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紅顏血
- 無歌的城邦
- 楚云
- 7596字
- 2017-09-18 12:01:06
“天時”電子公司是家港資企業,主要生產一些電子表、石英表……之類的電子商品銷往一些非洲國家,員工才300多人,但管理得極其嚴格。
你上廁所嗎?行!一個上午給你10分鐘如廁時間:登記、打表,耽誤一分鐘罰款5元。
你想接電話嗎?對不起,上班時間員工手機一律關機。
你想睡個安穩覺嗎?那也不行!休息時間員工手機一律開機,否則罰款50。
你生病想休息?行!那你得拿醫院證明來。沒有?得!那就上班去!就算你壯烈地暈死在流水線上。
你要急辭工?好啊,那是相當相當地歡迎!但得扣你兩個月工資。
沒工資要鬧事?那你鬧呵,公安局的大門為你敞開著。
在海都,有很多公司都請了一個當地人當廠長。這廠長一不管生產,二不管銷售,三不管技術研發,每天光著一雙腳,足踏一雙地攤上淘來的皮鞋,懶懶散散地歪進辦公室,泡幾壺普洱,吸幾口“好日子”香煙,看幾張馬報,或者對著電話與人笑呵呵地“丟你老母”幾句,就拖拖斜斜地下班去,瀟灑得像《封神演義》中的散仙陸壓陸道人。
但很多工人都不知道,像此類散仙廠長有何神通之處?
“天時”電子公司的廠長是一位姓林的本地人士,瘦高且藜黑,像根煙熏后的竹桿。一口黃牙中還鑲嵌著金齒,一笑便滿嘴的金光燦然,很有一些大富大貴的意思。
麗娟葉嵐有幸認識此廠長大人,還是那天下班時,“大屁股”主管阿娟叫一個四十多歲黑高的:“林廠長,好久不見??!”
葉嵐兩人大吃一驚,想不到這個其貌不揚的竹桿竟是一廠之長,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上了一個多月的班,她們已差不多適應了打工生活,先前的神秘新鮮感早消失殆盡,隨之而來的是無休止的加班,人變成生產線上的一個機器零件,不停地運轉,運轉……
隨著天氣的逐漸炎熱,絲印車間的油漆味也越來越濃,員工們實在受不了,便要求在車間里裝空調或排風扇。“大屁股”阿娟一聽就怒火沖頂,燒得渾身肥肉“嘟嘟”直冒青煙。
“你們以為是在當官作府???還空調!你們知道空調一天要多少電費嗎?誰受不了就叫他滾蛋!”在給幾個拉長開生產會議時,“大屁股”唾沫星子飛得像三月江南的小雨點,無遮無擋地噴在李霞等人的臉上,真個如春雨拂面,詩意盎然。
“主管,車間的氣味也確實太濃了些,時間長了真怕會慢性中毒……”拉長李霞吞吞吐吐地說。
“都是些土農民出生,身體有那么嬌貴嗎?”“大屁股”近來與香港經理阿明關系甚是不順,自己的一身肥肉雖然是毫無保留地捐獻給了阿明同志,但卻沒換來那香港仔的一顆色心。這令“大屁股”實是氣苦,暗道都97回歸了,一個死港仔還是如此囂張,真他媽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但那香港仔確實帥呆酷斃了,舉手投足間怎么看都像黎明,就把個“大屁股”迷得神魂顛倒,恨不得生吞了他??上愀圩忻鞲鐚λ冀K是有一搭沒一搭,一幅渾不在意的樣子,只把“大屁股”吊得月經失調更年期早臨。今天一聽要給車間加什么空調風扇,那久淤的怨氣終于找到出口噴薄而出,一路罵將下來,大到車間管理、產品質量……,小到茶杯擺放,廠牌掛置……直罵得空中過往諸路神仙心驚肉跳毫發頓豎,眾拉長大氣不敢出,低眉順目,如我佛如來座下弟子眼觀鼻鼻觀心暗念阿彌佗佛。
