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僧正在咬牙切齒暗中盤算,忽見西邊殿廊跑來一個小和尚,老遠便叫道:“老蔡施主被人打死,小蔡施主鼻子帶舌頭全被人割去,連下領也掉了下來,暈死兩三次,師父快去看看?!眱瓷哉即藦R全仗蔡氏父子相助,廟產甚多,雙方交情甚厚,但是心雄氣粗,想將八大處一齊據為己有。舊日僧徒多被驅逐,手下惡徒全招了來,師徒十余人盤據寺中,酒色不斷,全山僧俗人人側目,敢怒而不敢言。日前為了分贓不勻,曾與老蔡爭執,盡人皆知,當時又有恐嚇之言,忽然父子二人死傷廟內,有口難分,官府必當謀殺。哉輔重地非比偏僻之鄉,縱令自己一身武功,可以拒捕逃走,這廟絕保不住。素性兇暴,聞言不禁急怒攻心,頓忘厲害,破口大罵:“鼠輩小狗欺人大甚,佛爺今日和你拼了?!闭f罷縱身一躍,待要飛撲過去,忽聽敵人喝道:“小余兒躲開,這里沒你的事。”聲到人到,老頭也同時飛縱過來,兩下同時飛縱,恰巧撞個滿懷。兇僧自恃神力,百忙中運足氣力,待要與敵硬撞,心方暗罵:“老賊該死!”說時遲,那時快,兩下已撞個正著,叭的一聲大震,老頭落地絲毫未傷,兇僧卻被跌出去好幾丈。老頭笑道:“我向來不打躺下的,你爬起來?!?
兇僧這一撞,五臟六腑心脈皆震,知道受傷甚重,也不答話,勉強把氣沉穩,裝著不能起立,冷不防手伸腰間,把自練獨門暗器二十四枝蒺藜釘揚手猛朝老頭、余式打去。此釘乃兇僧所練獨門暗器,用百煉精鋼打就,具有奇毒,二十四枝做一套。不用時可以合成一根四五寸長好似螺旋形的鋼梭,懸在腰間,寒暑不離。用時取下,三指一擰,往外一甩,便化成二十四點明光耀眼的寒星,銀花蓋頂,朝敵人暴雨一般打去,按著相隔遠近和敵人強弱分布,最廣時竟達三丈方圓,來勢又猛又急,多快身法也難躲閃。兇僧乃著名僧盜大門和尚門徒,學暗器時,因乃師雖極兇橫,輕易不肯傷害無辜和不如他的人,曾奉嚴命告誡,輕易不肯妄用。加以用過之后收合費事,釘上鋼刺容易折斷,鑄煉不易,生平共只用過兩次便成大名。當日原見敵勢太強,萬難抵敵,準知不能兩立,萬分情急之下發將出來,滿擬手到成功,雙方相隔又只兩丈左近,斷無不中之理。不料釘剛脫手,眼看著一蓬寒星亂箭也似快要打中敵人身上,猛瞥見老頭把手一揚,立覺一股罡氣猛撲過來,蒺藜釘也被反震回來,日光之下晶芒耀眼,知道不好,忙就地一滾,打算閃避,已自無及,眼前一花,連念頭也不容轉,那二十四枚蒺藜釘倒有一大半打在身上。因是夏天奇熱之際,上身未穿衣服,全被釘在肉內,內有兩釘將門牙打掉見血,一將左眼打瞎,毒發更快。一聲怒吼,便自死去。
老頭隨對余式道:“兇僧雖然該死,但是這里叢林善地,附近廟字人家又多,你有家有業的人休受連累。你那朋友在后園禪房以內,有一小和尚看守,已被我制服,你自去領人,先回家去。我處置完這些惡徒和他們打官司去。”余式已把老頭視若天神,知是劍俠一流,立意拜他為師,聞言忙下跪道:“弟子家只一人,無什掛念。今日如非恩師解救,早死非命。兇僧淫惡不法,人所共知,王氏夫妻被他擄來便是見證。恩師世外高人,如何去與皂隸為伍、這官司由弟子親身投案,只請指示姓名住處,以便官司打完前往求教,得拜在恩師門下,便感恩不盡了。”老頭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當官司好打的么?死傷多人,加上土豪父子,就算他們惡跡昭彰,你是激于義憤,投案自首,應從未減,不死也去一層皮,祖業還要敗光,非遇恩赦仍難活命。官司打完,人已衰老,如何拜我為師、乖乖聽我的話,各自回家。本來你又不曾動手,與你何干?”余式忙道:“恩師投案不也是一樣么?”老頭道:“我孤身一人,無家無業,來去自如,說走就走,怎會和你一樣?”余式心想:“此老必是不肯連累自己和廟中無辜僧徒,先去自首,再行逃遁,似此高人官府怎么攔得他住?!北悴辉賵猿郑赜终垎柤亦l姓名。老頭怒道:“你這娃兒怎么不聽好話?等我到官,你不就知道了么?再若嘮叨,惹我性起,從此休想再見我面?!?
