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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朱元璋大傳
  • 周龍
  • 25724字
  • 2019-01-04 00:32:10

第十章 通向登極之路

失敗從何處來

朱元璋一貫懂得“養威、俟時”的道理,所以他在滅陳之后,并沒有急于乘著勝利之余威直下平江;而是先鞏固滅陳戰果,安定了后方,又經過一番養精蓄銳,這才集中起全力對付日漸衰微的張士誠。

遙想宋太宗當年,他在消滅北漢之后,就急匆匆地對遼國大規模用兵:當時敵情判斷不明尚且不說,遼內部雖危機四伏,但其畢竟是軍事大國,如果沒有長遠的謀劃與成熟的安排,怎么能輕率與之決戰呢?因此,疲憊、冒進的宋軍初次伐遼失利,數年后再戰仍遭慘敗,以致精銳喪失,險要的幽云地區迄北宋之世也未能奪回,遑論偏安的南宋。

這個教訓是極其慘痛的,“一回惆悵一沾巾”,而朱元璋本人應該也是熟知這段恥辱的歷史的。如今,朱元璋已經瞅準了時機,他要為中國歷史撰寫新的精彩篇章了。一面是越戰越勇、越戰越強、越戰越精,可是那另一面呢?張家兄弟為最后的決戰準備好了嗎?

他們可曾知道,他們在下坡路上反而已越走越遠了……

就在張士誠于至正二十三年九月稱“吳王”之后,他即命老弟張士信遷元江浙丞相達識鐵睦爾于嘉興,最后又將其毒殺。從此張士誠便大權獨攬,高高在上,恢復了自己昔日稱大周王時的威風。而張士信則成為江浙行省丞相,幫著哥哥打理軍政。

蘇杭一帶自來民物繁盛,儲積殷富,所以沒什么思想覺悟的張家兄弟處此煙柳繁華、溫柔富貴之地,想不驕奢淫逸、墮落放縱都很難。他們“自謂化家為國,以底小康,大起第宅,飾園池,蓄聲妓,購畫圖,惟酒色耽樂是從……”《續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八于是,兩位老兄日漸懈怠于政事,又暗于斷制,權柄便逐漸被那些文吏們所竊取。

張士誠為人持重寡言,他自知是個上不了大臺面的泥腿子,所以也就樂得裝出一副好士的模樣以邀取好名譽。但凡有讀書人到他那里,他既不管人家是否賢德,也不問此人是否有真才實學,就一概厚加賞賜,“輿馬、居室,無不充足”。為此,那些嗜利的讀書人,往往爭相到張士誠那里獻媚,結果老張也真的被這些滿肚子風花雪月、歌功頌德之輩,弄得整日家昏昏然,以至于對岌岌可危的政治形勢麻木起來。老張也慢慢地成了一位足不出戶的“宅男”,為此耳目眾多的朱元璋曾非常鄙視地說道:“我諸事經心,言行法隨,尚且有人欺蒙我。張九四終歲不出門,不理政事,豈不著人瞞?”

之前我們已經說過了,在張士誠的兄弟之中,士德是最出色的,他被擒殺以后,張家軍士氣日衰。張士義死得最早,而茍活的張士信最是愚妄之輩,其不識大體,以致人們常常會在背后譏笑他。士信生活腐化荒淫,其后房有姬妾上百,她們還被專門教授跳那讓元順帝老兄著迷的“天魔之舞”,極盡墮落之能事;另外,據說士信園池中的采蓮舟都是用極其貴重的沉檀木做成的。

士信用事,疏間舊將,奪其兵柄,由此上下離心,將士不肯用命。等到派遣將領出征時,他們就裝病不起,然后邀求官爵、田宅之類,直等到被滿足之后,才起程任事。這些將領到達軍中之后,又往往無心作戰,常載妓女歌舞,日會游談之士,酣宴博弈。等到他們喪師失地而歸,張家兄弟又不責問,依舊復用為將,“其威權不立類如此”!連個起碼的賞罰規矩都沒有,焉能不敗?

因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何以在與朱家軍對陣時,張家軍幾乎無勝績。

張家兄弟身邊圍繞的盡是些佞幸之臣,其中有黃敬夫、蔡文彥、葉德新三參軍為士信的三個心腹。

他們皆是迂闊書生,不知大計,卻偏偏可以蠱惑視聽,把持政柄,所以國事日非也就不難想見了。當時,蘇州一帶有民謠云:“丞相做事業,專靠黃、蔡(菜)、葉。一朝西風起,干癟!”后來黃、蔡、葉三人均被朱家軍俘獲,有心又狠辣的朱元璋為應“干癟”之謠,便專門將他們臘成了肉干,懸于蘇州城頭。

張氏政權毫無章法及約束可言,即使張士誠本人有心愛民,那些貪婪、殘暴的官吏也是不可能體會上意的,因為他們根本無從忌憚。在明末著名文士錢謙益的《國初群雄事略》中就記載了這樣一件事:

張士誠的“國戚元勛”、女婿潘元紹,其位重于宰相,但生平卻酗酒好殺。他家有美女數十,其中一蘇姓女子最是才色絕美,老潘頭晚還與她尋歡作樂,次日他偶一突發奇想,不僅將此女子灌醉殺死,更割下其頭顱以金盤盛之薦于賓客,結果賓客們都被嚇了一跳。后來,張氏將滅時,病態審美的老潘又逼迫眾妻妾自殺,而他自己卻妄圖茍活,結果在投降后被朱家軍斬首,其頭則被人專門丟進了糞坑里這一記載與《明實錄》有些出入。

顯然,上層統治集團為了維持自己的奢侈生活,也是不可能減輕對老百姓的剝削和壓迫的。比如有個叫周鐵星的,是張士信麾下的一名官吏,此人因聚斂有功,竟官至上卿。為了驅迫百姓繳納錢糧,他就曾發明過一種頭上布滿鐵釘的刑杖,以致百姓對其恨之入骨。

盤剝之外,再加之一些沉重的工役,比如修筑工事、疏浚河港等,也都是非常耗費民力的。“動民力以搖根本,用吏術以括田租”,這都是亡國喪邦的重大弊政。無知無識、寬厚馭下、不講規矩的張士誠,就算他真有意關心民瘼,可他最終也只能給人們留下一個麻木不仁、為政形同兒戲的惡名。

“士誠之心,知施恩而不施威,知取之易而不知守之難!”即使張氏兄弟可以問鼎天下,那不過也將曇花一現,因為“山大王”式的治國方式是最不靠譜兒的。

其實,對于張士誠用人行政的這些缺陷、弊端,也曾有不少人向他提出過勸諫和批評。比如作為東南大名士的山陰楊維楨,張士誠為顯出自己禮賢下士、求賢若渴的心意,便屢屢招納楊維楨;楊氏有感于張士誠的誠意,便對于張士誠的為政提出了尖銳的批評,其中道:“況為閣下之將帥者,有生之心,無死之志矣;為閣下之守令者,有奉上之道,無恤下之政矣;為閣下之親族姻黨省,無祿養之法,有行位之權矣……”《國初群雄事略》卷七

楊維楨批評張氏不辨是非、不辨忠奸、任人唯親,專用勢利小人。他更清醒地看到,若長此以往,張吳政權必然不久于世,“不有內變,必有外禍,不待智者而后知也。閣下狃于小安而無長慮,東南豪杰又何望乎!”

對于楊維楨的這番直言,目光短淺、喜好媚語的張士誠等人自然會棄而不用,還一致指責楊氏為“狂生”。張家兄弟本就是這個做人的境界,所以絕不能對他們要求、期待過高。從這里我們也可以看出,朱、張二人本質上的差別,其實并不在誰的拳頭硬、誰的時機佳,而更在于他們器局、智量的大小以及戰略戰術的高下。

還是那句老話:“堡壘往往是從內部被攻破的。”就像一截未經任何處理的木頭一樣,放的時間越長,它自身就會越腐敗不堪。這也就是張吳政權,其以腐爛之質,更當是難以抵抗外部所加之鋒刃的。

不過,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恃強”的陳友諒正因為強,所以他才敢于一而再、再而三地發起主動進攻,也因此彪悍輕死的他才在野戰中被迅速地消滅;但是“恃富”的張士誠卻不同,后來他只一味憑堅據守,所以非常耐打,也因此朱元璋必得下大功夫、費大氣力來好好收拾他。

而一俟消滅了張士誠,朱氏政權通往全國的進軍道路也就徹底打開了,他們改朝換代的理想眼看就要實現了。

吹響勝利的號角

之前我們就已經奇怪地發現:張士誠兄弟反復地去撓朱元璋的癢癢,而自己每每找抽,這多少有些讓我們不能理解他們的這種愚蠢、偏執的行為,難道說他們在危機面前就真的不能做到全力以赴嗎?