諸拉長挨完訓,回到車間傳達最高指示,工人們一下就炸了鍋,說這樣下去還讓不讓我們活呀?李霞怕鬧出事來,忙說其實我們也有個辦法,就是隔一個星期喝一次豬血湯,把毒素排出去。
“那你做豬血湯給我們喝呀?”一個員工頂嘴道。李霞的臉“刷”地一下紅到耳根。
“別說了別說了,誰叫我們是打工的命?打工的命就是該受苦受罪!”又一個聲音說。
剛才還沸沸揚揚的車間一下靜下來,大伙默默地坐回原位,空氣里飄起一股頹唐感傷的氣息。
這天又加班到十一點鐘,剛一出車間,大伙就一聲狂吼,活像剛出獄的勞工,紛紛涌到隔壁的小攤檔上去吃一塊錢一碗的炒粉。雖然那炒粉干枯得像過冬的稻草,燥燥的如同荊棘,但這些工人個個狼吞虎咽,如同餓牛吃嫩草,幾筷子下去就把一盒炒粉攪得一干二凈。
睡到夜里兩、三點的時候,麗娟被一個惡夢驚醒。夢見一條大蛇張著血盆大口對她緊追不舍,一直把她追到床上化作一聲驚叫才逃遁。
醒來的麗娟捂著胸口直喘粗氣,忽然聽到胡芳的床上有些異動,側耳細聽,是急促的喘息和肉體相撞細微的“啪啪”聲,麗娟全身的鮮血“嘩”地往上一沖,像被雷擊了一般。她既緊張又惶恐,還有幾分害怕,然而又夾雜著莫名的興奮與期待,不一會就聽到胡芳和一個男子發出滿足的嘆息,無邊的暗夜又襲掩過來,一切復于沉寂。
這一夜麗娟再沒睡好,耳邊總響起那神秘而曖昧的聲音,像秋風夜雨打巴蕉擾得她心神不寧。
次日早晨麗娟起得較早,剛穿好衣服,就見胡芳的蚊帳里探出一顆男孩子的頭來,他看見麗娟,燦然一笑,露出一口白得發光的牙齒,奇怪的是他沒一點羞澀,大方得令人吃驚,那份毫不在意的神情就像久經沙場的老將,視萬敵如無物。
麗娟像發現了非洲大陸似的,在洗腳刷牙時,她迫不及待地把葉嵐拉到一邊,告訴她這個驚天秘密。沒想到葉嵐笑道:“你真是個笨蛋,現在才發現呀!知道不,這個宿舍除了我們倆,誰個蚊帳里沒藏過人呀?”
“哇!??!”
麗娟忍不住一聲狂嘯,滿嘴的牙膏白沫狂噴而出,唬得正在漱口洗臉的員工全部立正:以為此女突發羊癲瘋。
這天上班麗娟發現,絲印車間的工人大多面色蒼白??v使胖得像豬一樣的胡芳臉上也少有血絲。
一個星期六上午,忽見二樓行針部的主管到絲印部找“大屁股”,兩個人在辦公室嘀嘀咕咕了半天,甚是詭秘。
這一整天“大屁股”都陰著臉,眼冷唆唆的割人,看人像錐子錐,不停地在車間里來回走動,像包公破案似的。
下班時,“大屁股”刀著聲音喝道:“明天誰也不外出!誰外出就炒誰魷魚!”說完兩個大波波一甩,屁股磨盤生風似地而去。
一個男員工等“大屁股”磨遠后罵道:“丟你個老母嗨!老子操你!”
“嘎——”一聲怪笑響起,“小心她把你小弟弟給夾斷了?!?
這句話引得男員工一陣哄笑,麗娟突然想起胡芳的事,臉不禁一紅,拉起葉嵐的手,朝飯堂跑去。
這天晚上所有的員工只許進不許出,廠里又沒有電視看,大伙悶得慌,也不知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清晨,廠門口忽然停了兩輛巡邏車,紅燈一閃一閃的令人心慌。七點半鐘的時候,那個綽號叫“洪七公”的保安隊長拿著一個小廣播在操場中間喊:“各員工注意了!各員工注意了!所有的人都帶著自己的行李到操場集合??禳c!動作快點!”接著所有的保安全部出動,一間一間地清空宿舍。那個黑竹桿林廠長陪著四名身著迷彩服的治安隊員,翹著二郎腿坐在保安室門口談笑風聲,很有些“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的豪氣。
保安隊長整理好隊伍,像解放軍叔叔那樣跑步到廠長面前,立定敬禮:“廠長同志!員工已集合完畢,請您指示!”
