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獨裁皇帝的政略
為建都而頭疼
講完了軍事部分,我們接下來就該重點講述政治部分了,而由于政治問題的多樣性、分散性和復雜性,所以我們這里不得不分為專題講述,如此才容易讓大家看得明白些。
前面我們已經提及,對于定都臨濠,李善長等一干跟隨朱皇帝“龍飛淮甸”的淮西勛臣們自然表示贊同。富貴而不歸故鄉,豈不如錦衣夜行?其實,誰都有衣錦還鄉的熱望的,何況中國人的鄉土情結本來就很深。
就在洪武二年九月的有關詔書宣布后,明廷即開始著手營建中都。朱元璋一面下令在當地設立行工部,具體負責營建工作;一面又相繼命退休后的李善長,及作為親信的湯和、吳良及工部尚書薛祥等人前往督工。
這自然表現出了朱皇帝本人對建都一事的重視程度,到了洪武三年二月,明廷又置中都留守衛指揮使司,“專領軍馬,守御各城門及巡警皇陵與城垣造作之事”。
洪武六年九月,改臨濠府為中立府,“取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之義也”。洪武七年八月,又改中立府為鳳陽府,并置鳳陽縣,“以在鳳凰山之陽,故名”。府治也隨之遷至鳳陽。
中都“規制之盛,實冠天下”,不但規模宏大,而且中都的建筑要求也一直很高,由此可見明廷對此是不惜成本的。這顯然與朱元璋本人重民力的初衷已相去甚遠,看來他在某些具體問題上總是言行分裂。“圣心思念帝鄉,欲久居鳳陽”,這或許還是他的鄉土觀念及虛榮心所使然,只是卻苦了那些為此事勞碌的人們了。
除了劉基的反對外,其他人也一直多有反對定都臨濠的,尤其是那些非淮西籍的大臣。洪武四年正月,劉基指出“中都曼衍,非天子居也”,這就跟城市不建在通衢而建到深山里去似的,就算是建了,皇帝也不宜久居于此。不久,當老劉告老還鄉時,臨別之際他再次勸告皇帝說“鳳陽雖帝鄉,然非天子所都之地,雖已置中都,不宜居”。
劉基反對的理由可能不外這樣幾條:第一,淮西地區并無帝王建都的傳統,本無帝王氣象,在這里建都既顯得突兀,也不能讓天下人心服口服;第二,淮西地區本為貧瘠之地,在當地建都會給交通、運輸造成很大壓力(且淮西窮鄉僻壤,也跟帝都不協調);第三,鳳陽地區也無太突出的險要,將來定然要出問題。
可是,對于這些逆耳忠言,一向善于納諫的朱元璋就是聽不進去,仿佛別人都是嫉妒,是見不得鳳陽如此拉風似的。不過朱元璋肯定明白,無論是應天還是汴梁都不適宜,那何不嘗試一下鳳陽呢?
經過六年多的巨大努力,中都的宮闕和各種附屬設施相繼拔地而起—一向不怎么起眼的淮西大地上,就這樣創造出了有史以來從未有過的一段輝煌、一樁奇跡!
洪武八年四月,眼見中都已經初具規模,于是朱皇帝便懷著喜悅、興奮的心情前往中都“驗功賞勞”。可是,當朱元璋到達中都后,給他當頭澆了一盆冷水的是,他竟遭遇到了“厭鎮(厭勝)法”事件—那些參與營建的工匠們,為了表達自己對于工役繁重的極端不滿情緒,于是就將詛咒的矛頭直指初興的大明王朝!
本來,淮西一帶就不算富庶,再加多年的戰亂破壞,當地基本可以用荒涼、貧瘠來形容。由于營建中都,當地便擠了大量的軍士、工匠、民夫及刑徒們,如此便使得原本就緊張的物資供應更顯得捉襟見肘,他們的生活真是苦不堪言。
軍士們的待遇雖然好點,但他們也深受其苦,病無所養、死無所歸,甚至多有因疫病而死亡的。那些刑徒們的處境更是悲慘,他們的怨嗟愁苦之聲充斥著整個中都營建現場。而且淮西功臣們還趁此良機,紛紛經營自己的私邸,規格既逾制,私占工役等情事也不斷出現,這更加重了工匠們的負擔。終于,眾人心中所郁積的這股強烈的不滿與憤怒情緒爆發了出來。
其實就在朱元璋初到中都的第一個晚上,他便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噩夢所驚醒,當他大殿中就座的時候,又恍惚覺得那殿脊之上有人在持兵器搏斗!敏銳的直覺告訴他,中都一定出了什么狀況!
厭勝事件很快就被發覺,此事令朱元璋感到十分震驚,出于一種本能的恐懼,果于刑戮的朱元璋立即調動軍隊,將中都勞作現場的上萬工匠一并緝拿,揚言無論元兇附從,要一并處死!
時為中都監督之一的工部尚書薛祥聽聞此事后,趕緊前來見駕。他一向有存恤百姓的賢名,可是他也明白皇帝的脾氣,如果想要保全眾工匠已是不可能了。相反,如果愈加激怒了皇帝,不僅工匠們的性命救不了,恐怕連自己的小命也會搭進去。
薛尚書于是向皇帝啟奏道:“厭鎮之事實屬罪大惡極,不容寬赦。不過此事臣已仔細了解過,此惡行是發生在上個月的,新到的那批工匠絕無參與的可能,望陛下明察!”
朱元璋冷靜地想了一下,暫時恢復了理智:“好吧,就依你之言!”
“陛下,另據臣查實,厭鎮惡行只是發生在土木工匠負責的工段,并不干鐵石匠之事,也望陛下明察!”薛祥又補充說。
朱元璋聽他說的在理,也不想亂殺無辜,便派人查核了一番,果然像薛祥說的那樣,于是這數千人的性命也被保全了下來。
在營造謹身殿的過程中,有司誤列中匠為上匠,朱皇帝惱怒這些人居然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這時他正在氣頭上了,于是斥責道:“將這幾個不中用的家伙棄市,看以后誰還敢糊弄朕!”
李善長、湯和等都不言不語,還是薛祥站出來求情道:“奏對不實,竟至殺人,恐怕不是常法,望陛下三思!”
朱皇帝覺得薛祥說的還在理,規矩確實不能隨便破,只得改棄市為腐刑。然而腐刑也是一種嚴酷的肉刑,薛祥即又上奏道:“腐,廢人矣,不如杖責幾下發配他們去做工!”
此時朱元璋氣已經消了七分,只得批準了薛祥的奏請。可是等到幾年后薛祥也因為一點過失犯到皇帝手中時,就沒有人敢于出頭搭救他了。
厭勝事件誠然令朱元璋感到震驚,可是待到沖動地殺過人后,朱皇帝便當即冷靜了下來,他不能不迅速地聯想到:就在二十多年前,元廷調集數十萬人修治黃河,結果此舉竟成了元末農民大起義的導火索……
前車之鑒,不可不慎。待到離開中都之前,已經有所悔意的朱皇帝便在圜丘祭告天地,特地就營建中都之事請罪于皇天后土:“土木之工既興,役重傷人,當該有司,疊生奸弊,愈覺尤甚。此臣之罪有不可免者。”
十幾年后,朱元璋歷數往事,仍然對此耿耿于懷:他稱自己一生雖“無昵音樂峻宇”,但在營建中都的問題卻犯了大錯誤,承認自己的確是干了一件“見識淺薄”的蠢事。
這年四月底,朱皇帝回到了南京,他首先聽到的便是劉基的噩耗。對于老劉的死,朱元璋懷疑是胡惟庸下的毒手,是淮西系打擊異己的一大陰謀。由此朱元璋又不能不想到:如果在鳳陽建都,那么淮西集團的勢力必然更加膨脹,也因此更加缺乏制衡,也就會更加危及皇權的穩固。
于是,為朱氏江山的長遠計,朱元璋遂決心拋棄自己的鄉土觀念—從成為皇帝的那天起,他就應該真正做到“四海為家”!
九月,中都工程終被勒令停工,剩下的建筑材料則被改建了大龍興寺(即皇覺寺)等。至此,朱元璋也終于徹底放棄了遷都中都的計劃,并下令對營建工匠進行安撫。
罷建中都后,明廷只得再次大力改建南京。但是,南京的問題依然讓朱皇帝頭疼,因為南京城建得也不是那么合乎規格。到了晚年,他不得不又動了遷都西北的念頭。洪武二十四年八月,朱元璋派太子朱標前去陜西,察看關、洛形勢,朱標最后繪制了一張形勢圖準備進獻給老爹。可是太子自打歸來后,竟一病不起,到次年四月,朱標終于撒手人寰。
太子之死對于老皇帝的精神打擊自然非常之大,老年喪子也是人生一大悲。以此,沉痛不已、頓感途窮的朱皇帝也就從此打消了遷都的念頭,后事就都交給兒孫們吧。
為此,這年(1392)年底,朱皇帝在《祭光祿寺灶神文》里便無奈地說道:“朕經營天下數十年,事事按古有緒。惟(南京)宮城前昂后洼,形勢不稱。本欲遷都,今朕年老,精力已倦,又天下新定,不欲勞民。且廢興有數,只得聽天!”