不能!因為他們還沒有真正看到滅亡之日,盡管他們已經充分地呼吸到了那緊張的空氣!青蛙就是這樣被溫水慢慢煮死的,而人都是有僥幸心理和惰性的,這從本質上反映了人“不見棺材不落淚”的典型特點。

至正二十五年十月,朱元璋終于決定要向張士誠開刀了。當時張士誠的地盤“南至紹興,與方國珍接境,北有通、泰、高郵、淮安、徐、宿、濠、泗,又北至于濟寧,與山東相距”,雖然東西相對狹小,但南北卻腹地開闊,且人口密集(今天的江蘇也許是中國人口最密集的省份)。有鑒于此,朱元璋決定“先取通、泰諸郡縣,剪士誠肘翼,然后專取浙西”,即先去羽翼、再搗腹心,也同時便割斷了張部與元朝的聯系(同時防止其北逃),這算是相當穩妥的戰略。

之前在葉兌的上書中,也曾提到關于滅張的方略問題—“莫若聲言掩取杭、紹、湖、秀,而大兵直搗平江”,這是上計;或者先拔紹興,“紹興既拔,杭城勢孤,湖、秀風靡,然后進攻平江,犁其腹心,江北余孽隨而瓦解”,這是次計。

不過,葉兌畢竟是一介書生,朱元璋對于他的建議也只是做一下參考,而且葉兌上書時江北的形勢還沒那么復雜。

于是,朱元璋便命中書左相國徐達、平章常遇春、胡廷瑞、同知樞密院馮國勝、左丞華高等,率馬、步、舟師水陸并進,規取淮東、泰州等處。等到大軍剛出長江時,朱元璋又命使者傳諭主將徐達,告訴他王保保的近況,讓徐達留意一下;另外還告知徐達,凡俘獲的張士誠將校,都要發到應天由自己親自處理。

十月二十一日,朱家軍直趨張士誠的老家與發跡之地泰州,在疏浚運河時與張家軍一部遭遇,結果大敗敵人。幾天后,朱家軍又圍攻泰州新城,在援軍被擊潰的情況下,徐達遣人諭降城中,但張部守將仍拒守不下。

閏十月,江陰水寨守將康茂才上報應天:“張士誠以舟師四百艘出大江,次范蔡港,別以小舟于江中、孤山往來,出沒無常。疑有他謀,請為之備!”

對此,朱元璋即日便遣使傳諭徐達道:“張士誠這一招不過是疑兵之法,想分散我軍的兵力,他好來個聲東擊西;另外常遇春出海安七十余里追擊敵寇,這也極可能是敵人所設下的引誘圈套,他們還是想分散我軍的兵力。”所以朱元璋即令常遇春駐師海安,慎守新城,坐以待寇。

過了幾天,朱元璋又親至江陰康茂才水寨,判明敵情后,他又遣使傳諭徐達,并向其斷言泰州當月可下。果然,閏十月二十六日,泰州被攻克;朱元璋隨即又指示徐達,要他趕緊乘勝進取,徐達于是派兵攻興化。

十一月,徐達親率朱家軍進攻高郵。朱元璋聽聞這一消息后,擔心徐達深入敵境,不能策應諸將,于是命馮國勝接替徐達繼續圍攻高郵,而命徐達坐鎮泰州,圍取淮安、濠泗。不久,張士誠部圍攻江南的宜興,敵情嚴重,于是朱元璋又命“馮國勝圍高郵,常遇春守海安,遣別將守泰州”,特命徐達率精兵援宜興。結果,徐達敗敵兵于宜興城下,俘虜三千余人。

十二月,徐達自宜興還兵攻高郵,張士誠又遣其左丞徐義由海道入淮援高郵。徐義認為此行必兇多吉少,所以大軍屯于昆山之太倉,一連三個月徘徊不進。

至正二十六年春,張士誠部以舟師駐君山,又出兵自馬馱沙溯流窺江陰。朱元璋親督水軍及馬、步兵往救之,等到他們到達鎮江一帶時,敵人在焚掠瓜洲、西津后已逃遁。朱元璋隨后駕臨江陰,他見江陰守將吳良等防御有方,竟不禁夸贊吳氏道:“閣下難道是吳起在世嗎?”且“稱嘆久之”。

之前我們就說過,同耿炳文所堅守的長興一樣,位于長江之畔的江陰也是應天政權的一道重要門戶,而吳良、吳禎兄弟也是守御有方,乃至于十年間從未出現差池。

話說吳良在江陰十年,其“終始戒嚴,夜嘗宿城樓,枕戈待旦”;凡有空閑,他就延請飽學之士,為將士們講明經史與兵法。他訓敕將校,管理胥吏,從不徇私;其“敦教化,興學校,修屯田,足軍餉,境內帖然”,保障了一方的穩定。

因此,當朱元璋揮兵西向時,他可以無后顧之憂,“皆(吳)良等為之捍蔽也”。

朱元璋又命康茂才等出大江追擊敵人,又別命一軍伏于江陰山麓。康茂才在浮子門一帶與敵人遭遇,結果大敗敵軍;部分敵軍棄舟登岸后又遭到伏兵的掩殺,最后敵軍死傷過半,被俘達五千余人。

二月,朱元璋同意徐達所請,令孫興祖守海安,常遇春則督水軍以為高郵聲援。接著他又指示徐達說:張士誠非常看重泰州、高郵兩地的得失(不情愿自己的老窩被端),已經先后六次派援軍渡江北上,所以徐達應該收縮部分兵力于泰州,隨時準備給予敵援軍以迎頭痛擊。

就在這時,有消息傳來說:在張士誠的督促下,徐義部已自海道入淮援高郵;另外,王保保也正準備進攻兩淮,想要借著錯亂的形勢分取一杯羹喝。朱元璋于是再次吩咐徐達要嚴加戒備,結果王保保見無機可乘就放棄了入侵兩淮的打算。

三月,朱家軍拿下了高郵。不過值得一說的是,先前徐達援宜興,馮國勝則受命統兵圍高郵,高郵守將竟向馮國勝詐降,結果馮老二上當,以至于有千余人在入城后被殺。朱元璋在得知這一不幸的消息后,于是招來馮老二,不僅狠狠地打了他一頓,還罰他步行回高郵。馮老二羞憤之余,乃督率將士四門齊上、發動猛攻,終于一鼓作氣拿下了高郵。馮老二為了泄憤,就準備血洗高郵,結果被及時制止。

不久,朱元璋又進一步指示徐達道:最近大軍拿下了高郵,江北張氏勢力陣腳已亂,可乘勝取淮安,兵不在眾,當擇其精者而用之;宜以步、騎一萬五千,舟師一萬,水陸并進,勿失機也!其余軍、馬,悉令常遇春統領守備泰州、海安,隨時準備增援沿江各要地。

當徐達率軍至淮安時,他見于徐義在馬騾港一帶做消極駐防,于是乘夜率兵偷襲徐義部,結果打得徐義泛海逃去。援軍既去,淮安不戰而降。隨后朱元璋又命江淮行省平章韓政率指揮顧時、葉珍等伺機攻取濠州,在趙君用等人放棄濠州后,這里已被張士誠的部將李濟所占據。

就在去年(1364)的十一月,有鑒于李濟“名為張氏守,而觀望未決”的曖昧態度,朱元璋特命李善長以書信招降李濟,因為老李和李濟既是同鄉,也是同宗。雖然老李在信中同李濟講清了利害,但是人家偏不給面子,以至連封回信都沒有。

韓政等人率軍四面強攻濠州,李濟見勢不妙,終于開城迎降。之前,朱元璋一直調侃自己“雖有國而無家”,深以家鄉濠州不在自己掌握之中為憾事;至此,他才欣慰地說道:“今日有國有家,遂我志也。”朱元璋稱帝以后,在書信甚至詔書中也每每自稱“我”。

不久,朱元璋又命文忠往徐達軍中會商淮安城守等事宜,他進而又指示徐達說:“大軍既克淮安,足以保障江淮,控制齊魯;但是不穩定的因素仍然很多,所以你們要謹慎處理各種問題。”

接著,元徐州守將樞密院同知陸聚,有鑒于徐達已克淮安,他看清了形勢,于是以徐、宿二州到徐達軍中請降。朱元璋為此非常高興,特任命陸聚為江淮行省參政,仍守徐州。陸聚為了有所表示,就遣將攻取了沛縣、邳州一帶,于是邳、蕭、宿遷、睢寧諸縣皆降。

與此同時,朱元璋又指示徐達攻取安豐。當時元將竹貞率領馬、步兵萬余意圖增援安豐,并四處騷擾。朱元璋便指示徐達先斷敵糧道,然后再把握好時機與敵人速戰速決,并爭取全殲這股敵人,不然就容易留下后患。之后,徐達受命統軍馬、步、舟師三萬余取安豐。元將竹貞來援,結果被大敗而去。朱家軍強攻安豐不下,于是將城墻挖穿了二十余丈,這才沖殺進城,安豐城中的左君弼等人不得不逃往汴梁。

接著,朱元璋又進一步指示徐達道:“近來聽聞王保保欲侵徐州,如今你率精銳攻下了安豐,必定還有余力增援徐州,你可立遣一軍至徐州;王保保不明我軍虛實,如果他膽敢輕易進犯徐州,正好落入我軍埋伏。”結果王保保部真的殺到了徐州城下,也果然遭遇伏兵,被大敗而去。

到至正二十六年四月底,興化、濠州、宿州、邳州、安豐等地已相繼被朱家軍攻占,于是淮東之地悉平(除了江北的南通一帶)。就這樣,經過半年多的經略,朱家軍進攻東吳的第一階段的作戰目標得以順利實現。

接下來,朱家軍的兵鋒就要直指江南,而張士誠做最后掙扎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富貴歸故鄉

有鑒于當時的天下大勢,朱元璋對于決勝中原、統一天下似乎已經成竹在胸了。

有一次,他就對孔克仁等人歷數了一下天下豪杰。如“擁重兵犯城闕,亂倫干紀,行已夷滅”的孛羅帖木兒,“挾太子以動兵,是以子抗父,且急于私仇,無敵愾之志,糜爛其民,終無成就”的王保保,“碌碌不足數,然竊據一方,民受其蔽”的李思齊、張思道等人,“外假元名,內實寇心,反覆兩端”的張士誠,及“喜于自用,而無遠謀”的明玉珍父子。然后,朱元璋便得出結論說:上察天時,下究人事,定鼎中原、安定天下的時機已經成熟了。

但是,一向志慮深遠的朱元璋也更加明白:改朝換代雖已不是什么難事,“中原固不難定”,可難的是如何迅速醫治戰爭創傷、恢復民生,因為當時“民物凋喪,千里丘墟,既定之后,生息猶難”。

打天下需要人才,治天下同樣也需要人才,人才是一個國家興旺發達的關鍵保證,尤其是對于一貫倡導“精英治國”的中國傳統社會。

為此,至正二十六年三月,朱元璋與國子博士許存仁等便談論起了人才的問題。朱元璋首先說道:“一代之興,必有一代之臣。孤過去曾經考察漢高祖的興起,其使用人才首推以張良、蕭何、韓信為代表的‘三杰’;漢光武之興,鄧禹、寇恂、耿弇、賈復、馮異等為之佐助。歷代以來,莫不如此……老天之造育人才以為世用,這絕不是偶然的事情。孟子也說‘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古之帝王,君圣、臣賢,可以當得起孟子這句話;但不知道漢、唐以下可否也當得起?”