麗娟看見廠長也回了個禮,像電影中的小越南鬼子似的。
此廠長背著手踱到隊伍面前,用廣東普通話說:“我們廠里近期被偷了不少表,昨天又偷了三塊,價值幾千塊。今天我們來個全廠大檢查大搜查。凡是偷了表的,都得進號子。偷了配件的,一律罰款。”一揮手,“開始檢查。不僅包要檢查,還要搜身,男女一個不準漏!”
“女的不方便搜呵!”保安隊長小聲道。
“不方便也得給我搜!要不我養著你們干什么?”
幾個保安便喜得手舞足蹈,盡顯色狼英雄本色。
公司的每一個人都被從頭到腳搜過一遍,每一個行李包都慘遭底掀天。不搜不知道,一搜還真的嚇一跳:果然搜出不少手表。
林廠長就“嘿嘿”一笑,滿嘴的金牙豪光四射。葉嵐和麗娟站在最前面,不禁流了一身冷汗,感覺這個林廠長像條大毒蛇在對著她們吐著血紅的信子,再沒小瞧他的意思。
“偷了表的,統統給我站出來!”林廠長依然笑嘻嘻。
男男女女一下站出20多個。林廠長對“大屁股”說道:“我這個‘人肉搜索’不錯吧?”“大屁股”就一臉諛笑,說那是那是,林廠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手到擒來。林廠長仰天大笑,然后對保安隊長一努嘴:“余下的事就交給你了?!?
這次“人肉搜索”被派出所抓去20多人,罰款近100人,公司的每個人一下變得噤若寒蟬,惶惶不可終日。
葉嵐和麗娟均躲過此劫:新來膽小一條表帶也沒敢拿!
拉長李霞甚是高興。在此次“人肉搜索”中,她這條拉的員工沒有一個偷表藏帶的。次日上早班開早務會時,她很是下功夫表揚了這幫兄弟姐妹們。尤其是麗娟和葉嵐,這次連一個鏍絲釘都沒搜出,真是達到了“兩袖清風存正氣,一腔熱血為人民”的崇高境界。麗娟兩人聽了拉長大人對自己一番深情厚意的表贊,高興得幾乎暈厥過去,仿佛美好的前途就在前面召喚。但一個男員工非常之實際,說拉長,表揚又不能當飯吃,要不你就請我們吃餐飯吧!一個女QC忙說道:一條拉這么多人,你想把我們拉長吃窮???要不今天晚上我們大伙聚餐,AA制。各狗男女就齊聲轟:好啊!就AA制去搓一餐。
大伙都牽腸掛肚地惦著AA餐,干起活來手腳就分外麻利,恨不得將一天的生產任務半天就干完,然后好好的腐敗腐敗,犒勞一下沒有一點油水的肚皮。
麗娟和葉嵐均安排坐在靠門的工位上。李霞私下里跟她們說:這里通風!這令麗娟兩人差點感激涕零,暗道遇到了一個好領導,只恨拉長是個女兒身,自己不能以身相許。
下午三點多鐘左右,李霞又坐到兩人身邊,一邊擦絲印壞了的表帶一邊低聲拉起家常。聊著聊著,李霞的頭突然一軟,像根被攔腰砍斷的草耷拉在麗娟肩上。麗娟大吃一驚,忙喊道:“拉長!拉長!”李霞面如白紙,眉眼不展。葉嵐忽然叫道:“你看!有血?。 ?
