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權霸天下(1368—1398)
第十一章 日月換新天
逃就一個字
隨著掃滅群雄的統一戰爭已漸成摧枯拉朽之勢,朱元璋對于取元命而代之,內心也就越來越明確了;而神不知鬼不覺地害死小明王,顯然就是這其中必要的一環。
就在滅張前的兩個月時,李善長等大臣就開始勸說朱元璋即帝位,但朱元璋一時做戲沒有答應。老李等還不依不饒,又力請道:“殿下起濠梁,不階尺土,遂成大業。四方群雄劃削殆盡,遠近之人莫不歸心,誠見天命所在。愿早正位號,以慰臣民之望!”這是您應得的,您還謙讓個啥?
朱元璋總要做點表面工作,以完成這個謙讓的禮節,于是使勁地推辭了一番:“我思功未覆于天下,德未孚于人心,一統之勢未成,四方之涂尚梗,若遽稱大號,未愜與情。自古帝王之有天下,知天命之已歸,察人心之無外,猶且謙讓未遑,以俟有德。常笑陳友諒初得一隅,妄自稱尊,志驕氣盈,致亡滅,貽譏于后。吾豈得更自蹈之?若天命在我,固自有時,無庸汲汲也!”不是咱不想挑起這個重擔來,時機還不成熟啊,咱可不想學那猴急的陳友諒,再看看吧!
時機當然不成熟,當時祭祀用的環丘、方丘及社稷壇包括太廟一類都還在陸續竣工中,建立新王朝所需要的禮樂制度此時也在制定、學習和掌握中—想劉邦登基之初,儒生叔孫通就曾建議皇帝“馬上得天下,而不能馬上治之”,國家應該實行一整套禮樂制度;由此劉邦才在一次大典過后,不無激動地感嘆道:“直到今天,我才曉得作為人君的尊貴啊!”
主要的,當時一應宮殿都還沒有修治完工。待到張士誠被押至應天時,這一工程也正好竣工,時間如此巧合,這一來可把個朱元璋給高興壞了:張某人說得不錯,冥冥之中,老天確實在給自己面子啊!
盡管如此,時機還是不夠成熟,一來其他各項準備工作都還在積極的籌備之中,二來就是征討方國珍的戰爭才剛剛打響。
還在這年四月的時候,眼見張士誠已成甕中之鱉,唇亡齒寒的方國珍越加惴惴不安,他曉得自己逍遙的日子大概也快不多了。于是他一面派人向應天入貢,一面又取海道北向與王保保、南向與陳友定交好。
朱家軍圍困蘇州之時,方國珍則擁兵坐視,并屢次借著獻殷勤的機會,查探朱家軍的虛實。這又給了朱元璋數落他的口實,如此一來朱元璋便又專門給老方修書一封,將其狠狠地批評了一番。在這封書信中,朱元璋列舉了老方的十二條罪狀:一、最先造了元朝的反,而且叛、服反復無常;二、主動向我方挑釁;三、經常派人查探我方虛實;四、猜忌我方,懷有反復之心;五、輕慢我方使者;六、與擴廓帖木兒交好;七、到處交結,搞亂天下形勢;八、把百姓往火坑里推;九、經常從海路出兵禍害我方百姓;十、派船只偷盜我方財物,惹得人人憤恨;十一、勾結張士誠余黨;十二、勾結陳友定。
在信的末尾,朱元璋又勸老方要仔細地權衡利害,還苦口婆心地勸其改過自新:“亮此非爾本情,或由左右所誤,如左右有俊杰之士,能為爾謀,擇交大敵,有一無二,保全必多矣。爾其深燭成敗,高覽遠慮,自求多福,尚可圖也。”
大約已在情理之中的是,方國珍最后并沒有回復朱元璋。不過先前朱元璋已與老方約定好了:一旦朱家軍拿下杭州,方國珍就要“納地來朝”、徹底歸附。
自然,當杭州于去年被朱家軍拿下后,老方卻仍然沒有投降的表示。朱元璋算是被激怒了,他一面派出使者向老方索要貢糧二十三萬石,一面向老方下了最后通牒。這一回,老方真的害怕了,于是他就把兄弟子侄及諸將都召集到了一塊,共同商議何去何從。其郎中張本仁主張頑抗到底:當時蘇州還沒有拿下,所以張本仁認為朱家軍暫時還沒法動他們,他們還有些準備應對的時間。
部將劉庸又補充說:“朱家軍多是步兵和騎兵,不適宜于海濱作戰,我方海船則有很大優勢。”
老方的弟侄們對此深以為然,但也有人主張歸順:“江左一下姑蘇,出兵南向,乘勝而驅,責吾背叛之罪,辭直而師壯,吾誰與為援者?將一敗涂地矣!莫若遣使奉書,明示不敢背德。庶幾,可以解紛息兵,而公得以常保富貴,福及子孫。不然,禍至無日矣!”
這樣,雙方就開始爭執了起來。但是老方這個人素來就不知變通且昏庸糊涂,沒有主心骨,他始終猶豫不決,只知道日夜“運珍寶、集巨艦為泛海計”,為將來的退路做打算。
老方還在猶豫不決,但是早已成竹在胸的朱元璋則一刻也沒有猶豫。就在滅張的當月,他即命朱亮祖率浙江衢州、金華等衛馬、步、舟師(自南向北)征討方國珍。
就在朱亮祖臨行前,朱元璋特意交代說:“方國珍這家伙本是一魚鹽負販之徒,只知道茍且偷生罷了,他反復觀望,首鼠兩端,根本沒有什么主意。此次出師,我軍必克,他姓方的沒有其他的好法子,也就泛海出逃而已!方國珍所據三州之民,疲困已甚,城下之日,毋殺一人!”
朱亮祖頓首稱是,于是受命而行。不過實在地說,朱亮祖這家伙雖說有些將才,但本性也跟強盜差不多,期望他能很好地貫徹自己保全民生的政策,那絕對是具有相當難度的。
果不出朱元璋所料,方家軍幾乎毫無斗志,朱亮祖部輕而易舉地就打到了臺州。本來臺州守將、老方的兄弟方國瑛想要開溜,但是其屬下都事馬某剛從慶元的老方那里回來,馬某已經在老方那里說了一些方國瑛積極防守的牛皮話,結果方國瑛竟不好意思直接開溜了。于是方國瑛便開始約束將士秉城拒守,但是“士卒懷懼,往往有逃潰者”,朱家軍一陣急攻,方國瑛就撐不住了,只得“以巨艦載妻、子夜出興善門”,逃到了黃巖。
九月二十八日,朱家軍進占了臺州城,接著又分兵緊追方國瑛。方國瑛逃無可逃,一把火燒了黃巖,然后直接逃入了大海。只是在這個過程中,朱亮祖麾下的指揮嚴德戰死,算是付出了一點小代價。
待到平張戰役剛一結束,部隊稍事補充休整,朱元璋便又做出了從北路夾擊方國珍的決定。
十月十一日,朱元璋任命平章湯和為征南將軍,都督府僉事吳楨為副將軍,攻取方氏所在的慶元路(即寧波)。這時朱亮祖的部隊卻轉而南下,很快就攻克了溫州。
十一月初,朱家軍在樂清縣的盤嶼一帶大敗老方的侄子方明善的海上水師,這一下讓老方的家底全敗光了。至初九日,朱家軍的勝利之師便成功進占了慶元,老方只得帶足了財寶逃入了大海。十七日,朱元璋又增派廖永忠為征南副將軍,會同湯和等人入海剿方。
在朱家軍的窮追不舍下,已是喪家之犬的方國瑛、方明善及一干部將等紛紛投降。湯和又派人招降方國珍,老方眼見走投無路,只得派兒子奉表乞降。
值得一提的是,老方這家伙在幾十年的摸爬滾打中,很是練就了一身自潤自保的油滑本事。就在朱家軍抵達老方的巢穴慶元時,他既沒做多大的抵抗,也沒怎么破壞城池,而是封閉府庫,將一個比較完整的慶元交給了朱元璋,算是給自己留下了一條后路。
果然,本來朱元璋非常痛恨方氏的反復無常,但是眼見其降表寫得恭敬而機辨,氣已先消了幾分;朱元璋想著自己即將榮登九五之尊,也總該有些容人之量,再說老方也確實沒造成多大的破壞和損失。所以等到老方一干人來到應天、匍匐在朱元璋面前時,朱元璋只是笑著責問道:“你老兄來得何其晚啊!”