起居注詹同于是回答說:“三代以下,以唐、宋為冠,其間不乏名世之臣,也可謂當得起。”

朱元璋又道:“三代以上,純乎道德;三代以下,雜乎霸術。其間雖有名世之臣,比如皋、夔、稷、契、伊尹、姜太公等人,但總覺得還是稀少。如今孤方有事海內,憑賴英賢輔翼成功,天下紛紛未定于一者,何也?”我朱元璋一時半會兒統一不了天下,這是不是缺少人才的緣故呢?

許存仁知道這并不表示朱元璋有急躁情緒,而是他想確證一下自己是否“王者”,是否能夠得到士人們的認同。于是許博士道:“主上您圣智神武,天生不世之資以平禍亂,今群賢畢出,佐隆大業,稽之于歷,自宋太祖至今當五百年之數,定天下于一,斯其時也!”

不過,人才固然重要,但是治國安邦的根本還在于完善制度建設。

為此,朱元璋有一天就對太史令劉基、起居注王祎二人說道:“天下兵爭,民物創殘,今土地漸廣,戰守有備,治道未究,甚切于心!”這里的所謂“治道”,就有制度的意思。

劉基于是回答說:“戰時與和平時期是不同的,治道自然也是要根據不同的需要而有所變革!”他勸朱元璋不要如此急迫,慢慢來嘛。

朱老大對此表示同意,他強調:“喪亂之后,法度縱弛,當在更張,使紀綱正而條目舉,其要在明禮義、正人心、厚風俗,以為本也。”

王祎這時在旁恭維道:“昔湯正桀之亂而修人紀,武王正紂之亂而敘彝(法度)倫。主上之言,誠吻合于前古也!”

有了制度的保證,治理天下就容易得多了,因此有一天朱元璋便對群臣們說道:“孤過去常常聽說圣人不出戶庭而天下治,這是由于制度完善(‘政化’)而又與風教契合的緣故。治理天下,如果可以做到制度完善而又與風教契合,那么即使不去命令百姓也可以讓他們樂意遵從,不施加其他的恩惠也可以讓百姓為之欣悅,這是孤非常仰慕的治國境界呀!如今軍隊還在前線忙碌,民生還沒有得到恢復,制度如何才能得到完善呢?”

起居注王祎又站了出來道:“制度能否完善,全在于領導者。主上您拳拳為國為民之心,何必還要擔心制度得不到完善呢?”制度的設計全在于人的精心謀慮,只要主公重視這一問題,那么新王朝的制度一定會得到很好的完善的。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朱元璋如此著眼于長遠,歷史證明,大明王朝的制度設計確實打上了這位開國雄主的深刻印記。

朱家軍于四月初九日入據濠州,這一天正好是朱元璋的大哥、朱文正的老爹的忌日。他父親的忌日已過去了三天,但距離他母親的忌日卻還有十三天。

此時,攻滅張士誠的第一個作戰計劃即將完成,第二個作戰計劃尚在準備和部署之中,趁著這個短暫的間隙時間,朱元璋決定回濠州省墓,順便看望一下那已經闊別了十二年的家鄉。

四月十三日,在博士許存仁、起居注王袆等人的陪同下,朱元璋從應天出發前往濠州省墓,三天后一行人便到達了濠州。

有鑒于自己父母下葬時的凄慘狀及眼下墓地的雜草叢生、衰敗不堪(朱元璋父母不是合葬在一處的,而是被分葬的,而且朱母的墓還曾遭到過朱元璋敵對勢力的破壞),朱元璋就想到要改葬父母。但是,有人說改葬恐怕會“泄山川靈氣”,這樣興許就不能讓朱家的祖墳繼續冒煙了。朱元璋也不能不買這種迷信的賬,結果就沒有改葬,而是在陵墓上增加了些封土,使之看上去較壯觀一些。

當時劉繼祖、朱家的老鄰居汪大娘都已經死了,但劉的兒子劉英及汪文則都受到了吳王殿下的親切接見,除了一番物質與精神上的慰撫之外,朱元璋最后便令他們與另外二十戶人家專門為自己的父母守墓。其實,這是抬舉了兩位恩人家,是一種特別的信任,也算是自己的報恩之舉。

之后,濠州一幫父老又趕來相見,就像劉邦當年還鄉時候的情景一樣,朱元璋自然也沒少安排酒宴款待鄉親們。就在酒席之間,朱元璋對鄉親們說道:“咱與鄉親們不得相見已經很久了,這次回鄉,又念及鄉親們自遭受長年的兵禍以來還沒得安生,內心實在很不是滋味啊!”有一位老人于是答道:“讓您多操心了啊!”

朱元璋又道:“濠州是咱的家鄉,家鄉人的事情咱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呢?”一幫人吃喝得正暢快的時候,朱元璋又拿出了他作為領導的嚴肅的范兒,他繼續道:“諸位父老鄉親都是咱的故人,難道咱不愿意和你們朝夕相處嗎?實在是身不由己啊……諸位父老鄉親回家之后,一定要記得多加教導子弟為善,立身孝悌,勤儉養生。鄉里有良善的人,這全都是因為其家中有賢父賢兄啊!”他這是在強調要加強社會教化。

想當年劉邦回鄉時,席間他曾高唱道:“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有一種樂極生悲的感覺,也表露出其統馭家邦的憂患意識;而以朱元璋的覺悟及境界,自然更不在不學無術的劉老三之下。

顯然,朱元璋考慮得不失長遠,他擔心鄉親們會因自己的得勢而得意忘形。也就是說:你們別以為我這個同鄉坐了江山,你們就可以跟著沾光、可以為所欲為,正相反,你們更應該在道德方面做出表率來。

最后,朱元璋又叮囑鄉親們道:“鄉人耕作交易,千萬不要讓他們出遠門:如今兩淮地區還有些敵兵沒有清剿干凈,咱擔心鄉親們會被他們洗劫。父老鄉親們也應該樂天安命,這樣就不難得長壽了啊……”于是,一陣觥籌交錯之后,父老鄉親們皆歡醉而去。

在濠州待了十多天后,四月二十七日,朱元璋一行要準備回應天了。

動身之前,朱元璋特向鄉親們一一話別,他還專門囑咐汪文、劉英等人,要好好地幫自己守墓。除了分贈財物外,他還當眾宣布:“如今兵禍已息,鄉里安靜,父老當得優游無事,撫育妻、子,各保生業。咱縣的租賦,咱已經令縣里免掉了,過上兩三年,咱一定會再回來看鄉親們的。”不過一直到洪武初年時,他因為日理萬機,就暫時沒有親自再來,而是讓太子朱標等走了一趟。

待回到應天后,朱元璋又對許存仁等感慨道:“想孤年輕時,認為自己這輩子也就不過一農夫而已!及遭兵亂,又身不由己地加入了義軍,本來不過圖個保身,可是不想今日竟成此大業!自從孤離開鄉里已過去了十多年,如今得以回鄉省陵,又與諸父老子弟相見,撫今追昔,有多少感慨在心中啊……想孤當初在軍中時,見當時群雄皆縱令其下奪人妻女,掠人財物,咱心里常常覺得他們做得太過分。等到咱率軍渡江之后,凡攻取城池,都要嚴禁兵士們剽掠,務必要保證地方人心安定。上天明鑒,才有了孤的今天!”

許博士先前因為犯了點錯誤,結果被罰充書吏,此時他便與眾人應和道:“主上您一念之仁,故令天下屬心。今歸故鄉,顧念桑梓,撫喻親故,眷眷不忘,雖漢高祖之待沛中父老,恩意不是過也。”

在回濠州的路上,朱元璋還發現“所經州縣,百姓稀少,田野荒蕪”,流民現象非常嚴重。于是他特意叮囑有關官員要遍加體訪,督促、引導、幫助流民們歸還鄉里,以實現安居樂業。

待到滅亡張士誠以后,他還特意把蘇州等地的富民都遷徙到了濠州一帶,既充實了當地,也削弱了這些富民的經濟、社會基礎,造成了社會的扁平化,保障了一方的暫時的社會安定。

就像宋太祖趙匡胤經常到藏書閣借書一樣,愛學習的朱元璋除了博覽群書之外,他還對于現有的藏書很不滿足,此時特“命有司訪求古今書籍,藏之秘府以資覽閱”《明太祖實錄》卷二十

漢武帝等時代也都號召過民間獻書,這是一項很重要的文化舉措。為此,朱元璋又對侍臣詹同等強調說:“三皇五帝之書不盡傳于世,故后世鮮知其行事。漢武帝購求遺書,而六經始出,唐虞三代之治始可得而見。武帝雄才大略,后世罕及,至表章六經,開闡圣賢之學,又有功于后世。”

朱元璋就常常翻閱有關孔子的言論,孔子提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此言正合朱元璋心意,他覺得這正是“治國之良規”,由此感慨“孔子之言誠萬世之師也!”

