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初出江湖
- 無歌的城邦
- 楚云
- 12347字
- 2017-09-18 12:01:06
大學畢業就意味著失業。
在1998年,大學生江城就深切地感受到了這點。
當他拖著行李走出武漢大學的校門時,茫然不知所措,他不知該往哪里去,天地之大竟無容身之地!這時他甚至想:讀大學有用嗎?!施行教育產業化后,大學生多得如過江之鯽,早已不是什么天之嬌子了。聽在江湖上混的學長們說,在廣州和海都,到廁所里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的大學生。如果你是個大本什么的,能找個2000塊錢的工作就不錯了,套用電視上的一句話講:就業形勢依然嚴峻!這唬得好多同學都留校讀研了,繼續操弄那根哨棒學打虎的武藝。江城不是不想做打虎英雄,要命的是他窮得沒有那根哨棒了:家里為供他讀書,去年把那幢三間磚瓦房都賣了,包括房前屋后的那些歪脖子樹,現在一家人就住在用黃泥堆砌起來的土坯子屋里。當江城從吳文信中知道這些事后,一個人跑到珞珈山上痛哭了一場,對家里有了更深的負罪感。這種負罪感成了江城學習的最大動力。畢業考試,江城考了個全系第三——要不是他餓著肚子,那第一名誰也搶不去!學校見他品學兼優,要他留校。可江城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不喜歡武漢,甚至可以說還有點恨武漢!老師和同學沒有人能理解江城這莫明其妙的偏激。但遠在四川老家的吳文知道:是貧窮刺傷了江城充滿自尊的心!
“別人開著轎車來上課我卻窮得買不起一輛二手的自行車,別人上咖啡廳下館子我卻躲在角落里吃泡菜,別人周末上網泡巴唱卡拉OK我卻要家教掙下周的飯錢,別人手機換了一部又一部我卻連公用電話都打不起……是的。別人成績不好卻有錢,我成績好卻什么都沒有……不要叫我大學生,我只是一個學奴……”
這是快畢業前江城給吳文的信,這封信使兩個相隔千里的朋友都落淚了。
所以一畢業江城就恨不得插翅飛離武漢,遠遠地離開這個曾經培養過他又給過他傷痛的城市。
江城摸摸兜里的180塊錢,這是他做家教掙來的,也是他的全部身價。
吃了一碗一塊五的熱干面,江城的主意已拿定:去海都!
他給家里打了個電話,說在海都已找到了一份工作,沒時間回家了,到海都上班后再聯系。爹媽自然是千囑咐萬叮嚀,弄得江城要哭,狠心掛斷電話,對著“嘟嘟”的忙音發了一陣呆,然后轉身到網吧去。
武大周圍的不知什么時候冒出許多網吧,它們像螞蟥一樣貪婪地吸著學生的血。江城很少來這里。一是沒錢,二是覺得網吧舞廳這樣的場地都是藏污納垢之所,有種天然的排斥心理。在畢業的前兩個月,江城就把自己的簡歷掛在了幾家求職網站上,像中華英才網、前程無憂、智聯招聘之類的。
江城打開電腦,首先打開中華英才網,瀏覽了一遍,什么收獲也沒有。打開其他幾家網站,也是杳無音信。江城就覺得自己的簡歷掛在網站上像案板上的豬肉,讓人挑來挑去卻沒人要,不禁有些氣餒。于是上QQ,只見有幾個腦袋在上面閃來晃去。他點開一個昵稱叫“獨孤一劍”的網友,這是一位名叫祝濤的學長,只見他留言道:
“兄弟,快解放了吧?我謹代表中共中央、全國人大、國務院、全國政協、中央軍委向你表示祝賀!(后面是一個勝利的QQ表情)
我也是從農村出來的,都是貧下中農的兒女,咱兄弟倆又是校友,如果你想來海都發展,哥我給你個落腳點是沒問題的。(后面是擁抱和握手的QQ表情)
哥還建議你看看一篇文章:《我奮斗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這可是在BBS上非常流行的一個帖子。哥是看得直……(后面是一個流淚的QQ圖像)。”
接著留下了手機號。
這令江城有些感動,也看到了些許希望。接著他在百度里搜索出那個帖子,一字不漏地看了下去:
我奮斗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
——以此文送給即將畢業的學子們
