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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朱元璋大傳
  • 周龍
  • 21607字
  • 2019-01-04 00:32:13

第十七章 皇權的空前強化

最先落敗的楊憲

在大明建國之初,隨著朱元璋的正式登基,名位已定,激烈的權力斗爭也隨之出現了,這首先體現在官僚集團的內部,尤其是淮西集團與浙東集團之間。這里,我們先要仔細地介紹一個人,他便是楊憲。

楊憲生年不詳,他初名慈,字希武,本是山西太原人。楊憲從小就跟隨做官的父親在江南生活,算是半個江南人士,所以政治上屬于浙東集團。龍鳳二年(1356)朱元璋初據應天時,楊憲便同儒士夏煜、孫炎等進見朱元璋,結果他深受器重,從此被留居幕府,掌管文書。

前文中我們也已多次提到,楊憲曾多次出使張士誠、方國珍等部,因辦事干練、忠心事主,遂成為朱元璋的得力親信。朱元璋很早就建立了分布全國的由諸如乞丐、和尚、道士、妓女等三教九流組成的情報特務網絡,他對內監(jiān)視臣民的一舉一動,對外進行敵情偵察,慢慢地這一網絡就發(fā)展成為一個專門的特務組織,即后來的“檢校”。這一組織大概很早就由楊憲等人接掌了,因為這幾個人既沒有任何背景且具備了一定才干,他們不怕得罪人,一心只替主子盡忠,以求得飛黃騰達—其實史書上所說的“酷吏”就是這類人,他們的典型特點是鐵面無私、替主子出頭賣命,但非常容易成為主子的替罪羊。

洪武初年,從山西參政任上回到南京后,楊憲正式擔任檢校官,歷官至御史臺中丞,與劉基并肩。

“檢?!逼鋵嵰簿褪清\衣衛(wèi)的前身之一,只是朱元璋父子將其發(fā)揚光大了。特務組織古已有之,比如在漢有“詔獄”和“大誰何”,三國時有“校事”,唐有“麗競門”和“不良人”,五代有“侍衛(wèi)司獄”,宋有“詔獄”和“內軍巡院”等。朱元璋設立檢校,目的就是要將特務組織發(fā)展壯大,并提高其職權,尤其注意“察聽在京大小衙門官吏不公不法,及風聞之事,無不奉聞”《國初事跡》。

話說洪武二年夏天修纂《元史》時,朱元璋為犒勞編纂人員,便派了幾名宦官把梨漿送到了天界寺。大家都覺得非常解渴,第二天王祎私下里便對宋濂說道:“上位昨日所賜梨漿,真是解渴消暑的好東西啊,咱們每日像被囚在這寺內,沒有消夏的去處,還得盡忠職守,要是能多嘗到些梨漿,該多好??!”參見《國朝名世類苑》卷一五不想這話被朱元璋的眼線聽去了,他立即報告給皇帝,所以朱元璋又一連送了幾次。

高見賢就是檢校中的一名頭目,他與僉事夏煜一天到晚就忙著揭發(fā)別人,連李善長都懼他們三分。楊憲與凌說則是檢校的領導人物,他們“執(zhí)法不阿”,真正表現出了對主子的忠心。對此朱元璋是非常滿意的,他曾專門肯定道:“有此數人,譬如惡犬則人怕。”

在正式稱帝前后,楊憲一度成為朱元璋跟前的大紅人。由于楊氏博通經史,有才辯,“裁次明敏,人服其能”,而且長得也不錯,所以朱元璋有意提拔他做丞相,以取代李善長。于是朱元璋向劉基征求意見,結果大公無私的劉氏說道:“憲有相才無相器。夫宰相者,持心如水,以義理為權衡,而己無與者也,憲則不然。”

劉基認為楊憲心胸狹窄,朱元璋大概也覺得楊憲已經蛻變?yōu)樽约旱摹皭汗贰保ê茈y公正待人),只得改變了主意。洪武二年九月,朱元璋任命楊憲為中書省右丞,次年遷中書省左丞,讓他與汪廣洋做了李善長的助手,以掣肘李氏的相權。漸漸地,楊憲的專斷跋扈、結黨營私、恃寵而驕,便引起了以李善長為首的淮西集團的極大不滿。

正像老劉說的那樣,楊憲為人“深刻意忌,有不足于己者,輒以計中傷之”,是個派性意識、權力欲很強的人,而且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楊憲為人陰險,張昶之死就是他一手促成的,那還是朱元璋稱帝前一年的事情:當時楊、張二人同在中書,由于張氏的出色才能及不凡閱歷,結果引起了楊憲的極大嫉妒;楊先是甜言蜜語取得了張的信任,待張對其放松警惕后,張便對楊推心置腹地說道:“吾故元臣也,勉留于此,意不能忘故君,而吾妻子又皆在北方,存亡不可知?!焙芸欤瑥堦撇荒堋巴示钡男乃季捅恢煸暗弥?,朱元璋在殺掉張氏后,還余怒未消地說道:“被他侮弄了咱這幾年,要碎其骨,投于水。”

張昶死后,楊憲“益無所憚,專恣日盛,下視僚輩,以為莫己及,又喜人佞己,徇利者多出其門下”《明太祖實錄》卷五十四,逐漸在自己身邊聚集起了一個不可小覷的小集團;楊憲在朱元璋左右,“既久熟于典故,而市權要寵”,乃至于誰都不放在眼中,同僚更不敢與之抗衡。

朱元璋未稱帝時,楊憲就常常寫些歌功頌德的東西,后來他又勸說朱元璋“行督責之政”,他好更受親幸和信用。但是朱元璋卻以“欲使我失人心”回絕了他的建議,因為當時朱元璋的統(tǒng)治尚未穩(wěn)固,還不宜惹得官員們心生不滿。

自打山西參政任上到了中樞以后,楊憲更是大肆排斥異己、不可一世,以為丞相非自己莫屬。楊憲自恃有皇帝的寵待,便有意結黨與李善長等人對抗,所以他自調入中書省后,原先的舊吏統(tǒng)統(tǒng)被他斥去,而改用自己的親信。洪武三年六月,楊憲指使侍御史劉炳以“事母不孝”的罪名,彈劾了作為中書右丞相的汪廣洋,最終汪氏被罷黜。

楊憲對汪廣洋的不滿由來已久,本來楊、汪二人長期共事,楊官品一直比汪高,但是最后汪卻爬到了自己頭上,這讓楊心底非常不平衡;所以他平常遇事每每不相謙讓,甚至有意與汪摩擦頂撞。汪廣洋這個人性情柔弱,常常退后三分,不怎么與楊憲計較;但這反而讓楊更加得寸進尺,步步相逼,最后他才唆使侍御史劉炳等人彈劾了汪。汪被免官還鄉(xiāng)后,楊憲還不依不饒,又指使劉炳奏請將汪發(fā)配海南,以絕后患,但遭朱元璋拒絕。

扳掉了汪廣洋之后,楊憲及其黨羽凌說、高見賢、夏煜等便向朱皇帝一齊進言說:“李善長無宰相才?!敝煸耙呀浾J定了楊憲不能為相,于是他只好說道:“善長雖無宰相才,與我同里,我自起兵,事我涉歷艱難,勤勞簿書,功亦多矣。我既為家主,善長當相我,蓋用勛舊也,今后勿言?!?/p>

楊憲等人排擠李善長的陰謀雖然沒有得逞,但是卻更加擴大了他與淮西集團的矛盾。當時作為淮西集團二號人物的胡惟庸就向老李說道:“如果楊憲做了丞相,我們這幫淮人就做不得高官了!”在眾人的攛掇之下,李善長開始尋找一個反擊的絕佳機會。

如今眼見同李善長集團你死我活的時刻就要來臨,為了區(qū)分陣營,楊憲別出心裁地讓人制作了一個花押一種類似印章,又似個人簽名的東西,上書“一統(tǒng)山河”。

后來楊憲便專門拿著這個花押給僚屬們看,凡那些對此講出一番夸贊之詞、善于迎合的人,楊憲一律會將其提拔一番,否則即立刻罷去。有一天翰林編修陳桱前來拜訪,閑談中楊憲又命人將花押取出,交由陳編修賞鑒。陳桱是個聰明人,他立即心領神會,看來楊左丞是有意要取得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獨尊地位。于是陳桱連忙稱賀道:“押字大貴,所謂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者也?!?img alt="《明太祖實錄》卷五十四"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DC7E8/56736879038526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8821459-indq9xVvOgVV2imfeY7Tvyd0LFbA6Bth-0-e91e786684db663c4f1cca4dfc4bda74">楊憲聽了自然非常高興,幾天后便安排陳桱做了翰林待制。