定都問題可謂困擾朱元璋的后半生,坐天下果然比打天下還難!這樣,南京城即又開始了第三次擴建。經過又三年多的經營,其氣象已大備,南起正陽門,北至北安門,形成了一條中軸線。這回,南京城總算是差強人意了。
后來,中都就成了皇子們接受特殊教育的所在,另外也負責看管和關押那些失足的宗室子弟。雖然中都沒成為名副其實的都城,但被遷徙到當地的數十萬的移民(多為富民)卻再不許離開,以至他們發出了“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一類的怨嘆。當然,鳳陽本地人肯定是會為朱皇帝感到無比自豪的,乃至于到而今仍津津樂道之。但據說當地的徭役非輕,老百姓的生活也有些艱難。
朱棣繼位后,有鑒于北平(北京)的國防地位及他對于此地的深厚感情,于是他毅然遷都北京。雖然明朝仍舊實行兩京制,但是南京事實上已近乎成了擺設(南京的行政班子不過有名無實)—就像后來的于謙說的,北京一旦被放棄,就仿佛要動搖國本似的—因此,北京丟失的那一天,也就成了明亡的紀念日。
但是后人也有認為定都北京是一大失策的,比如黃宗羲就認為:“夫國祚中危,何代無之?安祿山之禍,玄宗幸蜀;吐蕃之難,代宗幸陜;朱泚之亂,德宗幸奉天;以汴京中原四達,就使有急而形勢無所阻。”
但是待到李自成等人圍困北京時,只是因為明廷行動有些遲緩了,崇禎皇帝才不能不坐困北京而無計可施,“毅宗亦欲南下,而孤懸絕北,音塵不貫,一時既不能出,出亦不能必達,故不得已而身殉社稷”。
“向非都燕,何遽不及三宗之事乎!”最后,黃宗羲便把明亡的責任都推到了朱老四“建都失算”上。
不過,筆者是不大同意這種觀點的。從長期困擾朱皇帝父子兩代的定都問題上看,明朝都城的選擇的確太有難度了,顧此失彼總是難免的。
社會的均平化
前面我們已經反復說過,朱元璋本人出身于社會最底層,他是深知民間疾苦的,他也有志于改善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處境。當然這也是為了其統治的鞏固。
朱皇帝曾對群臣們說過:“四民之業,莫勞于農,觀其終歲勤勞,少得休息。時和歲豐,數口之家,猶可足食;不幸水旱,年谷不登,則舉家饑困。朕一食一衣,則念稼穡、機杼之勤。爾等居有廣廈,乘有肥馬,衣有文繡,食有膏梁,當念民勞,大抵百姓足而后國富,百姓逸而后國安,未有民困窮而國獨富安者。爾等其思佐朕裕民之道,庶幾食祿無愧。”
《紅樓夢》里的劉老老也跟賈老夫人這樣說起農家的辛勞:“我們村莊上種地種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風里雨里,哪有個坐著的空兒,天天都是在那地頭子上作歇馬涼亭……”
為了讓老百姓感受到大明朝廷的恩德,朱元璋一貫是倡導輕徭薄賦的。比如,為了穩定經濟殘破的北方新平定地區,朱皇帝曾下令免除了當地一年到三年的租稅,并對貧戶饑民等進行了一番賑濟。
然而,小恩小惠、加強民生、藏富于民還不是朱皇帝所要考慮的主要問題。就像黃仁宇在《萬歷十五年》中所指出的,中國幾千年傳統農業社會的根本問題就是土地問題,而土地的所有權問題就是一切問題的核心。
立國之初,對國家原有的土地進行重新分配,這幾乎是歷代王朝興起時的通例。由于長期戰亂,大片土地荒蕪,人口大幅減少,這就為土地重新分配的順利推行提供了有利條件。
土地與農民問題是需要我們高度重視的,借此我們也可以一窺中國歷史的真髓。過去,我們的教科書上說,中國的傳統社會(即所謂的“封建社會”)是以地主土地所有制為主的,事實上這是一個絕大的錯誤。起碼中國傳統社會的大部分時間都不是這樣的,而當是以小自耕農土地所有制為主的—也即是以小農所有制為常態,以地主所有制為變態,而且越是大一統王朝就越是這樣!
以一個龐大的中央集權政體(國家)來統馭無數的小自耕農,這正是中國傳統(官僚)社會的一大典型特色。由此,我們也不難看出,小自耕農不僅是政治角色,也是經濟角色:他們通過對國家承擔一定的賦役(包括徭役等),來保障國家的經濟基礎的穩固。
但是,正如我們所了解的,這一經濟基礎并不是穩固的,很多小自耕農往往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因各種情況尤其是官府剝削而出現破產的情況,從而被迫喪失自己的土地。此時,社會上土地兼并問題相當嚴重—如此一來,土地所有權就轉移到了少數人手中,小自耕農減少,國家漸漸成了以地主土地所有制為主(這類地主多半是權貴階級)—這樣也就削弱了國家的經濟基礎,同時也削弱了其君主專制(獨裁)、中央集權的政治基礎。
國家對于地主(權貴)的征稅能力總是有限的,這樣一方面國家的收入要減少,另一方面平民的負擔卻會隨之加重,乃至形成一系列惡性循環。最終,社會必然要陷入兩極分化和動蕩不安的深淵,最終導致改朝換代。
連一代大儒董仲舒也曾就漢武帝中期以后的嚴峻社會形勢上書痛陳道:“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貧者“常衣牛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長此下去他們必然“亡逃山林,轉為盜賊”,以至最終走上危害國家、與社會為敵的道路。
當然,傳統(官僚)社會的惡化乃至崩潰的真正根源,即在于專制制度,由專制所引發的權力的腐敗及政府管理的無能,是導致國家經濟基礎被削弱的主因。但是,包括朱元璋在內的最高統治者對于地主(權貴)階級的打壓,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緩解社會矛盾的激化。由此可見,社會的均平化、原子化是利于國家穩定的。
其實還不獨于此,一般有識見、有魄力的官員也會采取抑制土地兼并的措施,比如海瑞在任應天巡撫時曾強制一些大地主(或特權分子)退還部分土地,他的被罷官就與官紳階級的抵制有直接關系。
正如我們后面將慢慢看到的,也許朱元璋是中國歷史上權力最大、辦事最果斷的皇帝,至少也是其中之一。正因為如此,他對于地主(權貴)階級的打壓是非常成功的,而不像漢光武帝劉秀那樣不那么成功,而且劉秀本身也保存了大量開國功臣。
朱元璋曾對群臣們說過 “富民多豪強,故元時,此輩欺凌小民,武斷鄉曲,人受其害”,借著制度上的漏洞,富民往往勾結官府欺壓良善。這既是個人經驗,也是歷史經驗,所以朱皇帝才對于富民采取了敵視態度,當然這只是直接觸發因素而已。
除了將富戶強行遷徙之外,借著幾次興起的大案,朱元璋還故意擴大打擊面,將矛頭指向那些豪民巨室,比如有名的沈萬三家族就是被朱元璋打入“藍玉案”進行肢解的。因為江南地區富庶,所以這里的大地主也多,故而成了朱皇帝的重點打擊對象;凡被牽連者,多被抄家殺頭;搞到最后,以至“民中人之家,大抵皆破”。
截止到洪武三十年時,戶部報告全國有七百畝土地以上的人戶共為一萬四千余戶,其名單送呈朱皇帝御覽。為了對這些富戶有所壓制,明廷還專門采取了類似今天“累進稅制”的政策。
本來,明初在江浙、江西等地區實行糧長制度,規定每萬石上下的稅糧為一個納稅區,由一名糧長管理該納稅區稅糧催征輸解。這些“糧長”多由當地富戶充任,朱元璋的初衷是“以良民治良民”,這樣就可以減少官府對農民的盤剝。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就慢慢發現,這些糧長也已經腐化變質,他們不僅將自己的應繳稅額分加到眾小民頭上,而且還巧立各種名目苛斂害民。朱皇帝一怒之下,對那些不法糧長舉起了屠刀,其中有一次就將一百六十個糧長一起殺頭抄家。
就這樣,朱皇帝對于豪宗大族特別是江南豪民進行了長期、反復的打擊,其結果是相當沉重而殘酷的。方孝孺后來就感慨說:“(朱皇帝)疾兼并之俗,在位三十年,大家富民多以逾制失道亡其宗……浙東西巨室故家多以罪頃其宗。”
作為傳統社會最高統治者的皇帝,如此嚴厲地打擊地主(權貴)豪強,這在中國歷史上可謂是空前絕后的!雖然手段偏激了些,但加強社會穩定、遏止土地兼并的效果也是非常明顯的—不過,這種手段本身是治標不治本的,而且對于私有財產的肆意侵犯也是一個社會不成熟的顯著標志。
吳晗在其《朱元璋傳》中指責朱元璋背叛了農民,可是實際上朱元璋到底是背叛了誰呢?即使是之前朱元璋尊重地主階級的既得利益,那也是一時的拉攏手段,反而是李自成不知變通。按照顧誠《南明史》中的說法,李自成就是因為沒有及時轉變對于地主、士紳階級的打擊政策,從而導致了嚴重的惡果。