我的白領朋友們,如果我是一個初中沒畢業就來滬打工的民工,你會和我坐在“星巴克”一起喝咖啡嗎?不會,肯定不會。比較我們的成長歷程,你會發現,為了一些在你看來唾手可得的東西,我卻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從我出生的一刻起,我的身份就與你有了天壤之別,因為我只能報農村戶口,而你是城市戶口。如果我長大以后一直保持農村戶口,那么我就無法在城市中找到一份正式工作,無法享受養老保險、醫療保險。你可能會問我:“為什么非要到城市來?農村不很好嗎?空氣新鮮,又不像城市這么擁擠。”可是農村沒有好的醫療條件,物質供應也不豐富,因為農民掙的錢少,貴一點兒的東西就買不起,所以商販也不會進太多貨。春節聯歡晚會的小品中買得起等離子彩電的農民畢竟是個別現象,絕大多數農民還在為基本的生存而奮斗,于是我要進城,要通過自己的奮斗獲得你生下來就擁有的大城市戶口。
考上大學是我跳出農門的惟一機會。我要刻苦學習,小學升初中,初中升高中,高中考大學,我在獨木橋上奮勇搏殺,眼看著周圍的同學一批批落馬,前面的道路越來越窄,我這個佼佼者心里不知是喜是憂。激烈的競爭讓我不敢疏忽,除了學習功課,我無暇顧及業余愛好,學校也沒有這些發展個人特長的課程。進入高中的第一天,校長就告訴我們這三年只有一個目標——高考。于是我披星戴月,早上5:30起床,晚上11:00睡覺,就連中秋節的晚上,我還在路燈下背政治題。
而你的升學壓力要小得多,競爭不是那么激烈,功課也不是很沉重,你可以有充足的時間去發展個人愛好,去讀課外讀物,去球場揮汗如雨,去野外享受藍天白云。如果你不想那么辛苦去參加高考,只要成績不是太差,你可以在高三時有機會獲得保送名額,哪怕成績忒差,也會被“掃”進一所本地三流大學,而那所三流大學我可能也要考到很高的分數才能進去,因為按地區分配的名額中留給上海本地的名額太多了。
我們的考卷一樣我們的分數線卻不一樣,但是當我們都獲得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所交的學費是一樣的。每人每年6000元,四年下來光學費就要2.4萬元,再加上住宿費每人每年1500元,還有書本教材費每年1000元、生活費每年4000元(只吃學校食堂),四年總共5萬元。5萬元對于一個上海城市家庭來說也許算不上沉重的負擔,可是對于一個農村的家庭,這簡直是一輩子的積蓄。我的家鄉在東部沿海開放省份,是一個農業大省,相比西部內陸省份應該說經濟水平還算比較好,但一年辛苦勞作也剩不了幾個錢。以供養兩個孩子的四口之家為例,除去各種日常必需開支,一個家庭每年最多積蓄3000元,那么5萬元上大學的費用意味著20多年的積蓄!前提是任何一個家庭成員都不能生大病,而且另一個孩子無論學習成績多么優秀,都必須剝奪他上大學的權利,因為家里只能提供這么多錢。我屬于比較幸運的,東拼西湊加上助學貸款終于交齊了第一年的學費,看著那些握著錄取通知書愁苦不堪全家幾近絕望的同學,我的心中真的不是滋味。教育產業化時代的大學招收的不僅是成績優秀的同學,而且還要有富裕的家長。
我終于可以如愿以償地在大學校園里汲取知識的養分!努力學習獲得獎學金,假期打工掙點生活費,我實在不忍心多拿父母一分錢,那每一分錢都是一滴汗珠掉在地上摔成八瓣掙來的血汗錢啊!
來到上海這個大都市,我發現與我的同學相比我真是土得掉渣。我不會作畫,不會演奏樂器,不認識港臺明星,沒看過武俠小說,不認得MP3,不知道什么是walkman,為了弄明白營銷管理課上講的“倉儲式超市”的概念,我在“麥德隆”好奇地看了一天,我從來沒見過如此豐富的商品。
我沒摸過計算機,為此我花了半年時間泡在學校機房里學習你在中學里就學會的基礎知識和操作技能。我的英語是聾子英語、啞巴英語,我的發音中國人和外國人都聽不懂,這也不能怪我,我們家鄉沒有外教,老師自己都讀不準,怎么可能教會學生如何正確發音?基礎沒打好,我只能再花一年時間矯正我的發音。我真的很羨慕大城市的同學多才多藝,知識面那么廣,而我只會讀書,我的學生時代只有學習、考試、升學,因為只有考上大學,我才能來到你們中間,才能與你們一起學習,所有的一切都必須服從這個目標。
我可以忍受城市同學的嘲笑,可以幾個星期不吃一份葷菜,可以周六周日全天泡在圖書館和自習室,可以在周末自習回來的路上羨慕地看著校園舞廳里的成雙成對,可以在寂寞無聊的深夜在操場上一圈圈地奔跑。我想有一天我畢業的時候,我能在這個大都市掙一份工資的時候,我會和你這個生長在都市里的同齡人一樣——做一個上海公民,而我的父母也會為我驕傲,因為他們的孩子在大上海工作!