驕兵必敗,政治場上也是同樣道理,但驕縱的楊憲似乎并未感到危險的降臨,此時春風得意的他政治嗅覺已經有些遲鈍了。不過,李善長先前確實得罪過楊憲,故而楊才更是與之針鋒相對。

前面我們已經說過,楊憲的弟弟楊希圣曾經是朱元璋的“情敵”,對此朱元璋大概一直有所不快。當時,參議李飲冰與楊希圣弄權不法,結果被李善長揭發(fā);朱元璋將二人黥面,還狠狠地說道:“奸詐百端,譎詭萬狀,宜此刑?!弊詈?,李飲冰被割乳,當場死亡;楊希圣則被割去鼻子,安置到了淮安。

當時楊憲還在山西參政任上,他聞訊后趕緊到南京找朱元璋謝罪,但他心中顯然更為痛恨李善長,二人勢如水火也就不難理解了。

李善長的反攻機會很快就等來了,當時楊憲又教唆劉炳彈劾刑部侍郎左安善,罪名是其斷案不公,誣陷好人。李善長抓住時機,開始向楊憲反擊,他隨即上書指控楊“排陷大臣,放肆為奸”等事,結果引起了朱元璋的高度重視。

劉炳隨后被下獄,經過一番拷問,劉炳便“盡吐其實”。此時,作為太史令的劉基也一齊發(fā)難,揭發(fā)楊憲的各種“奸狀及諸陰事”。墻倒眾人推,眼見楊憲得罪的人實在太多、積怨太深,朱元璋為平息眾怒,只得選擇了丟車保帥,令群臣共審楊憲等人。

楊憲驕縱過頭,權欲之盛竟到了跟廖永忠等元勛大將相勾結的地步,即使保下了他,也已不堪大用,更不能放心使用。最終,朱元璋便將楊憲與劉炳等人一同處死(大概是安了一個“謀叛”的罪名),時在洪武三年七月。反而是汪廣洋,不但得以復起,還被晉封為忠勤伯,可見朱元璋已恢復對他的高度信任。

楊憲死后,作為朱元璋鷹爪的凌說、高見賢、夏煜等人也相繼被處死—其實,這幾乎是酷吏們最普遍的下場,因為惡狗需要經常更換以防其反咬主人,何況他們很容易成為替罪羊!“壁虎斷尾”是一種非常典型的帝王權術,武則天、朱元璋等人可謂深諳此道。

楊憲在《明史》中并未立傳,可能是覺得他在明初政壇上不過是個曇花一現的人物,而且由于他的特殊職位,朱元璋父子其實也不希望這份陰私被人注意到?!睹鲗嶄洝分须m保留了楊氏的相關記載,但已極為簡單化,可見朱元璋父子動了手腳。

楊憲死后,淮西集團失去了有力的制衡,其勢力開始大為膨脹。作為樹大根深的開國元勛,李善長繼續(xù)掌控中書省朱元璋自然不放心,于是李善長乖乖地提出了退休的請求。就這樣,兩大集團的主腦相繼離開政治舞臺,朱元璋暫時可以安生一些了。

這里有一個問題需要注意,朱元璋對于自己的大臣是那樣果于殺戮,除了他的狠辣作風外,也與另一位開國之君對他的影響分不開,而且這位開國之君在很多地方都深深地影響了朱元璋,這位開國之君便是元世祖忽必烈!

忽必烈向以“知人善任使”而為世人所稱道,可是在其當政時期,頻繁殺死宰相及其他大臣,卻成為一件較為突出的事情。除了忽必烈的果斷作風外,這應是他將蒙古草原主奴從屬習俗帶入元王朝并直接影響后世君臣關系的突出表現。

至元十六(1279)年九月,忽必烈詔諭:“今后所薦,朕自擇之。凡有官守不勤于職者,勿問漢人、回回,皆論誅之,且沒其家?!?img alt="《元史·世祖紀七》"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DC7E8/56736879038526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8821459-indq9xVvOgVV2imfeY7Tvyd0LFbA6Bth-0-e91e786684db663c4f1cca4dfc4bda74">在忽必烈的心目中,一般臣僚乃至宰相其實都是自己的奴仆,他們勤于職守,為主人效犬馬之勞,就是稱職的好官;反之,就當格殺勿論。正是本著這樣的原則,平章王文統(tǒng)、右丞盧世榮、右丞相桑哥以及參政郭佑、楊居寬等正副宰相,一個個終于難逃被誅殺的厄運。

這種重要變化,與趙宋三百年文臣士大夫犯罪一般不殺的制度相比,無疑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而且即使成吉思汗到蒙哥的前四汗時期,也很少發(fā)生此類誅殺所用大臣的現象,可見忽必烈手段之非常、用心之刻薄!

這種動輒誅戮大臣的惡政,始作俑者固然為忽必烈,但經過朱元璋的發(fā)揚光大,到他的后世子孫如嘉靖、崇禎那里,就成了家常便飯。

不被看好的胡丞相

我們之前已經提過,自從李善長去職后,作為參知政事的胡惟庸便被提拔為中書左丞,以輔助作為中書右丞相的汪廣洋;但胡氏與楊憲本是一路貨色,且具備了淮西集團的深厚背景,因此他輕而易舉地就架空了汪氏。

其實,就宰相的人選問題,朱元璋之前也已經咨詢過劉基。當時的情景是這樣的:

起初,朱皇帝以事責丞相李善長,老劉便為老李開脫說:“善長勛舊,能調和諸將?!钡旎实圻€是很不滿地說道:“李善長幾次想要害你,你怎么還替他說好話呢?你的為人才有宰相之風啊!”于是老劉很謙虛地說道:“換相就如同換柱梁,須得用大木頭;如果換上小木,房屋不久就會塌的!”顯然老劉是以“小木”自居。

接著,朱皇帝就楊憲這一人選征求劉基的意見,楊一直與劉維持著表面的和睦關系,但老劉自有公心,所以斷然否定了楊的政治操行。朱皇帝又以汪廣洋問老劉,劉基說道:“此人在心地、見識等方面的狹隘短淺,比楊憲還嚴重!”

“那么,你覺得胡惟庸這個人如何?”朱元璋提出了最后人選。

劉基思考過后,肯定地說道:“如果將宰相比喻為駕車的馬匹的話,那么他胡惟庸最后一定會將車弄翻的!”其實在作為雄主的朱元璋之下,胡惟庸主動謀反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但他的權力欲極強,又獲得了淮西勛貴們的支持,在朱元璋的逼迫下,最終還是很有可能狗急跳墻的。

“看來做朕的宰相,非先生莫屬了啊!”朱元璋這話似乎有些諷刺,他可能是被劉基有些弄煩了。

“老臣為人疾惡太甚,又不習慣繁劇的政務負擔,若為相,必將有負上恩。一代之興,必有一代之才,端在明主細心察訪,不過從目前情況看,確實沒有理想的宰相人選哪!”劉基說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

可是,對于劉基的告誡,朱元璋卻并沒有認真聽??;而且從那句稍微有些諷刺的話中,似乎也可以覺出朱皇帝對于老劉的不信任感!朱元璋最后重用了“胡烈馬”,一來主要是考慮胡根底淺,易于控制;二來就是淮西勛臣們容易接受胡,利于胡掌舵;三來應該出于他濃重的鄉(xiāng)土觀念,李既不能用,胡不得不用,況且胡的能力也勉強可以應付事務;再說當時也確實沒有太合適的宰相人選,朱元璋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這里有必要先仔細介紹一下“胡烈馬”的生平了,只是歷史對他的記載有些簡單了,也跟楊憲的待遇一樣。

胡惟庸,定遠人,是郭子興、馮氏兄弟、李善長等人的同鄉(xiāng),所以他后來也就成為淮西集團的骨干成員,只是不屬于軍功系。還在和州時期,胡惟庸便投奔了朱元璋,被授為元帥府奏差的低級工作。

后來,隨著朱元璋事業(yè)的做大和老胡的能力出眾,他便慢慢地晉升為宣使,又“除寧國主簿,進知縣,遷吉安通判,擢湖廣僉事”《明史·胡惟庸傳》。吳元年,老胡被召為太常少卿,又進本寺卿;洪武三年,再拜中書省參知政事。不久,又代汪廣洋為左丞。

洪武六年正月,汪廣洋因為無所建樹,被左遷為廣東行省參政,朱元璋苦于無合適的丞相人選,所以久不置相,仍讓老胡獨專中書省事務。半年后的七月間,朱元璋終于拜胡惟庸為右丞相;久之,又晉升為左丞相。因為朱元璋心中始終忘不了汪廣洋,所以后來又將他召為左御史大夫,洪武十年再拜右丞相(好歹可以制衡一下胡的權力)—李善長、汪廣洋、胡惟庸是明朝歷史上僅有的三位丞相(除了有名無實的徐達之外)!