朱元璋骨子里是個小農,他有實施小農社會的平均主義理想,而對于地主豪強的打擊,就使得阻礙其理想的最大絆腳石被大體清除;不過需要指出的是,打造一個均平化的社會正是中央集權制度的內在要求—這是至少從商鞅變法以來就確定好的政策。
然而如此一來,也就造成了嚴重的缺失,正如黃仁宇在《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中所批評的:“如此造成全國皆以小自耕農為主的龐大之扁平體,由高高在上的皇帝指揮,雖有短期間之平等,而缺乏經濟上之組織與結構。”為追求社會穩定而犧牲社會經濟效率,長此以往,就注定了這個社會的停滯,因為平均主義根本無法長久維持。
《明史·后妃傳》中還講到“吳興富民沈秀(即沈萬三)”被朱元璋打壓的故事:沈秀拿出巨資襄助了南京城修筑費用的三分之一,他又請求犒賞軍隊;對于朱元璋而言,一個平民憑借錢財無限擴大其影響的后果,將是非常嚴重的,這是對朝廷、官府的挑釁!此風斷然不可長,皇權斷然不可受到威脅,于是朱元璋發怒道:“匹夫犒天子軍,亂民也,宜誅。”這時馬后出來勸諫道:“妾聞,法者誅不法也,非以誅不祥之民。富敵國民自不祥,不祥之民天將災之,陛下何誅焉?”沈秀保住了性命,但遭到了發配云南的命運。
正像秦朝、漢朝所做的那樣,遷徙富戶不僅可以抑制社會分化,也可以加強社會控制。除了秦始皇和漢武帝以外,漢高祖劉邦在定都長安后,也曾將東方六國的強宗大族十余萬口遷離本土,以填勢關中。此舉既可以加強京畿地區的經濟基礎(也可算是裝點門面),也可以削弱六國強族在地方上的盤踞勢力。對于這種“強本弱末”之術,朱元璋自然也是心領神會,為此他幾次大規模遷徙江浙富豪。
比如在吳元年攻下蘇州不久,他特“命徙蘇淵富民實濠州”;洪武七年,又遷徙江南富民十余萬戶到鳳陽一帶屯種;洪武二十四年,又徙天下富民五千余戶到南京;洪武三十年,再起取江浙等處四千余戶富戶填充京師。
到朱棣當政時期,他也看到了此舉的利好,故而效法老爹。比如永樂元年(1403)八月,明廷徙直隸、蘇州等十郡,浙江等九省富民實北京。
當然,穩定并不是一切,而且忽視效率的穩定之中也常常孕育著不穩定的苗子。
關起門來過日子
按照黃仁宇的說法,朱元璋的基本國策尤其是經濟政策,就是對于“王安石變法”失敗的一種反動。因為北宋既然無法在技術上打開局面,朱元璋也只得改弦更張,從反方向上維持帝國的穩定,即財政政策盡量簡單化。
大明王朝基本是一種保守的、內向的、收縮型、非競爭性的體制,因為它基本只有蒙古這唯一一個威脅較大的外敵,所以它不需要那種擴張性的財政經濟政策,不需要經濟上高度繁榮—實際上黃仁宇的說法是不確切的,王安石變法的主要舉動無非是推行商業的國有化,這在漢武帝時代、王莽時代都出現過。
朱元璋不搞與民(商人)爭利的舉動,因為他不需要那么多錢,何況他自信能夠調動各種資源,盡管他的后輩崇禎皇帝整天為沒錢而發愁。推進國有化很容易鼓勵皇帝的窮兵黷武,這是朱元璋不希望看到的,何況實行國有化也會造成官府的經濟壟斷現象,以及大量貪官污吏的產生。
在朱元璋看來,工商業不過是小農經濟的一種附庸和補充,也是恢復發展生產的一種手段。既無必要刻意扶植,也沒必要刻意打壓,甚至有點放任自流。僅僅從經濟利益看,除了鹽和茶兩種專賣品之外,工商稅收在國家財政中所占份額并不大。
自古以來中國社會就對商人有一種偏見(如法家的韓非子認為商人是“五蠹”之一),即認為商人不從事生產,不能為社會的財富總和的增加做出哪怕絲毫的貢獻。這種偏見雖然淺薄,卻可謂根深蒂固,但朱元璋這種社會經驗豐富的人自然不可能這樣想(秦國之所以采取“重農抑商”其實正是為了爭霸的需要)。除了溝通有無、促進生產效率之外,實際上商業通過促進邊際效益的增加,也就等于大大提高了社會的總財富(尤其是幸福感總量)。
有鑒于此,朱元璋雖然厚本、重農,卻并不賤視商業、商人。他認為士、農、工、商皆為人民,要一體對待,并再三強調為官者要以“恤民”和 “鋤強扶弱,獎善去奸”為職志,不應過分盤剝商人。因此,朱皇帝對于商業的改革同樣十分重視,其改革內容涉及方方面面,目的都是為了便利通商和減輕商人負擔。
縱觀整個洪武年間,由于朱元璋的重視并且采取了一些相應的措施,工商業逐步得到恢復和發展。只是這種發展依然是有限的,因為出于維持帝國的穩定、保障糧食安全計,工商業的地位和影響是不可能凌駕于農業之上的。
為了從政策上有所區別和側重,明初甚至還一度模仿西漢初年的做法,“下令農民之家,許穿細紗絹布。商賈之家,只許穿布。農民之家,但有一人為商賈者,亦不許穿細紗”。當然這一不免荒唐的做法并未延續多久,便告失效了。
朱元璋也始終堅持傳統的厚本抑末政策,他曾明確告諭戶部大臣:國家理財之本,即在于“使農不廢耕,女不廢織,厚本抑末。使游惰皆盡力田畝,則為者疾而食者寡,自然家給人足,積蓄富盛”。
洪武二十二年,朱元璋發現一些衛所軍官及其子弟有博戲、經商的勾當,于是下令道:“衛所官員不肯教兒子弓馬,如今但有學唱的,割了舌頭……做買賣的,發邊遠充軍”;洪武二十四年,更進一步嚴令:“若有不務耕種,專事末作者,是為游民,則逮捕之”,即不許農民從商。
因此,朱元璋把休養生息、發展經濟的各種措施,始終都置于厚本抑末政策的制約之下,一個龐大無比的“鄉土中國”也得以形成。
為了維持經濟的正常運轉,明廷開始于洪武八年(1375)發行大明寶鈔。可是,明朝一開始便繼承了元朝后期失敗的鈔法,引起了惡性的通貨膨脹,從而導致了嚴重的經濟惡果。顯然,通貨膨脹的主因就是明廷未能控制好寶鈔的發行量。
最初幾年,由于發行量較少,寶鈔還能和物價保持一定的比例,人們還樂于愿意接受這種便于攜帶的貨幣。可是,后來寶鈔的發行量開始不受節制(比如朱皇帝拿它大肆賞賜功臣),越發越多,越多越濫,終于引起嚴重的通貨膨脹。
而且,鈔幣的印刷也不是很精致,非常容易仿造。大量的偽鈔進入流通領域,自然更降低了寶鈔的信譽。盡管朱元璋采取了相應措施,但根本無濟于事。截止到洪武三十年時,寶鈔幾乎退出了流通領域。此后,作為貴金屬的白銀便逐漸取代了寶鈔而成為主要的貨幣了,中國也就漸漸成了一個“銀本位”國家。
不過這樣一來起碼引起了兩大經濟惡果:一是由于白銀價比高,銅錢又濫造,不利于搞零售及小宗交易;二是貨幣發行權不能有效地掌握在國家手中,明后期白銀大量流入中國,引起嚴重的通貨膨脹,政府因此深受其害,從而嚴重地削弱了國家的財政能力(由于專制政府缺乏信譽,又不能通過向民眾借貸籌錢)。
顯然,朱元璋的責任是需要追究的,由于他不懂經濟、忽視經濟,未能拿出一套行之有效的貨幣政策,從而為明朝的衰落埋下了經濟方面的禍根。不過,貨幣問題仍然不可能是專制制度的根本癥結。
然而,對比貨幣政策的失誤,明初“海禁”政策的影響似乎要大得多、深遠得多,大明王朝為壓制倭寇而最終付出了高昂的代價。
倭寇侵擾大明的事情我們已經很清楚了,既然明朝方面不能跨海遠征,以求短期內干脆地解決問題;表面看,似乎就只有選擇關起門來過日子這一途徑了—朱元璋毅然采取了海禁的政策!不過,它起初并不意味著徹底封海,只是禁止遠洋而已,也即從根本上隔絕民間(非官方)同外界的聯系,以達到孤立倭寇的目的。
也就是從洪武四年起,朱皇帝便頒布了一系列實行“海禁”的詔書,其中有一份他給大都府臣的上諭是這樣寫的:“朕以海道可通外邦,故嘗禁其往來。近聞福建興化衛指揮李興、李春和遣人出海行賈,則瀕海軍衛豈無知彼所為者乎?茍不禁戒,則人皆惑利而隱于刑憲矣。爾其遣人諭之,有犯者論如律。”
這份詔書語言簡短、意圖明顯,朱元璋首先提到大海是溝通外國的渠道,故而就需要將它禁止,雖然沒有明言是被倭寇所迫,但含義自在其中。接著他又提到:自己近來聽說福建興化衛指揮李興、李春和兩個人(不知抱著什么目的)居然派人出海經商,像這樣的事情,相關部門就應該好好地調查一下,不可放縱。對此,朱元璋又進一步指出:出海經商這是很危險的,搞不好這種行為就會變質,“人皆惑利而隱于刑憲”。在這份詔書的末尾,朱皇帝尤其表現出了對商人的不信任,因為逐利是商人的本性,正所謂“無商不奸”、“商無奸不立”云云。那些商人為圖一個“利”字,演變到最后往往就會不惜鋌而走險—而最可怕的是,這些商人可能還與軍隊有直接瓜葛,那就更不能不嚴肅對待了!