終于畢業了,在上海工作難找,回到家鄉更沒有什么就業機會。能幸運地在上海找到工作的應屆本科生只有每月2000元左右的工資水平,也許你認為這點錢應該夠你零花的了,可是對我來說,我還要租房,還要交水電費電話費還要還助學貸款,還想給家里寄點錢讓弟妹繼續讀書,剩下的錢只夠我每頓吃蓋澆飯,我還是不能與你坐在“星巴克”一起喝咖啡!
如今的我在上海讀完了碩士,現在有一份年薪七八萬的工作。我奮斗了18年,現在終于可以與你坐在一起喝咖啡。我已經融入到這個國際化大都市中了,與周圍的白領朋友沒有什么差別。可是我無法忘記奮斗歷程中那些艱苦的歲月,無法忘記那些曾經的同學和他們永遠無法實現的夙愿。于是我以第一人稱的方式寫下了上面的文字,這些是最典型的中小城市和農村平民子弟奮斗歷程的寫照。每每看到正在同命運抗爭的學子,我的心里總是會有一種沉重的責任感。
寫這篇文章不是為了怨天尤人,這個世界上公平是相對的,這并不可怕,但是對不公平視而不見是非常可怕的。我在上海讀碩士的時候,曾經討論過一個維達紙業的營銷案例,我的一位當時曾有三年工作經驗,現任一家中外合資公司人事行政經理的同學,提出一個方案:應該讓維達紙業開發高檔面巾紙產品推向9億農民市場。我驚訝于她提出這個方案的勇氣,當時我問她是否知道農民兄弟吃過飯后如何處理面部油膩,她疑惑地看著我,我用手背在兩側嘴角抹了兩下,對如此不雅的動作她投以鄙夷神色。
在一次宏觀經濟學課上,我的另一同學大肆批判下崗工人和輟學務工務農的少年:“80%是由于他們自己不努力,年輕的時候不學會一門專長,所以現在下崗活該!那些學生可以一邊讀書一邊打工嘛,據說有很多學生一個暑假就能賺幾千元,學費還用愁嗎?”我的這位同學太不了解貧困地區農村了。
我是70年代中期出生的人,我的同齡人正在逐漸成為社會的中流砥柱,我們的行為將影響社會和經濟的發展。把這篇文章送給那些在優越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年輕人和很久以前曾經吃過苦現在已經淡忘的人,關注社會下層,為了這個世界更公平些,我們應該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讓社會責任感駐留我們的頭腦。
我花了18年時間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
這篇文章江城看一次就流一次淚,心想我們沒錢的農村娃讀大學就是一個苦字!這激起了他對金錢的仇恨。“他媽的,老子一定要掙大錢,然后學郁達夫把它踩在臭鞋底里!”付了款出來,江城在一家肯德雞店前這樣狠狠地想。但掙錢首先得工作,不然發財只是個清秋大夢!然而上哪里去找飯碗呢?滿街都是亂竄的下崗工人,要想找個工資高的事來作還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他突然想起了祝濤,雖然沒跟這位學長見面,但在QQ上聊了幾次也有些了解。就沖著他是農村里出來的,至少不會害自己這個同命人。江城好像在漆黑的大海里的航船看到了微光的燈塔,那希望一下像一個汽球膨脹起來,于是三步并著兩部跑到附近的一個公用電話亭,顫抖著手給祝濤打電話,傳來的卻是對方已關機,江城的心隨之也沉到無底深淵。
但是不能這樣白白等死,無論如何,他都要去海都闖世界了。
次日,江城背上行囊,在上火車前又給祝濤打了個電話,謝天謝地,終于通了:祝濤讓他來海都!
生的希望來了,江城像當年的志愿軍叔叔一樣,雄糾糾氣昂昂地踏上了南去的列車。
在火車長鳴的一剎那,江城的心充滿悲壯,他回頭看看武漢,胸中忽然涌起一股無比的留戀。這時他才知道,自己原來在心底還是在深愛著武漢呀!他腦里浮起這樣的詩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云彩
……”
江城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忽然變得多愁善感了,也許是對學生生活的眷戀?或者是對前途的茫然?他知道,一旦踏入社會,自己就要獨自面對生活的驚濤駭浪了。
武漢有直達海都的列車,那是一趟空調特快,車票也貴得與國際接軌。江城心痛錢,就乘武漢到廣州的普快,那樣便宜許多。沒想到的是,千省萬省,最后竟省到騙子手上去了。
車停岳陽時,江城坐位上來了個30來歲的人。此兄臺非常幽默,以至他說的段子令江城至今都沒忘記。諸如:
“一農戶殺雞,晚上喂雞時說:快吃吧,這是你最后一頓!第二日見雞已躺倒并留遺書:爺已吃老鼠藥,你們也別想吃爺,爺他媽也不是好惹的!”