自楊憲被誅以后,朱元璋因為看重老胡的才能,所以特別寵任他;而老胡“亦自勵,嘗以曲謹當上意,寵遇日盛,獨相數歲,生殺黜陟,或不奏徑行”,雖然功績也不小,但大權在握卻也助長了胡氏的專斷作風,以至于他在危險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內外諸司上封事,必先取閱,害己者,輒匿不以聞。四方躁進之徒及功臣武夫失職者,爭走其門,饋遺金帛、名馬、玩好,不可勝數?!?/p>

胡惟庸本出身小吏,并沒有多高的素養(yǎng)、才識,只是有些實干才能,就如唐玄宗時候“口蜜腹劍”的李林甫;權力本來就會異化人性,亦所謂富貴移人,連張居正那般素質也難免在高位上有所蛻變。因此,等到老胡的劣跡越來越多的時候,此時一向對于朱皇帝忠貞不貳的大將軍徐達也坐不住了,他深疾其奸,從容言于朱皇帝,要求對老胡進行懲治—徐達此舉也許只是為了跟胡惟庸劃清界限,免得將來被牽累。

受了驚的老胡于是想要買通徐達家的門房福壽,以圖謀害徐大將軍,但是福壽立場堅定,最后反將老胡的陰謀揭發(fā)了出來。不過,當時最引人注目的不是胡丞相與徐大將軍之間的矛盾,而是胡丞相與御史中丞劉基的矛盾。

劉基曾經一度揭發(fā)過胡惟庸,一來這是他的職責所在;二來也是他的個性使然;三來是他本就不看好老胡。

劉基于洪武四年告老還鄉(xiāng),在鄉(xiāng)居的時候,出于不滿和義憤,他便常常對人說道:“用胡惟庸為丞相,這是我一貫反對的,如果是我失算,那么這真是蒼生之福;若果然被我不幸言中,其如蒼生何!”

此時,為了徹底打倒浙東文士集團的精神領袖,并報當初劉基反對自己為相的宿怨,胡惟庸正仔細地盯著劉基的疏失之處。不久,機會就來了。

在劉基家鄉(xiāng)以東的約三十里處,有一處地方岡巒起伏,被人稱為“談洋”,那里曾經被方國珍占據過,明初時草寇出沒,仍然很紛亂。劉基此前已經奏請朝廷設置了“談洋巡檢司”統(tǒng)轄該地,可是亂象仍舊沒有消除,有人在溫州、處州交界處起兵作亂,可是官吏們卻上下串通隱匿不報。有鑒于此,劉基不愿坐視,致使當地百姓遭殃,于是便命兒子劉璉徑奏皇帝,稟明了實情。

因為此事沒有經過中書省,更加激起了胡惟庸的仇恨,于是他便指使刑部尚書吳云沐攻訐劉基,說他圖謀不軌。在吳云沐的奏辭中稱:談洋一帶早已盛傳有“王氣”,劉基垂涎于此,為了霸占此地,他便決定在此修墓;可是百姓不與,劉基便請立巡檢司將當地百姓驅逐一空。

朱元璋向有疑心病,他并不是不了解老劉的為人,可是他如今處在這個地位,就要確保萬無一失才行,哪怕矯枉過正,但絕不能抱僥幸心理。朱皇帝心知劉基素來諳知天文堪輿,又經胡惟庸的挑唆,果然變了臉色,不僅對劉基做了奪祿的懲處,還將劉璉下獄。

身在家鄉(xiāng)的劉基為此驚懼異常,他不能不為子孫的安危榮辱著想,為了避免嫌疑,他只得放棄家鄉(xiāng)的安逸生活,以垂老之身重赴京師。劉基心知此一去必然兇多吉少,一路上,他悲聲不絕:“今日復明日,明日能幾何?壯心蕭索盡,思念恒苦多。引領望故鄉(xiāng),川路悠且長。巢燕已北飛,賓鴻亦南翔。我獨無羽翼,慷慨中自傷。”(《旅興五十首》之三十七)

不久,良心發(fā)現的朱元璋就把劉璉無罪開釋了,可是劉基每天還是必須生活在朱皇帝的眼皮底下,讓皇帝看了踏實,也可隨時充當顧問。眼看就到了洪武八年初,憂憤抑郁、老邁不堪的劉基因病臥床不起。

在初入京時,年過花甲的劉基已經齒落十之三四,且耳聵、手腳行動不便,如今眼見就要夕陽西下,朱元璋特意命了胡惟庸打發(fā)一名醫(yī)士前往刺探劉基的虛實。眼見劉基是真的病了,但還不是不能醫(yī)治,為了徹底消除這個政敵,胡惟庸便決定在劉基的藥里做點手腳—劉基聰明一世,他心知注定逃不過這一劫,他明白,也許只有通過自己的一死才能獲得名節(jié)、子孫的保全,最后他只得吞服下了胡惟庸的藥黃伯生是劉基的同鄉(xiāng),他曾為劉基的兒子劉璉的文集作序,后曾受劉家子弟之請為劉基撰寫行狀,這份行狀里就交代了劉基之死的內幕。劉基得的也許是絕癥,但無疑是胡惟庸加速了他的死亡。

當年廖永忠在廣西的時候,很多惡人便以下蠱毒謀財害命,他破獲了多起這樣的案件,將那些害人者斬首示眾,百姓無不拍手稱快。如今,這蠱毒又被下到了劉基的藥里,這是一種慢性的毒藥,當劉基服了沒幾天后,他就感到腹中積了一塊如石頭一樣的硬東西。劉基自知將不久于人世,于是拖著病體進宮面見了朱皇帝,向他做最后的道別:“陛下,有物積臣腹中如拳石,臣恐怕將不久于人世了,陛下好自為之!”

胡惟庸此時正炙手可熱,劉基沒有言明胡加害的自己,以免引起皇帝的不快和子孫的罹禍。朱元璋見劉基病得那樣一副不堪的可憐狀,于是特意恩準劉基回鄉(xiāng)療養(yǎng)。為了有所表示,朱元璋還親自撰寫了一篇文章,以表彰劉基的一生事功和表達自己對功臣的感恩。

在回到家鄉(xiāng)后一個月,朱皇帝便接到了劉基的死訊。就在死的前幾天,劉基把兒子們叫到跟前,將自己平日所收藏的天文書都交給了兒子,并特意叮囑道:“這些都一并呈送給上位,我子孫萬不可習之?!庇痔匾膺z言道:“如今為父要上遺表已經來不及了,為父只是想勸上位修德省刑,祈天永命,為政宜以寬猛相濟,天下諸要地,宜使與京師形勢聯絡。為父死后,上位如問我遺言,當以是密奏之。”后來朱元璋分封諸子,大概就是參考了劉基的這一建議,皇子們的封地基本都處于形勢要地,構筑了兩道穩(wěn)固的國防線,以防備蒙古人的南下。

劉基享年六十五歲,他這一死,朱皇帝倒還真有點難過,除了賻遺甚厚外,他又對侍臣們說道:“從前,劉伯溫常跟朕說,處州青田縣山多田少,百姓多于山上壘石作田耕種,農事甚難??墒钱敃r朕都未多加理會,如今劉伯溫故去,他有功于我國家,朕決定今后青田縣稅負要適當減免,只是一等起科五合吧,使百姓皆知他劉伯溫之心?!?/p>

劉基的死也讓朱元璋反思了一下自己,這一天他又對侍臣們說道:“人君深居高位,恐阻隔聰明,有過失卻不能曉得,要想彌補這一疏漏,就必須有獻替之臣、忠諫之士日處左右,以拾遺補闕為職志。當然了,人君能否受諫也很重要……舉大器者,不可以獨運;居大業(yè)者,不能以獨成??傊t臣是少不了的,人君只有廣覽兼聽,博達群情,才能夠實現天下大治??!”