為了顯示自己天覆地載的度量,最后朱元璋便赦免了老方,并且還授其為廣西行省左丞,只是食祿而不之官,不過卻在應天為他建造了豪華府邸。至洪武初年,老方病死,也算是善終了。
對此,談遷還有些不滿,他認為老方最先舉事,“彼亂世禍首也,其能免乎?”但最終老方還是得以保全,“嗚呼,千古所以貴竇融也!”竇融比較知趣地投降了劉秀,所以受到了優待,他的后人也成了東漢王朝的勛貴。
就這樣,朱家軍如風卷殘云一般輕易地便解決了方國珍的問題。
對于朱元璋掃滅方國珍的問題,《明史紀事本末》中是這樣評論的:“然究竟友諒兇強,士誠給富,無不先期殄滅,而國珍以彈丸之地,乃更支離后亡者,非國珍之善守御,而太祖之善用兵也。太祖之意,以用兵如攻木,先其堅者,后其節目。故先平吳、漢,后議國珍,緩急之勢所不得混也。”
但是,朱家軍根本就沒時間體驗這短暫的勝利的愉悅,因為此時南征陳友定與北伐中原的戰爭也已同時打響,他們不得不從一個勝利迅速地走向另一個勝利,走向更大、更輝煌的勝利。
坐斷東南戰未休
正如我們前面已經說過的,在至正二十七年的時候,元廷上下正深為內訌所苦。
盡管元朝統治者已經看到了危險的逼近,于這年八月準備全面南下收復失地。可是,朝廷的詔書雖下,事實上局勢卻并未得到多大的改觀。到這年十月時,一意孤行、漸生不臣之心的王保保又步入了眾叛親離的孤立境地,以至于力量被嚴重削弱。
對于元朝內部的這些新動向,一向敏銳、善于把握時機的朱元璋當然是看在眼里的,他不能不迅速采取相應的對策—盡量縮短東征大軍的休整時間,轉而投入一場更大規模的討伐戰爭,以爭取將蒙古人徹底趕出中原。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就在軍事部署的同時,朱元璋一面將從討張戰爭中俘獲的神保大王及黑漢等九位元朝宗室交還元廷,一面為此致書元順帝。
朱元璋先是指出元朝的天命所歸,“曩者天棄金、宋,歷數在殿下祖宗,故以韃靼部落起事沙漠,入中國與民為主,傳及百年”;繼而又認真追溯起了自順帝當政以來天下分崩、生靈涂炭的概況,并進而指出了元命將終的事實,“此蓋殿下不能體祖宗所為,故天將棄之如棄金、宋之時,事不可救”;最后朱元璋又指責順帝的祖宗們殘忍地將金、宋等朝的宗室殺戮殆盡,如今自己將“所獲元氏子孫,悉皆放歸”,還希望順帝能夠善待他們。
朱元璋自己不但要充好人,還使得元順帝背上了惡人的嫌疑。很顯然,這是一封向元廷(韃靼)示威的書信,而且還大有指手畫腳的意思,這已經足夠表明了此時的朱元璋欲取元命而代之的大膽意圖。
給順帝寫完了信,朱元璋意猶未盡,盡管王保保幾乎從不回信,但他還是滿懷熱情地給王保保又寫了一封。這封信是明顯地要諷刺一下王:“以前我的使者一律都被閣下扣下了,咱真不曉得閣下這是啥意思;以閣下近來的行為,怎么看都不像是朝廷的忠臣,可是閣下嘴上還不承認;如今咱已經消滅了張士誠,地盤空前擴大,實力空前擴充,如果閣下實在沒有力量扳倒朝廷,那么您跟咱打個招呼即可,咱一定派兵援助閣下。”
這還都是九月間的事,當時王保保正忙得緊,更沒時間搭理朱元璋。也即在此時,東征大軍回師應天,朱元璋除了大賞有功將士外,還特別加封李善長為宣國公,徐達為信國公,常遇春為鄂國公。
接著他又向諸將訓話,順便做一下北伐的動員工作:除了追溯自己起家以來的歷史,還特別指出,“自古帝王多以征戰而得天下,皆有名世之將以佐輔之,爾等今日之功,亦何忝于古之名將乎”;雖然大家都已經獲得了名載史冊的機會,但是“北定中原以一天下”的目標還需要大家再接再厲,千萬不要貪圖安逸和鼠目寸光,“大業垂成,更須努力”!
第二天,受賞的將領們入謝,朱元璋特意詢問他們回家擺酒席慶賀沒有,大伙都說在家吃了酒席。于是朱元璋再次敲打大伙道:“咱何嘗不想置酒與大伙來個一醉方休呢?可是如今中原未平,到底不是宴樂之時啊!”
北伐怎么說也是一個南方政權所要面臨的頭等大事,而且歷史上還沒有過北伐徹底成功的先例,只有過一些諸如東晉桓溫、劉裕、南梁陳慶之等那樣的暫時性、局部性勝利。因此,朱元璋這次就鄭重地把太史令劉基、學士陶安等人給叫來了,共同商討北伐大計。
“如今張氏既滅,南方已平,咱們致力中原、統一天下的時機是否已經成熟了呢?”朱元璋問道。
劉基從容對曰:“已經完全成熟了,咱們土宇日廣,人民日眾,天下可以席卷而下了!”
朱元璋覺得這老劉不免有些頭腦發熱了,于是就說:“土不可以恃廣,人不可以恃眾。孤自從起兵以來,與諸豪杰相逐,每臨小敵,亦若大敵,故致致勝。今王業垂就,中原雖板蕩,怎么可以看得這樣容易呢?如果不戒除麻痹、驕傲的心理,這可都在成、敗之間啊!”
不過老劉并不服氣,對于統一天下他已有十足的信心,元朝此時在他眼里算個屁,所以他激動地說道:“咱們近滅張士誠,元朝的那幫人聞而膽落,乘勝長驅中原,誰還是咱們的對手?所謂‘迅雷不及掩耳’! ”看來老劉是主張北伐應該出其不意,奮勇長驅,直搗元朝的腹心。
這老劉也忒輕敵了,朱元璋不得不再次批評他道:“深究事情,方知通變。如今且看元朝那幫人,他們互為掎角,相為聲援,我們怎么能夠輕易就做到長驅直入?如果能夠憑借一戰勝利的戰果、以破竹之勢徑取天下的話,那么天下早就沒咱們的份兒了!必須要坐下來靜心觀察,他有可亡之機,而咱們掌握著可勝之道,再加以小心持重,才是萬全之舉!怎么可以因為驕傲、疏忽而遭到不測呢?”
的確,老劉是有些冒險主義、有些急躁了。首先說,如果朱家軍一口氣拿不下大都,那么必然就要把自己弄得很被動;但即使真順利拿下了大都,朱家軍的補給通道還是一樣容易被切斷;人家順帝父子有的是地方逃跑,丟了一個大都也傷不了毫毛。
再者說,朱家軍的主力不是騎兵,與元軍相較,反而機動性要差,搞長途奔襲顯然要處于劣勢;想當年金軍第二次南下直取北宋都城東京得手,主要就應歸因于金軍的機動優勢,及就近獲得適當補給的便利(一來金軍人少,二來北宋富庶),但這些顯然是當時的朱家軍做不到的。
也許當時元朝的實力的確不強,但朱家軍也犯不著冒那個孤軍深入的險;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冒險是必需的,但能夠不冒險,自然還是堅決不冒為好。做大事,還宜謹慎持重,不然骨子里永遠不過是個“暴發戶”。為此,長久以來,筆者都對一向神機妙算的劉基的這一輕率的主張想不通,而在很多劉基的相關傳記中,作者們更怕有損傳主英名而對此“敗筆”根本不予提及—退一步說,我們且不管這一主張的對與否,它起碼都是輕敵的表現,是非常危險的苗頭!須知,即使在元朝滅亡以后,其軍事力量的威脅仍是非常嚴重的,不容絲毫掉以輕心。
當然,劉基畢竟不是神,不是《三國演義》中的諸葛孔明,畢竟不在軍事指揮第一線,畢竟不在參謀部、去忙其他工作已經很久了,何況關公也有走麥城、拿破侖也有遭遇滑鐵盧的時候。
冬十月,朱元璋與給事中吳去疾等討論政務問題,談著談著,話題自然就轉到了北定中原上,如今正是練兵選將的時刻。
朱元璋認為,諸將中最為小心忠謹也最體貼自己心意的,莫過于大將軍徐達,平定中原的重任可以放心地交付于他;常遇春果勇有為,可以輔佐徐達;其余將領或可以為偏將,或可以為裨將,或負責守城,都足以勝任。“天若輔吾,諸將足以了之”,人才已經具備,關鍵就看上天是否成全了。
幾天后,朱元璋又“命百官禮儀俱尚左,改右相國為左相國,左相國為右相國,余官如之”,這樣一來李善長就成了左相國,徐達成了右相國。大概是為了與元制有所區別,元朝在制度上畢竟不算是中華正統,但也違背了古人以右為尊的習慣。
不久,朱元璋又給雄踞關隴的李思齊、張思道等修書一封,他以“仁義”相標榜,勸說二人盡快結束爭斗,好讓秦民獲得休息;不然的話,“鷸蚌相爭,漁者獲利”,到時后悔就晚了。顯然,朱元璋做出的是一種示好的姿態,即所謂“先禮后兵”,軟硬兩手。
幾天后,朱元璋又大宴功臣于西樓,宴會結束后,他便曉諭眾將道:大將軍(徐達)是好樣的,此次北伐中原還是由他掛帥,你們應該同大將軍一心,“共圖大勛,康濟宇內”!