余式人頗機警,聽出語有深意,忙即改口道:“弟子不敢,遵命就是?!崩项^道:“此是中殿,兇憎不許原有僧徒和外人走進,時間大久也不相宜。惡徒知我蹤跡還不妨事,恐被別人聽去,傳揚在外,于你不利。我投案后,你無須前往探望,除非我自愿尋人,誰也尋我不到。可將身上銀子借點我用,這把扇子留做押頭便了?!庇嗍矫Π雁y包遞過,方說:“銀子現成,要什押頭?”話未說完,老頭已發怒喝止,不令開口,隨將手中鐵扇遞過,吩咐到家再看,余式才自會意。老頭隨命速往救人,別的全不要管。余式本還不舍就走,因見老頭已有不快之容,心想:“少時去往衙前打聽便能知道。”只得趕往后園,一看,王氏兄妹和先前報信的小和尚正在說話,問知土豪父于一死一傷,活的足筋已斷,不能行路,后殿地窖窩藏婦女,連游客也輕易不能進去,另有小門隔斷。惡徒除小和尚外均已死傷顛倒,無人往援,尚在苦挨,便照老頭之言,由小和尚引路,徑由后門牽馬走出,代王氏兄妹雇上一輛騾車,一同回家。到后便派心腹卞人分頭去往西山和縣衙提督衙門等處打聽,一面安頓好王氏兄妹。
背人打開鐵扇一看,原來那扇共是二十六根鋼骨,絹面又細又厚,一面上繪云龍,乃江南大俠周污所畫,并有題跋。大意是說:老頭名叫鐵扇老人,乃關中有名怪俠,蹤跡常在陜、甘、新疆一帶,行蹤飄忽,不可捉摸。手中這柄鐵扇專點敵人穴道,更煉就內家罡氣,綠林中人聞名喪膽。鐵扇便是他的信符,持在手中到處通行,多厲害的盜賊也不敢于加害等情。另外附有一張紙條,令余式不要管他,如欲送還此扇,可在百日之后起身往甘肅走去,到了涼州向人打聽便知他的蹤跡。寥寥兩行字,寫得十分飛舞,文意簡潔,書法精妙。余式看完大喜,不等家人回報,袖了鐵扇,乘天未黑,騎上快馬趕往城內,尋到紅旗楊武師,打聽異人來歷,并請指示機宜。楊武師聞言大驚道:“鐵扇老人年過百歲,已有多年不聽說起,我保鏢多年,從未見過,也只聽幾位與他相識的師長老輩談到此老一些奇跡,想不到垂青到你。這等機緣百年難遇,如能拜在他的門下,不特武功大進,并還可享長壽。就仗在他門下這點聲威,走遍天下也無人敢來欺你。不過此老性情古怪,隨心所喜,不合他意,任你千方百計想見一面都難如愿,最好照他意思去做。好在此老本領便是銅墻鐵壁也困他不住。輦毅之下出此大案,關系重大,此老胸中必有成算;否則以上豪為人,不會再留活口,暫由他去。過了百天,便照所說往甘肅尋他,只要不畏艱苦,必能如愿,否則這柄鐵扇也不會交你。你稟賦雖好,如在江湖上走動雖還不夠,但有此扇在手,誰也不敢輕捋虎須,自惹殺身之禍。趁城還未關,快些回去,我往衙門打聽。就便代你問候打點,比你去方便得多,免得將來坊里尋你討厭?!闭f罷分手。
余式到家,打聽的人深夜方回,說:“太平寺住持惡僧為了姘婦與土豪父子爭風,將人殺死,畏罪逃走。惡徒九人本意想要分占西山八大處,因有三人在旁幫兇,也都隨師同逃。聽廟中香火說,地窖中還搜出四名婦女、不少金銀,中殿天井內有兩攤黃水。先前還不知廟中出了血案,由一小和尚出尋地保官人,鎮守城郊的官兵聞報也自趕到,驅散閑人,閉門搜索查問,好大一會,才同地方官帶了案中人證回去。出時,同有一個外路口音的黃衣老頭,看去不像官人,又不似與此案有關的人犯,為首官員都對他恭敬,請其上馬,老頭不肯,說聲少時再見,便自走去。”次早城內打聽的人回報,也說是惡僧與土豪爭風斗毆,殺人在逃,現在有關人犯已全收禁,發下海捕文書,到處查拿。上寫兇僧武功甚好,官差押解恐有差池,令沿途地方官協同緝拿,尋到問明口供,就地正法等。余式見鐵扇老人并未投案,將信將疑,心正不解。
