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賊因父親法令素嚴,最忌采花,平日強奸民女都是偷偷摸摸,惟恐父叔知道。及見如此寬容,膽子越大,傷好以后,仍舊荒淫,到處擄掠民女,入山奸淫,一面勾結賊黨,相機報仇,只礙著少林寺兩位高僧與仇敵交厚,不敢妄動。事有湊巧,第二年,兩高僧云游他去,小賊乘著風雪暗夜,率了一伙賊黨,將兩小夫妻全家殺死三十六口。燕玉、霜娥姊弟三人本也不免于死,幸在事前被一異人救走。彼時三人最大的年才七歲,尹氏姊弟尚在懷抱,救他的異人是一隱居尹家左近多年的一個聾老太婆,事前不知底細,未及防范,又因眾寡不敵,只得保了三個小孩一同逃出。小賊原意雞犬不留,事后查點,考問下人,得知逃走了三男女幼童。兩家世傳武功還在其次,最可慮是少林寺兩個和尚,恐留后患,立命賊黨四處搜尋。無如雪深路險,逃人又故布疑陣,以東為西,表面是往少林寺逃去,實則藏往五乳峰山洞以內。小賊不曾追上,仗著當地孤懸山野,主人武勇自恃,相隔村落頗遠,只有幾家佃戶,全被小賊殺死,放一把火,燒個精光。后來老賊得知此事,為了老妻護犢,平生懼內,方要責打,被賊婆得信趕來哭鬧了一陣,將小賊拉走,老賊空自生氣,無可奈何。總算小賊色星高照,不久娶了一個賊妻,性甚潑悍,貌又美艷,將小賊管住,少害了不少的人,老賊夫妻也放了心。同時,三個孤兒女也被異人引進到半殘大師門下。
大師原住秦嶺丹鳳崖,后移嵩山,云游路過魏家莊。國梁看出她不是尋常女尼,接進莊去,甚是恭禮。大師因嵩山好些不便,當地離賊巢近,易于查探虛實,又有魏家掩蔽,白云庵一帶地勢僻靜,與外隔絕,水木清華,風景甚好,主人禮意誠厚,又是財主,向他募化一座小庵。國梁越看越怪,本想留她,自是求之不得。大師隨與約定,不見外人,連國梁本人不聽招呼也不許往庵中走動,隨即辭去。國梁立即鳩工建造,照她所說建了一座小庵。第二年,大師帶了孤兒入居,一住數年。中間國梁曾遇兩次危難,事情全由任俠好義而起,對頭都是江湖上有名盜賊,定約比斗,眼看危急萬分,期前對方忽命人來打招呼,說有前輩高人出頭和解,甘拜下風,但盼莊主也不再記仇怨,并還送了好些禮物。國梁因是難解之仇,對方競會自動服輸,來人也未說那前輩高人是誰,說完放下禮物就走,先不知是何因由,接連三次逢兇化吉,始終訪查不出個道理。直到未次,事完以后巧遇對頭,雙方釋嫌修好,這才問出大師所為和那姓名來歷,不由喜出望外。外人雖不知他家庵中隱居著一位神尼,但因國梁所遇對頭全是有名人物,忽然低首下心,化敵為友,自有原因,于是國梁名望更大。時當水旱頻年,盜賊四起,魏家那大財富。從無一人敢于生心。
最近和鐵鷹寨賊黨結怨也由小賊夫妻而起。國梁鄉土之念甚重,見鐵鷹寨這伙賊黨以前還不吃窩邊草,自從老賊聽了悍妻潑媳的話、命小賊幫同掌管寨務、打算子襲父業以來,越發橫行,小賊又犯;日日惡習,背了賊妻在外采花,無惡不作,早想除他,無如前與大師約定,不許自己求托,性情古怪,拿不準是否相助。老賊弟兄均有一身驚人本領,手下賊黨又多,無一弱者,稍微失計,全家身命難保。明知大師決不坐視,但非老賊父子尋上門來,未必出手,因此遲疑不決。為了憤恨賊黨,偶然說了幾句狠話,輾轉傳到小賊耳中,也因自己不是國梁對手,就憑幾句傳言,老賊不會出馬,于是設計挑釁,命賊黨往附近民家生事。國梁自是不容,將來賊打跑。小賊滿擬添些作料,激怒老賊親自出馬,不料老賊老謀深算,心雖憤恨,在未查明對方虛實以前,反將小賊痛罵了一頓,說是魏某與我本有一面之緣,彼此井河不犯;就說我手下人不應在本鄉生事,打狗須看主人,何況那地方不是魏家莊境內,無故逞強,我也氣憤,但是本寨山規素嚴,不許在方圓三百里內欺凌人民,早有明令,不能怪人。他就不講交情,我卻不能姑息。休說為你們報仇,只敢再往魏家走動,重責不饒。一面暗命心腹黨羽窺探,非只一日。國梁后聽友人泄機,才知危機不久將臨,身家安危所關,又不知大師這一次是否出頭,日前乘著尹氏姊弟來取月供,暗中托其探詢。次日回信,說大師怪他多事,并說日內要出遠門,底下無什表示。國梁自是愁急。又過了數日,尹商抽空密告,令國梁無須在意,師父雖未明言相助,從小相隨,知她習性如此,只不聞言冷笑,置之不理,事便有望,才放了心。又由閑話中,得知大師煉有各種傷藥靈丹,但是蹤跡隱秘,不敢明告余式,僅命下人拿話引來。只知大師與冉腸谷、鐵扇老人等同是秦隴間有名劍俠異人,料定雙方必有淵源,不料果是一家。余式聽完,喜出望外。