還有:
“死黨!等我有了錢,我要用人頭馬給你沖廁所,用美鈔給你點煙,用999朵玫瑰給你洗泡泡浴,用波音飛機接你上下班,用還珠格格給你當丫鬟!行不?”
江城是被他最后一個笑話給擊倒的。
“兇殘的人——沒事找個人來殺殺。
風流的人——沒事找個美女睡睡。
富有的人——沒事買輛新車開開。
我——沒事撿個煙頭抽抽……”
這個人一邊說一邊還真弄了個煙頭,惟妙惟肖地抽開了。江城直笑得肚子痛。這時那人就彈出一根煙:兄弟,來支?
江城毫無防備地接過就點燃了,那煙特柔,抽在口里涼絲絲的,如嚼薄荷。然抽到不到半支,江城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等醒來時,車已過衡陽,身邊的那人不知什么時候已下了車。江城忽然明白了什么,忙摸摸口袋,哪還有什么錢包?早不翼而飛作了貢獻!江城只急得腦門子上的汗珠如雨點爭先恐后似地冒出來:手里分文無有,已淪落成一個徹底的無產階級了!
但廣州離海都還有幾百里路,江城想丟下面子寫一張字求別人給幾個錢,然而他稍一掃描,就發現火車站里有好幾個這樣求助的人,旁人看也不看他們就走過了,連眼角都沒扯一下。江城這才深刻地理解到“視若無睹”這個詞的真正含義。于是一咬牙,邁開步子順著鐵路往海都方向走去。看著隨自己移動的影子,他自嘲地想到了一個遠古神話:夸父追日。
江城走了兩天一夜,終于從廣州走到了海都。這段長途跋涉成為江城一生中最為刻骨銘心的慘痛記憶。那夜他是用皮帶把自己捆在樹上度過的,廣東的蚊子大得像蜻蜓,把他咬得體無完膚,等祝濤在海都火車站接到江城時,江城已完全是個乞丐模樣了。這令祝濤感動不已,哽著聲音說:兄弟,嚼得草根,百事可為!你會有出息的!
江城在旅館里休息了一天,當夜就被警察當盲流抓了去,幸虧祝濤的面子大,把他保了出來。為安全見,祝濤第二天就給他找了份工作:在南方國際貿易公司做國際貿易——這是江城的專業。
1998年的7月14日,當江城登上南天大廈的頂樓時,他張開雙臂,對著腳下的城市野心勃勃地大喊一聲:
海都,我來了!!!
江城所在的南方國際貿易公司名頭挺大,規模卻很小,總共也才十幾個人。它的辦公地點租在南天大廈的58層,是“我發”的諧音。在海都,越是有錢的大老板越迷信。海都南天大廈樓高418米,71層,是海都的標志性建筑,江城在武漢讀書時就知道這個名字了,想不到自己的第一份工作竟在這里上班,還真興奮得有點飄飄然。
老總叫李肅(江城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時,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想到了三國董卓手下的那個李肅),是一個40多歲的中年男人,據說是一個從英國回來的“海龜”。李肅的名字沒白叫,他對部屬要求果然嚴格而雷人:上班時間所有工作人員必需說英語,不然就罰款,還美其名曰“獻愛心”。那天祝濤把江城帶來面試,江城一口流利標準的英語立馬就征服了李肅,月薪是包吃不包住2800元,但沒有業務提成。這個價令剛出茅廬的江城激動不已:天啦,2800元,這可相當于老爸老媽一年種田的收入啊!
也許是前世修來的緣分,祝濤待江城親如手足,關懷體貼備至。當江城感到在海都這個現代化的大都市沒有手機是多么老土多么不方便時,祝濤就變魔法似的給了他一部手機,這令江城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祝濤就笑,說你小子將來搞發了別忘了我老哥就是!其實祝濤只大江城兩歲,但總喜歡在江城面前裝出一幅老氣橫秋的大哥樣。不知為什么,平時倔傲得像犟驢的江城卻很服他,從心底里把他當大哥看。
祝濤一看上去就是那種才氣橫溢的人。他身材修長,頭發天然的微微卷曲著,像個混血兒。但江城覺得他的眼神太憂郁,那種憂郁像湖水一樣湛藍卻又深不見底,這令人心痛又心顫。“濤哥肯定是位情場殺手。”江城不止一次地這樣想。
江城有著天生的商業異稟,一個月下來他的業務就直線上升,這令同事們刮目相看又妒嫉得牙癢癢。但江城漸漸發現,其他同事都可拿業務提成,唯獨自己沒有。這令江城憤憤不平,覺得李肅在苛刻他。他把這事說給祝濤聽,祝濤淡淡一笑,說這事我早知道啦。你剛出來混,學的不是要掙錢,而是要掙見識。懂嗎?等你見識掙足了錢也就來了。搞國際貿易混的好一年掙個百來萬那是好玩兒。就你那2800塊的死工資?還不不夠人家喝一壺茶的!接著他又傳了江城一招:和客戶私下商量好,在報價上拿回扣!