只見李霞下身的血水順著大腿往下流。
“不好!可能是流產,快打120!”一個40多歲的大媽級員工急促地喊道。
車間里頓時亂成一鍋粥。麗娟早嚇得身軟了,哪里還抱得動李霞?一個身高體壯的男仔沖上來,一把背起李霞沖了出去,大喊道:“廠車!快來廠車!”不一會全廠驚動,“大屁股”也慌了神,忙叫來廠車風馳電掣將李霞送往醫院。
絲印部的員工見李霞生命垂危,全跟在后面跑了過去?!按笃ü伞被帕?,連連大喊你們回來你們回來,你們回來給我開工!一個男仔起了火,罵道日你的媽的你還有不有點人性?人都要死了還上你媽的×班?!
“大屁股”像塞了一口豬糞似的愣在那。
在九圍鎮醫院里,一個女醫生焦急的對著一大群人喊:
“你們誰是家屬誰是家屬?”
“我們都是她的工友,沒有家屬在這里?!比~嵐回道。
“她懷的嬰兒胎死腹中,還胎位不正,是橫胎,要剖腹取出,不然大人會有生命危險?!?
“是不是要在手術單上簽字?”
“是的。沒有家屬簽字我們不敢動手術。”
眾人面面相覷。
“多拖一分鐘大人就會多一分危險。你們快點拿主意!”醫生催促道。
“我簽!”麗娟突然挺身而出。
葉嵐吃了一驚,拉住麗娟:“你……”
“顧不了那么多,救人要緊!”麗娟輕輕推開葉嵐的手,“唰唰”地在手術單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個小時后,李霞腹中的死嬰順利取出,是個男孩。
“醫生……我孩子……是怎么壞的?”李霞眼淚像河。
“慢性中毒?!?
“我的孩子……”
李霞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
走廊里的絲印部員工也泣聲一片……
“都是那車間的那些死化學品害的?!币粋€女員工說。
“狗日的阿娟,要她裝幾臺空調都不?!?
“那還不是老板的意思?!?
所以作為打工者,你別跟老板提什么要求,要求不是你提的,你只不過個是打工仔。
如果你受不了,那么請離開,沒一個老板會留你:你不是什么香餑餑,只不過是來來去去的一根草。
你也許覺得離了虎口,但下一個進的將是狼窩。
這就是打工者的宿命。
你不要把自己當人看。你的手,你的腳……都是老板的。
斷手斷腳嗎?那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甩你幾張人民幣。
在海都,每年不知要多少熱乎乎的手(指)和腳(趾)被冰冷的機器砸碎軋斷切割。一位流浪詩人曾說過這樣不無偏激的話:
“海都遍地林立的摩天大樓,是無數民工的斷臂殘肢所支撐;
海都繁華與喧囂的背后,隱藏著太多打工者的血和淚;
海都富可敵國的錢幣上,每張都透出絲絲的血腥。”
此話或許有些過,但未必也不是事實。
李霞六個月的嬰兒毒死腹中,但公司里不承認是油漆中毒所致。李霞的老公于當天也從東莞長安趕了過來,聽了“大屁股”的話就氣得張口結舌,說你們怎么能這樣怎么能這樣明明是明明是……
“不是我們公司說的,是醫院里說不關油漆中毒的事?!薄按笃ü伞彼缾鄹圩锌偨浝戆⒚?,阿明又是老板親侄子,“大屁股”就理所當然地把自己當成了半個老板娘。
李霞的老公便氣鼓鼓地去找主治醫生。主治醫生說:“是啊,你孩子壞事是不關油漆中毒的事。”
“那天你可是青口白牙說是油漆中毒死的?!?
“那時情況緊急沒來得及確診嘛!”