以后,有鑒于各地執行不力,朱皇帝又接二連三地下詔重申海禁,比如洪武十四年就下詔說什么“禁瀕海民私通海外諸國”;而洪武十七年更干脆下令“禁民入海捕魚”,這種切斷漁民生路的極端做法,已經有封海的意思了。洪武三十年又“申禁人民無得擅出海與外國互市”。
朱元璋是鐵了心要給倭寇來一番堅壁清野,讓他們再沒有任何油水可撈,自己知難而退。
自洪武之后,“海禁”政策竟一直左右了整個明代的前、中期的對外貿易政策,漸漸地,它也就成了大明王朝的一項基本國策。比如朱棣在即位詔書中就重申:“沿海軍民人等,近年以來,往往私自下番,交通外國,今后不許,所司一遵洪武事例禁治”;永樂二年朱棣又下令“禁民下海”,并“禁民間海船,原有海船者,悉改為平頭船。所在有司防其出入”。
到了嘉靖年間(1522—1566),即在英國的都鐸王朝正極力推行拓海政策的時候,中國的海禁卻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嘉靖曾下令“一切違禁大船,盡數毀之”, “沿海軍民,私與賊市,其鄰舍不舉者連坐”, “查海船但雙桅者,即捕之”。
壓力越大,反抗越重,一方面,因“商道不通,商人失其生理,于是轉而為寇”;另一方面,東南沿海的農民、漁民“資衣食于海”,也因“海禁太嚴,漁樵不通”,生活艱難,所以他們迫于生計竟投入了倭寇的懷抱—到嘉靖二十年后,“海禁愈嚴,賊伙愈盛”,結果就造成“江南海驚,倭居十三,而中國叛逆十七”的嚴重情形。
最終,有鑒于所謂的“倭寇”鬧得越來越兇,光靠明朝政府四處剿匪是無濟于事的,也是治標不治本的;血的教訓表明,如果不想逼良為盜,只有放開“海禁”一途了。這樣,到了明穆宗隆慶時期(1567—1573),明朝政府就開始取消“海禁”,而如此一來,也就從根本上促進了明代海上貿易的繁榮和東南沿海商品經濟的進一步發展。
延續了長達二百年的明朝海禁,致使中國的國門也就因此大體關閉了二百年,它造成了中外經濟、文化交流的停滯,可謂貽害無窮;但好在桑榆非晚,晚明經濟、文化、科技的活躍無不得益于海禁的廢止。
不過需要說明的是,海禁政策的直接起因誠然是倭寇問題,但它的根本原因還是專制制度內在的封閉性決定的,因為專制者是不希望看到人民在國內外自由流動的,以免造成對其統治的威脅,或者直接造成人民、財富的流失—當然,元朝之所以出現汪大淵這樣周游列國的民間航海旅行家,正是元朝開放海路的結果,但元朝制度及其統治者的心態顯然不同于專制制度強化后的明清。
清朝也是一個中央集權、君主專制(獨裁)的大帝國,加上它系異族統治,致使其對人民的防范更嚴格,其步明朝“海禁”的后塵也就可以理解了。在清朝初年,本來也是出于政治、軍事原因(比如防止鄭成功部的侵擾),清朝政府也一度實行禁海、遷海政策,直到平定臺灣以后,康熙帝才解除了封海令。但是,由于專制統治的內在需要,清政府便大力地削減了對外貿易的份額,只保留沿海的四個城市準許通商外國;而到了乾隆年間,干脆就只剩下“廣東十三行”一處了—迫使清朝放棄閉關鎖國政策主要原因是外力,最終英法等用堅船利炮強行打開了中國的門戶。
閉關鎖國的影響所及,于長遠而言,它也就嚴重地禁錮了民間社會的活力、減少了中國與外界的各種聯系,在導致對外貿易的蕭條及影響國家經濟發展的同時,也就為中國近代走向衰落形成了巨大的助推之力。
海洋對于一個近代國家的形成,實在是太重要了;而奪取制海權,也是一個近代甚至現代強國所必由的要求。然而,中國由于相對的臃腫及封閉,尤其是政治上的頑固專制,終于喪失了幾乎一切進步和繼續成長的機會。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日本在德川幕府時代也成為一個中央集權的專制國家,因此也出現了“閉關鎖國”的需要。在德川幕府時代,自1600年以后大約兩個半世紀里,除了偶爾有一小部分中國人和荷蘭人在長崎從事貿易外,幕府規定外國人一律不準進入日本;日本人也不準出國,否則將要被處以死刑。“也沒有建造可以用于海外航行的船只。直到1854年這些法律都得到了嚴格的執行。對日本人來說,割斷了與外界的廣泛聯系,日本即是整個世界。”
可見專制只在乎穩定,而不在乎什么效率,也不在乎社會活力的保持和文化思想的繁榮。由于中國是一個體量巨大、專制傳統深入的國家,因此在近代的危機面前,更不容易調整好自己,也更容易迷失方向。
皇權下的權力平衡
大明王朝建立后,朱元璋為了進一步加強君主專制(獨裁)、中央集權,便對官制進行了一系列改革,這里先讓我們看一下地方官制的改革。
在元代時,為了加強中書省對地方、對遼闊領土的管理和控制,元政府曾于全國遍設了河南、湖廣、陜西等十個行中書省。需要我們注意的是,行中書省并非地方一級政權,而是朝廷中書省的一個派出機構,其職能是直接代表中書省到各地去行使權力—由此可見,元時中書省的事權之重!
在洪武初年,明朝也沿用了行中書省這一建制,相繼設立了十二個行中書省,比如洪武二年置北平、廣西二行省,隨后又置陜西、山西、福建、廣東等行省。很顯然,這種行中書省體制作為中書省權力的直接延伸,盡管對于加強中書省和丞相對地方的控制頗有作用,但卻削弱和威脅到了皇權,有鑒于元朝的教訓,這顯然是對權力異常敏感的朱元璋所不能容忍的。
而且,皇帝的政令不僅要通過朝廷的中書省,而且還要經由地方的行中書省兩個層次才能下達到地方的府縣。這種體制造成了元時的丞相專權現象,實在是比秦漢時的郡縣制還要不利于皇權,自然是與加強皇權絕對不能相容的。
為了徹底貫徹自己的意志以加強君主專制(獨裁),朱元璋決定廢除地方行中書省,而權歸“三司”;不但原屬行中書省的權力被三分,也極大地削弱了中書省的權力。洪武九年六月,朱皇帝正式宣布改各地行中書省為“承宣布政使司”,簡稱布政司,置左、右布政使各一人,秩正二品;左、右參政各一人,秩從二品。其職權僅限于管理地方民政和財權的一部分,因為明初的地方財務上供部分是由轉運鹽使和糧長負責的。
僅從名稱上看,布政司就與“行中書省”性質完全不同,“承宣布政使司”其意為將朝廷的“德澤、禁令,承流宣播以下于有司”,寓有欽承宸斷以直接宣播之意,是皇權而非中書之權的延伸。
不僅如此,明廷還把原屬于行中書省的地方司法和監察權獨立出來,單獨設立提刑按察使司以掌之。又設立了都指揮使司,簡稱都司,專門掌管地方軍事,按照朱元璋“右武抑文”的思想,都司的地位比之其他兩司略高。在非常時期,為了加強事權,朝廷才在地方設置巡撫、總督一類的封疆大吏;只是慢慢到了后來,巡撫、總督才成了常設的官職(晚清地方的半獨立化更為明顯,如“東南互保”運動)。
布政司、按察使司、都司合稱“三司”,三司已明顯不再是行中書省那樣的派出機構,它實際上已經正式確立為地方最高一級的政區建置,即我們今天的“省”的原形。除此之外,明廷在地方另有土府、土州、土縣之設,它們主要集中于西南邊疆與少數民族地區。朱皇帝根據元朝推行的土司制度,對前來歸附的少數民族首領授以官職;他們被稱為土官,基本被分為從三品的宣慰使、從四品的宣撫使、從五品的安撫使或招討使。不過,這些土府、土州、土縣的副職多為內地選任的流官,以加強中央對地方的控制。
地方的改革基本完成以后,朱元璋又開始著手中央官制的改革,關于“丞相制”的廢除,我們會在介紹胡惟庸案時專門提及。從我們現在的角度著眼,加強中央集權雖然強化了中央對于地方的控制,可是在很大程度上也必然要窒息地方的活力,扼殺其健康的生命力。
元朝的監察機構稱為御史臺,明朝起初予以沿用,與丞相胡惟庸同案的陳寧便是當時的御史大夫,即御史臺最高職銜。胡案以后,朱元璋對御史臺也進行了改革,洪武十五年時將它改為都察院,并充實了機構,加強了職權;其長官為左、右都御史,他們與六部長官同稱七卿。
都察院下設有十三道監察御史,以一布政司為一道,每道御史人數不一,但共設置一百一十人。監察御史雖然只是七品官,其官階和地方上的知縣一樣,但卻被賦予了很大的權力,這正是朱皇帝為鉗制其臣僚而使用的以小制大的辦法。其中,巡按御史有“代天子巡狩”的職能,其權力也頗大;當他們巡行到地方時,“大事奏裁,小事立斷”。