道理說起來其實很簡單,但實行起來就不那么容易了,要長久地做到善始善終,更是難上加難。天下之大,怎么可以僅僅由一個人操縱大權呢?皇帝終生不得休息,怎么可能不失誤、不懈怠呢?何況還有各種愛憎與偏見。

劉基死后,胡惟庸更加肆無忌憚,他與作為太師的李善長深相結納,還把自己的侄女嫁給了老李的侄子。學士吳伯宗彈劾老胡,但險些遭到毒手。自此以后,其勢力益熾,野心也更加膨脹。

按照《明史》中的說法,是胡惟庸?jié)u漸生出了不臣之心,顯然這是不確的,后來我們將慢慢看到,正是朱元璋對其權力的步步壓迫,才愈加令胡惟庸感到了不安。為求自保,他不得不極力擴大自己的勢力。

胡惟庸的死黨漸漸地擴展到了軍隊,吉安侯陸仲亨、平涼侯費聚都因為犯錯受到了朱皇帝的責罰,老胡暗中以權、利脅誘二人,“二人素戇勇,見惟庸用事,密相往來”,最后就上了老胡的賊船,老胡令他們在外收集軍馬。

胡惟庸積極招納亡命,又令李善長采取了中立態(tài)度;傳聞說他一方面勾結倭寇,一方面又請元兵做外援,以分散朝廷的兵力;一旦時機成熟,他就要采取大行動。

可就在這時,胡惟庸的兒子因為一場離奇的車禍死了,老胡不問青紅皂白便處死了那肇事者。不經司法部門之手的“專殺”是大罪,朱皇帝聞之大怒,定要老胡償命;胡惟庸請求金錢補償,但朱元璋不許。由于畏罪,老胡便與自己的黨羽御史大夫陳寧、中丞涂節(jié)等“謀起事,陰告四方及武臣從己者”。

關于胡惟庸謀反的歷史記載,正史中應該是不太可信的。其實朱元璋早就對丞相制深為不滿,不過是一心想要廢除之,才最終逼迫胡惟庸狗急跳墻吧。以朱元璋的雄猜和手段,他對于胡惟庸的一舉一動,事先肯定有所覺察,斷然不可能會讓胡氏有羽翼豐滿的那一天—《韓非子》里早就指出“為人君者,數披其木”,一個合格的君主要懂得經常修剪枝葉的道理,哪怕是唐玄宗,其早年也經常調換宰相,何況是一代雄主的朱元璋!

比如洪武九年,明廷基本完成了地方官制的改革,中書省的權力被削弱。洪武十年五月,朱元璋又命已經復出的李善長與李文忠共議軍國重事,“凡中書省、都督府、御史臺悉總之,議事允當,然后奏聞行之”《明太祖實錄》卷一百十二,目的顯然既是借元勛重臣制約胡黨,也是為了制約中書省的權力。

朱元璋此時又抬出李善長來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這既是為了借重李善長的政治影響,也是為了免得作為軍方代表、外戚代表的李文忠之干政引起朝廷上下的過多非議。

洪武十一年,朱元璋又“命奏事毋關白中書省”,這就把中書省近乎變成了一個有名無實的空架子了。洪武十二年九月,占城來貢,胡惟庸等居然不上奏,朱元璋得悉此事后怒責中書省。胡惟庸及汪廣洋頓首謝罪,而微委其咎于禮部,禮部又委之中書省,互相推諉責任。結果朱元璋更生氣了,一怒之下就將這幫扯皮的大臣都下獄論罪,非要弄出個所以然來不可。

不久,新賬老賬一起清算,只知“浮沉守位”的汪廣洋終被盛怒的朱皇帝賜死,其妾陳氏從死。這陳氏一死不要緊,朱元璋就因之詢問此女來歷,這才曉得原來她是一位陳姓知縣的女兒,陳知縣因為觸犯了法網,結果家屬被沒官。朱元璋因此大怒道:“沒官婦女,止給功臣家。文臣何以得給?”結果他下令追查此事,于是胡惟庸及六部堂屬咸當坐罪。

由以上可見,胡惟庸即便真的要謀反,也是出于朱元璋的壓迫使然;對于權謀家的朱元璋而言,也許這自始至終就是他做的一個局,即壓迫胡惟庸以便令他拉著部分軍隊將領圖謀造反,然后開始自己清洗功臣的大手筆。

廢除丞相制

胡惟庸黨羽中有一位重要成員,他便是主管監(jiān)察的最高領導、御史大夫陳寧,陳氏在明初舞臺上看起來是個不太顯眼的人物,但他的仕途沉浮也體現了朱元璋的治道。

陳寧本是湖廣茶陵人,元末時在鎮(zhèn)江為一小吏。后來他隨軍至應天,住在一軍帥家中,有一次他代軍帥上書言事,受到朱元璋注意,當弄清原委后,朱元璋欣喜地說道:“沒想到啊,如今我們這里也有這么個代常何上書的馬周!”馬周系唐初名臣。

朱元璋很快便把陳寧召來,讓他試著擬一篇檄文,但觀陳寧詞義雄偉,朱元璋滿意之下,于是用他為行省掾吏,輔佐自己處理政務。當時四方戰(zhàn)亂不休,戰(zhàn)報如雪片一般,但陳寧都能及時地、很好地加以處理,以至于令朱元璋越發(fā)地器重他。張士誠治下的淮安向朱元璋納款以后,陳寧奉命去當地征兵,回來時路過高郵,不幸被張士誠的人拿住。陳寧抗論不屈,當時高郵方面也在考慮納款于朱元璋,所以就把陳寧放還了。此后,陳寧被擢升為廣德知府,這是朱元璋有意要歷練他。

當時廣德一帶大旱,陳寧考慮到如果賦稅還照常征收,勢必令百姓破家,到時出了亂子朝廷就得拿自己開刀,所以他不得不請求減免民租。然而此時朱元璋部正在大肆征討,后勤需求很大,竟拒絕了陳寧的請求。陳寧一氣之下,趕到應天上奏主子道:“百姓饑困到這種地步了,租賦仍然這樣沉重,這不是要把百姓都驅趕到張士誠方面去嗎?”朱元璋聞之動容,便采納了他的建議。

此后,陳寧先是調任樞密院都事,又遷提刑按察司僉事,再改任浙東按察使。不久,再被擢升為中書參議。受到主子恩寵的陳寧在官場上春風得意,難免做出幾件糊涂事來,這就是絕對權力對人的腐蝕。

此時有一位小隸書進京舉報陳寧,說他在擔任浙東按察使期間有隱過行為,朱元璋親自審問,陳寧只得據實交代。眼見陳寧如此無正行,辜負了自己的一番厚望,失望之余的朱元璋大怒道:“這禽獸之行,豈是你讀書人所為!”結果將他拘押到應天獄中達一年之久。

吳元年冬,眼看就要處決犯人了,朱元璋畢竟憐惜陳寧之才,便饒了他的死罪,命其出任太倉市舶提舉這等從五品的小官,還專門嚴厲申斥他道:“若盜我舶貨,那時處死!”經歷了這場牢獄之災,又有主子的警示,陳寧暫時不敢再玩忽職守、徇私枉法了,他變得日漸清正嚴明起來,開始向一員“酷吏”轉變。

李善長將陳寧看在眼中,有心提拔于他,所以洪武元年朝廷又召拜陳寧為司農卿,再遷兵部尚書。次年,由于朱元璋有意要剪除李善長的羽翼,陳寧又被外放為松江知府。

陳寧極負才氣,但他此時已經變得個性嚴刻起來,他秉著主子的喜好,刻意用嚴為治,松江所積累的蠹弊之政多被他厘革。楊憲被調回中書省后,陳寧由于得到了主子的垂青,得以接任了山西行省參政一職,后又召拜為參知政事,知吏、戶、禮三部事。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朱皇帝賜本名為亮的陳寧為“寧”,取澄清政治之意,以示器重與恩寵。

洪武三年初,陳寧受牽累被楊憲排擠出了中書省,改任蘇州知府。由于那里百姓總是念張九四的好,所以朱皇帝對于蘇州一帶素無好感,陳寧秉著主子的好惡,于是對蘇州百姓征賦苛急,乃至于常拿燒鐵烙人肌膚,吏民無不苦之,于是給他起了個“陳烙鐵”的綽號參見《明史·陳寧傳》。。

朱元璋早就發(fā)現了陳寧的酷吏潛質,用陳寧這種不講情面的人來整頓吏治還是必要的。胡惟庸看出了皇帝的心思,于是順水推舟,便推薦陳寧出任御史中丞;當時陳寧剛剛升任浙江行省參政,還未上任,胡惟庸的上書就得到了皇帝的批準。

陳寧嘗過一年身陷囹圄和多年宦海沉浮的滋味,他明白只有摸透主子的心思,依據主子的好惡行事,他才能成為一位官場上的不倒翁。皇帝口頭上崇尚寬仁之政,并多次批評陳寧嚴苛,可是陳寧明白朱元璋那只不過是作秀,自己卻不能當真話聽了去;所以他居憲臺之任,益務威嚴,皇帝倒愈加對他禮敬起來,乃至于不穿戴整齊竟不好意思召見他。

洪武六年,朝廷又命陳寧兼領國子監(jiān)事,不久便拜其為右御史大夫。這年八月,朝廷派人祭奠孔子,丞相胡惟庸、參政馮冕、誠意伯劉基不陪祀而擅自受用祭祀之肉,朱皇帝得知此事后,以陳寧不舉奏,罰了他半個月的俸祿。朱元璋這次小小的懲戒,就是要讓陳寧明白他眼中只能有主子,而不能有胡惟庸等人。

之后,有鑒于陳寧表現不錯,朱元璋便又進位其為左御史大夫,至此陳寧成了主管監(jiān)察的最高主腦,也到達了自己仕途的頂峰。

陳寧為了維護自己得來不易的地位,不惜得罪眾臣僚,這讓他的兒子陳孟麟很是看不過去,幾次都向父親進諫。有一回說得陳寧動怒,當即命令家丁把陳孟麟給拖到了院子里,陳寧示意行刑??墒沁@個陳孟麟越激越沖動,居然當著家丁的面就向父親大呼不止。陳寧聞言大怒,當即沖上前去,自己親手揮舞大棒打了兒子一陣,竟然不慎將兒子活活打死。

陳寧痛悔之余,又聽到了更加令他惶恐的傳言:皇帝已經得知了陳孟麟的死,一向愛子的皇帝深惡陳寧之不情,竟感嘆道:“陳寧對待自己的兒子尚且如此,那他眼里還有沒有君父呢?”