接著朱元璋便就北伐的具體方略事宜與大伙謀劃,他首先高屋建瓴道:“自元失其政,君昏臣悖,兵戈四興,民毀涂炭,予與諸公仗義而起,初為保身之謀,冀有奠安生民者出。豈意大難不解,為眾所附,乃率眾渡江,與群雄相角逐,遂平陳友諒,滅張士誠,閩廣之地將以次而定。尚念中原擾攘,人民離散:山東則有王宣父子,狗偷鼠竊,反側不常;河南則有王保保,名雖尊元,實則跋扈,擅爵專賦,上疑下叛;關隴則有李思齊、張思道,彼此猜忌,勢不兩立,且與王保保互相嫌隙。元之將亡,其機在此!今欲命諸公北伐,計將何如?”
形勢可謂一片大好啊!但徐達等一時都沒有發言,反而常遇春當即站起身來,便一番慷慨激昂道:“今南方已定,兵力有余,直搗元都,以我百戰之師敵彼久逸之卒,挺竿(喻指長槍)而可以勝也!都城既克,有破竹之勢,乘勝長驅,余可建瓴而下矣!”上次滅張時,他也是主張直取蘇州。
老常的建議與劉基不謀而合,看來懷有這種輕敵冒進思想的人并不在少數,為此朱元璋特意強調其困難道:“元朝已在大都有了百年的建城歷史,想來那里的城守必定是非常堅固的,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我軍一路長驅到大都城下,假使不能立即攻破大都,那么大軍頓于堅城之下,饋餉恐怕將難以為繼,敵人的援兵再四面殺來,那么我們進不得戰,退無所據,實在是很危險的啊!”畢竟,十年前紅巾軍三路北伐,已經有過前車之鑒了。
還有,就像朱元璋在幾年后總結時又說的:我們是百戰之師,大風大浪過來的,那李思齊、王保保等人哪個又不是“百戰之余”? “向令未下燕都,驟與角力,勝負未可知也”,哪能一味跟這幫人拼蠻力呢?
另外,朱元璋也常指出“為將之道,貴于持重”,即使“彼有可亡之機,而吾執可勝之道”,也“必加持重”,力爭做到萬無一失,防止“因驕忽以取不虞”。小心駛得萬年船,輕敵、急躁的思想及血氣之勇是絕對要不得的。大將尤其要持重,大方略宜如此。
從某種意義上說,北伐戰爭就是對元朝的一次戰略決戰,它的成敗將直接關系到能否實現推翻元朝,并奪取全國最高統治權的問題,更當慎之又慎。為了盡可能地贏得這場勝利,朱元璋在出師之前顯然已經對于整體作戰方略有了比較成熟的謀劃,對于具體的作戰指導方針及軍事部署,也都已進行了反復的周密的研究。可以說,他已經將自己的政治、軍事才能發揮到了極限,再想高明一分便不可能了。
總之一句話,深謀遠慮的朱元璋還是傾向于穩扎穩打、各個擊破、步步為營、逐次進取的戰略。所以他就對諸將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咱的主意是,第一步(主力出兩淮)先取山東,這樣就撤掉了元都的屏蔽;第二步(再由湖北出偏師配合主力)取河南,這樣就斬斷了元都的羽翼;第三步是奪下(險要的)潼關,然后派重兵把守好潼關,這樣關隴的敵人就很難再增援元都或者切斷我們的后路了。如此,則天下形勢,皆入我掌握之中!然后進兵元都,則彼勢孤援絕,不戰可克!既克其都,鼓行而西,云中、太原以及關隴,可席卷而下!”當年金軍第二次南下時,就分出了一部分主力占據了潼關,以阻擋宋軍中最精銳的西軍東下勤王。
其實,就跟現代戰爭中特別依賴鐵路交通線一樣,古代戰爭也是特別倚重水路交通的,因為其運送方便且成本低,除非無水路可通。朱家軍此次北伐,戰線拉得很長,而且是前所未有地長,基本上就是要爭取打通京杭大運河這條干線(也嘗試過海路的輔助),并且還要保證這條補給線不被敵人騷擾乃至切斷—只要這一目標能夠達成,那么整個戰爭就不難穩操勝券了(當時的北方民眾普遍得不到溫飽,糧食的輸送、賑濟也容易贏得民心)。
由此,諸將一致認為主公的方略甚為妥當,齊呼英明,于是北伐大計就此確定了下來。臨了,朱元璋還專門對徐大將軍點撥道:“兵法往往看重以廟算取勝,因為事先的充分調查、思考,總是能夠勝過事后的倉促應對(以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所以天德你一定要深刻體會這一點啊!”前路多危難,任重而道遠,這也是老大對于屬下的一種特別的、殷切的期望。
至此,舉世矚目、改朝換代的北伐戰爭終于就要打響了!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就在南宋著名愛國詞人辛棄疾滿懷悲憤、抑郁之情,寫下這首《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時,他可曾想到:未來不遠竟會有那么一天,將發生一場以南方席卷北方的戰爭,而且一洗華夏民族四百多年來外戰不斷失敗的恥辱……
在這里,我們不妨先來認真地分析一下南北雙方的實力對比,以期對于這場戰爭的認識能夠更加清晰。
當時,朱元璋已經占據了今江蘇、浙江、江西、安徽、湖北、湖南等六個省的幾乎全部疆域,這六個省雖然也經受了戰火的反復摧殘,但其總體創傷程度還是要比北方小得多的;據筆者估計,這六個省的人口應該是占到了當時全國的半數以上的,起碼不低于兩千萬人。
需要我們注意的是,南方此時的人口優勢只是自南宋以來才漸漸確立的;自從宋室南遷,宋、金議和,南方在經濟、社會、文化等多個方面的發展才慢慢超越了北方—南方總體實力超過北方,這正是朱元璋后來取得北伐戰爭勝利的一大先決條件。起碼經濟搞上去了,就可以大力發展成本高昂的火器等先進武器。
不過就北伐戰爭而言,北方也有相對優勢,那就是主場地利優勢,甚至包括騎兵方面的機動優勢。但是北方的過分內耗,也就基本抵消了他們的這一優勢。這一情形倒與五百六十年后國民革命軍北伐時的形勢有些類似,只是這后一場戰爭的勝利也沒少借助蘇俄的外援。
為了增強軍隊的戰斗力,其實朱元璋也很早就加強了騎兵的配備。按照《明史·兵志四》中的記載說:“初,太祖起江左,所急惟馬。屢遣使市于四方。”騎兵是冷兵器時代的有力兵種,南方不容易發展養馬業,所以朱元璋不得不到四方購買馬匹。
為了解決擴充騎兵的馬匹問題,朱元璋也令長江兩岸六府二州民間養馬,“丁田授馬,按歲征駒”。到了洪武六年,又設太仆寺于滁州,統于兵部。后來又增加滁陽五牧監,置草場,牧馬四十八群。以后,又規定“江南每十一戶,江北每五戶,養馬一匹,復其身”。隨著北伐的進展,大明又不斷在河南、山東、北平、遼東、山西、陜西、甘肅等地,陸續建立草場牧馬。此外,還向各少數民族地區買馬,以千方百計擴充騎兵。
其實就算這樣,自然還是不能完全同蒙古騎兵抗衡,因為不同的品種和養馬場決定了品質和數量。但有了火器的有效輔助,明朝初年的騎兵還是可以勝任一般戰斗任務的。
縱觀整個中國古代史,朱家軍所取得的北伐戰爭的完勝可謂是空前絕后的,這自然就應該主要歸因于朱元璋本人的英明領導,尤其是他的軍事、戰略天才。
細究朱氏的整個北伐方略,其主體思路簡直就是上次滅張時的翻版:首在穩重,循序漸進,次第經略;用力不分,進而把握住戰爭主動權,乃至綽有成算。
相較之下,李自成的失誤是不得不一提的。李氏嚴重缺乏戰略全局眼光及持重態度,大順政權由迅速勃興到迅速敗亡,很大程度上即取決于此。據顧誠《南明史》中的記載說,當崇禎十七年時,李自成部以少量精銳東下北京,結果他們成功地迫使崇禎皇帝自縊于煤山(今景山)之上。但是,對于隨之而來的清朝的巨大威脅,李自成卻根本沒有估計到,以致他在部署兵力方面犯下了嚴重過失。
山海關一戰,即由于李自成的大意導致大順軍慘敗,并匆匆退出北京;之后,李自成更棄作為戰略要地的山西于不顧,未能親自留守坐鎮或做出有效安排,從而致使山西輕易地落于清軍之手;再之后潼關戰役失利,他放棄關中后又毅然(不顧手下的勸阻)放棄了荊、襄根據地,更直接導致了大順軍陷入無后方作戰的艱危局面,也終于不幸導致了李自成本人的死亡—這一偶然性事件,也是大順事業的極大損失。
而朱元璋卻不愧為中國歷史上第一流的軍事家、戰略家,北伐方略(同時還在進行南征)既是他長期實踐、深思熟慮的結果,也體現了其在戰爭藝術方面所達到的輝煌極致—此舉也歷來為人所稱道,“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有矣夫!