另外,為了監察六部,明廷還設立了六科給事中(兩京各有一套班子)。給事中掌侍從、諫諍、補闕、拾遺、審核之權,還可以封駁詔旨、駁正百司所上奏章,監察六部諸司、彈劾百官,與御史互為補充;另負責記錄編纂詔旨題奏,監督諸司執行情況;鄉試充考試官,會試充同考官,殿試充受卷官;冊封宗室、諸藩或告諭外國時,充正、副使;還負責受理冤訟等。六科給事中實際上是與御史臺并立的另一監察機構,兩者互相制約。給事中的品級也是七品,但以其為代表的“言官”卻是明代政治場上不可忽視的一股巨大力量,可謂品卑而權重。
只要是熟讀明史的朋友,一定都對于明代言官的悲壯事跡印象深刻。確實,由于朱元璋及其子孫的刻意培植,明代的言官漸漸地形成了一種強烈的群體意識,他們不但自尊自重,而且也積極有效地履行自己監督與糾察的職責,甚至不惜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乃至于義無返顧、前仆后繼。這樣一批言官的出現,自然對于朝廷的各種權力體系起到了一種較強的制約與規范作用,在一定程度上也確實遏制了由于權力帶來的弊端以及衍生出來的種種腐化因素。
疾惡如仇、勇往直前的言官精神,是值得我們后人充分肯定和努力發揚的,盡管這一制度和這一批人的存在還是無法解決根本問題,而且也容易成為官場上黨派斗爭的工具。不過,由于言官也經常沖撞皇帝,因此為了更進一步加強皇權,清朝時期干脆不再沿用明朝的言官制度,這就是清朝顯得“奴才盛行”的直接原因。
明廷在中央還設立了大理寺,其長官為大理寺卿。大理寺與刑部、都察院合稱“三法司”,這是使司法部門也相互牽制,而不能由一個部門尤其是該部門最高長官獨斷專行。
明廷規定:凡刑部、都察院、五軍斷事官所推問獄訟,皆移案牘、引囚徒,由大理寺復審,“凡獄既具,未經本寺評允,諸司毋得發遣。誤則糾之”。
明代還創設了一個新的機構,即“通政使司”。洪武十年時,朱元璋專門對時任通政使的曾秉正和劉仁說道:“政猶水也,欲其常通,故以‘通政’名官。卿其審命令以正百官,達幽隱以通庶務。當執奏者勿忌避,當駁正者勿阿隨,當敷陳者勿隱避,當引見者勿留難。”
通政使司是收受、檢查內外奏章和申訴文書的中央機構,其職責就是“掌受內外章疏敷奏封駁之事”,無論什么官署上奏,都必須經過通政司,以防止有關官員營私舞弊。通政使還參預“議大政、大獄及會推文武大臣”,其居于七卿以下的最高位次。
除中書省、御史臺與大都督府三個政權中樞機構外,朱元璋還設有眾多輔助機構。如洪武三年置察言司,設司令二人,“掌受四方章奏”,不久罷廢。
朱元璋鼓勵言路,一度也注意納諫,比如他曾采取許多重要措施以推動臣民的諫諍,這其中就包括臣民皆許直至御前奏聞、為言事者保密、言實有獎(言不實不罪)等。
就在洪武元年時,有一天朱元璋便諭侍御史文原吉等道:“近來你們這幫臺臣久無諫諍,難道是因為朝廷庶務都盡善盡美,或者是由于朕不能聽受,你們才敷衍了事的嗎?你們臺臣以言為職,最可貴的是每天進益忠言,有益于天下國家,若是君主有過失而臣不言,是臣負君;臣能直言而君不納,是君負臣。朕每每想到作為一介之士當面對萬乘之尊(的君主)時,其勢懸絕平居,能言臨對之際,或畏避不能盡其詞,或倉卒不能達其意,故嘗霽色以納之,惟恐其不盡言也。至于言無實者,亦略而不究,蓋見秦漢以來,季世末主,護短惡諫,誅戮忠直,人懷自保,無肯為言者,積咎愈深,遂至不救。夫日月之行,猶有薄食,人之所為,安能無過?惟能改過,便可成德。”
文原吉有感于皇帝的寬闊胸懷,于是答道:“陛下此心即大禹好聞善言、成湯不吝改過之心也,言而無實,略不之究,尤見天地之量。”
朱皇帝便又強調道:“有其實而人言之則當益勉于善,無其實而人言之則當益戒于不善,但務納其忠誠,何庸究其差謬?”這正是所謂“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可貴的即在于做臣子對于君主的忠誠。
不過,當臣民的諫言觸犯了朱家王朝的根本利益時,朱元璋才改換為另一種態度,我們在后面將提到這一點。
需要指出的是,朱元璋依靠皇權下的權力平衡來達到加強君主專制(獨裁)、中央集權的目的,這種制度設計一方面降低了行政效率,以及官員的辦事積極性(張居正要想順利推行改革,就得先攬權);另一方面也增加了官員數量,從而增加了社會成本。
然而,今天的我們已經具有了一定的現代眼光,從明朝滅亡的歷史教訓上看,朱元璋的制度設計仍舊存在著不少漏洞,比如職司向皇帝獻納、諫正君失的諫官被取消,導致一定程度上監下縱上的后果;除了監察制度的畸變,更包括那個最根本的缺陷,即專制和人治。
在專制制度下,權力系統是封閉的,它總是被掌握在少數人手里,民眾無法成為權力的主體。由于專制權力缺乏監督、制衡,這種專斷的權力很容易腐蝕人性,致使人本性中的自私、懶散的因素變本加厲,從而造成皇帝的懈怠及官場的腐化。在這種情形下,那些清正的、負責的官員很容易就會被淘汰出局,這樣也就更使得專制權力缺少了監督和制衡;乃至于發展到最后,言官集團也腐敗化,結果就成了黨爭、政爭的工具,對于國家的衰敗反而起了助推作用。
只要“人治”的現實不改變,“清官淘汰定律”就永遠在發生作用。另外,還有一個需要我們注意的問題是,即中國歷史上從來沒有過對法律的敬畏、司法的高度重視:“在中國發展歷史上,行政權力往往起決定的作用,行政權力決定一切是在君主專制(獨裁)制度下形成的,其影響也是根深蒂固的……面對行政權力,司法人員基于自身的利害,多采取順從,更加大了行政權力的威勢。”行政權獨大,這也是專制的必然政治后果。
君主過分集權的惡果是嚴重的,尤其皇帝的素質常常不能保證。中國的法制強調的是皇帝之下一律平等(而不是法治所強調的任何人在法律之下一概平等),盡管法律是皇帝制定或體現了其意志,但凡是個人就會犯錯誤,凡是個人就會有弱點,何況專制權力帶來的嚴重腐化,因此中國的法制的破壞者首先就是它的制定者,繼而是其執行者。而且皇權越是集中,皇帝對法制破壞的后果越嚴重,因為如此一來人們便失去了對法制的信任,變得只崇信暴力至上的社會叢林原則。
為此,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中曾專門指出:“人們曾經想使法律和專制主義并行,但是任何東西和專制主義聯系起來,便失掉了自己的力量。中國的專制主義,在禍患無窮的壓力之下,雖然曾經愿意給自己戴上鎖鏈,但都徒勞無益;它用自己的鎖鏈武裝了自己,而變得更為兇暴。”
這種“兇暴”主要體現在對于所謂的亂民、反民的殘酷懲罰,隨著皇權的強化,從而使得統治者越發視異己為眼中釘、肉中刺!無論這種異己是行為上的,還是思想上的。
反腐的血路
專制統治真正的大敵并非內部不斷的權力爭奪,而是由專制所帶來的權力腐化、濫用,這是專制制度本身無法根除的,也正是它的死結。
社會底層出身、富于江湖經驗的朱元璋對于官府的貪污腐敗深有體會,他也知道貪腐對一個國家、一個政權所造成的腐蝕性破壞,在無法根除貪腐病源的前提下,為了減輕貪腐對國家、政權的損害,權力已經得到高度強化的朱皇帝于是不惜以最嚴酷的手段來實施對貪腐行為的打擊!由此,朱元璋便在明初的政治舞臺上導演出了一幕幕驚心動魄、恐怖驚悚的流血事件—這在中國歷史上是空前絕后的!
我們前面已經說過,由于素質低劣導致元朝官吏寡廉鮮恥、腐敗透頂,葉子奇在《草木子》中就曾說:元末官吏,“贓污狼藉”, “上下賄賂,公行如市”。及至大明開國,這種官場上的不良風氣一時間也未得多大改觀,朱元璋對此深為痛恨。
大明開國不久,新上臺的文武官員就競相“蹈襲胡元之弊”,干出種種不法勾當。文官且不說,武將中的馮勝、藍玉都是典型代表人物(包括當初的朱文正),這幫人沒有修養,缺乏道德自律,一旦心生驕氣、傲氣,是很容易腐化墮落的,何況軍隊系統中比之官場更為專制。再比如當時的浙江都指揮使儲杰,此人在任職期間專一與布政司官、有司官交結,“日日歌唱吃酒,軍也絕不操練,海賊也不設法關防,以致沿海百姓常被劫掠,他也不以為事……將浙江一都司的事都廢壞了”。
洪武年間多達上百次的民眾起事不少就是這些不法官吏、武將激起的,血的教訓已經使得朱元璋逐漸認識到:“不禁貪暴,則民無以遂其生”, “此弊不革,欲成善治,終不可得!”不過,朱元璋的反腐之路是一個長期的、摸索的過程,由最初的零星懲治終于發展到后來的運動式反腐,由常規性處理終于發展到后來的雷霆手段!