到了這年的七月,正當第二階段的討張戰爭激烈進行的時候,朱元璋又給王保保寫了一封長長的書信。其中他指出王保保所占有的區域是天下的險要之地,可是王保保卻不能充分利用自己的地理優勢,只是盲目自大;當時孛羅帖木爾正“挾天子以令諸侯”,朱元璋希望王保保能夠歸還自己的使者,與自己修好。

在信的末尾,身子骨已經硬起來的朱元璋還威脅說:如果王保保再一味招惹自己,他就“整舟楫,乘春水之便,命襄陽之師經唐、鄧之郊,北趨嵩、汝,以安陸、沔陽之兵掠德安,向信、息,使安豐、濠泗之將自陳汝搗汴梁,徐、邳之師取濟寧,淮安之軍約王信海道舟師,會俞寶同入山東”,向王保保多路出擊。王保保當時已是四面楚歌,如果朱元璋再加一杠子,那么必然會土崩瓦解。

但是,人家王保保不是被嚇大的。王保保知道朱元璋此時正集中主力對付南方的對手,根本無力北進。相反,他還要見縫插針,伺機強占一些朱元璋的地盤。

朱元璋的威脅信終究沒有收到應有的效果,他反而已開始對王保保這個頑固的對手有些心生敬意了,因為兩大政權、種族(農業與游牧)之間的矛盾注定不是那么容易調和的,而王保保則又是誓死保元的。

大難臨頭各自飛

回家鄉祭過了祖墳,探過了親人,回來還得接著辦自己的正事。

五月,徐達自安豐回到了應天,朱元璋也開始思考起下一步進攻張士誠的具體作戰計劃。當月,應天方面發布了討張檄文《平周榜》—顯然,朱元璋是不承認張士誠的“吳”政權的,而仍以叛逆(大元)的“周”稱呼之。

有人可能要疑問了:為什么朱元璋在去年剛開始討張的時候不發布檄文,卻等到現在才發呢?據筆者估計,這一次他大概要鄭重其事起來,要顯得一切都名正言順;而且,這次討伐的是張士誠的江南地盤,要直指張氏腹心,顯然其難度要比上一階段大得多,發布正式文告也是為了加大宣傳力度。

歷數古來的檄文中,最有名的無過于駱賓王所作的《討武曌檄》,除了其文氣之充沛外,最關鍵的就是此檄文點中了武則天政權的篡逆本質:“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而就在應天方面所炮制的這份討張檄文中,朱元璋在詳細地說明了當時全國斗爭的形勢及自己起兵的經過后,便又一一列舉了張士誠的八大罪狀:除了第四款和第八款與西吳朱氏政權有關外,其余條款竟全都是指責張士誠背叛元朝,如指責老張兩度詐降于元,又殺害元朝使者等。

前面我們就已經提到過,如果不看這份檄文的首尾部分,就很容易使人誤以為此乃元朝的討伐詔令。再至于后來,朱元璋也并沒有對元宗室趕盡殺絕。這究竟又說明了什么呢?這無非說明了朱元璋在承認元朝之天命時,也已經開始以順承天命的正統自居。

最后,檄文中又宣布了自己對東吳軍民的兩手政策:不抵抗的良民都可以保全,但“敢有千百相聚、抗拒王師者”,不僅要剿滅,而且家族還要被遷徙到邊遠地區。

在休整了兩個月后,這年(1366)七月底,朱元璋便召集起中書省和大都督府的文臣武將們開會,共同商討進兵大計。

作為右相國的李善長居然還有些疑慮,他建議說:“張氏宜討久矣,但以愚臣看來,其勢雖屢出而兵力未衰,土沃民富,又多儲積,恐怕難以輕易消滅他,不如視隙而動。”

對于老李的擔心,朱元璋不以為然道:“他姓張的昏淫日甚,還屢屢生事,如果不趕緊除掉他,必成后患!況且其疆域日蹙,長淮東北之地皆為咱有,咱們以勝利之師去消滅他,還擔心會勝不了嗎?再說他姓張的敗形已露,還用得著等待可乘之機嗎?”

徐達作為左相國及未來的前線總指揮,他在深刻地領會了領導的意圖后,乃慷慨言曰:“張氏驕橫,暴殄奢侈,此天亡之時也。其所任驕將如李伯升、呂珍之徒,皆齪齪不足數,徒擁兵眾為富貴之娛耳!其居中用事者黃、蔡、葉三參軍輩,迂闊書生,不知大計。臣奉主上威德,率精銳之師,聲罪致討,三吳可計日而定!”

朱元璋聞聽此言,即欣喜地對徐達道:“諸人都局促于自己的淺薄見識,只有你徐天德是咱的知音,看來大事必成啊!”

于是此事就這樣定了下來,朱元璋本人反正是決心已定且信心滿滿。接著,他一面命諸將檢閱士卒,一面則命大軍擇日啟行。

有人可能有些思念劉基了,覺得如此重要的場合應該有他出場,或者說如此重要的會議老劉總應該發表些意見才對。可是史書上并沒有相關記載,大約此時他的意見已經不那么重要了,尤其在軍事方面,朱元璋也已不再像先前那樣重視劉老先生的意見了—一方面,他是非常自信的,可能會覺得殺雞根本用不著老劉這把牛刀;另一方面,老劉畢竟是有些“先天不足”,那就是缺少實際戰場指揮作戰的經驗,以至于與朱元璋越來越顯得話不投機。

這年八月的時候,應天城池開始了大規模的擴建,而且這一擴建就整整持續了二十多年,其不凡的效果,用“固若金湯”來形容似乎也不為過分。此時的劉基就正在忙著看風水、搞測量,以務必使得新城“規制雄壯,盡據山川之勝”,誰讓他是這方面的行家呢。

戰斗的任務及動員令都已經下達了,不過戰爭的實施方略還沒有具體制訂出來,于是朱元璋在西苑專門將徐達、常遇春等人召集了來,以商討進攻方略。

血氣方剛的常遇春首先發言,他建議直搗張士誠的腹心:“逐梟者必覆其巢,去鼠者必熏其穴,此行當直搗姑蘇!姑蘇既破,其余諸郡可不勞而下矣。”

如果能夠這樣干的話,那么他朱元璋之前也不必先去攻打什么兩淮了,所以朱元璋強調困難道:“不然。士誠起鹽販,與張天騏、潘原明等皆強梗之徒,相為手足。士誠茍至窮蹙,天騏輩懼俱斃,必并力救之。今不先分其勢,而遽攻姑蘇,若天騏出湖州、原明出杭州,援兵四合,難以取勝!莫若出兵先攻湖州,使其疲于奔命,羽翼既破,然后移兵姑蘇,取之必矣!”

蘇州城是一時破不了的,一旦敵人的援兵四面殺到,孤軍深入的朱家軍就會四面受敵;而且蘇州的位置偏中,朱家軍到時候的后勤補給也容易被騷擾,甚至被切斷;困獸猶斗,到時雙方魚死網破也未可知,不如行穩妥之計。關鍵的是,借著城池的優勢,雙方在蘇州城下必然是勢均力敵,即使贏了也是慘勝,反不如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擊破為好。

但是常遇春這頭犟驢仍然堅持己見,于是朱元璋上火道:“如果先攻湖州失利,那么責任由咱承擔;如果先攻蘇州失利,責任就由你承擔,如何?”這一回老常不說話了,他十分曉得朱元璋的脾氣,而且他一向也是敬畏領導的。

于是朱元璋屏退了左右諸人,單獨跟徐、常二人道:“咱這一次準備讓熊天瑞跟你們一塊出征,咱準備利用他來行一回反間計。說來熊天瑞之降,本不是他的本意,他常常心懷不平。這一次咱們不要把真實的作戰計劃告知他,只說要‘直搗姑蘇’,想來那熊天瑞一定會把此事透露給姓張的。如此一來,他姓張的就中了咱們的計了!”

很顯然,朱元璋的特務工作做得不錯,熊天瑞的不滿情緒和秘密活動都被他調查得一清二楚。如此反間計一行,自然也就增加了此戰的勝算,也就讓常遇春更沒話了。

幾天后,詔書下達:“命中書左相國徐達為大將軍、平章常遇春為副將軍,帥師二十萬伐張士誠。”臨行前,朱元璋一面“以伐張士誠告祭大江之神”,一面又召集眾將再次嚴明軍紀,并且還人手一冊發放了《戒約軍中事》。

顯然,這些赳赳武夫不隨時敲打敲打是不行的,而且將領們大多都偷雞摸狗的,何況是那些普通兵士。

八月初四這天,大軍自龍江出發,次日到達太湖地區,湖州就在太湖的南端。

幾天后,常遇春擊敗張士誠兵于湖州港口,擒其將尹義、陳旺,鋒芒直指洞庭山。捷報傳來,朱元璋欣慰地說道:“看來咱們是必勝了!”幾天后,朱家軍又進至湖州之毗山,在連敗敵人后,駐軍湖上的張家軍竟然不戰而退。也就在這時,正像朱元璋事先估計的那樣,熊天瑞叛降于張士誠。

當朱家軍進至湖州三里橋時,張士誠麾下的右丞張天騏分兵三路前來抵御。徐達剛要準備迎戰,但這時卻有一位術士突然蹦了出來,上前跟徐達說什么“今日不宜戰”,結果徐總指揮竟有點犯猶豫了。

“娘的,”常副總指揮急眼了,“兩軍相當,不戰何時?”于是徐總指揮便決心和敵人一戰,結果由于老常的奮勇拼殺,敵人最后斂兵而退。

張士誠又派司徒李伯升來援,結果張天騏、李伯升兩部人馬都一齊涌入湖州城里閉門拒守,朱家軍四面攻城不利。這時,張士誠又派其麾下平章朱暹、王晟、同僉戴茂、呂珍、院判李茂等將領,連同他的五兒子(號“五太子”),率兵六萬來援。他們駐扎在城東,并筑五寨自固,準備與城中守軍互為掎角之勢。

朱家軍也只好分兵在湖州城東連筑十壘,以斷絕敵人的援軍。當時張士誠的女婿潘元紹(病態審美的那位)駐兵于烏鎮之東,為呂珍、五太子等聲援,結果朱家軍乘夜進襲烏鎮,潘元紹遁逃而去。之后,朱家軍又填塞溝港,以試圖斷絕湖州地區敵軍的糧道。

張士誠知道事情緊急,于是親自率軍來援,雙方在皂林之野展開激戰,結果百戰之師的朱家軍再次大敗敵軍,并生擒三千余眾。九月,敵人又以水師來援,常遇春出戰。當時一陣暴風驟雨,大晌午的整個天竟都黑下來了,朱家軍乘機突擊敵人,不僅生擒敵主將,還生擒了兩千多人。

湖州戰場上雖然打得還算順利,但是壓力也不小,所以朱元璋決定要在東線戰場上加注了。于是他一面命文忠率師攻杭州,一面指示外甥說:“徐達等取姑蘇,張士誠必然要集合力量拼死反擊,如今令你去攻杭州,不過是為了策應徐達他們。你部可以采取靈活戰術,或沖其東,或擊其西,務必要使得敵人疲于應付。即使在這個過程中,也必然會有敵人不戰而潰的……所以你此次出征,一定要注意戰術靈活,注意領會自己(從戰略上而不是從戰術上)牽制敵人的角色!”