當然,“雄才大略,料敵制勝”的天才絕不可能是憑空得來的,它既是朱元璋豐富的戰爭經驗的升華,也是其刻意用心的結果,更是其天賦在大歷史的自由舞臺上的一種淋漓盡致的發揮。
其實這也正是“時勢造英雄”的結果,并不是每個人都趕得上這般難得的歷史機緣的;只是朱元璋本人的聰明才智也不可小覷,二者恰是相得益彰,可謂難得之至!
天必命中國之人以安之
吳元年(1367)的十月二十一日,一切皆已準備就緒,朱元璋遂命中書右丞相、信國公徐達為征虜大將軍,中書平章掌軍國重事、鄂國公常遇春為征虜副將軍,率甲士二十五萬,由淮入河以北取中原。
這二十五萬人應該屬于第一批主力人馬,加上前線已有的配屬部隊,朱家軍在北線投入的總兵力當不下四十萬人,即《明興野記》中所謂徐、常“領京軍及外郡馬軍四十萬”。元朝方面由于兵力大多已在內訌中打光了,所以各路的精銳人馬加在一起也就在十萬上下,總兵力約在三十萬上下,也很容易被明軍各個擊破。
與此同時,朱元璋又命中書平章胡廷瑞為征南將軍,江西行省左丞何文輝為副將軍,以湖廣參政戴德隨征,率吉安、寧國、南昌、袁、贛、滁、無為等衛軍,由江西取福建(配合湯和的東路軍);湖廣平章楊璟、左丞周德興、參政張彬,率武昌、荊州、益陽、常德、潭、岳、衡、灃等衛軍,取廣西。
南征與北伐同時并舉,足可見應天方面實力之雄厚、準備之充分!
為此,朱元璋又詔諭諸將道:“征伐,所以奉天命平禍亂、安生民,故命將出師,必在得人。如今諸位將領非不健斗,然能持重、師有紀律、戰勝攻取得為將之體者,即為大將軍徐達;當百萬之眾、勇敢先登、摧鋒陷陣、所向披靡,莫如副將軍常遇春……”
接著他又專門教訓起老常:“然而,孤不擔心遇春不能戰,只是擔心他輕敵!孤之前在武昌前線的時候,親眼看見這個常遇春竟輕身赴敵,與前來挑戰的敵騎一決高下。想那陳友諒手下的張定邊,那是何等人物,尚且據城指揮,遇春為大將,如果光顧著與敵方的小校們爭勇斗力,那真是讓孤太失望了,一定要深以為戒啊!”老常缺少的正是作為一個大將所應有的持重態度,此言也可見朱元璋對張定邊的推崇。
數落完了常遇春,朱元璋又進一步指示道:“若臨大敵,遇春須領前鋒,或敵勢強,則遇春與參將馮宗異(馮勝)分為左右翼,各將精銳以擊之;右丞薛顯、參政傅友德,皆勇略冠諸軍,可各領一軍,使當一面;或有孤城小敵,但遣一將有膽略者,付以總制之權,皆可成功;徐達則專主中軍,策勵群帥、運籌決勝,不可輕動!古云‘將在軍,君不與者,勝!’汝等其識之。”如果說廖永忠是南征的真正主心骨的話,那么徐達則是北伐的真正主心骨。
這最后一點是非常關鍵的,我們前面也已經解釋過了,將在外不能受到君主過分的掣肘,否則就無法隨機應變、靈活處置。以后,在致徐達的信件中,朱元璋還特別強調說:“我的見識則是如此,你每(們)見得高處、強處、便當處,隨著你每意兒行著,休執著我的言語,恐怕有見不到處,教你每難行事。”
但是,朱元璋口頭上雖反復強調了這一軍事原則,而在實際作戰中卻還是不甚放心將領們獨掌事權:一來是擔心他們處治不當;二來又怕他們乘機排斥異己、擴張自己的勢力。為此,朱元璋不能不采取些應對措施,除了加強監控、派使者前往巡視之外,他還曾親赴前線并進行重大人事的安排、調整,或者經常安插親信。
就在大軍出征之前,朱元璋仍沒忘了對個別將領進行一番指導和勉勵。
他首先對徐大將軍道:“門檻外面的事,就全拜托天德了!你此行必自山東次第進取(不要輕取大都)!山東,古云‘十二山河之地’(險要甚多),師行之際,須嚴部伍、明分數、一眾心,審進退之機,適通變之宜,使戰必勝、攻必取!我虛而彼實,則避之;我實而彼虛,則擊之。將者,三軍之司,命立威者、勝任勢者。強威立,則士用命;勢重,則敵不敢犯。過去與孤爭雄的那些豪杰,細觀他們失敗的因由,未嘗不是由于威嚴不立而輕形勢!你務必要在這方面多加用心啊!”
接著,他又對寄予厚望的大將苗子傅友德說:“此行,你當努力!昔日漢高祖與項羽爭衡,彭越從山東方面加以掩護,由此成就了大功;咱們此次出師正好自山東始,你要多加努力啊!”彭越是西漢的開國元勛之一,后被封為梁王。朱元璋如此勉勵老傅,自然是希望他能夠在北伐這一廣闊的大舞臺上,將自己的大才充分發揮出來。
其實,在時人的眼中,一向沉默寡言的傅友德之驍勇僅在常十萬之下,其“喑啞跳蕩,身冒百死。自偏裨至大將,每戰必先士卒。雖被創,戰益力,以故所至立功”,而“多謀恤眾”又過之(常遇春猛悍急暴),可謂兼有徐、常二人之優長;更幸運的是,傅友德雖身被百創、九死一生,然終能茍全性命,其“英風壯采,猛奪雄貔,出奇制勝,料敵如神,鐵騎長驅,橫金千里”
,終于成長為一代戰功赫赫的名將!
最后,朱元璋又就南征一干事宜曉諭了一番胡廷瑞。雖然他在口頭上說對于(投誠的)老胡是放心的,但派給老胡的副將何文輝本就是為了監視他的。何文輝本是朱元璋的養子,賜姓朱氏,只是最近才讓他恢復了本姓。
這一天,朱元璋又親祭上、下神祇于北門之七里山,祝畢,復大召諸將士,主題仍不過是要大家加強紀律性。
臨了,他再次曉諭楊璟等道:“南方之地,皆入版圖,惟淮北、山東尚未寧一,兩廣、八閩尚未歸附,已命丞相徐達、平章常遇春等,北定中原;平章胡廷瑞等,分道南征,以取八閩。俟八閩既定, 就以其師北趨廣東,故命爾等率荊湘之眾,進取廣西,兩軍合勢,何征不克?何堅不摧?爾其務,靖亂止暴、撫綏順附,使遠人畏服,懋建乃勛,毋替予命!”
廣東當時是軍閥何真的地盤,此人也同陳友定一樣,是與元朝有朝貢關系的。而廣西則與云南一樣,還基本掌握在元朝勢力手中,但他們的力量都不強,只是云南過于險遠,所以暫時不在征討之列。
改朝換代畢竟是天大的事,名正言順更是需要特別強調的,為此應天方面特對中原百姓發布了一道討伐元朝的檄文—《諭中原檄》:
自古帝王臨御天下,中國居內,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國。未聞以夷狄居中國治天下者也!自宋祚傾移,元以北狄入主中國,四海內外,罔不臣服,此豈人力?實乃天授!
彼時,君明臣良,足以綱維天下,然達人志士,尚有冠履倒置之嘆。自是以后,元之臣子,不遵祖訓,廢壞綱常,有如大德廢長立幼,秦定以臣弒君,天歷以弟鴆兄,至于弟收兄妻,子烝父妾,上下相習,恬不為怪,其于父子、君臣、夫婦、長幼之倫潰亂甚矣!
夫人君者,斯民之宗主;朝廷者,天下之本根;禮儀者,御世之大防,其所為如彼,豈可為訓于天下后世哉?及其后嗣沉荒,失君臣之道,又加以宰相專權,憲臺報怨,有司毒虐,于是人心離叛,天下兵起,使我中國之民,死者肝腦涂地,生者骨肉不相保,雖因人事所致,實因天厭其德而棄之之時也!
古云“胡虜無百年之運”,驗之今日,信乎不謬。當此之時,天運循環,中原氣盛,億兆之中,當降生圣人,驅逐胡虜,恢復中華,立綱陳紀,救濟斯民!今一紀于茲,未聞有濟世安民者,徒使爾等戰戰兢兢,處于朝秦暮楚之地,實可矜憫。
方今河洛、關陜,雖有數雄,忘中國祖宗之姓,反就胡虜禽獸之名以為美稱,假元號以濟私,侍有眾以要君,憑陵跋扈,遙制朝權,此河洛之徒也;或眾少力微,阻兵拒險,賄誘名爵,志在養力,以俟畔隙,此關陜之人也。二者,其始皆以捕妖人為名,乃得兵權,及妖人既滅,兵權已得,志驕氣盛,無復尊主、庇民之意,互相吞噬,反為生民之巨害,皆非華夏之主也!