話說還在吳元年(1367)時,有一位小吏因貪贓被人揭發,結果這小吏最終因畏罪投井而死。朱元璋聞知此事后,便告諭群臣道:“這個人只知道利的好處,卻不知道利的害處,他只知道愛利而不知道愛身,一個人的愚蠢有比這更嚴重的嗎?君子聞義則喜,見利則恥;小人見利則喜,聞義不徙。所以君子可以舍生取義,小人則舍生為利,可謂正好相反。如今這個小人既然已經死了,也不值得為之憐惜,但他的所作所為卻可以作為世上貪污者的鑒戒!”
洪武元年十一月,為了有效地了解下情,朱元璋特置登聞鼓于午門外,并每天派監察御史一人在旁邊守護。“凡民間詞訟,皆自下而上,或府州縣省官及按察司不為伸理,及有冤抑重事不能自達者,許擊登聞鼓。”監察御史隨即引奏,敢有阻擋上訪者一律處死。
洪武二年,朱皇帝就自己的切身體會,還特意告諭群臣道:“昔元時不重名爵,或以私愛輒授以官職,名雖易得,實無益于事,徒擁虛名而已。朕今命官,必因其才,官之所治,必盡其事,所以然者,天祿不可虛費也。又嘗思昔在民間時,見州縣官吏多不恤民,往往貪財好色,飲酒廢事,凡民疾善,視之漠然,心實怒之。故今嚴法禁,但遇官吏貪污,蠹害吾民者,罪之不恕。卿等當體朕言,若守己廉而奉法公,猶人行坦途,從容自適;茍貪賄罹法,猶行荊棘中,寸步不可移。縱得出,體無完膚矣,可不戒哉!”
以上都表現出了朱元璋欲整肅吏治的思想和決心,他自然清楚這一斗爭的長期性和艱巨性,因為他所要面對的是整個官僚集團,以及千百年來官場的不良風氣,故而朱皇帝并沒有采取一蹴而就的策略,而是逐步地、深入地展開了這場肅貪斗爭—這場斗爭也是伴隨著明初殘酷而激烈的權力斗爭進行的,兩條線甚至往往會交織在一起。
朱元璋整肅吏治的第一步,就是建立嚴格的官員考核制度,其主要的打擊對象,還是集中于官僚隊伍中的那些濫竽充數、尸位素餐者,其次才是官員的素質、品行。不過,只要不貪污,不玩忽職守、違法亂紀,即使官員有一些公務性錯誤,處罰也不會太重,頂多解職了事;可但凡貪墨、舞弊者,卻絕不輕饒。當然對于清官循吏,朱元璋也注意進行表彰,以求扶正壓邪。
當時,朱元璋已經做出嚴格規定:官吏貪贓到六十兩以上者,一律判處死刑。六十兩基本相當于今天的幾萬塊錢,相當于中級官員一年的俸祿,由此可見朱皇帝量刑之重。
除了零敲碎打之外,洪武前期還有幾次集中打擊貪腐的大案,如洪武四年錄(甄別)天下官吏,洪武九年掀起的空印案,洪武十八年的郭桓案,十九年又逮官吏積年為民害者。這幾場大案聲勢都極為浩大,打擊也尤為沉重,其中又以“明初四大案”之一的空印案和郭桓案的規模最大,兩案僅被牽連者就達到七八萬之眾。
空印案可謂是朱元璋由對外轉向對內的一個標志性事件,也是朱元璋第一次對官員們大開殺戒。
本來,明政府規定:每年各布政使司、府、州、縣均需派遣計吏到戶部,呈報地方財政的收支賬目及所有錢谷之數,府與布政使司、布政使司與戶部的統計數據必須完全相符,稍有差錯,即被駁回重造賬冊,并須加蓋原衙門官印;可是,各布政使司計吏因離(京師)戶部道遠,為免往返奔走的麻煩,便預持蓋有官印的空白賬冊;一旦遇有部駁,即隨時填用。該空白賬冊蓋有騎縫印,并不做他用,戶部對此也從不干預,默認了事。
可是到了洪武九年,明廷考校錢谷書冊,缺乏財務知識、對官員極度不信任的朱皇帝得知空印之事后竟勃然大怒,他認為此中一定藏有奸弊之事,遂下令嚴辦。結果,上至戶部尚書,下到各地守令主印者,共一千余人,不論良莠好壞,幾乎一律被處死,佐貳以下杖一百,充軍邊地;與此案有關者多不免,被殺者達數百人。這其中就包括了當時的清官循吏、濟寧知府方克勤(方孝孺之父),他是受到了下屬官員誣陷才被牽連進了空印案,以至于遭流徙而死。
鄭士元是一位由進士歷官湖廣按察使僉事的正直官員,他也因為空印案被牽連下獄。當時朱皇帝正在盛怒之中,丞相胡惟庸、御史大夫陳寧等人都不敢進行勸諫,鄭士元之弟鄭士利為了給哥哥討還一個公道,竟然冒死向朱元璋上奏,“為書數千言,言數事,而于空印事尤詳”。鄭士利為朱皇帝詳細解說了空印一事的原委,可是不肯認錯也自信不錯的朱元璋盛怒之下,立即將鄭士利逮捕下獄,要追查主使之人。
空印一案案情如此重大、牽連如此廣泛,審理、處置如此草率,這不禁讓人懷疑:這還是那個英明神武的朱元璋嗎?筆者固然不會有意神化朱皇帝,但空印案的處理不免讓筆者疑心,這朱元璋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呢?因空印案被打擊的這些官員大概都與胡惟庸等人有些瓜葛,是否朱元璋有意要瓦解胡派的權力基礎、以為下一步廢除丞相制度做準備呢?
當時曾任監察御史的懷慶知府方徵因看不慣朱皇帝的所為,于是也就空印一案上疏道:“風憲官以激濁揚清為職。今不聞旌廉拔能,專務羅織人罪,多征贓罰,此大患也。朝廷賞罰明信,乃能勸懲。去年各行省官吏以用空印罹重罪,而河南參政安然、山東參政硃芾俱有空印,反遷布政使,何以示勸懲?”朱元璋問羅織及多征贓罰者是誰,于是方徵舉報說乃是河南僉事彭京(可能是一名酷吏)。這大概觸到了朱元璋的心病,結果方知府被貶為沁陽驛丞。
河南參政安然、山東參政硃芾沒有因空印一案受到牽累,反而加官晉爵,這豈不正是朱元璋存有私心的表現?不過,在朱元璋的整個反腐生涯中,也確實多有濫殺現象,空印案絕不是例外。
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發,洪武十五年錦衣衛設立。朱元璋以胡案為由頭,進而掀起了一場不斷打壓異己的風潮;而具有了錦衣衛這種可靠、得力的特務工具后,朱元璋更在此后正式掀起了一場為時數年的反貪大運動。
朱元璋反貪運動的案例和成果,主要反映在他親自編撰的《御制大誥》《御制大誥續編》《御制大誥三編》和《大誥武臣》之中,盡管這其中并不僅僅是針對文武官吏的,也包括了對于普通民眾的規訓和勸誡。比如福建沙縣百姓羅輔等十三人閑來無事,便在一起議論道:“如今朝廷法度好生厲害,我們如果都被截去了手指,就成了廢人了!”這話最后傳到了朱元璋那里,便被宣布為“誹謗罪”,予以嚴厲懲處:“梟令于市,闔家成丁者誅之,婦女遷于化外。”由此可見朱元璋的“重典治國”絕不僅僅是針對官吏的,極權統治的受害者可能是任何一個社會成員。
朱元璋是一個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幸存者,他的果決和膽識無人能及,再加上他的流氓和狠毒,當他想要達到一些目的時,自然無所不用其極。《御制大誥三編》中就提到一個“醫人賣毒藥”的案例,充分暴露了朱皇帝的痞性和變態:醫生王允堅賣毒藥給別人,此事被發覺后,朱元璋感到性質惡劣,于是親自審問王;為了懲治王允堅,朱元璋不顧一國之君的體面和仁德,竟然親自逼迫王允堅服下毒藥,觀察其毒發后的慘狀;此后又拿解藥為之解毒,待王允堅稍愈后又喂其毒藥,如是者三,細細把玩這種痛苦,直到次日終將其斬首示眾。
在朱元璋的一系列反腐運動中,聲勢最為浩大的當屬“郭桓案”。
洪武十八年三月,御史告發北平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官員李彧、趙全德等,與戶部侍郎郭桓、胡益等共同舞弊,吞盜官糧。朱皇帝令審刑司拷訊,結果又牽涉出禮部尚書趙瑁等人,發現其除侵吞寶鈔金銀外,僅貪污稅糧及魚鹽等即折米兩千四百余萬石!對于這樣一個天文數字,朱元璋不禁感嘆道:“造天下之罪,其造罪患愚者,無如郭桓甚焉……嗚呼,古今貪者有若是乎!其郭桓不才,乃敢如是。”
最后,主犯郭桓、從犯趙瑁等皆棄市,自六部左右侍郎以下也皆被處死。此外,這些犯罪官員的供詞又牽連出各布政使司官吏,以至于最終系獄擬罪者達數萬,株連之人遍及天下;朱元璋又故意擴大打擊面,借機打擊有產階級,乃至于中產以上民家被抄家、殺頭者不計其數。
由于此案牽涉太廣,結果引起了幾乎整個官僚、地主集團的不滿,他們紛紛指斥、攻擊告發處理此案的御史和法官。為防止矛盾繼續擴大,朱皇帝乃手詔公布郭桓等人罪狀,又將原審法官右審刑吳庸等處以磔刑(千刀萬剮),以平眾怨—縱惡狗傷人后,再撲殺惡狗以紓解公憤,這正是帝王權術的一種表現,姑且稱之為“壁虎斷尾”!