這話是朱皇帝私底下說的,但還是很快就傳到了陳寧的耳朵里,他為了掌握皇帝的動態(tài),也花了不少的心思。在懷念兒子之余,又細心揣摩主子的話,陳寧越發(fā)明白自己大概死期不遠。所謂“伴君如伴虎”,何況還是朱皇帝這樣一只反復無常的猛虎,先前朱皇帝就曾對自己的臣屬茹太素赤裸裸地表白道:“金杯同汝飲,白刃不相饒!”《明史·茹太素傳》,茹太素死于洪武十八年。最后茹太素也果真沒能逃過皇帝的辣手。

為了自保,聰明的陳寧應該做些什么了。過去,他一直不敢與身為丞相的胡惟庸走得太近,二人職守不同,且都位極人臣,如果有過分的交誼,勢必會引起皇帝的注意和不滿。如今可顧不得那么多了,既然沒有退路,只能放手一搏了。

胡惟庸與陳寧二人都明白,在這條權力的不歸路上,自己是有進無退的。在謀害了劉基以后,胡惟庸?jié)u漸明白自己是沒有退路了;在不慎捶死了自己的兒子之后,陳寧不但明白自己早已上了胡惟庸的賊船,也決然不可能在朱皇帝手下超生。他本不是酷吏,可是朱元璋需要他成為酷吏—成為一位比漢武帝時代的張湯還令人忌憚、令人談之色變的酷吏。

但是張湯的下場陳寧已然清楚,橫豎是個死,倒不如拼出一線希望來,權力場上從來都是有進無退!

洪武十三年正月,還沒等胡惟庸、陳寧等人有所動作,眼見有可能東窗事發(fā),作為胡黨另一重要成員的御史中丞涂節(jié)便首先反水,狀告老胡有謀反企圖;御史中丞商暠當時被貶為中書省吏,也一齊出來揭發(fā)老胡。

經過朱元璋的一番親自審訊,得出如下重要案情:胡惟庸的定遠故里宅第的水中突然生出了石筍,水溢出數尺之高,而且胡家三世的墓冢“皆有光怪燭天”,這種異象令胡惟庸受到了某種特別的心理暗示;胡又多次受到朱元璋的指責和懲罰,因此他逐漸生出異心參見王世貞《皇明異典述》。

最終,盛怒之下的朱皇帝便將胡惟庸、陳寧一并處死,涂節(jié)功不抵過,也終未逃脫被誅的下場。

待到胡惟庸死后,他的各種反狀又陸續(xù)浮出水面。洪武十九年十月,胡氏通倭寇一事被揭露;洪武二十三年五月,胡氏北通蒙古的事又被揭露,還連同陸仲亨、唐勝宗、費聚、趙庸等開國功臣“與惟庸共謀不軌”之事,也一并被暴露出來。

按照正史中的記載,朱元璋對此忍無可忍,決心肅清逆黨。朱元璋大興冤獄,以至于胡案株連蔓引,多年間都未能平息,結果一直有人因此獲罪,最終相繼遭株連而被殺者竟達三萬余人(第一批被株連者就達一萬五千余人),其中包括一公(指李善長)、十四侯、十三將軍。隨后朱皇帝便輯錄《昭示奸黨錄》,以布告天下。

作為洪武四大案之一的“胡惟庸案”,案情撲朔迷離,情節(jié)相當離奇,頗多可疑之處;各種相關記載矛盾不小,但都不是很可信,因為案發(fā)時的嚴峻局勢,使得當事人、知情人往往不敢如實記述。

甚至對于胡惟庸是否有謀反之心,歷來都有不少論者表示懷疑;如王世貞就對此表示難以置信,談遷更是指出胡并非叛逆,乃是“積疑成獄”而已。從胡案牽連之廣看,朱元璋之所以如此大開殺戒,無非是為了借此對功臣集團、權貴集團來一次大清洗罷了;而且朱元璋殺人越多,也越容易令一般不知情的民眾信以為真。

朱元璋顯然是處心積慮,而就在處死胡惟庸后還沒幾天,他便頒布了一道特別的詔書—《廢丞相敕》!

其中道:“自古三公論道,六卿分職,并不曾設立丞相。自秦始置丞相,不旋踵而亡。漢、唐、宋因之,雖有賢相,然其間所用者多有小人,專權亂政。今我朝罷丞相,設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門,分理天下庶務,彼此頡頏,不敢相壓,事皆朝廷總之,所以穩(wěn)當。以后嗣君并不許立丞相,臣下敢有奏請設立者,文武群臣即時劾奏,處以極刑?!?/p>

在廢除了中書省及丞相制的同時,朱元璋便分部分中書省和丞相的事權于六部,如此也就相對提高了六部的職權和地位,由六部尚書直接對皇帝負責。將相權與皇權幾近并為一體,朱元璋顯然又創(chuàng)造了君主集權主義的一個新的高峰。

從胡惟庸一案及朱元璋的處理上看,他的用人顯然也是有些問題。這一方面說明甫登大寶的朱皇帝沒有多少治國經驗,只能摸索著干;另一方面也像劉基說的,當時確實沒什么合適的相才。我們不得不承認,大明比之往代,確實是缺乏相才,歸根結底,這還是與朱元璋鑒拔人才、培養(yǎng)人才的眼光有直接關系。

《君主論》中就說:“對君主來說,選擇好大臣非常重要。選出的大臣是否良臣,這要取決于君主的判斷能力。人們對于君主及其能力的第一印象,就是通過觀察他身邊的那些人得來的。如果大臣們既有能力又忠誠,那么君主被認為是明智的,因為他知道如何識別人才并使他們對自己保持忠誠。相反,如果君主身邊的大臣不是這樣,人們則會對君主做出不好的評價,因為君主犯的第一個錯誤就在于用人方面。”

朱元璋誠然是有些問題,包括在身后他替建文帝選拔的班子。不過他最后之所以廢除丞相制,這也是與皇權和相權之間的深刻矛盾有直接關系的。但是,仍然需要我們加以注意的是,朱元璋既與胡惟庸在權力關系上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又很可能會在一些執(zhí)政理念上有沖突,這畢竟是出身、閱歷、思想等都有所不同的兩個人,如此一來二人發(fā)生齟齬也就是不可避免的了—但對于軍事統(tǒng)帥出身的朱元璋而言,他早已獨裁慣了,對于有臣僚掣肘自己的行事自然不會那么舒服,生出種種疑心、猜忌也就在所難免;何況元朝還有不少丞相專權的事情發(fā)生,都不能不引起朱元璋的高度警覺。

因此,從朱元璋的個性及行為習慣上而言,他大搞獨裁專制也就是不可避免的了;再從皇權與相權的斗爭歷史看,也明顯存在著一條清晰的皇權不斷取勝的軌跡。胡惟庸也許注定了要成為一個被犧牲的人,一個末代丞相。

皇權集中的惡果

這里我們有必要先來追溯一下皇權與相權斗爭的歷史,可以說這番政治博弈幾乎貫穿了整個中國君主專制(獨裁)社會的歷史。

皇帝是國家元首,宰相(尤其是丞相)是政府首腦,為了爭取到最高權力,他們之間勢必就會連續(xù)不斷地進行斗爭:今天你勝我一寸,明天我還你一尺。而斗爭的結果,一般而言還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把持了上風,畢竟皇帝才是一個國家的權力象征,他們在相當時期都是“暴力最強者”,是決定并修改政治游戲規(guī)則的那個人,尤其是歷代王朝的開創(chuàng)期。

比如雄才大略、窮兵黷武的漢武帝往往任用一些比較平庸和順從的丞相,而他在內廷卻又另立一套行政班子,這就等于架空了外廷;在東漢初年,光武帝劉秀為了加強君主集權,協以內廷尚書,三公(包括丞相)則僅為備員。