予本淮右布衣,因天下亂,為眾所推,率師渡江,居金陵形勢之地,得長江天塹之險,今十有三年。西抵巴蜀、東連滄海、南控閩越,湖湘、漢沔、兩淮、徐邳,皆入版圖,奄及南方,盡為我有,民稍安、食稍足、兵稍精,控弦執矢,目視我中原之民,久無所主,深有疚心!
予恭天承命,罔敢自安?方欲遣兵,北逐群虜,拯生民于涂炭,復漢官之威儀!慮民之未知,反為我仇,挈家北走,陷溺尤深,故先諭告:
兵至,民人勿避,予號令嚴肅,無秋毫之犯,歸我者永安于中華,背我者自竄于塞外,蓋我中國之民,天必命中國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予恐中土久污膻腥,生民擾擾,故率群雄奮力廓清,志在逐胡虜、除暴亂,使民皆得其所,雪中國之恥,爾民其體之!如蒙古、色目,雖非華夏族類,然同生天地之間,有能知禮義愿為臣民者,與中夏之人撫養無異。故茲告諭,想宜知悉。
我們要推翻元帝國主義在中國的統治,天必命中國之人以安之。
這里保留了此篇檄文的全部,實在是覺得這既是一篇重要的歷史文告,也是一篇難得的佳文(應該是出于學士宋濂等人之手)。其中“驅逐胡虜,恢復中華”的民族主義號召,更是近代民主革命“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先聲。
還須一提“胡虜無百年之運”一句,雖然此言有些道理,但基本也屬于漢人的一種自我安慰。后來的清朝且不說,之前的鮮卑、女真,哪個的氣運不在百年以上?即便是元朝,自滅金之日(1234)算起,也已歷一百三十年余矣!
最后,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元朝時其中書省轄地甚廣,包括了今天的山西、山東、河北的全部,及內蒙古的一部。不過,到了此時,由于多年戰亂及地方軍閥勢力的崛起,元之中書省早已名存實亡,各地實際上皆設有分省。
首克齊魯之地
《諭中原檄》發布幾天后,徐達等師至淮安。第二天,他便派人致書山東的王宣、王信父子,對其勸降。王信當時身在沂州(今臨沂),他見到徐達的書信后當即表示了歸順之意,還給朱元璋寫了奉表祝賀朱家軍前番剿滅了張士誠。
朱元璋明里接受了王信的歸降,但是他又察覺到王信父子的不可靠,于是暗地里告知徐達道:“王信父子反復,不可遽信,宜勒兵趨沂州,以觀其變。如王信父子開門納款,即分兩衛,軍守其地。信父子及部將,各同家屬遣至淮安。若益都、濟寧、濟南俱下,各令信軍五千及我軍萬人守之,其余軍馬,分調于徐、邳各州守城,然后發遣其家屬與居,惟土兵勿遣。分調之后,仍選其馬、步精銳者從大軍北伐,茍閉門拒守,即攻之!”
接著,徐達率軍到達下邳,并分遣都督同知張興祖率領宣武等衛軍往徐州,準備兵分兩路進取山東諸州縣。一路上,兩路大軍都非常順利,敵人望風歸附,但是坐鎮沂州的王宣、王信父子卻果然食言。
當朱元璋的使者到達沂州后,王宣自然以各種理由推辭前往應天,暗地里他又派兒子王信往莒、密等州招募兵馬,準備對抗朱家軍。另外,還派了其手下的員外郎王仲剛等人借著犒勞的名義,想施展緩兵之計。
徐達很快就識破了王宣的陰謀,王于是閉門拒守,徐達一怒之下開始圍攻沂州。馮勝令軍士開壩放水,第二天徐達又督軍急攻,王宣眼見募兵的兒子還沒有回來,知道頑抗已無益,只得出降。徐達于是又令王宣寫信招降王信,并令鎮撫孫惟德前往送信,但遭到王信殺害,最后王信與其兄王仁出走山西。“于是,澤州右丞趙蠻子、莒州周黻、海州馬驪及沭陽、日照、贛榆諸縣,并隨信將士,皆相繼來降”,失去了王宣父子這一主心骨,山東各地紛紛掛出了歸降的旗幟。
不過徐達有鑒于王宣的反復,更惱怒王信殺害孫鎮撫,于是就杖殺了王宣,王仲剛等人也一并被處死。
當時“金、火二星會于丑分,望后火逐金過齊魯之分”,占星家為此說:“宜大展兵威!”此言也正投合朱元璋的主意,所以他就給徐達去信道:“聞將軍已下沂州,未知勒兵何向?如向(西北方向的)益都,當遣精銳將士于黃河扼沖要,斷其援兵,使彼外不得進、內無所望,我軍勢重力專,可以必克。若未下益都,即宜進取(西面的)濟寧、濟南二城,既下益都,山東勢窮力竭,如囊中之物,可不攻而自下矣!然兵難遙度,隨機應變,尤在將軍。”
接著西路的韓政下滕州,東路的徐達克益都(今屬濰坊地區),為此朱元璋又指示道:“若山東各城俱下,留兵一萬守益都,余分守濟南、濟寧,然后大軍進取河洛、燕冀,相機而動,其徐州仍益舊卒守之。”
眼看到了這年十二月,徐達等已率軍離開了益都,并且還招降了不少城池。雖然形勢一片喜人,但朱元璋又不能不及時提醒徐、常二位道:“你們統率將士鼓行而東,下齊魯數十城,比較古之名將,那韓信的功勞也不過如此!然事機合變之際,不可不慮:今山東諸將雖皆款附,而你們未嘗遣一人到應天(做人質),如果還把諸降將留在舊地做守衛,正所謂‘養虎遺患’啊!昔日漢光武帝命征西將軍馮異平定三輔地區,凡有營堡投降的,都一律遣其主帥到京師,遣散其小民,令就農桑,壞其營壁,無使復聚。古人之慮患深矣!將軍其思之。”
雖然山東的元守將們一時間迫于朱家軍的威勢不得不投降,但是由于徐、常等人處置不當,很有可能帶來后患,所以朱元璋不能不為此著急上火。
待到山東地區基本平定時,他還沒忘了進一步指示道:“聞大軍下山東,所過郡縣,元之省院官來降者甚多,二將軍皆留于軍中。吾慮其雜處我軍,或晝遇敵或夜遇盜,將變生不測,非我之利。蓋此輩初屈于勢力,未必盡得其心,不如遣來,使處我官屬之間,日相親近,然后用之,可無后患。若濟寧陳平章、盧平章,東平馬平章各官家屬,亦發遣來,我將厚待之。”
這時,西路的朱家軍已相繼拿下了魯西的東平、東阿等地,東平既離濟南不遠,也是京杭運河沿岸的一座重要城池。另外,孔子五十六世孫、襲封“衍圣公”孔希學,聽聞朱家軍到來,于是率曲阜縣尹孔希章、鄒縣主簿孟思諒等,向朱家軍迎降,孔希學最后受到了(都督同知)張興祖的禮遇。而后,兗州以東州縣皆來降,恐怕這其中也有點孔子后代的表率作用。
朱元璋于是派出使者宋迪前往山東視察,宋迪回來后就對朱元璋說道:“都督同知張興祖所下山東諸郡,得士馬萬計,興祖能推誠待人于其降將,有可用者,即使偵其舊兵,俱以迅取。”
但是朱元璋認為此舉不妥,萬一大敵當前,這些降將恐怕就靠不住了,所以他又命宋迪前往山東告知張興祖:“今后得一降將及官吏、儒生,才有可用者,悉送以來,勿自留也!”這樣一來,不僅可以保障前方的穩定,也可以使得朱元璋將用人權牢牢地抓在自己手中。
此時,徐達等已經率軍到達濟南東面的章丘,元守將右丞王成降。幾天后,徐達將至濟南,元平章忽林臺詹與王保保之弟脫因帖木兒聽聞到這一消息后,竟一路驅趕著百姓引軍向西遁去。最后,平章達朵兒只進巴等,以濟南城降。接著徐達便遣送達朵兒只進巴等赴應天,沒想到半路上達朵兒只進巴等居然改了主意,于是在殺掉使者后北逃。
與此同時,張興祖率兵取濟寧,元將軍、平章陳秉直棄城遁,朱家軍輕易地就占據了這座大運河西岸的重要城池。
這時朱元璋又派人到徐、常那里,苦口婆心地告誡他們道:“聞將軍已下齊魯諸郡,中外皆慶。予獨謂勝而能戒者,可以常勝;而能警者,可以常安。戒者雖勝,若始戰;警者雖安,若屢危。夫屢勝之兵,易驕;久勞之師,易潰。能慮于敗,乃可以無敗;能慎于成,乃可以有成。必須周防謹密,常若臨敵!忽生懈怠,為人所乘。慎之慎之!”