李霞的老公立馬無言,像被白衣吊死鬼猛扼住了喉嚨。
他當然不知道,“天時”公司早就給醫院送足了紅包。
“現在不僅是有錢能使鬼推磨,而是有錢能使磨推鬼。”一個星期后,當麗娟頭部受傷躺在醫院時,把這起嬰兒事故說給吳文聽,吳文就非常哲學家的說出一句非常之哲學的話。
李霞請假休息,她的拉長位置很快被“大屁股”的一個廣西老鄉頂替。絲印部的流水線照常開著,大伙照樣泡在油漆氣味里上班,一個半鮮活的生命在這里被蒸發得無影無蹤,無有一絲痕跡。他很快被人遺忘,就如同他年輕而嬴弱的母親被海都遺忘一樣。
這幾天趕貨像趕賊,中午直落,晚上加班到十一點半,沖完涼洗完衣服差不多快凌晨一點鐘,大伙累得賊死,除了想睡覺就想睡覺,那感覺就像八輩子沒合過眼。
麗娟和葉嵐都睡在上床,倆人隔河相望,頗有些“盈盈一水間,脈脈又能語”的詩情畫意。美中不足的是室小人多,熱悶異常,只好把兩把吊扇開得“呼呼”響,像哪吒三太子的風火輪降臨凡塵大顯神威。
也不知睡到幾點鐘,麗娟被一泡尿憋醒,迷迷糊糊地站起來,突然頭發一緊,一股巨力將她的頭皮撕下幾塊。麗娟痛得大叫一聲,一跤跌坐在床,原來是頂上的吊扇攪中了她的頭發,幾縷鮮血順著額頭流了下來。
葉嵐正睡得像死豬,忽然被一聲驚天動地的尖叫嚇醒,第一感覺以為是發生了地震,像小貓翻身似的一躍而起。只見對床的麗娟雙手捂頭蜷縮成一團。
“你……你怎么啦……”
“我被風扇打了頭?!丙惥旰抟粽f。
睡在床下鋪的胡芳忙打開燈。
白熾燈光如晝,它是那么白,白得近乎透明和沒有了顏色。這透明的、無色的光照在灰暗的水泥地皮上,灰暗的水泥地皮上有縷縷青絲,縷縷的青絲零亂地柔軟地散著,柔軟地散著的青絲,青絲上面仿佛還飄著裊裊的溫暖的人體的氣息。然而有血,那鮮紅鮮紅的,血,一點一滴、一塊一塊地沾在那縷縷青絲的根部,像火一樣燃燒……
當吳文接到葉嵐的電話,只嚇得魂不附體。忙和江城打的趕到醫院,見到滿頭白布的麗娟時,不禁落下淚來。
若干年后,已頗有名氣的網絡作家吳文想起麗娟的破頭之災,依然心痛如割。一時詩興上涌,寫下了這首自認為絕品實則狗屁不通的詩:
“你的青絲為誰飄落
當風扇的鐵腥飛舞
南國宿舍夜的暗影
有斑碎殷紅的桃花
在城市的滿天笙歌
和冰冷的水泥地上
宛如煙花一般濺落
你的青絲為誰飄落
母親那思兒的嘆息
在遙遠的故鄉零落
昏暮中杜鵑的血啼
如晚天的紅霞灑鋪
你滿頭的青青翠羽
怎被金剪割得斑駁”
麗娟頭破住院的幾天,都是吳文在照顧,這令麗娟十分感激。
這兩個多月來,吳文像個地主少爺被江城供著,沒日沒夜地苦學電腦?,F在已登堂入室,什么網上沖浪、QQ聊天、千千靜聽……都玩得有聲有色,甚至還開了一個新浪博客,將自己的一些狗屁速朽文章發在上面唬弄廣大人民群眾,儼然有網絡寫手的英雄氣概。
吳文不是不沒有找過工作。他雖沒厚顏無恥到自詡為文曲星下凡,但憑著一個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證和發表的一百多篇文章剪報,骨子里也還牛皮得很。江城對他多次的洗腦運動也只是短期有效,沒過一兩天就“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边@就令江大人非常之失望,痛感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于是悍然停止心理攻勢,惱羞成怒地最后一次罵曰:“你是什么搞文學的?背蔞里背著一個黃鼠狼,就裝著打獵的!”吳文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樣,嘻皮笑臉地說你這個比喻蠻形象,以后我用到小說里去。只氣得江城差點當場吐血殉國,想不到此文朽竟活學活用,實不可理喻之至焉!