江城一點即通。接下來他接了一張德國客戶的大單,一下子就拿了4000元回扣。
當江城在ATM機上查自己的帳額時,看著這筆從天外橫財,不禁呆若木雞。4000元,這可是他21歲人生中最大的一筆財富呀!
江城不知是怎么回過神的。他滿懷畏懼地看著這座城市,陡然感到這里一切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神奇。是的,這里每天都在演繹著食不果腹的辛酸和日進斗金的神話。海都是座金錢之都、欲望之都、掙扎之都……
江城取出4000元錢,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拿這么厚的一沓鈔票,手竟有些微顫。他想起遠在四川年邁的雙親,紅紅的鈔票面額上便浮出兩顆蒼白的頭來,江城的心一痛,在心里大喊了一聲“爹!媽!”,眼淚就流了出來。他怕人看見,忙擦了,然后走到銀行柜臺前,給家里匯了2000,出來給老爹打了個電話,老爹在電話那端高興得語不成句,說娃……娃兒……這……這是真的?江城說爹我以后還要跟您二老寄兩萬寄二十萬,讓您二老好好地享福……說著說著語氣就有些哽塞了,只好掛了電話,買了兩塊錢一包的“紅芙蓉”煙,躲在一個角落里狠狠抽了一支,情緒才慢慢平靜下來。
街上車流如蟻。江城將另外2000塊錢揣在右褲腿口里,用手緊緊攥著,走到對面的新一佳超市,花1880元給祝濤買了套西服,便興沖沖地打的回到租屋。想不到一向溫文爾雅的祝濤竟暴怒了,憤憤地把那套西服扔在床上,怒吼道:“你他媽的發了是不是?成了大老板是不是?買這么貴的衣服給我裝尸啊?老子是農民,不穿這個!”
……江城滿含著委屈的淚水任憑祝濤罵了個透。最后祝濤竟抱著江城哭了,說兄弟對不起,我心里不好受,今天是我姐的忌日,我姐為供我讀書賣淫,等我大學一畢業剛找到好工作她就自殺了,我媽想我姐,喝農藥自殺了,現在我一個親人也沒有,我想我姐,想我媽……嗚嗚……
江城一頭跪了下去,臉上熱淚橫流,哽咽著說祝濤我就認你做哥吧,從今以后我們就是親兄弟,我再不亂花錢了……
一對難兄難弟抱成一團哭得喉干氣塞……
江城從此變了。“錢是王八蛋,不賺白不賺。”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錢對窮人就是萬能的。那句“錢不是萬能的”純是他媽的扯蛋!是有錢人和貪官的放的臭狗屁!!