山東戰場捷報頻傳,湯和、胡廷瑞等一路也是進展頗順。
十一月底時,征南將軍胡廷瑞率師度杉關,略光澤縣,下之。十二月,胡廷瑞至邵武,元將軍李宗茂以城降。幾天后,胡廷瑞、何文輝等率師至建陽,守將出降。廣信衛指揮沐英率師破分水關,略崇安縣,克之。
在之前平定了方國珍時,朱元璋就曾敕征南將軍湯和、副將軍廖永忠、都督僉事吳禎,率舟師自明州海道以取福州。
為此,朱元璋一次與大都督府臣論各處用兵時,就曾樂觀地說道:“胡廷瑞已得邵武,今命湯和又從海上取福州,其勢必得!既得福建,當留兵守要害,俾由海道取廣東,楊璟兵取廣西,既克,就以其兵下西蜀。中原赤地千里,人民艱食,軍馬所經,糧餉最急,當令人往徐、邳運糧,兵精糧足,所向必克!”
但是,后來見于元朝殘余勢力尚強,進取四川的計劃也就被暫時擱置起來。
大軍一路克捷,正是天命所歸,于是李善長等率文武百官再次奉表勸進:“天生圣哲,本以為民……若不正大位,何以慰天下臣民之望……今殿下除暴亂,救生民,功塞宇宙,德協天地,天命所在,誠不可違。臣等敢以死相請。”
朱元璋推說“吾恐德薄,不足以當之”;老李等又勸,結果仍被推卻。第二天,老李等再請,朱元璋又推說:“中原未平,軍旅未息,吾意天下大定,然后議此。而卿等屢請不已,此大事,當斟酌禮儀而行,不可草草!”不是我不同意,還請你們再多準備準備吧。
三請三讓之后,看來朱元璋這次是同意了。所謂“事不過三”,推讓三次本就是一場政治表演,其實也是一種約定俗成的“游戲規則”,是走走過場。顯然,這推讓的姿態是要借此表現自己登基的合理、合法性,是要借此機會宣布自己的政權及皇位是上天授命給自己的,是受臣民推戴的結果—而不是兵力的作用。
如此,一切皆已水到渠成,一個嶄新的專制王朝已經呼之欲出,中國歷史馬上就要翻去那陳舊的一頁了……
如期舉行開國大典
一個新王朝的肇興,必有其一整套的禮儀、法律和歷法等等,而這些東西往往要參照前代制定。但是,朱氏取代的是元王朝,許多元代舊俗、舊儀顯然都須作較大更張,他們更多還應參照作為中華正統的唐宋舊制。
如此一來,上溯年代久遠,工作就顯得非常艱巨。而具體到登基的準備,無非就是要設計、演練好一整套登基活動所需要的繁復禮儀,須上合天理、下應人事。這個問題在當時那種注重“天人感應”的時代是非常重要的,盡管在我們現在看來顯得有些多余,甚至有些滑稽可笑。
按照朱元璋的要求,李善長于是率禮官相繼以《即位禮儀》進,以冊立皇后、皇太子《冊寶制度》進,朱元璋覺得尚可。隨后他駕臨新宮,祭告于上帝、皇祇,大略道:
“惟我中國人民之君,自宋運告終,帝命真人于沙漠入中國為天下主,其君臣、父子及孫,百有余年。今運亦終,其天下土地、人民,豪杰分爭。惟臣,帝賜英賢,為臣之輔,遂戡定諸雄,息民于田野,今地周回兩萬里廣,諸臣下皆曰,‘生民無主,必欲推導帝號’,臣不敢辭,亦不敢不告上帝、皇祇:是用明年正月四日,于鐘山之陽,設壇備儀,昭告帝、祇。惟簡在帝心,如臣可為生民主,告祭之日,帝、祇來臨,天朗氣清;如臣不可,至日,當烈風異景,使臣知之。”所謂“簡在帝心”,語出《論語》,乃是指能被天帝(或皇帝)所知道的。
朱元璋選在“明年正月四日”舉行登基大典,其實這是要賭這日的好天氣!若是真的賭輸了,那可就麻煩大了。
幾天后,禮部尚書崔亮等以所修訂的《冊立皇后、皇太子禮儀》進,其中包括《冊后儀》《(皇后)受冊儀》《百官稱賀(皇后)上表箋儀》《皇后謁廟儀》《冊皇太子儀》《皇太子朝謝中宮儀》《諸王賀東宮儀》《百官進箋賀東宮儀》《內外命婦賀中宮儀》等。
看了這些活動安排,一貫注重辦事效率的朱元璋先暈掉了,他批評道:“禮大,太繁!況是日即位,告祭天地、宗廟,恐群臣趨事不暇給,其《賀中宮》與《(賀)東宮》,宜節省之。”
就在應天正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刻,傅友德已率軍拿下了山東半島上的萊陽(產梨之鄉)等地。徐達也已從濟南回師到了益都,正督率諸將進取東面的登州、萊州各處州縣,不久登、萊等處守官“各奉圖、籍來降”。
幾天后,朱元璋特意召集到了一干中書省臣們說道:“徐達、常遇春等已克益都、濟寧、濟南等城,近來也已開始收縮主力準備西進了。但是山東地面上還有一些元朝的敗散士卒,他們到處剽掠百姓,你們中書省應該下個榜文告訴他們,只要及時改悔就不予追究,并進行安置;否則只有死路一條!”
山東所俘楊左丞等來見,朱元璋又當著他們的面數落了一番“孺子”王保保,說他不過是借著“李察罕余烈,驟得重權”、不忠于元朝必將“遺臭”云云—戲劇性的是,王保保最終卻以元朝的不二“忠臣”而名留史冊,因為他至死都沒改變敵對朱明的態度。
就在這時,又傳來了征南將軍湯和率師攻克福州的消息。
話說先前,陳友定環福州城外皆筑壘為備,每五十步更筑一臺,嚴兵守之。當他聽聞到朱家軍已入杉關,于是留下同僉賴正孫等以眾二萬守福州,陳友定自率精銳鎮守延平。
當湯和所率領的水師從明州乘著東北風徑直抵達福州的五虎門時,他們一面駐師南臺河口,一面派人入城招降,但使者卻被元平章曲出所殺。朱家軍登岸準備圍城,曲出領眾出南門迎戰,結果被朱家軍擊潰。
就在這天夜里,福州城里的參政袁仁等秘密派人納款。第二天黎明,朱家軍開始蟻附登城,內應打開了南門,于是朱家軍乘機攻入城里,最終成功地拿下了福州。
朱元璋選擇“明年正月四日”這天登基,其實賭的也是劉基等人的天氣預報能力。
自十二月以來,南京城里便開始到處張燈結彩,準備迎接那個盼望已久、普天同慶、千載難逢的日子,過年的氣氛也愈加助長了這份熱烈。不過,自從臘月二十開始,大雪竟連天地下了起來,善于逢迎的大臣們都說這是天降祥瑞,但心里打鼓的朱元璋聯想到的卻可能是當年陳友諒登基時的狼狽。
新春即將來臨,朱元璋的心情也是非常急迫的,時不我待,他盼望著趕快有一陣風清日麗的好天氣。于是,他就把這個吉日的選擇任務交給了劉半仙兒,老劉經過一番仔細的推算,才敢于確定了“明年正月四日”這一好日子—這一招可是押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轉年就到了春節,但朱元璋的心里卻始終踏實不下來,他這幾天過得可真是戰戰兢兢。初一這日,大雪雖然停了,但陰沉依舊,遂“免百官朝賀”。至初三這日,天氣仍未見好轉,朱元璋將要到南郊告祀,就在臨行前,他特意戒飭百官執事道:“人以一心對越上帝,毫發不誠,怠心必乘其機;瞬息不敬,私欲必投其隙。夫動天地、感鬼神,惟誠與敬耳。人莫不以天之高遠、鬼神幽隱而有忽心,然天雖高,所監甚邇;鬼神雖幽,所臨則顯。能知天人之理不二,則吾心之誠敬自不容于少忽矣。今當大祀,百官執事之人,各宜慎之。”
好在老天成全,仿佛上天真的是選中了朱重八做他的兒子,來統馭這片歷盡滄桑的神州大地。
話說初四這日一早,陰云散去,霞光照臨,十幾天里的第一輪紅日終于出現在了東方的天幕。應天城里早已準備就緒,但見激動、欣喜的朱元璋,率領著諸子、大臣并儀仗隊伍浩浩蕩蕩直向南郊而去,而那里早就擠滿了成千上萬翹首以待、生逢其盛的歡呼民眾,這可是南京城自六朝(陳)以來等待了八百年的開國大典……
于是在萬分隆重的儀式之中,一個簇新的王朝誕生了,“朱皇帝”也因之誕生了—這一身份的變化顯然意義非凡!起碼一大幫子人都要跟著改名字了,連方國珍都成了“方谷珍”,胡廷瑞成了“胡廷美”和后來的“胡美”,真是“不敢說,可不敢說,非常不敢說”!