但江城私下里卻也不得不佩服吳文的執著勁。在海都這個高度物化的城市,像吳文心中那樣的理想之花早凋落殆盡,其稀罕珍貴大概比恐龍蛋有過之而無不及。
江城在南方國際貿易公司總經理李肅的英明領導下,業務做得紅紅火火,風聲水起的甚是春風得意。書中暗表,此時的江城工資加外塊,月入過萬,一雙臭腳已跨入金領階層。如果是個所謂的低級藍領打工仔,吳文白吃白喝幾個月下來,早把他的肉都給啃光了。
好人好做,但被施舍者卻不好做?!鞍壮园缀认壬眳俏耐具@幾月每天無不如坐針氈,江城越不介意,他就越無地自容。多次提出要自謀生路,都被江城怒目橫眉地罵得狗血淋頭拖矛而歸。
但俗話教導有云:“活人不能被尿憋死?!背弥侨ド习啵瑓俏木陀袔谆毓纺懓斓貛е潜舅{皮作家證和作品剪報集去市場找食。
“你?寫小說?還作家?哈哈,現在還有作家?!”在海都人才市場里,吳文把自己的資料遞給某企業的某先生。某先生開天眼而覷,不禁震天大笑,如見異獸。
“怎么?你小瞧人?!”
吳作家此時就臉如關公眼似張飛,一腔瘦肚皮氣得鼓鼓的賽過青蛙,指著某先生的臉言正義詞得像外交部發言人:“你侮辱我可以,但不得侮辱文學!”
某先生笑得打跌,捂著小肚子說行行,我不侮辱文學我不侮辱文學。說著強直起腰,兩臂張開深情地擁抱藍天,風情萬種地吟道:
“啊——!文學!偉大的文學啊——!”
三流作家吳文遇到一流的朗誦家只能手足無措,站在那里像鬧市中的猴子,恓恓惶惶恨不得化成螞蟻鉆到洞里去。這時忽然一個清脆的女聲說道:
“先生您是這家企業的老板嗎?”
“不是不是!”此朗誦家見是個美女,忙變臉成多情詩人,一臉諛笑,“您要應聘什么職位?”頭哈腰地像漢奸見日本太君。
“哦!我還以為你是這家企業的老板呢,原來也只是個打工仔呀!那你憑什么取笑別人呀?人家好歹是個作家!那你呢?!”
這幾句話對吳文可謂是字字滾蕩句句含情,真是雪中送碳兵困解圍,這令吳作家非常感激。暗道這是哪里來的俠女,如此仗義拔刀相助救我一條小命,真乃女中英雄巾幗豪杰!于是回過頭去,這一下只驚得目瞪口呆:原來此俠女竟是在南門關車站邂逅的婉雪。
“啊……原來是你呵……?。?!”
“咦!怎么是你呀?”婉雪也認出了吳文,一臉的驚喜意外,那對長睫毛像雙燕子在鵝蛋臉上一撲一閃的,像在唱歌跳舞。
“唔……我來找工作,想不到……”吳文的嘴里像含著胡蘿卜。
“那是他們有眼無珠!”
“哦——是嗎?”
“當然呀!你沒聽說過嗎:你可以嘲笑一個帝王的富有和享樂,卻不可嘲笑一個詩人的貧窮和浪漫!”
這句話令吳文一震,像束陽光照進他的心房,他開始真正地關注起這個女孩。
后來吳文回憶起與婉雪的愛情,才明白正是這句話打開了他的心靈之窗。
“你也來找工作嗎?”吳文問。
“是??!海都的工作好難找呵!”
吳文也不完全是書呆子,說:“我請你吃餐飯吧,謝謝你剛才的拔刀相助。”
婉雪嫣然一笑,說:“行啊,不過呢,我有一個要求?!?
“什么要求?”
“不能超過20塊錢!”
“行!行!”吳文心里一陣感動,嘴上打趣說,“誰叫我們都是無產階級革命家。”
這句話令婉雪咯咯直笑,她想不到這個呆子竟會幽默。
這次成為他們一生中最快樂最溫馨最甜蜜的一次聚餐。雖然只在路邊的一個大排檔里吃了兩碗炒米粉。
后來婉雪死去。吳文出家。
青絲紅顏,終歸塵土。
萬丈雄心,俱成飛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