“救命啦！救命啦！燕子要殺人啦！”眾人笑得打跌。正瘋癲間，忽聽樓下有個男孩怪聲怪調地唱道：

“一早起床啊，

兩腿齊飛。

三地打工啊，

四海為家。

五步暈眩嘍，

六點下班。

七滴眼淚啊，

八把鼻涕。

九（久）做下去哎，

十（實）會死亡。

爸爸媽媽呀，

快接我回家吧！”

剛才還喧鬧的房間一下靜了下來，眾人默默退回坐到床沿上，“爸爸媽媽呀，快接我回家吧！”這句歌詞深深撥動了每一個人的心弦。

睡到凌晨兩三點鐘的時候，葉嵐被一陣哭聲吵醒。側耳一聽，是從宿舍樓頂的平臺上傳出來的。不一會大家都被驚醒，忙披上衣服跑出來看究竟。

外面的月光水銀一樣亮亮晃晃，只見四樓的平頂上，一個女孩手拎酒瓶望著月亮長哭：“我對你那么好，你為什么要騙我？我對你那么好，你為什么要騙我？”她一頭長發像緞黑綢在空中飛舞，撕心裂肺的哭聲在清夜里顯得異常哀凄，每一縷空氣里都浸染了這哀音，連月色都變得凄迷起來。

“這是表面部的那個文員。”“筷子”李燕說，“她男朋友是本地的，聽說可有錢了。可能是被男朋友甩了。”

“又是本地人欺負外地人！”“牛肉面”李紅霞激憤地說，“我就是做尼姑也不會嫁本地人。”

葉嵐的身上流過一道寒流，仿佛月光化成冰屑浸入了她的血液，她仃伶伶打了一個寒噤，一種莫名而強烈的不祥之兆像一朵黑云向她壓來，她感到恐懼了，不由緊緊地握住了麗娟的手，身體發出微微的顫抖。

“你怎么了？”麗娟回過頭，她看見葉嵐眼里有兩行晶瑩的淚花。

“沒什么，”葉嵐掩飾著說，“這個女孩太可憐了。”說完匆匆回了房間。

樓上的那個女孩又舉起一瓶酒，踉踉蒼蒼地朝口里灌去，然后“啪”地一聲將酒瓶摔得粉碎，隨之仰天發出一陣凄厲的長笑，最后又變成傷心欲絕不可抑止的嗚咽聲，一頭撲到在水泥板面上。這時幾個保安跑上去，把這癱軟的女孩抬了下來。她早已神智不清，像小孩一樣不停地哭叫著：“我要媽媽……嗚嗚……我要媽媽……外面的壞人太多，我要媽媽……嗚嗚……我要回家……”

這一夜，整個“天時”公司失眠……

第二天傍晚吃飯時，葉嵐看見一個穿得渾身雪白的女孩拉著行李包走出廠門，忙用手捅了捅身邊的“跳蚤”，低聲問：“昨天是不是她？”

“跳蚤”看了看那個女孩，說：“是的。”

葉嵐放下飯碗，飛快地跑出去，在眾人驚詫莫名的眼光中追上那個女孩。

“你好……”葉嵐喃喃地說，“你要多保重……”她發現這個女孩的小腹已微微隆起。

那女孩一愣，但隨即感受到了葉嵐的真誠。

“謝謝……”她凄婉地微微一笑，低聲說，聲音如同她的人一樣嬌憐柔弱，葉嵐看到她眼里閃出了晶瑩的淚花。

“我……我叫葉嵐，絲印部新來的。有……有什么需要我幫你的嗎？”

“不用了……謝謝……我……挺好的……”

那個女孩走了，垂著頭默默地走了。沒有人知道她將去何處？等待她的又將是什么？如同一縷青煙飄散在人海中，帶著淡淡而又濃得化不開的傷感，漸漸地、漸漸地消散在空氣的記憶里。她也許很快會被人淡忘，就像她的淚水灑在異鄉的土地沒留下一滴痕跡一樣。在南國這個殘陽如血的黃昏中，她一襲雪衣的影子被拖得好長好長，就像她心中綿綿不斷的傷痛、哀怨和憤懣。這時一縷如泣如訴的歌音從晚風中飄來：

我把夢撕了一頁

不懂明天該怎么寫

冷冷的街冷冷的燈照著誰

一場雨濕了一夜

你的溫柔該怎么給……

在2000年晚春的某一個黃昏，在海都南鄉鎮一個叫九圍的地方，在一個叫“天時”的工廠門前，有人聽這首《撕夜》聽得如癡如醉，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