于是江城以一種仇視和報復的心態開始掙錢。
三個月的實習期滿了,李肅對江城非常滿意,把工資給提到了3500。但江城知道,這點報酬還不到他業務提成的一半。但他依然不露聲色,像沒事一般。而在暗地里,他的月回扣都近7000了。
生活把江城雕刻和修磨得老練,在他臉上再也找不出半點學生的稚氣。
一個周四的下午,公司來了三個日本客戶。李肅對他們極端熱情,看得出這三個客戶對公司非常重要。快下班時,李肅點名江城和三個女同事一起陪日本客戶唱卡拉OK。江城對日本人有一種近乎天然的仇恨,這仇恨來自他強烈的民族主義。他推辭了幾句,但明顯地引起了李肅的不快,沒奈何,只好渾身扎刺似地去了。
一行七人驅車來到林肯大酒店。
這是江城出娘胎以來第一次來到這樣豪華的場所。
酒店的停車場上泊滿了各種豪車,像一只只烏龜趴在那里。幾個保安穿著像袁世凱那樣的總統套服標槍一樣挺標著,面無表情又精神抖擻,看上去頗為滑稽。
這三個日本人一老一中一少,順溜得像故意搭配過似的。老的叫井上一樹,六十多歲,禿頂,架一副金絲鏡,鏡片后面那雙眼睛色迷迷的,射出餓狼一樣的綠光。他上唇有一抹像豬鬃一樣濃密的仁丹胡,江城只要一看到這胡子就深惡痛絕。他小時看過一部叫《平原游擊隊》的電影,里面的那個鬼子隊長就是留的這樣的仁丹胡。另外一個四十多歲,叫什么渡邊純二郎,目光陰鷙,但一遇到女孩馬上就軟得流膿。年青的叫田中村寧次,跟江城差不多年紀,十分活躍,嘰嘰咕咕地像只騷麻雀唧啾個不停。不知是出于有意或無意,李肅把三個女同事安排和日本佬擠在一起,自己則和江城坐在最后面,這令江城十分反感。“媽媽的,漢奸!”江城在心里學阿Q憤憤地罵。“什么他奶奶的井上、渡邊、田中,比大爺的名字小得多了去。老子一江就把你們井啊渡啊田啊淹得全冒泡泡兒!”這樣一想不禁自個笑出聲來。這時井上一樹剛打完一個噴嚏,見狀問:“江先生有什么好高興的?”他的普通語說得比一般中國人還標準。
“哦……哦……”幾個月的營銷生涯早把把江城磨得撒謊不用打草稿,他像背書似的說對這個井上一樹說道,“我剛才忽然想起我小時候的一件事。有一年我家鄉發江水,把什么井啊田啊什么的都淹了,那渡口也無法擺渡,什么都過不去。這時忽然有只狗從一口井上跳出來,又‘撲嗵’一聲跳下水,竟爬到一根枯樹上浮游過河了。哈哈,您說這只狗有意思嗎?”
“有意思!有意思!”井上一樹打著哈哈說。
江城心中一樂:“丫的,饒你精似鬼,還是喝了老爺的洗腳水。小樣!”
酒店門前站著六位小姐,她們穿著鮮紅的旗袍,站在鮮紅的地毯上,個個果然天姿國色,張張臉上俱帶了職業性的溫柔微笑,一見江城這行人,忙哈腰鞠躬,嬌滴滴地同聲說:“歡迎光臨!”
“喲西!喲西!中國的花姑娘,大大的漂亮!”渡邊純二郎在一個姑娘胸上肆無忌憚地抓了一把。江城全身的血一轟,胸膛內仿佛起了一個炸雷般。拿眼一脧那姑娘,卻見她沒事兒一般,反而笑得更媚了。這令江城氣破苦膽,恨不得上去抽她一巴掌。
通道上全鋪著厚厚的地毯,踩上去軟綿綿的。江城有種厭惡和罪惡感。他覺得人是最犯賤的動物,一擁有了富貴就變態地享受。譬如這地毯,種地的農民一輩子光著腳板也沒被刺穿,而城里人穿著高檔皮鞋竟還嫌不夠舒服,還要把錢鋪在地下踩!
“媽媽的!”他又阿Q式的暗罵了一句。
兩邊包廂里傳出鬼哭狼嚎似的聲音,江城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通道猶如迷宮,一位小姐如蝴蝶穿花般在前面引路,在昏暗曖昧的燈光下如同一個幽靈。
“墮落之都!”江城對海都又下了一個定義。
一行人來到“888”號房,小姐推開那扇漆得光鑒照人的包廂門,一股帶著濃濃的霉味的濁氣排出來,江城不由緊了緊鼻子。“啪”地一聲輕響,燈開了,眼前展開的是一個風格奢華的房間,令江城目瞪口呆。
房間大約三十平米左右,四面墻壁均絢麗之極,江城說不出這些是用什么材料裝飾的,只恍如進了皇宮。天花板上華麗的水晶吊燈,每個角度都折射出如夢似幻的斑斕彩光。兩條棕色的真皮大沙發和四條小沙發,擺成了一個“匚”字形,將兩張華美的長形茶色玻璃桌包圍了,靜靜地臥在紅色地毯的中央。每張桌子上都擺放著一個白色的瓷花瓶,花瓶里粉色的玫瑰柔美地盛開,與周圍的幽雅環境搭配得十分和諧。而在沙發的正對面,是一臺電視機,大約有50來英吋,像一堵墻蹲在那里。房的右角落,立著一個小巧精致的吧臺,漆成純白色,散發著糜爛的貴族氣息,如一條尊貴的美人魚靜悄悄佇立著。江城被唬住了,腦子里像灌了漿糊似的,遲疑著不敢進去。這時他腦里浮起用泥巴壘起來的老家,還有家鄉那破爛不堪的學校,心里像塞了棉花似的脹得痛。那個小姐見他發呆,微微一笑,說了聲:“先生請進!”彎腰作了一個“請”的手勢,江城的臉紅了一紅,心想自己不能他媽的太失態,在同事面前丟面子事小,在小日本面前丟面子那就有失國體了。這么一想,便將胸脯挺了一挺,頗有些風月老手的風范。
粉紅色的燈光半明半暗,萎靡而曖昧。一個年約三十的豐滿的媽咪蕩笑著問李肅:“老板,每人點一個靚妹?”