燕玉隨又說起:“本身報仇時機將近,余師兄如愿少住些日,不妨同去,看愚姊弟手刃親仇。”余式見她英姿颯爽,光艷照人,又有一身驚人本領,萬分欽佩之中不由生出愛意。自己還不知道情根已種,一心只想見著冉師叔,打聽師父下落,聞言笑答:“愚兄雖在家師門下,只蒙恩允,未得傳授,適才兩位小師弟妹都打不過,如何能與這等成名大盜動手?”尹商笑道:“余師兄不必在意,我到時不動手,給你保鏢如何?”燕玉笑道:“怎不害羞,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想保誰?師父還不定許不許你去呢?”尹商把小眼一瞪,說道:“你們都去,莫非我不是人?實對你說,如不手刃親仇,我不是人!”霜娥把嘴一撇,笑道:“你不是還要保余師兄么?憑你這點本事,想要殺誰?”尹商氣道:“我不和你們說,畫出龍來現爪。”燕玉笑道:“三弟倒不是吹,他的事只我明白。”還待往下說時,尹商急得趕將過去,拉著燕玉的手,直喊:“好姐姐,你萬說不得。”燕玉把手一甩道:“有話好說,拉拉扯扯是什樣子,我又沒有說是誰。”尹商急道:“你這等說法,還不是和告訴人一樣,你不知道這位老人家脾氣呢。休看人不在此,就許被他知道,我還未學全,不教我了怎么辦?”燕玉冷笑道:“你還怪我多口,你說這話,不更明顯么?”霜娥追問:“三弟為何瞞我?”尹商更急得臉漲通紅,雙手連搖,說:“二姐你逼我作什,能說的我還不說,過幾天你就知道。”
霜娥還待盤問,燕玉忽朝尹商把嘴一努。尹商忽然醒悟,面向前窗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低聲祝告起來。余式不知何意,想問又覺不便。霜娥微微一驚,笑對燕玉道:“三弟不知搗的什鬼,姐姐真個知他的事么,為何連我也隱瞞起來?”燕玉笑答:“事情并不深知,不過三弟每天半夜起來到外邊去,至少個把時辰才回,看著奇怪,我拿話詐他,越發證實。余師兄雖非外人,到底不知我們底細。看三弟急得這個樣于,怪可憐的,不說也罷。”尹商聞言,倏地跳起氣道:“我只說大姐是好人,誰知一點也不疼我。老恩師神目如電,動念即知,雖然我從不敢違背他老人家的話,也不敢對他隱瞞,明日只好自首,單挨一頓打還好,如若中止不教,使我不能親手報仇,不和你兩個拼命才怪!”霜娥聞言,也似有氣道:“你始終也未說什別的,這位老恩師既然成全你的孝道,怎會怪你?”話未說完,忽聽窗外有一老人哈哈一笑。尹商面容立變,大聲說:“你們誰要出來,我和你們拼命。”邊說邊往外跑,剛到門口,忽然急喊:“師父,弟子知罪!”同時,門簾啟處,走進一個白發老人,一手將尹商抓住舉起。尹商似知老人脾氣,索性撤賴,身子往前一撲,雙手環抱老人頭頸大哭起來。
三人見那老人穿著一身半長不短的黃葛短衫褲,左手拿著一把芭蕉扇,右手抓著尹商左腿,平空舉起。身高不過四尺,又矮又瘦,但是面白如玉,短發如霜。領下一部銀髯長垂至腹,都是根根見肉,看去剛勁已極。小鼻小嘴,一雙風眼,卻是又長又細,微微睜合之間隱蘊精光。上面一字形壽眉,白而且濃,由兩邊眼腳下垂,看去銀針也似。天生異相,自有威儀,行動也頗遲緩,腳下卻沒聲音。本是面有怒色,吃尹商抱頭一哭鬧,忽然改了笑臉。余式見二女已先下拜,知是異人。忙即隨同跪倒。老人笑道:“你們起來。”三人還在跪拜,尹商急喊:“你們還不快起,老恩師見不得這個樣子!”