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亞歷山大三部曲2:波斯少年
- (英)瑪麗·瑞瑙特
- 5044字
- 2017-01-13 14:50:29
我們從丘陵攀上山嶺,前往埃克巴塔納。沒有追兵。
軍隊的殘部陸續趕上了我們,有些保持原來的行伍,有些是散兵。很快,若沒有見過此前人馬遍野的規模,你會以為這是一支大軍。貝索斯麾下的巴克特利亞人除了戰死的都還在,此路通往他們的家鄉,他們當然不會掉隊,仍有近三萬之眾。長生軍、王親軍、米底人和波斯人的殘部,包括騎兵和步卒,現在都由納巴贊內斯統領。
我們還有大約兩千名希臘人雇傭兵,他們只為軍餉打仗,但是居然沒有一個人離棄我們。
最慘重的損失是巴比倫總督馬扎伊厄斯及其部屬。國王的遁逃使中路被沖破以后,他們久久堅守陣線,急于追捕大流士的亞歷山大只得留下對付他們,因此他們很可能救了國王一命。這些勇士如今沒有一個跟上我們,一定都戰死了。
逃出阿貝拉的女眷車輿只有三分之一左右,其中兩輛車是國王的人,其余是留下營救家屬的貴族的內室。但是沒有一個宦官擅離職守,他們命運怎樣,我從來沒有聽聞。
財寶都失去了,但是??税退{依然有巨大的庫藏。執事們聰明,預先在運輜重的馬車上塞滿糧秣,但是當然遠不足應付一路的需求。我發現波巴克斯從上午開始,就將國王的行李打完了包,裝上了車。他設想周到,還放上了第二個帳篷以及另外幾件用具,讓御前宦官們可以舒適些。
即便這樣,旅途仍然艱苦。這時是初秋,平原上依舊炎熱,丘陵涼爽,山嶺間已經寒冷起來。
我和波巴克斯都騎馬,有三個宦官坐行李車。除了照管女眷的閹人以外,只剩下我們了。
每一個隘口都比上一個更高更險,我們望到峭壁下的石峽,野羊從巖縫中仰頭瞪著我們,被巴克特利亞的弓箭手射了充饑。晚上,我們的小帳篷不夠毯子,五人擁擠取暖,像在鳥巢里。波巴克斯開始像父執一樣呵護我,與我分享毛毯,讓我倆的被窩雙倍厚實。他偏愛麝香的香味,但是我同樣感激。我們有帳篷算是幸運,大多數士卒丟了行李,只能露宿。
從他們口中,我盡量拼湊起戰役的始末。后來,我有機會聽見對此了如指掌的人回憶每一個戰陣、每一道命令和每一次攻擊。這些我心里都記得清清楚楚,但是不忍從頭細說。大致講起來,因為國王預計會有突襲,讓我軍通宵站陣,交鋒之初已經疲勞。亞歷山大正是希望大流士這樣想,讓馬其頓人好好睡了一覺。他自己制定完作戰計劃也上了床,睡得死沉,日出時部下只好搖醒他。他告訴他們,這是因為他心神放松了。
亞歷山大率領右翼,大流士率領中軍,預計亞歷山大會在進攻時向中路直掃而來,豈料他繞行從側面襲擊我們的左翼。國王派出部隊阻擋,亞歷山大便誘使我軍將越來越多的兵力調往左翼,以至于中路空虛。隨后他集合直屬的中隊,自己領頭沖鋒,率先喊出震耳欲聾的沖殺聲,轟轟然向國王直沖過來。
大流士逃得早,但究竟不是第一個。他的御者被飛槍刺中,倒地時大家以為是國王,便有人開始逃走。
倘若是單獨搏斗,他也許會像多年前在卡都西亞一樣并不退卻。倘若他能抓緊戰車的韁繩,喊著殺聲沖入敵陣,該有多好!他會瞬間戰死,英名永存。事后他一定無數次這樣希望過。然而眼看亞歷山大騎黑馬穿過煙塵逼近,他就像風暴里的落葉被驚恐挾制,驅動戰車加入潰逃。那一刻開始,高伽米拉平原成了屠場。
士兵們還告訴我一件事。大流士分出一支部隊,繞到馬其頓軍的陣線后面,營救他被俘的家人。他們趁亂到達后方營地,放走了一些波斯俘虜,然后找到王室的女眷,叫她們快逃。所有人都開始收拾東西,惟有太后西西岡比斯并不起立,既不說話,也不對營救者作任何表示。馬其頓人趕退了他們,最終無人得救。但是臨走的時候,他們看見太后依然端坐,雙手平放膝上,眼望前方。
我問一個官長,為什么我們不堅守巴比倫,卻要去??税退{。他反問:“去那個婊子城做什么?她一見亞歷山大就會向他叉開雙腿;如果國王在那里,她會把他拱手相送?!绷硪粋€人尖酸地說:“豺狼在后面追你的戰車,你要么站定了反擊,要么扔出點什么來吸引它們。國王是把巴比倫扔出去了,接下來要輪到蘇薩嘍?!?