再如漢、唐時代的宰相見天子,大家都可以坐而論道、議事。唐朝宰相品位尊崇,往往都可以當著皇帝的面飲茶,只是因為其特殊的重要性,所以人主一般不肯輕易將宰相之位授人,故常以他官攝宰相職,并假借他官之稱。這似乎就有點“名存實亡”的意思了。

及至到了北宋時,宰相的坐論之禮被廢除;當時的諫官,也是由本來督察糾正天子的職責而一變?yōu)閷iT糾繩宰相了,由此皇權更加膨脹。到了元朝,臣下的地位比起宋代又大大下降了,忽必烈朝確立的省院臺大臣奏聞,大臣一律下跪奏聞,只有許衡之類的名儒,經過皇帝特許,方能得到“賜坐”的優(yōu)遇。這應該視為北方民族臣下即奴婢習俗對元代君臣關系的嚴重浸染滲透,這種省院臺大臣奏聞時跪奏的儀制正式被忽必烈規(guī)定下來,從而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明清兩代的相關儀制。

但是,不喝茶、不蹺二郎腿甚至下跪的宰相那也是管事的政府首腦,如果他們(在昏庸的皇帝之下)一心圖謀不軌,說不定皇帝的位子真就坐不安穩(wěn)了,比如南宋末年的賈似道專權—僅僅從皇權不斷擴張、相權不斷壓縮的總體歷史進程而言,朱元璋最后之廢除丞相制,還算是符合君主專制(獨裁)政治發(fā)展、演變的歷史邏輯的。

朱元璋在總結元朝滅亡的教訓時曾說:“夫元氏之有天下,固由世祖之雄武,而其亡也,由委任權臣,上下蒙蔽故也……君不能躬覽庶政,故大臣得以專權自恣?!?img alt="《明太祖實錄》卷五十九"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DC7E8/56736879038526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8821459-indq9xVvOgVV2imfeY7Tvyd0LFbA6Bth-0-e91e786684db663c4f1cca4dfc4bda74">

朱元璋為了徹底防止相權架空皇權以至威脅朱明的統(tǒng)治,所以毅然廢除了中書省,廢除了丞相制,從而將相權和皇權合二為一。如此,皇權也就取得了完全而徹底的勝利,盡管不可能從根本上消除那些“有名無實”的宰相威脅皇權的權力運轉機制。

不過,宰相專權的危險雖然消除了,但朝廷那么多事情,總得有人料理。除一弊往往必生另一弊,于是,問題馬上就來了。宰相的事大多要由皇帝親自來辦,什么心都得操著,這就要求皇帝必須具有高度的責任心、充沛的體力與精力,要求皇帝勤于政事,要比以前的皇帝付出數倍的辛勞。

就以洪武十七年九月為例,從十四日至二十一日,僅僅八天之內,“內外諸司奏札凡一千六百六十件,計三千二百九十一事”,這樣看來,朱皇帝平均每天處理的公務就達二百零七件、四百一十一事。極端勞累且不說,在這種高強度的工作中,其行政質量也很難保證。

以朱元璋的熱情、體力、經驗、才能而言,如果還可以勉強應付的話,那么問題又來了:朱元璋百年之后,他的那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子孫們也當得了勞模嗎?也會對于政事如此熱情和負責嗎?不幸的事實證明,不顧一切地攬權之舉也只適合短期行為,像朱元璋的那些不爭氣的子孫,別說毫無政治熱情,就是大臣們想見一面有時都非常困難。

其實,明眼人當時就有,還在洪武十七年的時候,當時的給事中張仁輔,就根據皇帝的勞動量而得出結論說:“皇權過分集中,其勢必不能久!”而且出點麻煩、棘手的事,朱皇帝連個可以商量、討論的人都沒有,所以朱元璋最后自己也感到“密勿論思,不可無人”;這樣,他便不得不弄了幾個顧問來,好歹也算幫著自己參謀參謀。

洪武十三年九月,在朱元璋永遠廢除丞相制度半年以后,他就一度設置過所謂“四輔官”。“四輔官”以春夏秋冬四季為名,特選一些耆儒之臣,分季協助皇帝復核人事、司法及文書等事務。朱元璋試圖建立一種新的輔政制度,為了防微杜漸,他還別出心裁地規(guī)定這些“四輔官”以“一月內分司上中下旬”的辦法,讓他們分別輪班視事,不讓他們久任,或對重大案件始終其事。朱元璋需要的是一個聽話的、唯自己馬首是瞻的輔政班子,但這些老朽書生無論是在政治閱歷還是精神體力上,都很難適應日理萬機的需要;再加上工作沒有連續(xù)性,更不易體會朱皇帝的實際意愿。于是有些人因為畏禍而告老還鄉(xiāng),有些人則因犯過遭疑而被誅殺,“四輔官”最終無以為繼。

洪武十五年七月,朱元璋宣布廢除“四輔官”制度,但他又開始摸索一種新的輔政制度。朱元璋使用一些新進士及在翰林院、詹事府工作的學士、編修、檢討、修撰、侍讀等年輕低職人員,給予殿、閣學士的頭銜和正五品官的待遇,用“翰林院兼平駁諸司文章事某官”的名義,“詳諸司奏啟”,做一些文書處理工作。這些人“職卑位微”,無力對皇權形成威脅,權柄依然牢牢掌控在朱元璋手中。

朱元璋上述舉動不過是權宜之計,顯然很難制度化。到了明成祖的時候,朱棣一個人自然也是忙不過來,他便又命翰林儒臣們入值文淵閣以參預機務,稱作“內閣”,就是秘書班子。這樣,內閣也就漸漸成了事實上的輔政部門,以后又設置了內閣大學士若干人為輔臣,如此一來,丞相制度似乎就名亡實存了。但是,這些輔官閣臣仍屬顧問、參謀性質(品級也有限),所有奏章仍由皇帝自己批示,決斷權還是穩(wěn)操在皇帝手中。

而到了之后的明仁宗、明宣宗時,情況又發(fā)生一大變,閣權逐漸凌駕于部權之上,而且閣臣的品階也是越來越高,所以便有人這樣說:明朝的閣權最重,搞得都有些類似“君主立憲”了。尤其是那皇帝的秘書頭子—內閣首輔,權限更是不能低估,甚至大過了先前的丞相,因為他們本質上就是在行使皇權。由此,有人便稱萬歷時期的內閣首輔張居正為“二皇帝”(事實上是通過勾結宦官)。

事在人為,因為事情總得有人來管,皇帝如果不愿意管事,那就只能交由下面的人來管,當太監(jiān)們還在被壓制著的時候,內閣于是就冒頭了—而皇帝越是倚重內閣的班子成員,他們的權力就會越大,有時為了工作方便,還得加銜,直至操縱了國家實權。

但是,由于對自己的班子成員也總不是那么放心,或者說明仁宗、明宣宗還愿意管事,只是想減輕一下自己的負擔而已。這時就更衍化出了明代的一大鮮明的政治制度—票擬制度,即令閣臣先是用小票墨書上種種對于奏章草擬出的處理意見,然后便貼于各種奏章的封面上,再上報給皇帝;而后由皇帝審定,再讓(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們用紅筆寫出,稱為“朱批”。

“票擬”雖然確定了內閣大臣們的政治參議權,但是問題仍然沒有解決:如果皇帝政治熱情高了、精力旺盛些還好說,但假使皇帝消極怠工根本就沒工夫看什么“票擬”呢?這樣,他們便會直接將一切交由自己最信任的太監(jiān)處理,如此,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或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們也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內相”,甚至可以說皇權也即落入了宦官之手?;鹿賹?,本質上就是皇權的一種變態(tài)延伸。無疑,票擬制度是一項非常惡劣的政治制度,它更直接為宦官干政以至擾亂朝綱大開方便之門,如明武宗時候的劉瑾、明熹宗時的魏忠賢,都是典型。

還有需要我們注意的是,先前的朝代,都是“給事中—宰相—天子”這種行政模式。而到了明代中后期,不管是六部進呈,還是由內閣票擬的奏章或起草的詔令,在上交皇帝之前必須要經過文書房的宦官;而皇帝所下的命令,也不能直接達于大臣,也必須經過文書房的宦官之手。因為皇帝對于大臣往往不親熱、不信任,他們只信任自己的家奴,從而形成宦官政治的局面,連崇禎這樣勤政的皇帝也未能免除對于文官集團的芥蒂。

如此這般,內閣的權力也就完全被最無品無德、不怕斷子絕孫的宦官集團所架空(相對而言,畢竟太監(jiān)里也有個別德才兼?zhèn)湔撸?,以至近乎成為虛設,所以黃宗羲在《明夷待訪錄》中感嘆說:“吾以謂有宰相之實者,今之宮奴也。蓋大權不能無所寄,彼宮奴者,見宰相之政事墜地不收,從而設為科條,增其職掌,生殺予奪出自宰相者,次第而盡歸焉。”