三人之中只燕玉知道老人來歷,瞥見老人已有不悅之容,知他性情古怪,忙喊:“余師兄快起!”隨拉霜娥起身,余式匆促中沒有聽真,起得稍晚,耳聽老人罵了一聲“奴才”,緊跟著眼前人影一晃,肩上早中了一掌。因出不意,被來人打倒一旁,一看正是尹商,隨聽喝道:“余師兄怎不聽話,我代師父打你一下,看你還跪不跪。”余式還不明白,霜娥已伸手將他拉起,埋怨道:“三弟如何打人,可知他病后無力,身體還未復原么?”尹商把小眼一瞪,怒道:“師父不喜人朝他跪拜,如非看他病后,打得更重呢。”老人哈哈笑道:“小東西,不要再裝腔了,我不怪你就是,各自坐下說話。”尹商忙答:“徒兒遵命,余師兄不要怪我,誰不聽師父的話,我就打他,少時與你賠禮便了。”
余式無故挨了一下,本在有氣,莫明其妙,聞言剛悟出尹商必有用意,燕玉已先說道:“這位老前輩我雖未見過,昨夜偶遇一人說起,這位老人家憐念三弟孤苦,已收作記名弟子,才知姓名來歷。這位便是昔年秦嶺終南草堂二老中的盧老前輩,單名一個隱字,有一外號,我不敢說。適才因覺三弟和我一樣,身負血海奇冤,雖然心高志大,立誓想報父母之仇,無如人小力微,這兩年來,因老師不肯破例親身傳授,只隨我兩姊妹習武,本領有限,有的師門心法還不能私相授受。照此情勢,如何能夠手刃親仇,日夜哭求上天憐鑒,拜一異人為師。不料孝心感動,蒙盧老前輩收為門人,覺著這等福緣曠世難逢,代他喜歡,無意中間了兩句。他因老恩師自由嵩山移居終南以來,久已不問世事,形蹤隱秘,破例傳授,不喜人知,恐我走口,正在愁急。老前輩忽然駕臨,三弟已蒙憐愛不必說了,便我三人得見仙顏,也是三生之幸。尤其余師兄大病初愈,既蒙賜見,必有恩意。不過老前輩素來不喜人拘束多禮,越隨便越好。”
余式方始明白過來,正想求教。老人笑道:“你們幾個小娃真鬼,燕玉早知我在房外,故意點醒商兒,一同鬧鬼,當老夫不知道么?”尹商聞言,慌不迭跑上前去,抱著老人肩膀道:“師父你說得對,商兒錯了,不過本心也實不敢隱瞞師父。今夜見面,只管害怕,情愿挨打,還是要說實話的。好師父,老恩師,千萬可憐商兒,你上次已將我嚇怕,這次不要怪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說時,老人已向椅上坐定,好似十分憐愛尹商,見他情急惶恐,早一把摟在懷中,一邊伸手撫摸尹商的頭,聽完,笑道:“徒兒不要著急,我如怪你也不進來了。其實你也未說什么,不過我有一個討厭的人,知我在此,定必糾纏,使我心煩,恐你小娃口沒遮攔,再三告誡,你自上次受罰之后,倒也小心,不再向人露出口風。今夜被人激將,室中又無外人,偶然疏忽,也是難怪。我想你每夜天明前必出去個把時辰,你姐姐早晚必知底細,近來我在暗中考察,她兩姊妹心性頗好,余式又是我小友新收門人,說明倒好,因此走了進來。我自移居終南,只肯與人交談,便是有緣。余式人品稟賦似還不差,所中狗毒已有靈藥解救,拜師還未人門,難得遇到這場快心之事。憑他本領,賊巢尚不能隨意出入,可走過來,待我查看他的本身真力大小。如其本質尚好,現傳授自來不及,由我將他氣穴開通,發動真力,再服我一粒金剛九,略傳幾手封閉架隔的解數,本領還雖不濟,比較以前身輕力大得多,單憑氣力已可勝人,就是稍強一點的也能對付一氣。這樣由明日起,照我所傳手法練上十天,便可和你們三姊弟同去。區區毛賊,我自不便出手,但是賊巢人多,你們師父又須對付那兇僧。冉老二武功雖好,以一敵二,恐也不易成功。你三人到底年輕,雖有魏國梁所約的人同去,多個有力氣的幫手,對付那群小毛賊也是好的。”說時,尹商見師父對他疼愛,越發親熱,躺在老人懷中,將頭昂起,一邊含笑靜聽,一面撫弄老人長髯,聞言笑說:“方才聽說冉師叔日內就要去呢,莫被他先將老賊父子殺死,商兒的仇就報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