我退回到波巴克斯身邊,與他并排騎著。他認為我不宜和軍人交談太久。仿佛看穿我心思似的,他問道:“你說你從沒見過波斯波利斯,對吧?”
“自從我入宮以來,國王就沒有去過那里了。比蘇薩漂亮嗎?”
他嘆了一聲,說道:“那里的宮殿最美。蘇薩一丟,我擔心波斯波利斯也難保了。”
我們穿山越嶺,繼續前進。來路上空無一人,顯然亞歷山大選擇了巴比倫和蘇薩。隊伍走得太慢時,我練習射箭。不久前我得到一個西徐亞士兵的弓,他受了傷躲進山林里,后來傷重而死。他身材不高,所以我輕易能把弓拉開,最初的捕獲是一只蹲踞的野兔。國王高興地拿它做了晚餐,在山羊之外換一次口味。
晚上他很安靜,一連幾夜獨眠。風大了以后,他叫來一個妃子侍寢,但是一直沒有召喚我。也許他是記得我唱過的父親的武士們那首戰歌——到底什么原因,我并不知道。
高峰上已經點染著白雪。在最后一個隘口的山頂,我們望見了??税退{。
本來可以說,這是一座圍有城墻的宮殿,不過其實更像是依山雕成的杰作。斜陽照暖了七重城墻頂端那些富麗而淡褪的顏色,沿坡逐層上升的城墻,各是白黑紅藍橙,最內的兩層有一種火焰般的光彩,外銀內金,包圍著寶庫與宮殿。
我長在山間,對于我,這兒比蘇薩可愛千倍。望著城墻,我幾乎落淚。波巴克斯也近于淚容,但是他說,使他傷感的是寒冬在即,國王卻被驅逐到夏宮,別無選擇。
我們進入城門,上行穿過七重城墻,到達金色臺基上的宮殿。面山的露臺很多,十分招風。漫布全城的士兵們自己蓋了木屋,用茅草做頂。冬天來了。
本來只在山巔積成一頂白冠的雪,現在蔓延開來,將山溝也皚皚蓋住。我的房間高踞在一座塔樓上(內廷人員這樣少,房間多得住不完)。每天我都看到雪線在下降,然后有天早晨,我像小時候一樣睜眼看見了雪光。白雪落在城中,落在士卒的草舍上,落在七重城墻上。一只渡鴉在近處降落,腳爪下的積雪稍微滑脫,露出一塊金色。我可以一直凝神看下去,但是我凍得要死。我不得不鑿開水壺里的冰塊,而這只是初冬。
我沒有寒衣,便對波巴克斯說我要去集市。他說:“別去了,我的小伙子。我正在查看衣櫥,里面有奧庫斯王登基以來就沒有動過的衣服。有正適合你的,沒人會注意到丟了什么。”
是一件山貓皮的華麗的大衣,猩紅襯里,想必曾經屬于某位王子。波巴克斯真好,也許他是注意到國王最近沒有召喚我,想把我打扮漂亮。
山里的空氣有如久病復得的康健,大概比那件大衣更有利于我的姿容。無論如何,國王不久就召我去侍夜了。然而自從戰敗,他已經變了個人,性情浮躁,難以取悅。我第一次感到他也許會毫無預兆地對我翻臉,因而緊張,只想盡快結束。
不過我可以想像是什么緣故,并沒有對他耿耿于懷——剛傳來消息說,婊子城巴比倫已經把亞歷山大迎上了床。
我本來認為巴比倫的高墻可以據守一年,即使面對的是亞歷山大。但是御駕專行的城門敞開著,御道上鋪滿鮮花,兩旁放著祭壇和三足鼎,燒著珍貴的香。一行人手捧敬奉王者的禮物迎接他:有純種的尼賽亞馬,有頭戴花環的牛,鍍金的車上用籠子裝著豹與獅。眾多祭司、巫師隨著豎琴和魯特琴的伴奏,吟唱頌歌。守城的騎兵不帶武器巡行。相形之下,歡迎大流士的排場似是接待三等官吏。