宦官已儼然如宰相一般,大明的朝政也便越來越黑暗、越來越腐敗了,乃至于腐朽入骨,“氣數”盡喪;明代“無論就宦官組織的嚴密、隊伍的龐大,以及權勢之重、危害之烈、作惡時間之長來說,都可以稱得上是歷代王朝之最”《明代宦官政治》。而這一切無不是皇權高度集中的必然惡果,是朱元璋強化君主專制(獨裁)的必然結果。

不過需要注意的是,開宦官專權先河的,應該算是朱棣,因為朱元璋對于宦官的防范是極為嚴密的。作為皇權附庸的宦官之權力得以空前加強,其淫威也得以長期肆虐,直至把整個國家搞得烏煙瘴氣,這個直接責任人顯然是朱棣;假使他能遵守父囑,繼續(xù)像兩宋那樣,則絕不至于朝政被宦官們攪得如此不堪。盡管朱元璋的所作所為,的確為宦官干政制造了巨大空間。

當然,很多事情還須兩面看,制度的設計往往都不是偶然因素在起支配作用。

盡管明王朝閣權過重,盡管有宦官專權,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有明一代,自打“丞相”沒了以后,就幾乎再沒有發(fā)生過權臣威脅皇權的事情—而且權臣(包括太監(jiān))之所以能夠穩(wěn)掌大權,其背后也都是因為有著皇權的堅定支持。像氣焰熏天的劉瑾,只要皇帝一動怒,他立馬就完蛋了!崇禎除掉魏忠賢,也才不過三個月的時間。

皇權的鞏固,這就是朱元璋當初打好的如意算盤。凡事必定有利有弊,朱元璋總是不惜以偏補弊、矯枉過正,像他的大封宗室子孫為王的舉動,雖然有導致骨肉相殘的危險,但只要能保證他朱氏一家一姓的江山,也就什么都值得了。

朱元璋也許不比我們任何人傻,只是他的價值判斷、感情取舍可能和我們大多數人不太一樣罷了—著眼長遠,這正體現出了他的精明。因為真正合理的政治制度,在明代的歷史背景下是無法實現的。

不過清朝在繼往開來的基礎上,的確在制度上又有所改良。

朱元璋找?guī)讉€學士做顧問,雖然可以幫自己省不少事,但是這些顧問班子并非固定,權威和能力也一般,這也就影響了行政效率及執(zhí)政水平。僅僅就行政效率上而言,清代雍正皇帝設立的“軍機處”制度就較為優(yōu)勝,而且它在制度設計上被認為是達到了中國歷史上君主專制(獨裁)的頂峰(包括在監(jiān)察方面對皇帝的監(jiān)督更少)—不過就實際政治影響,朱元璋生殺予奪的個人權威絕對是中國歷代皇帝的頂峰。

雍正設立軍機處,使它日益取代內閣的作用,是行政制度上的重大改革?!八棺h政處名存實亡,使內閣形同虛設,軍機大臣雖具有一定權力,但主要是秉承皇帝意旨辦事,沒有議政處的決議權,內閣的票擬權,這些權力通統(tǒng)歸于皇帝了。所以行政機構的改革,加強了皇權,削弱了滿洲貴族和滿漢大臣的‘相權’。軍機處設立與奏折制度的確立相輔相成,雍正親自批答奏折,向軍機大臣面授機宜,天下庶務皆歸他一人處決。”馮爾康:《雍正傳》但是清代卻又出現了女主的問題,這也是皇權太過集中的可能結果之一,只要條件適宜。

在筆者看來,比之兩宋相權與皇權大致平等的制度設計,以及由相對成熟的文官政治所帶來的一些民主意味(本質上是集體專制),不難評判出朱元璋的制度設計,對整個社會的發(fā)展而言,其實是非常倒退的。

盡管它確實維系住了自己一姓的權柄(在近三個世紀里)不失,而專制之弊則更添一分,社會更為僵化,對思想的打壓更為嚴重。為此錢穆在其《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中針砭道:“中國的政治制度,相沿日久,一天天地繁密化。一個制度出了毛病,再訂一個制度來防制它,于是有些卻變成了病上加病。制度愈繁密,人才愈束縛。這一趨勢,卻使中國政治有后不如前之感。”

也許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中國的地理環(huán)境也確實是起到了深刻的支配作用:中國腹地廣闊,卻又相對封閉于東亞大陸,一般沒有強大的外敵之憂,主要的精力便只能用來對付自己人,對付頻繁的自然災害—看似和平主義,這也是中國式專制的典型特點。

作為晚明的大思想家、政論家,黃宗羲從維護政治清明的角度著眼,還是主張?zhí)Ц叱紮嘁詫咕龣嗟?,尤其強調權力之間的彼此平衡。黃氏認為:“有明之無善治,自高皇帝罷丞相始也”,還是責難朱元璋的罷除丞相之舉,認為是得不償失的。

本來,除了權力之間的有效平衡,設置丞相原是可以補救君主世襲制度的弊病的,因皇帝傳子必以立長立嫡的宗法原則世代相傳—皇帝長子、嫡子不必賢,就全都仰仗著宰相傳賢以為補救;而朱元璋這一罷丞相,就徹底沒有補救的可能了。

不過這一問題也需做具體分析,像隆慶皇帝雖無責任心,但他卻得到了高拱的有力輔佐,且皇帝又極信任高氏,此時的朝政也跟擁有丞相制無差別(包括萬歷前期張居正主政的局面)。但像隆慶之父嘉靖,他既緊抓權力不放,責任心也不足,又重用嚴嵩一類的奸佞,遂導致國勢頹喪;隆慶之子萬歷在張居正死后也表現得毫無責任心,又一味消極應付,以致國家?guī)紫萑霟o政府主義的泥潭。

“唯至有明廢相,因痛失輔弼,而使國之善治,變得可遇不可求”,唯以“君主是否賢明”而決定。這樣,政治清明的保證就太脆弱,而其概率就太低了些。

不過,假使臣權得以提高,那么就依然會重蹈大權旁落甚至改朝換代的危險。這個問題本來的確是個大問題,對于那些保守、頑固分子而言是很難解決的,但是對于具有樸素民主思想的黃宗羲而言,這個問題似乎就迎刃而解了—那就是為了保證丞相的“賢”,只需要大眾掌握住選舉權、監(jiān)督權就可以了,必要的時候更可以直接將丞相彈劾下臺。

只是,理想一旦碰觸到殘酷而復雜萬端的現實,就顯得蒼白而無力了。大明亡于清之手,更開啟了中國社會的全面倒退之路,因為清朝的統(tǒng)治者更為好學、勤政,對皇權、統(tǒng)治的強化更為成功,也便令社會更為僵化、思想更受壓制。

養(yǎng)狗不光要人怕

無論是明代的“廷杖”制度,還是其特務警察統(tǒng)治,這些極端專制主義的國策在歷史上都是出了名的。它的始作俑者自然就是作為大明開國皇帝的朱元璋,而且他也是子孫取法的對象。這里,我們不妨就仔細地介紹一下這個讓時人談之色變的特務組織“錦衣衛(wèi)”吧,也算為后文做個鋪墊。

特務組織的出現,一方面與朱元璋維持自己的地位與統(tǒng)治有直接關系,另一方面也可能與他的出身經歷有關系:他骨子里既是個自私狹隘、出身貧賤的農民,所以難免會搞出一些不那么正大光明的手段來,尤其他對于官僚士紳階層,總有很深的隔閡和不信任感;對于功臣集團,也大有防范其異動的必要。

前面我們已經說過,特務性組織幾乎歷朝歷代都有。早在漢武帝時期,負有監(jiān)察重任的“司隸校尉”便開始具有了這個職業(yè)的雛形;到魏晉時期的曹操,他因為生性多疑,唯恐漢廷原有的監(jiān)察官不為己用,進而設立了規(guī)模更為龐大的“校事”、“典?!奔捌涓綄贆C構,并正式確定了這個神秘的特務機構在中國歷朝政府中的地位。以后,南北朝時的“候官”、唐時的“內衛(wèi)”實際上都是特務性組織,只不過到了朱元璋這里,他把監(jiān)察官的那部分特殊職權給分離了出來,錦衣衛(wèi)“私查舞弊,拱衛(wèi)京師,獨捍皇權,察錄妖異”的特務性質,最終連同其組織形式,終于被正式“確認”下來,并得到了其正式的名分—前面指出的檢校也是特務組織,隨著楊憲等人的被殺,檢校隨之解體,其職能和人員應該漸漸過渡到錦衣衛(wèi)那里了。