不久,朱元璋又派出朱亮祖、耿天壁攻桐廬,袁洪、孫虎略富陽;兩路人馬得手后,又合兵圍余杭。張士誠有鑒于各路援軍的失敗,仍不甘心,又派其部將徐義到湖州一帶查看形勢,結果卻被常遇春堵住歸路。徐義派人向張士信求援,但張士信卻沒有采取行動,張士誠只得派親兵來援;在徐義被搭救出來之后,他又與潘元紹等試圖與呂珍等合兵一處,結果又被常遇春擊潰。

自此,呂珍部增援亦斷絕,饋餉不繼,以至開始多有出降者。

湖州城里的張家軍的日子自然更不好過,十月,徐達將所擒獲及投降的張家軍將領一齊集中到湖州城下展示,結果“城中大震”,以致人心出現動搖。

朱家軍攻打敵軍水寨,猛將薛顯一馬當先,他們在大敗敵軍及其“五太子”援軍后,終于使得勢窮援絕的五太子及朱暹、呂珍等向朱家軍投降—這場勝利不僅收獲巨大,而且其意義也十分重大,因為連老張的一干親信都被迫投降了,人心勢必更加動搖!

為此,常遇春特意對薛顯嘉勉道:“今日之戰,將軍之力居多,吾固不如也!”

其實這個“五太子”只是張士誠的養子而已,他本姓梁,其人長得短小精悍,卻身手矯健,能平地躍起丈余,又善于潛水;朱暹、呂珍等也皆是勇猛善戰之輩,所以張士誠一向特別倚重他們;及至這幫人投降了,張老大的氣量也就更加矮小了。

當馮國勝把呂珍等人帶到湖州城下勸李伯升等出降時,絕望之際的李伯升于是回答說:“張太尉養我厚,我不忍背之。”《明太祖實錄》卷二十一老李還算有血性、講義氣,說完就要抽刀自殺,但被左右的人拼命攔下了。最后,李伯升等人只得出城投降。

至此,經過兩個多月的浴血奮戰,朱家軍終于成功地結束了湖州之戰,這也充分地體現出了朱元璋決策的英明,及朱家軍將士的英勇善戰。此戰不僅殲滅了呂珍、李伯升等所率領的張家軍精銳,而且還對蘇州、杭州兩座堅城形成了分割之勢,像一根楔子般狠狠地切入了敵人的腹心,使其首尾難顧。

“黑云壓城城欲摧”,張氏兄弟的末日已經越來越近了!

十月圍城的開始

攻下湖州的戰果既然是巨大的,那么就更使得東吳上下一片人心動搖,何去何從,大伙不得不認真權衡了。

不久,徐達引兵向姑蘇,至南潯,張士誠元帥王勝降;幾天后又至吳江州,圍其城,守將參政李福、知州楊彜降。王勝、李福、楊彜等人的舉動顯然不可能是孤立的,很快余杭守將也向文忠投降。杭州已近在咫尺,可是當文忠所率的隊伍還在途中時,守衛杭州的東吳平章潘原明就已派人來向文忠表達了投降的意思。

文忠還有些疑惑,但那使者解釋道:“杭州城中有百萬生靈,今天兵有如雷霆般降臨,當者無不摧破!若大軍來至城下時,我們再想投降,恐怕就來不及了……”事關重大,于是文忠趕緊向老舅請示,老舅同意受降。就這樣,一座戰略地位僅次于蘇州的重要城池輕而易舉地就背棄了張士誠,由此可見老張這家當得有多失敗。

杭州投降后,接著又是紹興路、嘉興、海寧州等地相繼投降。

徐達此時已率軍打到了蘇州城(即平江)周遭地區,當他引兵至姑蘇城南的鲇魚口時,與一路張家軍遭遇,結果再次擊破敵人。康茂才率部至尹山橋,遇張士誠兵,又擊敗之。朱家軍于是進兵蘇州城,四面筑城圍困。其中徐達率軍負責攻葑門,常遇春負責攻虎丘,郭子興(與郭大俠重名)負責攻婁門,華云龍負責攻胥門,湯和負責攻閶門,王弼負責攻盤門,張溫負責攻西門,康茂才負責攻北門,耿炳文負責攻城東北,仇成負責攻城西南,何文輝負責攻城西北。

蘇州系張士誠的巢穴,僅從城門之多就不難想見,其守備自然不同于別城,朱家軍是絕不可能輕易就拿下此城的—這也正驗證了常遇春當初的魯莽。

先是,朱家軍“架木塔與城中浮屠對,筑臺三層,下瞰城中,名曰‘敵樓’,每層施弓弩、火銃于上。又設襄陽炮以擊之,城中震恐”,總之先對城中造成巨大的精神威懾。

當時無錫還在張家軍手中,無錫守將莫天祐派出一名善于潛水的名叫楊茂的部將,試圖混入蘇州城與張老大取得聯系。沒想到這個楊茂輕易地就被朱家軍給拿住了,結果徐達不僅沒有殺他,還成功地策反了他,迫使楊茂為己所用。

此時蘇州城堅不可破,無錫又為張士誠聲援,結果張士誠與莫天祐之間的通信通通被徐達知悉,這樣蘇州與無錫兩城的虛實盡被掌握,朱家軍的攻圍之計也就日益得到完備。不久,張士誠出城攻打婁門附近的朱家軍,當時徐達正在那里督兵,此戰雖無關緊要,卻令朱家軍的武德衛指揮副使茅成不幸戰死。

轉眼就到了十二月,有鑒于地盤擴大,應天方面罷浙東行省,開浙江等處行中書省于杭州。隨即又升右丞文忠為行省平章政事,令他主政一方,而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朱元璋特意恢復了外甥的姓氏,這自然是念在外甥戰功不凡的分兒上—“李文忠”的時代正式開始!

也就是在此時,一起重大事件如期發生了—小明王韓林兒沒了!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朱元璋特命水軍大將廖永忠前往滁州迎接韓林兒前往應天,可是當他們一行人到達瓜步一帶時,小明王所乘的那艘船竟然神奇地沉沒了,韓林兒因此而殞命。

有人可能要疑問了:這事其中一定有蹊蹺,難道是廖永忠受命害死小明王的嗎?

至少筆者覺得應該是如此,只是需要注意的是:朱元璋是聰明人,他可能不會把話說得那么直接、那么露骨,他可能只是向廖永忠暗示了一下而已,這樣他也不容易留下什么把柄。由于廖氏也是一代豪杰,悟性畢竟還是有的,所以小明王就悲劇了。后來廖永忠由于不太安分,慢慢地就惹得朱元璋不怎么待見他了,以至百般猜忌、提防。在開國元勛之中,廖氏也最先被“狗烹”,成了朱元璋拿來祭刀的悲劇人物。

而小明王一死,“龍鳳”年號也就此要名正言順地被終結了,于是朱元璋宣布“以明年為吳元年”—“但看羊兒年,便是吳家國” ,次年就是羊年,這時間掐算得多么精確,可見朱某人之處心積慮!

需要補充一說的是,著名明史專家孟森認為小明王之死正像朱元璋指出的那樣,是廖永忠“使所善儒生窺朕意”的結果,是廖永忠為了邀功而自作聰明才擅自采取行動的,因為孟森認為當時的小明王“本毫無可擁之豎,生死不足計”,朱元璋根本沒必要使用如此極端手段。

但是筆者不同意這種觀點,起碼小明王在當時的地位及影響絕不是可以輕易被忽略的,他到底與朱元璋還有君臣的名分在;而且被宗教化了的小明王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君主,這樣他也就不可能通過“禪讓”將最高名號過渡給朱元璋。另外,廖永忠作為一代人杰,為什么朱元璋會獨獨派他去接小明王呢?先前廖氏與小明王毫無交集,這豈不是大材小用?顯見朱元璋是存著一種不可告人的目的的,而基本只有作為聰明人的廖永忠可以意會,也適宜做這個勾當。

后來,朱元璋在詔書中專為此事數落廖永忠,可見應該不是朱元璋替廖永忠背上了黑鍋,而應該是朱元璋有意讓廖永忠替自己背黑鍋。不過退一步說,即使孟森的推斷果不其然,但是除掉小明王的主要責任還是應該由朱元璋來承擔,因為廖氏本質上還是在貫徹朱的意志,而且朱某人也是此事的最大受益者。

轉眼又到了吳元年(1367)春正月,張氏所轄的松江府嘉定州守臣王立中等,到徐達處聯系投降事宜。

當月,朱元璋又致書于王保保,但是王保保還是不理他朱某人那一套。次月,王保保派部將進犯徐州,陸聚派出傅友德應敵,結果老傅出色地完成了任務。

不過,當傅友德的捷報傳到應天時,朱元璋卻并無多少欣喜之色,而是鄭重地叮囑大都督府臣們道:“傅友德他們這次消滅的,不過只是擴廓帖木兒的游兵,很明顯,這是擴廓想以此引誘我軍,以使得我軍將驕兵惰,他好有機可乘!古人之戒正在于此,不可不知!善戰者知彼知己,察于未形,故不出廟堂,折沖千里。可語安豐、六安、臨、濠、徐、邳守將,嚴為之備,常如敵至,則無患矣!”