隨之,國號“大明”也由此確定了,年號“洪武”一并公布于世。自然大臣們都跟著晉了級,“以李善長、徐達為左、右丞相,諸功臣進爵、遷秩有差”;一干皇族、親眷也都得到了追封,尤其是那些朱皇帝的先人。
就是在這萬眾狂歡的時刻,滿懷憂患意識的朱皇帝的心情仍然有些沉重,他不敢有絲毫懈怠,他不免對侍臣道:“朕念創業之艱難,日不暇食,夜不安寢。”
侍臣于是勸圣上保重龍體:“陛下日覽萬幾,未免有勞圣慮。”
“汝曹不知創業之初,其功實難;守成之后,其事尤難。朕安敢懷宴安而忘艱難哉?”這是皇帝的肺腑之言,只要是頭腦清醒的人,都不難發現這一歷史常律。
朱氏十數載方成帝業,談遷對此評論道:“漢祖手三尺劍,帝業不五載;唐之神堯,才浹歲(指一整年)。何拔興之易也?敵漢者獨(項)羽,余皆草偃;隋末兵弛,群盜驕脆。今(朱皇帝)以一布衣,無少憑借,經營天下,友諒猶羽也,士誠猶(竇)建德也;國珍、友定猶蕭銑、劉黑闥也。合漢唐之勁(敵),分而角之,十有七年,始正殊號;而大都之下在于是秋,王庭北矣!創業之艱,百倍前代,亦惓惓致戒于慎守也。”
正因為創業之難,所以才加倍用心于守業,手段之極端、居心之難測,似乎也就可以理解了。
明朝既已誕生,十幾年的元末革命戰爭也總算是修成了正果,這顯然具有巨大的歷史意義和作用,我們就不在這里贅述了。
但是,也許很多人首先要疑問了:這個“大明”的國號究竟是怎么來的呢?難道它果真與“明王出世”的讖語有密切聯系嗎?在以往的國號中,有的標注姓氏、家族,比如陳霸先所建立的南“陳”(陳本來也是春秋時一國名);有的標明地望、徽號,比如劉邦起于漢王、李淵起于唐國公;也有的國號寄托了開國者的理想,比如元朝:其國號取自《周易》“大哉乾元”一句,這個頂天立地的“大”,不僅是元世祖忽必烈的胸襟,也正是元朝最顯明的特征。
然而,在元朝以前,中國的各朝代名稱,從秦、漢、魏、晉一直到隋、唐、宋等,無一不是具體的地名;即便是像遼、金這些北方政權,國名也指代著一種具體的東西(“遼”的含義大概指代草原或沙漠)。“但蒙人在入主之后,卻不愿再以地名蒙古名其朝,乃改用一個抽象的名稱‘元’,以為朝代之名,以示其是一個真正的‘四海之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傳統儒家思想里的宇宙大帝國,不自限于某一特定區域也。”著名史學家唐德剛這樣寫道,而且元朝的這一命名方式也直接影響了后來的明、清兩代。
由此,國號成為詮釋一位開國者思想的最方便、最直接的途徑,所以朱氏之“大明”絕對不可能是隨意就定下的,它必然會有極深的含義。
首先我們可以確定地說,大明朝的“明”的確就是“明王出世”的“明”:朱元璋依靠紅巾軍的背景起家,他的革命班子也基本來自于社會下層,所以“明王出世”的觀念對于當時的百姓及普通士卒而言,還是具有極大感召力的;朱元璋需要照顧社會下層的情緒,把白蓮教教義中所宣揚的“光明”前景帶給他們。
不過,讀書人的情緒也需要照顧,他們是不講“怪、力、亂、神”的,他們信服的還是傳統的儒家那一套政治倫理。讀書人的意見也應該聽取,不然這江山就坐不長。顯然,“白蓮教”是帶有一定邪教性質的,它對于下層民眾的鼓惑也是頗令統治者頭疼的。朱元璋作為新的國家統治者,自然不甘心再讓白蓮教流布四方,以至危及自己的統治。在他看來,自己這個“大明王”(正與“小明王”相對)已經出世了,世界上也就不再需要任何“明王”了,否則一律格殺勿論。
當然,其他邪教組織也一律被其嚴厲壓制,盡管此后邪教組織的活動仍然綿延不斷。
讀書人是與白蓮教思想格格不入的,比如劉基,我們前面就說過,他始終不拿小明王當盤菜—先是堅決不向象征小明王的御座叩拜,后來又不主張朱元璋去救援安豐。因此,朱元璋與他手下的讀書人就必要賦予這個“明”字以嶄新的含義:明就是日和月的組合,儒家經典《尚書》中有“天地之大,日月之明”之意,以圖長治久安、傳江山于萬世;且中國自來就有日月崇拜(如北京有天、地、日、月四壇),日月是天的代表,皇帝又是“奉天承運”,這樣皇帝與“明”的關系就非常明確了。
另外,陰陽五行觀念在中國傳統的政治思想觀念中,是居于主導地位的。按照陰陽五行之說,南方為火,北方為水。每個皇朝都占有五行中的一種德運,哪一種德運興盛,哪個皇朝就會興起,比如秦朝是水德,“炎漢”是火德。元朝起自北方為金德,明朝起自南方為火德,火不正代表光明嘛。
萬歷朝舉人袁義新在其所作《鳳陽新書·太祖本紀》便表達了類似觀點:“我太祖以大明建國,亦以大明光天,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所重民歷,以示三綱五常,以昭日月,以引趨光而避兇,此皇明治天下,潛移默化之大旨,所以四海來朝,亦以是賜之耳。知此道者,其可以語我太祖取號大明之秘義乎。故漢德若水(漢初續秦水德),我皇明其德如日月之代明,漢得地道,我皇明得天道,三統之義,皇明統于天矣。”
總之,朱元璋及他的一干臣工們,為了在這個“明”字上做好文章,那是絞盡了腦汁的,比方他們還把朱皇帝說成是火神祝融的兒子。但無論如何,此時的朱皇帝的確是夢想著能夠實現人間的光明世界、太平盛世,并且精力過人的他也做好了為之努力奮斗的準備。
繳械從寬,抗拒從嚴
就在登基大典進行期間,北伐軍在山東正處于短暫的休整、鞏固階段,一時間并未有大的行動,不過南方的戰事仍是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
洪武元年正月,元興化州守將萬戶葉某、院判俞某聽聞福州已失,于是率眾逃亡,興化州平民李子成率眾到福州征南將軍湯和處請降。接著,莆田等十三縣也相繼降附,湯和遂移師進攻陳友定所在的延平。
就在這一天,湯和接到了朱皇帝的敕諭,提醒湯和應該注意的問題:“軍中之事,難于執一,惟當以德服人……凡推德必先邇者,邇者遠之所瞻;示威必先大者,大者小之所憑。邇服則遠來,大懾則小懼……若欲人不違己,當使之以信;欲人成功,當任之以專。不信則令不一,不專則權有所分矣。凡此皆汝所短,故特諭爾。”
當湯和所率的大明軍隊到達延平外圍時,朱皇帝先是招諭陳友定。陳氏由此大會諸將,可是他最后不僅殺了大明使者,還“置其血酒甕中,慷慨飲之”,以表明自己誓死守衛延平的決心。
當時大明軍隊與延平城還隔著一條河,明軍見使者被殺,于是分一軍渡水,攻打延平西門。久經戰陣的陳友定便給大伙打氣道:“明軍方來,其氣勇銳,難與爭鋒,不如持久以困之,伺間而動,必有可勝。”隨即他便嚴飭軍校巡城,晝夜不許松懈;諸將再三請求出戰,他也堅決不許,以至于陳氏竟懷疑其部將蕭院判、劉守仁等人有二心,結果劉守仁被解除了兵權,蕭院判被殺。
受到了打擊的劉守仁一下子就怒了,他當晚就領著一幫士卒逃出了城。這時城已被圍十日,不想城中軍器局失火,炮聲亂發,明軍誤以為城里出現了內訌,于是并力攻城。明軍攻勢凌厲,陳友定眼見已無力回天,乃與副樞謝英輔、參政文殊海牙訣別道:“大勢已去,吾無以報國家,惟有死耳,公等宜自勉。”
陳友定說完即服毒自殺,不少臣僚也相繼自盡,而元參政文殊海牙、賴正孫等最終以城降。當大明軍隊于次日黎明迅速進入延平時,驚喜地發現陳友定居然一息尚存,于是他們便索性把陳氏拖到了東門外。不一會兒,大雨傾盆而下,陳友定經雨一淋竟醒轉了過來,看來這“毒”效果一般。
陳友定的兒子陳海聽說父親被拿住,趕緊自將樂(城)來降,于是湯和便把父子二人送到了應天。雖然上次沒接見張士誠這個死硬派,但有了接見方國珍這個軟骨頭的愉快經驗,于是朱皇帝便當面責問陳友定道:“元綱不振,海內土崩,天命更革,豈人力所能為?爾竊據偏方,負固逆命,害吾參軍,殺吾使者,陸梁弗服,欲何為哉?”