第三日楊武師趕來,背人一說,才知老人當日本想投案,不料有一皇室親貴微服游山,中途聞報,正趕官差趕來,守城官員本認得他,便同了去。那貴人武功甚好,更養有不少有名武師,到廟一看。老人原令小和尚去往報案,自在廟中守候,見官兵到來,正要自首,不料那親貴同行有一個高眼認出兇犯是個異人,再一問答,猛想起此老來歷,當時嚇了一跳,親貴更是有心結納,到前聽出情形可疑,入門屏退從人官差,只和為首官員、同行兩武師走進,向老人禮敘。吩咐地方官照僧俗爭風致起兇殺遮掩過去,不令老人到案,只請同去城中一敘。老人先不答應,后經再三卑禮勸說,方始應諾去往親貴府中留住三日,但令傳知地方官不許牽連別人,并告土豪,如能悔過,還可容他活命,如為此案興訟,或與別人為難,按他以往行為,本身難保,還要抄家。土豪自無話說。一場大血案就此含糊過去。楊武師因和官府中人均有交往,那親貴所養武師又是他的師叔,好容易才打聽出來,只不知兇憎師徒尸首何往,也不知老人真實下落。親貴人甚忌刻,暗囑到時起身,不可再多打聽。余式聞言,大喜稱謝,次日準備好了行囊,將家事托與一個寄住的長親代管,準備上路。
由京人甘原有兩條道路,一經潼關人陜,再由長安取道注陽長武直赴涼州。一由北京經由山西大同,經過綏遠和陜西榆林邊界,沿著黃河到了蘭州省城再轉涼州。余式因所尋異人此時尚未回甘,頭一條既是官驛大道,所經又多名勝,正好就便一游,意欲先去嵩洛一訪龍門伊闕古跡,再入潼關,徑上華山,攀登太白,取道長安,憑吊漢唐故宮、霸橋煙樹,然后沿著徑水直赴長安,再轉甘涼。這等走法既了平日想游大華心愿,沿途并有兩家戚友可以探望。剛要起身,楊武師忽然來說:“昨代打聽,老人已由王府起身,行時聲言要往開封、嵩山等處訪友,再往峨眉、青城尋一至交,此去行蹤不定,要到明秋方返故鄉,如有人來尋他,可代告知。在王府住了三日,也未說出家住何處?!庇嗍剿妥邨钗鋷熞幌?,為時尚早,聽師父口氣似為自己而發,反正想要游山,師父所去又是嵩山,何不就此趕去?如能途中相遇再好沒有;否則,師父飛行絕跡,追他不上,就此機會作一快游,有此一年多的光陰在江湖上多訪尋幾個高人奇士也是好的,決計起身趕去。等到嵩山尋不見人再打主意,或是仍走原路,沿途游玩過去,去往甘涼等處訪問等候;或是取道襄樊,經由老河口到了漢陽,再轉水路入川,索性跟在師父后面,遇見更好,如再不遇,攬完峨眉、青城之秀,再經棧道褒斜,通行秦嶺,轉赴長安往甘肅去也是一樣。
余式本具山水之癖,越想越高興,主意打定,便即起身。好在家中富有,楊武師長年保鏢,所經各省全都有入可托,用錢方便,一切不用操心。行李也經指點,輕巧齊備。武器是條軟鞭,一口寶劍,六只鋼鏢。衣著也甚樸素,直似一個慣行長路的落魄文人,看不出一點富家習氣。依了楊武師的心意,說余式孤身上路,初涉江湖,反正沿途有人照應,何必多帶金銀,一旦露白惹事豈不討厭、所攜盤川足有富余。余式天性豪俠,平日揮金如土,又是初出遠門,心想,“途中尋人,總不如自帶方便,再要趕上偏僻鄉邑,身邊無錢,寸步難行?!笨谥袘Z,暗中只把白銀換成黃金,連同各地莊票,委實帶了不少。楊武師本是明眼,一看人馬腳上帶起來的塵上,便知不曾聽話,背地里又帶有百兩黃金在身上,當時不便再勸,便把江湖上行徑說了又說,再三叮囑留心,切忌伸手管人閑事;須知孤身力薄,外面能手甚多,一個不巧,救人不成,干事無補,反為自己添了麻煩,何苦來呢?這些話余式已聽過多次,因知師父好意,雖然感謝,并未放在心上,一直送到盧溝橋。方始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