畢竟還是領導站得高、看得遠啊,他王保保可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敵手。之后,朱元璋又招降身在汴梁的左君弼,但左君弼一時間也是猶豫不決;朱元璋為表示自己的誠意,就特意歸還了左君弼被俘的老母。

不久,徐達專門派人自前線到應天,向朱元璋請示下一步的作戰計劃。朱元璋先是勉勵了一回徐達的功勛和品格:“古者帝王之興,必有命世之士以為輔佐:成周伐罪,鷹揚奮興;炎漢仗義,群策畢舉,所以克集大勛、肇基隆祚者也!將軍自昔相從,忠義出乎天性,然且沉毅有謀,端重有武,故能遏絕亂略,消弭群匿,建無前之功,雖古豪杰之士不能過也!今克期來所請事,悉欲稟命而行,此賢臣事君之道,吾甚嘉之。”

最后他又著重指出,大將在外就應該靈活處置,君王不宜過多干涉,“所請事多可便宜行者,而識慮周詳,不肯造次有違,誠社稷之慶、邦家之福!然‘將在外,君不御’乃古道也,自后軍中緩急,將軍從宜行之”。

君王過多地干涉前線將帥的指揮,以至令他們必須按照自己事先設計好的“陣圖”宋太宗就是這么干的,所以這位好紙上談兵的文氣皇帝才讓契丹人打得落荒而逃,結果還身中數箭。皇帝本人遭此厄運,古今罕有。按部就班地執行,不然即使勝了也要受到處分—這正是北宋外戰不斷失敗的慘痛教訓!朱元璋自然要有所警醒和糾正。

但是,總的作戰方略他還是需要徐達堅決貫徹執行的,那就是盡量依靠見效慢但成本低的“長圍”戰法困服張士誠。

到了三月,朱元璋下令設文、武科取士。

這表明他的應天政權已越來越走向了正規化,雖然不是什么“完成了從農民政權向地主階級政權的轉化”,但比之先前利用白蓮教進行組織宣傳等,其傳統式政治要素的確是加強了,而且確實有了質的改變。

不過,需要我們注意的是,自武則天創設武舉以來,它都是歷代王朝選拔軍事人才的重要渠道。可是到了洪武年間,朱皇帝出于削弱民間武力、強化君主集權統治的需要,居然取消了武科(這也跟明代實行衛所制有關),直到明朝中期隨著衛所制的廢弛,到天順八年(1464)便不得不恢復了武科,只是規模不大,選拔出的武官也品級甚低,到嘉靖年間才有了鄉試、會試兩級考試,最后直到崇禎四年才設置武舉殿試。

還是那句要緊的話,朱元璋首要考慮的還是大明帝國的穩定,而絕不是什么效率,因為只有穩定才能保持其朱氏統治的盡量長久,保持百姓生活的盡量安定。正像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中所指出的:“中國的皇帝和我們的君主所感悟到的不同,我們的君主感到,如果他統治得不好的話,則來世的幸福少,今世的權力和財富也要少。但是中國的皇帝知道,如果他統治得不好的話,就要喪失他的帝國和生命。”

為了首先保障自己的帝國和生命,中國的皇帝就不會太在乎什么效率,所以中國式的君主專制(獨裁)、中央集權帝國是絕對的內斂型。

這是最后的斗爭

蘇州被圍,張士誠這兔子的尾巴明顯是長不了了,他老兄估計也有這個自知之明。出來混的,隨時都得準備挨刀。自至正十六年到二十七年(吳元年),整整十一個年頭,朱家軍對張家軍最后的斗爭就近在目前了。

不過這年四月,上海松江府一帶有民眾作亂,大將軍徐達、驍騎衛指揮葛俊等不得不先行前往討伐。據說此事件的直接導火索是這樣的:為了拓建應天城,徐達曾傳令江南各府百姓出磚筑城,一時間怨聲載道,結果便激起了當地百姓的仇恨情緒。

史書上對于這場松江民亂交代得不是很清楚,但結合這之前及之后的大規模民眾反叛事件,也不難理解對于以朱元璋為首的應天政權,老百姓也不是那么輕易就買賬的:一來當時戰亂未息,老百姓的負擔仍然很重,只要有人加以煽動,他們就可能鋌而走險;二來應天是新生政權,老百姓對于其統治的認識不深,再加上虎狼一樣的地方官吏不積極貫徹朱元璋的仁政精神,就易使社會矛盾激化。

朱元璋本人對于這類反叛事件是相當敏感和重視的,不然也不會派遣徐達前往平叛。因為徐達最能體貼主公的心意了—既堅決鎮壓,又不濫殺無辜。

不過,民亂的根本的解決之道,還在于加強民生、順應民心,也適當地加強宣傳及社會控制,務必使自己的統治深入人心。為此,一次朱元璋有鑒于兵革未弭、生民未遂蘇息,于是對侍臣們感嘆道:“軍旅未息,供饋不休,民之勞甚矣!”

起居注王祎于是回應道:“主上您威德昭著,遠近之人都伸長了脖子期待您一統天下,民雖勞而無怨。如今正當乘勢長驅,廓清中原,乃得休息。”

“建大事者,必勤遠略,不急近功,”朱元璋批評道,“故泰山之高非簣土可成,江河之廣由勺水所積,天下之大豈一日可定也?自古帝王之興,皆上察天運,下順民心,從容待成,曷常急遽?”

接著他又認真地分析了一下天下大勢,重申了自己漸次平定中原的方略。他對于“一統江湖”是樂觀的,他真正擔心的還是中原百姓,他們還要繼續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這樣就為將來國家民生的恢復增加了難度。朱元璋骨子里雖然不是一心為他人考慮的,但他明白:自己不多為百姓考慮,就坐不穩江山;不行仁政,就得不到人心。

還是這年四月的一天,朱元璋至白虎殿,見有侍臣在閱讀《孟子》,于是他就向許存仁問道:“孟子學說的要旨是什么啊?”

“勸國君行王道、施仁政、省刑薄賦,乃其要也。”許氏回道。

朱元璋乃感嘆說:“孟子專言仁義,假如他那時有一位賢君能貫徹孟子的學說,那么天下不就可以迅速統一了嗎?”

由此看來,此時的朱氏對于戰國弱肉強食、狼性難馴的歷史大概還不是很了解,而且此時的他可能還有點迷信“仁義”的效用,但他永遠都是一個清醒的現實主義者、實用主義者。

就在蘇州之戰已無懸念的情況下,這時卻有一個驚人的不幸消息突然從前線傳來—中書平章政事俞通海負了重傷。

事情的發生是很偶然的:當朱家軍已圍住蘇州后,徐達就命俞通海率部來援;當俞通海乘船至桃花塢時,與一股敵人遭遇,結果他竟不幸中了敵人的流矢,而且傷及的還是要害。重傷的俞通海很快就回到了應天,朱元璋于是趕緊去探望了他,還故意問他道:“你曉得咱來探視你嗎?”

可是此時的俞通海已不能言語了,最后,朱元璋只得揮淚而出。如今正是用人之際,何況是俞通海這等賢才,再說也是多年的兄弟、君臣之誼啊!不久,俞通海就不治而亡,朱元璋自然令其享盡了哀榮。

之前我們已經說過了,在武將之中,俞通海可以當仁不讓地屬于開國十大元勛之列。他死在了明朝開國的前夜,他的過早犧牲對于朱元璋的統一大業而言,無疑是一樁非常重大的損失。為此,有人評價俞氏道:“當世運草昧,群雄競起。能識真主,委身來歸,用其智武,佐其大業;名最元勛,功垂國史,可謂豪杰之士。而又沉幾簡重,出言合宜,勞不矜能,和不逾節;馭軍以嚴而政不苛,恤民以惠而法不撓。非獨戎略精強,匹休古名將;用于朝廷,亦輔弼之良也!顧年不滿其所施,惜哉!”《國榷》俞通海死后,廖永忠的功績、地位及才干愈形突出。

大將雖死,但革命的事業還要勇往直前。到了這年五月,眼見張士誠還不屈服,于是朱元璋就有點著急了,他于是專門給老張寫了封信:“成湯放桀,武王伐紂,漢祖滅秦,歷代皇帝之興,兵勢相加,乃為常事。當王莽之亡,隋之失國,豪杰乘時蜂起,圖王業、據土地,及其定也,必歸于一!天命所在,豈容紛然?雖有智者事業弗成,亦當革心,畏天順民,以全身保矣!若漢之竇融、宋之錢俶是也。自古皆然,非今獨異!爾能順附,其福有余,毋為困守孤城,危其兵民,自取滅亡,為天下笑。”

很明顯,姓朱的這是在搞勸降,但已經鐵了心的張士誠根本不予理會。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有不少將領見滅張已不需多少氣力,遂建議主公分兵取福建,結果遭到否決。

仔細說起來,“長圍”戰法雖然有效且傷亡低,但有一個基本的保證是不能變的,那就是所投入的兵力要足夠強大—不然,就很難造成對敵人的壓倒性優勢,就很難有力地遏制住敵人的瘋狂反撲,也很難進行有力打援,并有效地阻止其突圍。

六月,張士誠被圍既久,漸感不支,就想要進行突圍決戰。

有一天,張士誠登上城頭察看敵情,他就發現城東面的朱家軍陣容嚴整,似乎無機可乘。于是他便派出徐義、潘元紹潛出西門,欲掩襲朱家軍;繼而他們又轉向閶門,將要闖入常遇春的營地。

常遇春發覺后,兵分兩路準備前后夾擊這伙敵人,戰斗進行了很久,而一時未分高下。著急上火的張士誠一面派部將率兵千余人增援徐、潘,一面又自領一軍自山塘方向來援。但是山塘一帶道路狹隘擁塞,張士誠只得下令先行退卻。

這時嗅覺靈敏的常遇春便發現了難得的戰機,于是他就撫著其麾下王弼的后背,一番激將道:“軍中皆稱你為猛將,你能為我消滅此敵嗎?”