“都給我來最漂亮的。”李肅一揮手,大氣磅礴地說。
剛剛落座,幾個風姿娉婷的小姐托著洋酒水果之類的魚貫而入,調好飲料,有兩個小姐跪下膝行過來斟酒。江城驚得跳了起來:
“這……這是怎么回事?你……你們……”
一個叫趙芳的女同事悄悄拉了拉他,細聲說:“江城,別老土啦!現在都這樣的。”
江城呆若木雞上……
不一會,媽咪帶來十幾個姑娘,她們騷首弄姿地一溜兒排開,一律的緊身衣,超短裙,曲線玲瓏畢現。江城只覺滿眼的白肉在晃,不禁有些目眩,額頭上竟滲出細密的汗珠來。然而他的心卻感到無限的悲涼:這與市場上賣豬肉何異?!
“來!來!花姑娘這邊坐。”三個日本人六眼放光,像六只探照燈貪婪地掃射著這些小姐們。
其實不用他們招呼,幾個小姐早像水蛇一樣偎上去了。除了江城,其他四個男人都是左擁右抱。
趙芳是學日語的。這時她一屁股坐在井上一樹的大腿上,用胸脯頂著井上一樹用力磨蹭。井上一樹大為興奮,抽出一疊人民幣深塞在趙芳的胸罩里,得意地大笑起來。
淫蕩的歌聲起了,一群人面貼面地跳起舞,都恨不得把對方勒進自己的骨縫里去。
“我操你小日本姥姥的!”
江城在心里咬牙切齒地罵道。
但令他更為痛苦和憤怒的,是自己的同胞竟然為了幾個金錢給昔日的死敵賣春,什么民族大義國家尊嚴個人氣節統統拋置腦后!
變態的尖叫、浪蕩的瘋笑、淫穢的姿體……在幽暗的燈光下如群魔亂舞。
江城眼觀鼻,鼻觀心,如老僧入定一般。
這幫人狂歡到深夜十二點,渡邊純二郎再也忍不住了,嚷著開房。江城知道,這場丑惡的交易要進入實質階斷了。
“得想個法兒修理修理這幾個小日本鬼子兒。”江城想。他眼珠一轉,旋即心生一計,把趙芳拉到一邊,附耳說:
“就在這啊?”
“是啊!”
“這里恐怕不安全哦!”
“切!”
“我有一個朋友是局子里的,他說今天晚上有一次掃黃行動,專門對星級賓館,特別吩咐我注意點,不要撞在槍口上了。”
“真的?”
“看你這人。我們誰跟誰啊?有必要騙你嗎?我提醒還不是為你們好?”
“那行。我跟李總作個建議到一家小賓館去。”
趙芳說完屁股一扭一扭地向李肅走去,一把勾摟住他的脖子,嚼著耳根說了幾句,李肅連連點頭,最后不忘在趙芳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
一行人走出林肯大酒店,來到一個比較偏僻的中檔賓館,迫不及待地開房尋歡作樂去了。
江城悄悄溜到外邊,見不遠處有一家東北餃子館,那塊“日本人與狗不得入內!”的霓虹燈招牌在夜里格外引人注目。江城立馬有了主意。他直奔過去,找到人高馬大的老板。問:
“大哥,你恨小日本嗎?”
“怎么啦?”
“小日本又欺負咱中國人了!”
“是嗎?!那個驢日的又犯孽啦?”
“是啊。有三個小日本鬼子在玩雞呢!”
“真有這回事?”
“我騙你立馬給車撞死!”
“在哪呀?”
“杏花賓館。”
“行。我叫上哥們去收拾這幫兔崽子!”
他掏出手機哇哇叫了一通,只四、五分鐘的光景,就有十幾個人騎著摩托車趕了過來,清一色的東北大漢。
江城把事件簡單地說了一遍。這伙東北漢子群情激奮,都嚷:“去干死小日本個球的!”
一隊人雄糾糾氣昂昂地開了過去。
杏花賓館的保安見這群人來勢不善,忙伸手攔住。
“爺們,哥們打小日本你攔不?”
“打小日本?中!”
說完這個保安閃到一邊去嗑瓜子去了。
這伙東北人找到江城所說的房間,一腳把門踹開,只見幾對男女摟在一起跳裸體舞,不由分說,抓起幾個光溜溜的男人就是一頓暴揍,直打得殺豬似的叫。
李肅見勢不妙,忙掏出手機報警:
“喂喂,這里有人毆打外賓。”
“毆打外賓?什么外賓?”