這部手詔自然就是《大誥》,又稱《御制大誥》,它是將官民犯罪的典型案例收集起來編輯成冊,以公布天下;有鑒于貪腐、誹謗等案件層出不窮,朱元璋又相繼發布了《大誥》續編、三編。“郭桓案”還有一個重要影響,就是我國最早的關于記賬必須使用大寫數字(如“壹、貳、叁”)的規定自此開始,以防止篡改財務數字。
僅僅從三編《大誥》中所反映出的情況,就不難看出明初官場確實是百弊叢生、黑暗異常,也因此增加了朱皇帝的反腐難度。
治標不治本
有鑒于死刑還不足以嚇倒那些不法官員,最后朱元璋便不斷法外加刑,乃至毫無底線地采取了“剝皮實草”之刑,以求對官員們進行恐怖威懾!古代所謂“刑不上大夫”以培養官員的自尊,在朱元璋看來不過是笑談。
朱元璋的刑罰之殘酷,直令五百多年后的魯迅在《病后雜談》中感嘆道:“有些事情,真也不像人世,要令人毛骨悚然,心里受傷,永不全愈的。”朱元璋的主要殺人工具是錦衣衛,后來在廢除錦衣衛時,連朱元璋本人都定性其殺人手段為“至慘”,可見這些酷刑有多么可怕!后來朱棣承繼了老爹的歹毒基因,其殺人手段之酷虐,真的叫人吃不下飯!
朱元璋向來以執法嚴明、不避親故著稱,在這場整肅吏治的斗爭中自然也不例外,對于駙馬歐陽倫的處理也可見一斑—不過駙馬畢竟不是至親骨肉,朱元璋對于至親骨肉不會痛下殺手。
歐陽倫于洪武十四年娶朱元璋之女安慶公主,官至都尉。洪武三十年他曾奉使至川、陜地區,其間他“數遣私人販茶出境”,從中牟取暴利,陜西布政司官員不敢過問。其家奴周保更是蠻橫,不但大肆掠取民財,還曾毆打藍田縣河橋司巡檢稅吏,吏不堪其辱,遂向朝廷告狀。最后,盛怒之余的朱皇帝將歐陽倫賜死,并誅殺了周保等人。
這場整肅吏治的斗爭幾乎貫穿了整個洪武時期,而以洪武十八年到二十八年為高潮期(伴隨著對功臣集團的大清洗)。這期間,大批獲罪的文武官吏遭到鞭笞、罰做苦工,乃至被剝皮、挑筋,甚至抄家滅族。如此矯枉過正,也充分地體現出了朱元璋的粗悍及殘暴性格,其用刑之重、定罪之濫,顯見是過多地加入了自己的個人情緒,仿佛他要把自己兒時所受到的一切憤怒和不滿都發泄出來—在那沉沉的暗夜里,在那不安的睡夢中,大皇帝又恍然間變回了從前那個毫不起眼、臉上掛著兩條鼻涕蟲、可憐兮兮的朱重八,在那幫橫著走的官兒老爺們面前,他小子仍是大氣不敢出……但是噩夢初醒后,小叫花又變成了那位大權在握、很黑很暴力的老皇帝,只聽他的牙縫里強擠出一個字:殺!
如此嚴刑峻法之下,對于社會的消極作用也是明顯的。以至于殺得人不敢做官,“學子不樂仕進”,家里人寧愿讓他們休學種地,而不許讀書;有的學子還甘愿自殘,就是不去做官。像當時的名士袁凱,寧愿裝瘋也不敢再出仕。然而,對于這種消極應對皇權的人,朱元璋也一律不放過,所以他又發明了一種“不為朕用”的罪名,對諸如剁指的秀才進行嚴厲打擊,“爾宜梟令,籍沒其家,以絕狂夫愚婦仿效之風”!
更需要我們注意的是,朱元璋如此不遺余力地展開整肅斗爭,事實上,在實際操作及收效方面都具有極大的局限性:一方面,朱元璋的打擊手段過于嚴酷,且嚴重缺乏法治精神,容易冤枉無辜;另一方面,此舉的人治色彩過于嚴重,其效果也無法得到長久維持(宣德以后已經無法如此重懲),而且他本人的壽命、精力都有限。
由于打擊面過大,“不分臧否”的濫加屠戮,因此冤、假、錯案屢屢發生。我們前已提及,所謂的“空印案”實質上就是一個捕風捉影、定性錯誤的案件,從而制造了無數冤魂,它也許只是體現了朱元璋對于整個官僚階級的嚴重不滿情緒,甚至是仇視!
另外需要特別注意的是:朱皇帝如此盡心竭力地打擊官員的貪暴行為,那么其收效到底如何呢?結果真的盡如其愿嗎?顯然不是那么簡單!
對于朱皇帝的無情打擊,有些人看到當官隨時都有被誅殺或獲罪的可能,竟然就認為反正動輒得咎(不貪也倒霉),不如趁早撈一把算了,因此做官的投機心理增加,卻反而加緊了貪污搜刮的活動。
當然,還有一個值得我們注意的現象是,由于明朝官員俸祿是歷代王朝最低的,低得幾乎讓官員們都無法維持正常的生活開銷,比如明時著名清官海瑞平常連肉都吃不上,而著名異端思想家李贄在做官以后甚至還有家人被餓死的慘痛事件發生;再比如作為正二品官階的各部尚書,全年的俸銀才不過一百五十多兩,只相當于今天十萬元左右,可謂“京師居,大不易”。連《明史·食貨志》也承認并哀嘆:“自古官俸之薄未有若此者!”
俸祿低這自然是朱皇帝減輕專制剝削的表現,但一旦過度,就適得其反了。官吏也是人,也有妻兒子女,他們都要生活;而更為重要的是,一個官員要維持自己較為體面的生活及交際應酬來往等,其支出則往往是其工資的數十倍乃至百倍。何況自古以來,人們已經形成一種普遍心理,即官吏作為國家的統治階級,理應享有體面、富裕的生活。因此,在嚴峻形勢的逼迫下,官吏們就不能不竭力地撈取灰色收入。
如此不盡如人意,等到臨近遲暮之年時,面對殘酷的現實,朱元璋于是不得不連聲哀嘆道:“朝治而暮犯,暮治而晨亦如之,尸未移而人為繼踵,治愈重而犯愈多”, “似這等愚下之徒,我這般年紀大了,說得口干了,氣不相接,也說他不醒!”
為什么會出現這種不可思議的狀況呢?為什么朱元璋的努力多半會付諸東流呢?官員的僥幸心理、投機心理及俸祿低顯然不可能是真正的原因,其真正的根子即在于專制制度本身,而這種制度本身即決定了官員貪污的便利及受監管的難度!
顯然,朱元璋是在一個極端專制的社會中懲治腐敗,無論他做得再好、再出色,也是治標不治本的;而從這個意義上說,所謂“高薪養廉”也無濟于事,清朝的衰亡就是一個教訓。專制制度再次注定了“清官”的被淘汰命運,就此孫中山先生曾指出過:“在現在的統治下,任何一個要想誠實的官吏,都不得不跟著那些不誠實的人的足跡走,不然就得完全脫離官場的生活退休下來。他必須接受賄賂,才能應付上級對他索取的賄賂,而且必須縱容兩種貪污:在他的下屬們中間的,以及比他個職位或官階更高的那些人中間的。”
究其根源,英國的著名思想家阿克頓說得精辟:“所有的權力都易腐化,絕對的權力則絕對地會走向腐化。”人的本性是自私的、脆弱的,而腐化后的人性則注定是欲壑難填的,再高薪也只能收尺寸之效!美國憲法法官兼歷史學家艾茲摩爾也說過:“基于人有罪的觀點,清教徒拒絕給予個人過多的權力。權力有腐敗趨勢,并且可以被用來打壓別人。因此,統治者的權力必須予以妥善地監督。”
專制社會中的權力往往是絕對的,是基本不受到民眾監督的;即使有所監督,也往往流于表面化(沒有民眾的有效監督就等于要求統治集團進行自我監督)。當然,朱元璋也跟武則天一樣注意發動民眾,以積極參與其整肅斗爭;但是在專制制度之下,民眾對于公權力的監督能力、范圍畢竟有限,所以收效也就有限;況且,這些民眾也是統治者愚民政策下的產物,他們也無法有效地擔當起監督的職責。
我們知道,貪腐現象往往是與“權力尋租”聯系在一起的,這就會造成權力的不正當使用,帶來社會不正義、機會不平等等消極現象,從而影響社會的經濟效率、削弱了政府的政治權威;而且,官員的大量貪污也增加了社會成本,成為民眾的巨大負擔。
孫中山先生算是覺醒較早的思想家了,他在一百多年前就已認識到:“其實,中國所有一切的災難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普遍的又是有系統的貪污。這種貪污是產生饑荒、水災、疫病的主要原因,同時也是武裝盜匪常年猖獗的主要原因。”尤其,貪腐會嚴重影響政治、經濟等資源的合理再分配,從而造成嚴重的政治、經濟后果,制約我國的現代化進程,從而陷國家于衰亂之中。
要說貪官面對朱元璋慘絕人寰的酷刑絲毫不感到畏懼,那也是不符合人性的。在這樣的嚴酷打擊及民眾的監督參與下,貪官至少減少了九成!