血氣上涌的王弼當然義不容辭,他大呼一聲“兄弟們,跟我來”,當即馳鐵騎、揮雙刀帶所部沖殺了上去。張家軍不敵,常遇春又乘機親自率主力擴大戰果,結果張家軍大敗,人馬死傷慘重,其中大多是掉入沙盆潭中淹死的。

就是在此戰中,張士誠本人所看重的一支精銳人馬也慘遭殲滅,他的坐騎還受了驚,也連帶著他掉入水中,結果差點要了他老小子的命。待到他僥幸逃回城中后,“計忽忽無所出”,更加一籌莫展了。

已經投降多日的李伯升知道張老大實在是撐不住了,于是就派人前往城中勸說張氏“歸命”。這一次老張有些猶豫了,但是對于突圍一事他還沒有死心,他寧愿再次投降元朝也不會便宜了朱某人,最壞還可以到海上打游擊嘛(他死后麾下的一些部將就帶著一幫散兵游勇在海上打游擊)。

幾天后,張士誠又率兵出胥門向朱家軍挑戰。一開始其鋒甚銳,常遇春只得親率主力應敵,張家軍小卻。就在這時,站在城樓上督戰的張士信眼見形勢不妙,竟大喊道:“將士們已經疲勞了,快撤吧!撤吧!”接著便鳴金收軍。

張部一時間軍心大亂,常遇春于是乘勢奮擊,大破敵軍。他一路率軍追至城下,攻之益急,又筑壘加強對城池的圍困,如此一來,張士誠就再也不能出城求戰了。

朱家軍迫近城池修筑工事,還有更為直接的后果。當蹲在一把銀椅上的張士信扯著一面帷幕在城上與參政謝節等聚餐時,左右的人剛端上來一盤新鮮的桃子,還沒等張士信嘗鮮,突然一飛炮襲來,“碎其首而死”,居然就這么招搖、這么可笑地先他老哥而去了。

這一來,張士誠的日子也就更加難過了,最后的時刻終于來到了。

出城無法,只得轉而以守為攻了。漸漸地,能吃的差不多都已經吃光了,不能吃的,也已經吃了不少了。困守孤城,餓死自然是早晚的事。這時已到九月間,叛逃張士誠的熊天瑞便教城中做飛炮向朱家軍還擊,也算是給張家老弟報仇。

敵人的飛炮還是很厲害的,造成朱家軍的傷亡不小。但是城中的物質有限,在城中木、石用光后,張家軍又不得不拆下祠廟、民居等做材料。為了還擊敵人,徐達“令軍中架木若屋狀,承以竹笆,軍伏其下,載以攻城”,有了這一有效的保護裝置,敵人的飛炮就很難傷及攻城將士了。于是朱家軍借機加緊攻城,張家軍到底頂不住了。

九月初八日這天,徐達方面攻破葑門,隨即常遇春方面也攻破了閶門新寨。朱家軍渡橋,一路殺至蘇州內城城下,張士誠麾下的樞密唐杰登城拒戰。這時張士誠駐軍內城的城門內,他令參政謝節、周仁立柵以補作外城(防線),還幻想著將朱家軍擋住。

遙想十三年前,他張九四和兄弟們僅僅憑借一孤城高郵,就大破百萬元軍,那是何等風光,何等榮耀!而今,他是多么渴望奇跡再次出現啊!可是,老天卻讓他失望了。

唐杰、周仁、徐義、潘元紹等人眼見大勢已去,結果紛紛舉手投降。張家軍至此徹底崩潰,朱家軍乘機像螞蟻一般登上內城城墻,但張士誠仍令其副樞密劉毅率領著最后的兩三萬殘兵做無謂的抵抗,不一會兒,劉毅也因失敗而投降。

張士誠見狀,倉皇帶領著僅余的幾名騎士逃到了自己的王宮中。

先前,張士誠曾問及他的老婆劉氏:“如果我失敗并死了,你們娘兒們怎么辦?”劉氏很堅決地回答說:“夫君你不用擔心,為妻絕不會辜負你的!”后來她就命人積薪于齊云樓下,準備將來大家一齊同歸于盡。

當城破的消息傳來后,劉氏毫不猶豫地驅使著張士誠的群妾、侍女等登樓,待火點著后,便督促著她們一起自盡。最后,劉氏自己則上吊而亡。

此刻,左右都在逃命,張士誠的兩個小兒子也已不見蹤影。看著已經空蕩蕩的宮室,老張獨坐室中,忽而內心也一下子平靜下來……

就在這時,徐達已先行派出李伯升到張士誠那里做最后的勸降。當時天已經黑下來了,當李伯升趕到張士誠那里時,他發現張老大所在的那間屋門已經從里面被關住了,他預感到大事不妙,于是便帶著幾個人破窗而入—果然,張士誠正在房梁上吊著呢!

李伯升忙命人把張老大給抱了下來,幸好張士誠氣息還沒有斷絕,漸漸地他人就蘇醒了過來。徐達又令潘元紹開導老泰山,反復數次,但張士誠就是直愣愣地一言不發。最后,他就被人給抬了出來,準備押赴應天。

經過一番簡單的盤點,共計俘獲東吳“其官屬平章李行素、徐義、左丞饒介、參政馬玉麟、謝節、王原恭、董綬、陳恭、同僉高禮、內史陳基、右丞潘元紹等所部將校,杭湖、嘉興、松江等府官吏、家屬,及外郡流寓之人,凡二十余萬”。

除了叛將熊天瑞被誅殺外,這些戴罪人員外加元室神保大王黑漢等,都被統一發送到應天,等待朱元璋的發落。由于朱元璋在此前反復叮囑,所以徐達與常遇春約定:城破之日,兩人各分管一半的管轄范圍;先是召集將士申明朱老大的意旨,并令將士各懸小木牌,上面寫著“掠民財者死,折民居者死,離營二十里者死”!

因此,等到朱家軍歷盡千辛萬苦占領蘇州后,卻并沒有發生像后來的湘軍玩命地洗劫天京城的那種慘象(仿佛末世的瘋狂),而是“達軍其左,遇春軍其右,號令嚴肅,軍士莫敢妄動,居民晏然”,盡管小規模的騷動是不可避免的。

總之不管怎么說,朱家軍經過十個月的奮勇作戰,終于成功地拔掉了蘇州這根最關鍵的釘子,并一舉擒獲了東吳元首張士誠。這場勝利既來之不易,也確是具有重大意義的。

天日照爾不照我

就在蘇州前線的捷報還沒有傳來的時候,朱元璋特命中書省以戰袍賜征東將士,因為那個時節天就快冷下來了。

幾天后,蘇州捷報傳來,朱元璋一顆懸著的心終于可以放下來了。隨后,為消滅東吳的殘余勢力,他就命中書省平章胡廷瑞率師取無錫州,又命大都督府副使康茂才,率領常州、宜興、長興等衛的將士緊隨其后。

與此同時,征討方國珍的戰爭已全面打響。另外,為了下一步的逐鹿中原,朱元璋又命虎賁左衛副使張興率勇士千人赴淮安,又命濠州練習平鄉山寨軍亦會淮安,準備(從水路)奪取山東膠東半島上的膠州及登萊等處。又命江淮衛以兵千人守御邳州,以加強北線的防守。

之后,徐達派出部將取南通次狼山,結果次狼山守將率將士七千余人不戰而降。幾天后,眼見大勢無望的無錫守將莫天祐也以城降。就此,整個東吳宣告底定。

別看張士誠年紀不小了,但他得子較晚。那時嬰兒成活率低,興許他之前有的兒子都已夭折了,或者劉氏跟馬秀英一樣不育,反正他眼下的兩個兒子都還年幼。就在蘇州城將破之時,張士誠的老婆劉氏就拿出重金賞賜了兩個兒子的奶媽,讓她們帶著這兩個孩子逃往民間。之前我們已經說過了,張士誠雖說治才不怎么樣,但他本人卻也算得深得人心,所以在當地老百姓的保護下,他的兩個兒子最終下落不明。

當張士誠被押赴應天的路上,他只是一個人閉著眼睛鬧絕食,此時此刻,他老兄已抱定了一顆必死之心。等到達應天城外的龍江時,他又賴在船上不肯站起身來。有鑒于張士誠的這種頑固態度,朱元璋怕白惹一身臊,被人家揭了老底,所以并沒有親自會會這位老對手—大概他這輩子都沒見過老張本人的真面目吧。

張士誠最后被強行帶到了中書省衙門,由李善長負責訊問他。張士誠始終閉著眼睛不回答,李善長氣憤之下竟然惡語相加,暴露了自己的淺薄。最后,張士誠被激怒了,結果兩個人居然罵成了一團,老李只好先讓人把張九四這個頑固分子給帶了下去。

押走了張士誠,老李趕緊到朱元璋那里去請示,看看最后該如何發落張氏,免得夜長夢多。第二天,朱元璋特意讓人問問張士誠還有何話可說,張士誠知道自己再不說話就沒機會了,他于是讓來人轉告朱元璋道:“還有什么可說的,天日照爾不照我,如此而已!”老子只是運氣不好!