“三個日本外賓。”
“什么外賓?日……日本外賓?聲音大點,聽不清楚!”
“是三個日本外賓。”
“聽不清。是誰打他們?”
“好像是一群東北人。”
“東北人打日本人嗎?為什么?”
“這……這……”
“你們在哪?”
“杏花賓館。”
“敢情是你帶著日本人干了什么壞事吧?”
“嗯……嗯……這個……”
“賣淫嫖娼違法你不知道嗎?聽著,你給我呆在那里不準動。要是跑了我們對你不客氣!”
“是……是……你們什么時候……”
“你就等著吧!”
對方“啪”地掛了電話。
李肅像根木柱頭愣在那里。這時忽然有個聲音問道:“你是雞頭吧?”
是個膀大腰圓的東北漢子。
“我……我不是……”李肅全身打著哆嗦,他知道東北人打起架來是不要命的。
“啪!”
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像放鞭似的響起。李肅一個踉蹌跌座在沙發上。那壯漢戟指罵道:“你個狗漢奸,丟盡了中國人的臉!老子今天就做了你!”說完拔出一把三角刮刀,李肅“卟嗵”一聲跪下去,篩篩糠糠地說大爺饒了我吧我我我再也不敢了我我我……
這時另外幾個人把三個日本人和小姐全押了過來。餃子館老板雙眼睜得圓彪彪的像燈籠,大吼一聲:
“小日本給老子跪下!”
井上一樹還在猶豫著,一人朝他小腹就是一抄拳,井上一樹痛喚一聲,捂著肚子蹲了下去。其他的兩個日本人見勢不妙,膝蓋骨自然而然地一松,軟軟地跪了下去。
那幾個小姐個個嚇得花容失色。
你們這有《我的家在松花江上》的歌牒嗎?
有!有!
給我放!
是!是!
一曲悲愴而雄渾的樂聲響起,十幾個東北漢子齊刷刷地站著,一起唱起來: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礦,
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里我有的同胞,
還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從那個悲慘的時候,
“九一八”,“九一八”,
從那個悲慘的時候,
脫離了我的家鄉,
拋棄那無盡的寶藏,
流浪!流浪!
整日價在關內流浪!
哪年,哪月,
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
哪年,哪月,
才能夠收回那無盡的寶藏?
爹娘啊,爹娘啊,
什么時候,
才能歡聚一堂?!
歌唱完了,每個東北人臉上都掛著晶瑩的淚花。房內一片死寂。
良久,那個壯漢才啞著嗓子說:“媽的你們小日本鬼子先前在中國犯罪,現在又來造孽,是不是活得不耐煩啦?把中國大爺們惹火了,每人屙一堆屎就把你們那小島給埋了!”
“是!是!”井上一樹嚇得滿臉冷汗。
這時一個小姐怯怯地問道:“我們可以走了嗎?”
壯漢一口唾沫吐過去,鄙夷地罵道:
“滾!”
幾個小姐如逢大赦,一溜煙地去了。
壯漢晃著三角刀,慢理斯條地問李肅:“是想公了還是想私了?”
李肅顫顫驚驚地說:“私了……怎……怎么說,公……公了……又怎么說?”
“公了就是把你們送到局子里去。私了嘛,就是你們破錢消災。”
“那……那要多少錢?”
“三萬!”
“三萬?”
“怎么啦?嫌少啦?那就五萬!”
“不……不少……就……就三萬吧。”
“你他媽的狗漢奸!還敢犟嘴,五萬!”
“好好好我交我交……”
李肅從包里掏出五沓錢交給壯漢。畏畏縮縮地說:“我們可以走了吧?”
“不行,還要寫個說明書,免得你狗日出門了反咬一口。”
“怎……怎么寫?”
“就寫你帶日本人來嫖娼,被酒店抓住罰款五萬。簽名按手印。”
李肅無奈,只好哭喪著寫了,遞給壯漢。壯漢仔細看了看,見說明無誤,便和錢一起收好,朝李肅屁股猛踢了一腳,罵道:“滾你媽的!”
這時門突然“咣”地一聲被撞開,十幾個警察一涌而入,大喝:“不許動!舉起手來!”
一干人被帶到派出所,所長問了事件的來龍去脈,對東北人吼道:“把這幫家伙給我拘起來!”
“我們打小日本,是愛國,干嗎拘我們?”
派出所所長滿臉濺朱:“媽的你們太溫柔!”說著一拳擂在桌子上,“要這樣打!”
桌面上出現一個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