盡管朱元璋的整肅運動沒有收到其預想中的效果,但是我們仍舊不能不承認:在客觀上,這場斗爭還是起到了一定的凈化作用,官場風氣被得以有力地扭轉,使得明初吏治遠比元時清明,由此對于維系朱明王朝的統治發揮了巨大的積極作用。
官員們再不敢肆意妄為,“一時守令畏法,潔己愛民,以當上指,吏治渙然丕變矣。下逮仁、宣,撫循休息,民人安樂,吏治澄清者百余年。”為此時人還感嘆說:“郡縣之官雖居窮山絕塞之地,去京師萬余里外,皆驚心震膽,如神明臨其庭,不敢少肆。或有毫發出法度,悖禮儀,朝按而暮罪之。”而且老百姓也有了監督官員的覺悟和膽量,到永樂時期還保持著這一傳統。
朱元璋的整肅斗爭也為后世樹立了一個典型,乃至一百多年后,有鑒于晚明官場的腐朽,海瑞便呼吁恢復洪武時期的重刑;待到后來高拱、張居正等人相繼主持改革大業時,他們即開始著手整肅吏治,此舉除了有提升行政效率的一面之外,也主要是將貪污成本給降了下來,令大明王朝得以再茍延殘喘幾十年。
不管朱元璋的出發點為何,起碼老百姓對此都是深為支持和積極擁護的,乃至于百代之下,人們仍不忘緬懷這位開國之君的治貪“英名”!為此,唐德剛在《袁氏當國》中就為我們指出:“在我國歷史上,往往也是皇權愈大,政治愈清明,大小官吏不敢貪贓枉法。因為我國的皇帝向來不直接管黎民百姓,直接管黎民百姓的,是縣太爺和知府、道尹之類的親民之官和巡撫、總督之類的地方官。因此我們的皇帝陛下愈兇,愈厲害,權力愈大,直接管黎民百姓的地方官愈不敢為非作歹。所以在傳統中國里,黎民百姓對權力最大的皇帝,像漢武帝、唐太宗、明成祖、清圣祖(康熙),不但沒有惡感,還由衷崇拜呢!”
鄉土的束縛
賦役是國家的經濟基礎,為了向廣大民眾征收賦稅,國家就必須有效地控制人口,防止人戶的逃逸。
明朝建立以后,朱元璋就十分注意對全國戶口的管理,注意收集元朝的戶口版籍。還在洪武元年時,朱元璋就曾下令讓各地作戰的總兵官及地方官吏注意搜集相關戶口版籍;然而經過元末的長期戰亂,許多戶口版籍都散失了,而且各地的戶口變動也很大,已經不足以作為大明征收賦役的標準了。
由此,明廷必須建立一套適合于當時情況的戶籍和賦役制度,以穩固國家的經濟基礎。就在洪武元年,明朝政府便制定了一種名曰“均工夫”的役民辦法。“均工夫”的特點是政府僉派徭役不是按丁,而是按田畝來計算,這就有點類似清代實行的“攤丁入畝”制度—不過,對于甫登大寶的朱皇帝而言,他的著眼點自然應該是按財產(土地)收稅或者負擔徭役,因為在他的頭腦中還殘存著農民化的平均主義的思想。
不過,按照田畝來計賦的形式,顯然在實施方面是有困難的,因為土地的貧瘠或肥沃的標準難以細分。因此,“均工夫”大體只實行于江南地區,它的直接目的只是組織當地人民到南京應役。“均工夫”基本沒有在江南以外的地區推行,且為它服務的“均工夫”圖冊也編得草率,遠不能成為向全國人民征收賦役的根據。
到了洪武三年,明政府又改而推行戶帖制度,朱元璋命戶部“籍天下戶,置戶籍戶帖”。明政府規定:分別記錄下各戶的籍貫、人口數、姓名、年齡,“以字號編為勘合,用半印鈐記”; “男女田宅牛畜備載”; “籍藏于部,帖給之民。仍令有司歲計其登耗以聞”。不但仔細統計了人丁數,也統計了一些家庭重要財產。
“戶帖制度” 最早是由寧國知府陳灌在當地施行的,有鑒于其合理性,后來朱元璋便將它推向全國。明政府為保證戶帖制度的順利推行,便采取了相應的嚴厲措施,其中規定“令有司各戶比對,不合者遣戍,隱匿者斬。”從戶帖制度的內容來看,它為明朝政府征收徭役、賦稅提供了相當可靠的依據,只是仍然不夠詳密。
到了洪武十四年時,明朝政府在戶貼制度的基礎上,終于建立了一套新的、更為完善的管理制度,這就是“黃冊制度”—這種政府為征調賦役而編制的戶籍冊,因上交戶部的一份為黃色封面而得名;黃冊是國家征收賦役的根據,故又稱“賦役黃冊”。
洪武十四年,明廷詔令實行嚴密的“里甲制度”,該制度規定:以一百一十戶為一里,推丁糧多者十戶輪流擔任里長;余下的一百戶分為十甲,甲有甲首,每甲十戶;對鰥寡孤獨不能服役者,附于一甲之后,叫“畸零”,里長、甲首負責一里一甲的事務,十年一輪換。
正是在里甲制度的基礎之上,全國開始編制賦役黃冊。其中規定:以里為單位,每里編一冊;在冊首頁繪制戶口、賦役總數圖表,每十年官吏更定籍冊,一式四份、一份交戶部,一份交布政司,府縣各存一份。
黃冊內容以編列戶口、徭役為主,但對每戶所擁有的田產,也分別記載舊管(原有多少田地)、新收(新買多少田地)、開除(賣出多少田地)、實得(買賣加減之后,實有多少田地)四欄,稱作“四柱式”。
黃冊制度的實行,又要求必須有一套更加合理而嚴密的土地管理制度,以與之配套、協調,因此,“魚鱗圖冊”便應運而生。魚鱗圖冊即是明政府為征派賦役和保護土地所有權而編制的土地登記簿冊,冊中將田地山塘挨次排列、丘段連綴地繪制在一起,標明所有人、四至,因其形似魚鱗而被稱為“魚鱗圖冊”,也稱為“魚鱗冊”、“魚鱗圖 ”、“魚鱗圖籍”、“魚鱗簿”等。
魚鱗圖冊的編定,使得明政府在相當程度上摸清了地權、清理了隱匿,它可謂我國地政管理史上的一個巨大進步。不過由于統計上的難度及權貴階級的故意隱匿,到了明代中葉后,魚鱗圖冊與實際逐漸不相符合,而流為具文;乃至到了清朝后,它已經名存實亡。
明代的賦稅制度,基本上沿襲了唐宋以來的“兩稅制”,直到萬歷時期的張居正改革,才開始嘗試推行“一條鞭法”。
明代的賦稅按照官方法律規定,還是比較低的,明政府的財政收入也極為有限,遠不及唐宋時代。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一方面專制政府總要向百姓征收苛捐雜稅,一方面民眾自身的總體納稅能力也在不斷被削弱,這便逐漸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最終導致王朝的“制度性崩潰”。
但是值得一提的是,明初江南蘇、松、嘉、湖等地區的田賦卻很重。據統計,“蘇州之田居天下八十八分之一弱,而賦約居天下十分之一弱”,可謂橫征暴斂;直到半個多世紀后,明政府才減輕了對該地的剝削—據說是因為朱元璋惱怒當地老百姓為張士誠堅守城池,不過背后真正的原因大概是專制統治均平化的要求,即不希望各地的貧富差距太大以免造成人口的流動—專制政府是不喜歡流民的,因此才加大鄉土對農民的束縛!
顯然,為了加強社會控制,尤其是人口方面的控制,明朝政府不允許百姓隨意遷徙,也不允許百姓隨意更換職業。盡管抑制人口的正常流動對于社會的長期發展是不利的,但朱元璋的著眼點還是為了短期內國家的統治穩固,而且這樣一來也確實增加了社會的穩定系數,有利于社會治安的強化。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大批農民走向破產,人口的大量逃亡現象開始出現。洪武二十六年,政府統計戶口數已達上千萬,人口超過六千萬;但到了一百年后的弘治四年(1491),入冊的戶口數反減至九百多萬,人口已不足六千萬。
由此可見,要在一個極端專制的封閉的大帝國中維持社會的長治久安,那是絕不可能的。朱元璋為百姓所設計的“田園理想”,只是他的一廂情愿,終將被無情的社會現實所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