張士誠就是不服輸,對待這種“糞坑里的石頭”,朱元璋是沒話說了。于是,一代梟雄張士誠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時年四十七歲,算是長朱元璋七歲。

有的書上說他是被杖殺的,有的則說是被弓弦勒死的。但這些真相是不能公布的,應天方面只放出風來說:本來天命所歸的朱老大是有意寬赦張老大的,但羞恥的張老大卻再次尋了短見,而且這一次他成功了!

應天方面只得好好安葬了張士誠,表面文章總是要做做的。《國榷》中評價道:雖然老張不能像錢俶那么明智,但他“倔強激烈,負氣而死,其兄弟妻子亦不受辱”,較之南唐李后主之柔懦,則過之矣!老張不愧為一代豪杰之士!

讓我們不妨再稍微總結一下張士誠的失敗教訓,雖然我們已經總結了不少。

《明史紀事本末》中就說:“然人但知友諒之失在輕戰,而士誠之失在自守。不知輕戰之弊,原于氣驕,自守之私,叢于志滿。”谷應泰為我們指出了陳、張二人的致命缺陷,性格終于決定了命運。

老張等人參與的是零和博弈游戲,基本上屬于那種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淘汰賽,所以如逆水行舟,不進則必然要退!但是過猶不及,以陳友諒之強尚且自取滅亡,而以張士誠的器局和才能,似乎也已經注定了他的失敗命運,這實在是無須贅言的!

只是,人的器局和才能并非是一成不變的,人生總是學而知、學而能,我們完全可以通過學習與奮斗來獲得人生的進步。

朱元璋、陳友諒、張士誠三人皆為草莽英雄,其實三個人的命運一開始就注定了:朱元璋是三人中出身最差的,他從事革命也多為生活所迫,他的目標、野心是水漲船高的,這就注定了他的小心謹慎、穩重踏實;陳友諒出身小康,他參加革命純粹出于個人野心,他最不安分,最急于成功,所以他的步履才最不穩;張士誠參加革命則出于反抗,個人并無太大的野心,所以小富即安。

最后,再值得補充的是關于張士誠的身后之事。我們前面早就說過,老張平生輕財好施,頗有慷慨、俠義的江湖之氣,這也是他在革命之初取得成功的主要保證。

另外,張老大不僅對兄弟們好,對普通百姓也能盡量體貼(這與后來明帝國重賦于江南、重賦于蘇松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此舉無非是為了維系一種平衡,免得全國各地的貧富差距太大,以免引起人口的大規模流動。)。據說在蘇州城將被朱家軍攻破時,為了使一城人免受戰火的荼毒,他只是下令放火燒了自己的府署,而沒有對老百姓的居所大肆毀滅;還有就是在城破時,他下令把原統治區內征收賦稅的土地冊與戶口簿等全部銷毀,這樣待到朱家軍進駐以后就不得不從頭再來,從而讓當地百姓少納了不少時間的賦稅。

為此,蘇州的老百姓很是感念他的恩德,竟一直稱呼他為“張王”。甚至在后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每逢七月三十老張生日的這天,當地的不少人還專門燒“九四香”以祭奠他。

過是過,功是功,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公道自在人心。

大規模殺俘事件

如今且說張士誠既死,作為老對手的朱元璋突然有些失落了,也許是惺惺相惜之意吧。到底也曾是自己的革命同志,沒有人家張九四,他朱重八也就沒那么容易起家,這一點朱本人是應該很清楚的。

一天,朱元璋突然對群臣們說道:“張士誠,孤本是想饒他活命的,但其為人剛悻無識,天命予奪之際,豈可以力爭?孤初定應天,彼此各守境土,未嘗有意攻伐,但是他卻主動引誘我方將士,自開兵釁,由此戰斗連年,最后終于被孤擒獲……假使他能夠早早省覺,外睦鄰國,內撫百姓,豈易破之?乃驕侈自娛,不念民艱,其下又無忠謀,卒以詭譎取敗。他這一死,說句心里話,孤內心還是非常憐惜他的!”

朱元璋有點自我安慰,也想尋求安慰,于是群臣稽首回答說:“主上您天生圣智,混一疆宇,張士誠縱能以謹畏自保,雖守此一隅,終無所成!”主公您就是真命天子,他姓張的再牛,又能成什么氣候?

朱元璋得到了安慰,于是他一面回顧過去,一面又勉勵大家向未來看齊:“孤昔渡江時,所得江東數郡而已!陳友諒據上流,張士誠為咱腹心之患,一有警報,首尾牽制,孤居中應之,實為艱難。今二人皆為孤所滅,然東南雖定,而中原尚擾,尤當相與勠力,未可遽為自安之計!”大家千萬不要因為一時的勝利就生出茍且偷安的心理,咱們革命的道路還很長呢,大家努力向前吧!

自前年十月出兵兩淮,到這年九月掃蕩江東,朱家軍經過整整兩年的浴血奮戰,終于將張士誠這一頑敵、近敵打垮了。于應天方面而言,張士誠的滅亡不僅意味著又消滅了一股強敵,且還是臥榻之側的腹心之患;而更為重大的意義還在于,它徹底地打開了朱家軍的通往全國之路!

朱元璋就要實現自己問鼎中原、統一天下、改朝換代的夢想了,雖然這還不能算是治平天下的終極夢想,但卻是實現這一終極夢想的必要前提—自兩宋為夷族所辱,漢家百姓難以伸展其志,久矣!

是該到了把一切都拿回來的時候了,是到了有實力把一切都拿回來的時候了,一幅嶄新的歷史的宏圖畫卷就要在朱元璋面前展開了……

不過,這里有個疑點還需要交代一下,那就是朱元璋大概又殺了幾萬張家軍降兵的問題。

之前我們就已經提到過,朱家軍中的殺降事件也不少,比如“至正十九年五月,士誠降卒五千余人,分給帳下,留守婺州,恐生叛意,欲帶回京,恐中途遁去,悉斬于雙溪上”《明興野記》。朱元璋本人一向是嚴禁殺戮俘虜的,這樣也好為己所用,但是很多時候,又不得不對俘虜們痛下殺手。

本來,自從東征張士誠以來,應天方面對于張家軍俘虜的處置,基本上是先押解應天,再遣戍至湖湘邊遠地區。可是,隨著降軍數量的不斷增多,就讓朱元璋有些頭疼了。

顯然,對于張氏投降將士,朱元璋本人是極不信任的,他認為張氏善于以恩撫眾,將士們忠實于他,自己則多以威撫眾,是故這些人很難為己所用。起碼一時半會兒起不了改造作用,這可能也就為后來的悲劇埋下了伏筆。

據明代著名史學家王世貞《弇山堂別集》(卷八十六)中的記載說:龍鳳十一(1366)年十一月初五時,湖州之戰已告結束,朱元璋接到前方正式報告,說俘虜了六萬余眾;為了消除隱患,朱元璋便給徐、常等下指示道:“然而俘獲甚眾,難為囚禁。今差人前去,教你們軍中將張軍精銳勇猛的留一二萬,若系不堪任用之徒,就軍中暗地去除了當,不必解來。但是大頭目,一名名解來。”

王世貞所列的材料(即朱給徐、常等人的書信)自然不虛,但只是不曉得下面的具體執行情況,但料想徐、常等應該不會打太多折扣。不過,這可能還只是一個危險的信號,沒有朱元璋的特別命令,前線將領也許仍不敢隨便殺降,尤其是如此大規模的。

可是,故意縱容殺降的暗示不久就出現了。次年三月,當聽聞到徐達等放縱將士擄掠高郵張氏降軍的妻子時,朱元璋于是斥責道:“當城破之日,將頭目軍人一概殺了倒無可論,擄了妻子,發將精漢來我這里,陪了衣糧,又費關防,養不住。殺了男兒,擄了妻小,敵人知道,豈不抗拒?”

這里還是有一個問題,就是我們仍不知道下面的具體執行情況,只能做一個大概的估計而已。但是朱元璋類似的指示還有很多,如吳元年十月(此時北伐剛開始), “都督府斷事牢內所禁張寇首目二十四名,將牢子打死,逃出城外”,所以朱元璋就在書信中專門明示徐達道:“今后就陣獲到寇軍及首目人等,不須解來,就于軍中典刑。”

于此,我們不難想見,單單朱家軍處死的張氏戰俘,保守估計也要有四五萬之眾。

現實主義的朱元璋與那個理想主義的朱元璋是不同的,現實主義的朱元璋往往會戰勝那個理想主義的朱元璋。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朱元璋寧愿留下千古罵名,這跟曹操是如出一轍,寫出過《蒿里行》的曹操在官渡之戰后也殺過數萬降兵。

就像清朝著名學者趙翼所言,朱元璋的本性其實是好殺的,而只要是他認定為該殺的,他肯定不會手軟!由此,我們也就更好理解洪武年間的那些腥風血雨了。

馬基雅維里的《君王論》一向是受到爭議的,他其中就說道:“對于新領地的原有居民要么善待,要不然就干脆消滅他們。因為人們在遭受輕微的創傷時,往往有能力積蓄力量以期進行報復;但如果遭受毀滅性創傷,就沒有能力對入侵者進行報復了。因此,我們要損害一個人,這種損害要徹底并且不遺后患,這樣就不會再擔心給他留有任何可能報復的機會。”

在古代的西方,為防患于未然,羅馬人就經常這樣干,比如他們在第三次布匿戰爭中徹底摧毀了位于今北非的迦太基。也許朱元璋的行為邏輯也是基于此類,他幻想著“神武不殺”,力行王道;但是在實際的政治生活中,在暴力至上的社會游戲規則之下,他又不能不選擇霸道來維護自己的統治—這也正是中國傳統(專制)政治“儒表法里”的二元分裂,但其實又是矛盾統一的。

因為在專制統治之下,道德教化是無從根治制度痼疾的,但它作為人治社會的潤滑劑,又是不可或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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