只是沒想到,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的陳大俠也跟張老大一樣頑固,他很不屑地回答說:“事敗身亡,不過就一死,還有什么可廢話的?”也許自不得已殺了胡深后,他就確定了自己堅定的反朱立場,自然也就想好了自己的下場。
最后,朱皇帝只得成全了陳氏父子。本來,只要陳友定求饒,興許是可以保住一命的,起碼他的兒子可以不死;但這絕不是陳大俠的個性,那使者的血豈是白白喝下的嗎?后人有肯定陳氏者:“一介武夫,身不知書,能見義敢為,樹十二年保障(福建)之功,亦可謂一時之雄也已。”
談遷則表達了自己的同情之意:“京山高岱,極詆友定,云托名元臣,實為元賊,蓋謂其刑政自恣也。噫,彼起田間,奪閩于群盜之手,以身殉之!視李黼、余闕輩功尤烈,圣祖禮葬福壽而死友定,何忮也!彼誠得死所矣,悲夫。”
不久,征南將軍湯和遣使傳檄至漳州,元達魯花赤迭里迷實也眼見大勢已去,于是“具服焚香,北面再拜,持斧斫印章,引刀自刎而死”,總制陳馬兒則以城降。
與湯和的行動同時,征討福建的大明西路軍在征南將軍胡廷美、副將軍何文輝的率領下已進至建寧。建寧元守將同僉達里麻、參政陳子琦召集了一干僚佐,商議道:“聞大明軍驍勇,自入杉關,諸鎮兵皆望風瓦解,其鋒不可當。今吾城中軍士,亦不下萬余,儲蓄尚富,可以拒守,不可與戰。彼攻吾城不克,必將自退,吾因而乘之,或可以得志。”
僚佐們一致同意此堅城頑抗的策略,于是重點加固了城防。明軍進圍城池,幾次向城內挑戰,達里麻等只是固守不出。明軍只得展開四面圍攻,胡廷美急于建功,所以督兵攻城甚急,建寧城中終于無力支持了。
達里麻見形勢不妙,竟深夜潛至副將軍何文輝處納款,黎明時分,總管翟也先不花也率眾到何文輝那里投降,顯然他們是看中了“朱皇帝養子”這塊招牌。胡廷美當時就怒了:我是主帥,怎么你們卻都不到我這里投降,這不分明是在蔑視老子嘛!
胡廷美當下急得就要屠城,好給建寧的這幫家伙點顏色看看,但最后還是被曉以大義、軟硬兼施的何文輝給制止住了。需要注意的是,胡廷美就是這個時候才改的名,如今朱元璋成了皇帝,他不能不有所避諱,盡管他是朱元璋名義上的岳父。
攻克建寧以后,胡廷美又遣建寧降將曹復疇詔諭汀州及寧化、連城等縣,元汀州路守將陳國珍納款,泉州郡縣相繼降附。至此,福建全境已大致平定。
到了這年二月,朝廷下詔,命御史大夫湯和還明州,趕造海船,以經海路為北伐將士輸送軍糧,也意在令湯和準備率部前往支援北伐戰爭。
幾天后,朱皇帝賜宴群臣,席間他突然對侍臣章溢說道:“福建諸郡已平,但小寨未下,近遣湯和往明州造海舟,運糧北餉。吾欲令李文忠繼往,必全獲也。”章溢對于皇帝的意見表示極力支持,就在當日,朱皇帝便命外甥總兵前往福建。
這里有一個問題需要大家注意:難道趕造海船的事情就不能交給李文忠等人完成嗎?難道非得讓湯和管這個差事嗎?這豈非有點大材小用?其實,正像我們前面已經交代過的,朱皇帝為了防止前線將領事權太重,就會想方設法進行一些人事調整,而不讓大將連續執掌兵權就應該是其中的手段之一。還有,朱皇帝總是會命兩路以上的大軍配合進攻,這樣一方面既加強了攻勢,同時也就分散了兵權,讓這幾路的主將可以互相制衡、互相監督。因此,湯和被調走的同時,朱皇帝又詔命平章廖永忠為征南將軍,以參政朱亮祖為副,統率舟師由海道取廣東。
南征工作也用不著湯和了,大局還是要由廖永忠主持。當時,朱皇帝是如此敕諭廖永忠等人的:“王者之師,順天應人,所以除暴亂,解羊倒懸,以慰民望。朕昔平定武昌、荊、湘諸郡,皆望風款附,常遇春克贛州,南安、嶺南數郡亦相繼來歸,此無他,師出以律、人心悅服故也。今兩廣之地,遠在南方,彼此割據,民困久矣,定亂安民,正在今日。彼聞八閩不守,湖湘已平,中心震懾,無固守之志,若先遣人宣布威德以招徠之,必有歸款迎降者,可不勞師旅。慎勿殺掠,沮向化之心,如其拒命,舉兵臨之,扼其險要,絕其聲援,未有不下者。且廣東要地,惟在廣州,廣州既下,則循海州郡,可傳檄而定,海南、海北以次招徠,留兵鎮守,仍與平章楊璟等合兵取廣西。用師方略,率用是道,肅靖南服,在此一舉。”
朱皇帝的意思是:只要咱們的隊伍多為當地百姓著想,那么廣東就會很順利地拿下,而后你們再與楊璟等合兵取廣西。
幾天后,朱皇帝又敕贛州衛指揮使陸仲亨、副使胡通,命其率本衛及南雄、韶州等衛軍馬,會征南將軍廖永忠等征廣東。在敕諭中,朱皇帝仍不忘強調軍紀的問題。
之前我們已經說過,當時盤踞于廣東大部的是軍閥何真。何真字邦佐,廣東東莞人,原為一縣上的小吏。何真的發跡與陳友定差不多,元末兵亂,何真聚兵自保,后又不斷協助元政府鎮壓叛亂,所以慢慢地就升遷至江西行省廣東分省左丞,勢力一大自然即成長為廣東軍閥。
何真雖然名義上仍是元朝的官員,但他可沒有陳友定的那般骨氣,所以當廖永忠派人招降他時,他就爽快地答應了。消息報至應天,朱皇帝十分高興,他將何真比作曾歸附漢光武的竇融、曾歸附唐高祖的瓦崗寨首領李(即徐懋功)。
就這樣,廣東兵不血刃就被收服了,政權實現了和平過渡。后來何真奉詔入京,被升擢為江西行省參政,后受封東莞伯,得以善終。
這里就該說到廣西方面的戰事了,雖然不如廣東順利,但也大致無甚波瀾。
還在正月時,湖廣行省平章楊璟進兵擊永州,元右丞鄧祖勝求救于守全州平章阿思蘭,阿思蘭遣兵來援。楊璟命左丞周德興、參政張彬等阻擊敵人援兵,援軍被擊退后,鄧祖勝又出兵南門拒戰,也被明軍擊敗,鄧祖勝收兵入城固守,明軍開始大舉圍城。
坐鎮全州的周文貴又引兵援永州,結果也被周德興等擊退。接著,楊璟又遣屬下千戶王廷將兵取寶慶。到二月間,明軍已經相繼攻克了寶慶、全州、寧遠及桂阻路藍山縣。至四月十七日,困疲不堪的永州城終于被明軍攻破,鄧祖勝自殺。楊璟隨即又揮師進圍靜江路(今桂林),以周德興扼守險要,以阻斷各地援軍。就在此時,廖永忠等人的部隊已由廣州沿珠江西上,相繼攻克梧州、郁林等地,最后與楊璟等會師靜江路。
此前,廖永忠到達廣州后,除了接受何真的迎降外,又降服了廣東行省左丞盧某。此后,廖氏又生擒了民憤極大的海寇邵宗愚,對其進行公開審判,歷數其殘暴行徑而斬之,由此廣人大悅。隨后,他馳諭九真、日南、儋耳等三十余城,皆得不戰而下。待到達廣西后,至梧州,廖永忠再降元達魯花赤拜住,潯州、柳州諸路皆望風而降。
在明軍優勢兵力的四面圍攻中,靜江路仍然頑強堅守了兩個多月,到六月間才被攻破。隨后,廖永忠、朱亮祖所部定南寧、象州,楊璟定郴州等地。截止到這年(1368)七月,廣西全境已基本平定。
當時四川的明氏政權主弱臣昏,云南的元梁王又遠在邊陲,他們都暫時構不成對大明的威脅。至此,明朝征南方面軍已取得了重大的階段性勝利,大明的統治區域更加擴大也更加穩固了,這不僅解除了大明北伐軍的后顧之憂,更可以集中起整個南方的人力、物力、財力來全面支持北伐戰爭,從而也就加速了元朝的滅亡。顯然,南征之舉意義非凡。
這里不妨讓我們簡要分析一下南方戰場明軍速勝的原因,除了明軍自身的強大及不妄殺政策外—不得不說,歷朝歷代,論軍紀之佳、軍紀之嚴,無過于明軍,這委實與朱元璋的努力與反復叮囑分不開。
我們還應該注意以下幾點:
首先說,南方各抵抗勢力的力量是比較分散的,尤其各分省之間簡直就是各自為戰,這樣也就容易被優勢明軍各個擊破;
其次,南方抵抗勢力的戰略迂回空間遠不及北方廣闊,且交通不便,不利于互相支援;
再次,南方抵抗勢力也缺少北方騎兵那樣的戰術優勢,作戰經驗也遠不及明軍豐富;
最后,就是福建、兩廣等地當時人口尚稀少,以至于兵力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