就在吳元年時,朱元璋正式建立了作為錦衣衛(wèi)前身之一的“拱衛(wèi)司”,它可謂是明代最早的專門特務機構,其成員的職責就是偵查臣僚的私下言行。當朱元璋逐漸登上帝國的權力之巔峰時,他的那種極度的猜忌和異常的敏感便被無限制地張揚出來,終于轉化為推出一項史無前例的極端專制主義政策—即特務統(tǒng)治。且這一政策在以后的大明王朝的統(tǒng)治時期內不斷地得以強化,歷觀中國歷史,明朝也確乎達到了特務統(tǒng)治的頂峰。

特務統(tǒng)治本質上是皇權的一種直接延伸,它不像其他的正常的司法部門一樣,會受到其他政府部門的監(jiān)督和制約,它基本是個對皇帝直接負責的獨立機構,就類似于現代的秘密警察。在極權主義的統(tǒng)治下,像法西斯德國的蓋世太保(黨衛(wèi)軍),已經滲透到國家政治、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它就是特務統(tǒng)治的一種集中體現。當然在現代專制國家,警察統(tǒng)治往往是一種常態(tài)。

洪武二年,朱元璋將“拱衛(wèi)司”改為“親軍都尉府”。表面上看,它是護衛(wèi)皇宮的親軍,掌管皇帝出入儀仗。起初,朱元璋不過仍是派一些檢校、僉事等類的官吏去(布置人員)偵查刺探,實際上并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特務機構,也不能直接逮捕判刑,且一般領導還都是兼職。

就像我們前面說的,朱元璋此時的目的還是想要臣僚們有所忌憚,說白了,他就像農村里所?;筐B(yǎng)的看家護院的惡犬一般,以警戒、刺探臣僚們的舉動。

可是,隨著形勢發(fā)展的需要,朱元璋感到有創(chuàng)設一個獨立的、權限較大的特務機構的必要了。洪武十五年,就在“胡惟庸案”爆發(fā)后兩年,朱元璋為了抓人、審訊、殺人的便利,便將“親軍都尉府”正式改組為“錦衣衛(wèi)”,其全名為“錦衣衛(wèi)親軍都指揮使司”,它也是明代所專有的軍事特務機構。

就像元代的怯薛軍的執(zhí)掌不那么單純一樣,作為皇帝的私人衛(wèi)隊的錦衣衛(wèi),由于其身份的特殊性,天然就具有接觸皇帝的便利和拱衛(wèi)皇帝的職能。自從改組為專門的特務機構后,錦衣衛(wèi)的權力就得以不斷擴大,其聲名和影響自然也就隨之提高。

除了原有拱衛(wèi)皇帝的職能外,錦衣衛(wèi)兼管刑獄、偵查、緝捕盜賊奸黨、監(jiān)視文武百官等。其下設南北兩部鎮(zhèn)撫司,有法庭,也有監(jiān)獄,主要從事偵查、逮捕、審問、判刑等活動。南鎮(zhèn)撫司理全國軍匠之刑獄;北鎮(zhèn)撫司專及詔獄,直接聽取皇命行事,用刑尤為酷烈。所謂“詔獄”,就是指有人被盯上并被抓進錦衣衛(wèi)大獄,一旦成為詔獄,嫌疑人是很難活著出來的。

錦衣衛(wèi)的頭目叫“指揮使”,常設一人,正三品,一般由功臣、外戚或皇帝的親信擔任。指揮使下面設有僉使、同知、鎮(zhèn)撫各兩人,以及千戶十四人,高層以外還有眾多的中層及普通嘍啰。錦衣衛(wèi)直接聽命于皇帝,可以逮捕任何人,包括皇親國戚,并進行不公開的嚴厲審訊;如此重權,也就使得他們囂張一時,不僅屠殺了大批文臣武將,也參與鎮(zhèn)壓各地人民,其屢屢羅織大獄,捕人甚眾。在我們后面要提到的“藍玉案”中,他們就立功不小。

錦衣衛(wèi)繼承前輩們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其眼線可謂是無孔不入,他們到處搜集情報,專為皇帝挾制臣僚服務。話說有一次宋濂在家中請客,朱元璋暗地里派人到他家刺探。第二天,朱元璋便詢問老宋昨日在家的情形,老宋“性誠謹”,不敢有所隱瞞,具以實對。最后,朱元璋方笑道:“誠然,卿不朕欺?!?img alt="《明史·宋濂傳》"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DC7E8/56736879038526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8821459-indq9xVvOgVV2imfeY7Tvyd0LFbA6Bth-0-e91e786684db663c4f1cca4dfc4bda74">若換了其他不能老實的人,興許就栽了。

類似宋濂這樣的遭遇,真是不勝枚舉,再如《國初事跡》記錄的一條:“太祖嘗使人察聽將官家,有女僧誘引華高、胡大海妻敬奉西僧,行金天教法。太祖怒,將二家婦人及僧投于水。”

當然,錦衣衛(wèi)不僅是對內為皇帝的鷹犬,他們也有參與收集軍情、策反敵將的工作,類似于國民黨的“軍統(tǒng)”組織,如在朝鮮萬歷之戰(zhàn)中收集了大量的日軍軍情。

有鑒于錦衣衛(wèi)刑罰過重、非法凌虐,搞得如同人間地獄一般,洪武二十年正月,故作姿態(tài)的朱元璋便焚毀了錦衣衛(wèi)一干刑具,并將其拘押的囚犯送刑部審理。

到洪武二十六年,有鑒于殺戮過重、枉法難制,“殺人至慘,而不麗于法”,朱元璋便正式廢除了錦衣衛(wèi);其中還是有些丟車保帥、壁虎斷尾的意思,何況清洗功臣集團的歷史使命基本完成??墒谴街扉Z取政權后,朱老四為了打擊異己,便起用了錦衣衛(wèi),而錦衣衛(wèi)的特務性質也得以進一步加強—朱老四在很多方面都違背了父親的意愿,這也是其中之一;不過朱元璋先把“特務政治”這只惡魔給從“潘多拉之盒”中釋放了出來,若想要再徹底地收回去,就困難多了。

為了使錦衣衛(wèi)的權力有所制衡,并加強特務統(tǒng)治,朱棣又設立了由宦官掌管的東廠;半個世紀之后,明廷又先后立廢西廠;到正德年間,更增設了“內行廠”?!皬S衛(wèi)制度”開創(chuàng)了中國特務制度的先河,是君主專制(獨裁)統(tǒng)治的一大體現,也是皇權實施恐怖統(tǒng)治的重要工具。

從錦衣衛(wèi)等特務組織的創(chuàng)設上看,它也確實有一種監(jiān)督職能,能夠起到規(guī)范臣民行為的作用。但是,這一監(jiān)督權力一般僅限于為皇權的鞏固服務,尤其是為極權統(tǒng)治服務;而且還常常被別有用心的人掌握和利用,乃至成為其打壓異己的工具。與其正面作用比較,它的負面作用顯然更大。

錦衣衛(wèi)等擁有特權,權力必然導致其腐化變質,尤其是那種“合法傷害權”,“使人墮落和道德淪喪的一切原因中,權力是最永恒的、最活躍的”。這些特權無形中便令他們可胡作非為、貪贓枉法,而又可以得到皇帝的“屏障”保護,以致給國家造成嚴重的惡劣影響。

論者常謂:“明之亡,廠衛(wèi)要負主要責任?!碧貏照螌τ诜ㄖ频嫩`踏也是非常明顯的,有現代學者就曾指出:“如明代的廠、衛(wèi)特務組織主管緝捕和詔獄,直接對皇帝負責,本應該與三法司合作,但廠、衛(wèi)特務組織憑借皇權勢力,不僅直接審理皇帝交辦的重大案件,而且還插手普通的司法案件,不但使三法司形同虛設,而且造成宦官專權和特務組織干預把持審判,‘殺人至慘,而不麗于法’,‘舉朝野命,一聽于武夫、宦豎之手’(《明史·刑法志》),法律因之蕩然無存,司法行政制度遭受極大破壞?!?img alt="韋慶遠等:《中國政治制度史》"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DC7E8/56736879038526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8821459-indq9xVvOgVV2imfeY7Tvyd0LFbA6Bth-0-e91e786684db663c4f1cca4dfc4bda74">

為此,就大多數人的印象而言,明朝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最黑暗的朝代,其根源可能即在于嚴密的特務統(tǒng)治。顯然,對于這一切,作為開國皇帝的朱元璋是要負主要責任的,大明王朝的統(tǒng)治明顯地打上了他的個性特征。

魯迅在其《病后雜談》一文中,也曾深有感觸地說道:“古人告訴我們唐如何盛,明如何佳,其實唐室大有胡氣,明則無賴兒郎……”可謂一針見血地道出了朱元璋及其子孫的流氓、潑皮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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