在亞歷山大進軍路上迎候他,將城門鑰匙交到他手里的使節,就是巴比倫的總督馬扎伊厄斯,那個我們當成陣亡者的人。
他在戰場上盡了責任。無疑,在塵土和喊殺中,他起初不知道國王已經逃走,寄望于援兵和勝利。得知以后,他作了自己的選擇:迅速帶兵返回,以免錯過亞歷山大。他趕上了時機,亞歷山大仍舊授封他為巴比倫總督。
盡管馬扎伊厄斯竭力致敬,亞歷山大還是親率前鋒,保持戰斗陣容,警戒地行進到巴比倫。然而一切都不是夢幻。他命人拉來大流士的鍍金戰車,遵照禮儀入城。
我試著想像在那座熟悉的宮殿中,這個狂放奇特的年輕蠻人會怎樣舉止。不知為什么,也許因為他在大流士被截獲的帳篷里所做第一件事是洗澡(從各種說法看來,他跟波斯人一樣愛干凈),我仿佛看見他在飾有海藍磚和金色魚的浴室里,潑動陽光曬暖的池水。在??税退{想到這情景,只能羨慕了。
仆役們過得還好。以前米底的歷代國王終年住在這里,從那時起,仆役的住所幾百年不曾變動。只是王室的房間隨著帝國的壯大,被改造為開敞透風的,好讓山風在暑天吹進來。這時節吹進窗戶的只有雪花。
我們讓五十名工匠同時操作,裝了避風窗,又在屋子里放滿暖爐,但是無論怎樣都不能使這里真正溫暖起來??吹贸鰢跤卸鄳崙浚捍藭r此刻,亞歷山大正在巴比倫的和風中曬太陽。
假如那些巴克特利亞人沒有在高伽米拉的炎熱中脫衣,然后失掉行李的話,他們的衣服會足夠保暖,因為他們家鄉也有嚴冬。波斯人和希臘人的處境也一樣不好。從山地行省來的士兵們外出獵取自用的獸皮去了,其他人有的到集市買冬衣,有的騎馬下鄉,搶劫農人的東西。
奧克薩瑟瑞斯王子、朝中貴族和總督們在宮殿里都有居所。貝索斯甩著黑胡子,對寒冷不屑一顧,但是納巴贊內斯留心到我們在努力讓他舒服些,會和氣地道謝。他這種態度是有古風的。
士兵們從王宮的庫房支出軍餉,帶旺了城里的商業,但由于缺少妓女,常為了爭搶良家婦女而鬧事。很快,我騎馬外出時會注意繞開希臘兵營,他們喜好男孩是名不虛傳的。他們肯定知道我是國王跟前的人,卻仍會沖我叫喚,還吹口哨,絲毫不懂規矩。但是他們風俗如此,而且我敬佩他們在危難中不改忠誠。
風從近乎光禿的樹上卷落最后一些葉子,連枝丫間的積雪也被刮走了。大雪連場,道路斷絕,每天都像是前一天。我射靶消遣,還練習跳舞,雖然熱身很難,也不易避免扭傷。
國王的日子過得沉重。他弟弟奧克薩瑟瑞斯未滿三十,長相和心性都與他不同,常和其他的年輕貴族一道外出打獵,數日方歸。國王請總督和貴族們輪流過來共進晚餐,但是他常會沉浸于心事,忘記帶起話題與臣下聊天。他叫我來獻舞,大概主要是為了免除他談話之需。但是賓客們缺少消遣,因此很和藹,還給我許多禮物。
我覺得他也應該邀請希臘雇傭軍的司令帕特朗。但是他從來沒有打算讓這樣的人到他屋里來。
終于解凍時,有個報信人通過半淹沒的道路抵達。他是蘇薩的馬販子,為了領賞而來。如今我們只能靠這些人帶消息,而無論他們捎來的消息有多壞,賞金總是很豐厚。
亞歷山大正在蘇薩。這城市雖然不像巴比倫那樣沒有廉恥,但也立即打開了城門。他將歷代國王積攢的財寶盡入囊中,數目之巨使我聽說時不敢相信天下竟有這樣的財富。這樣一來,豺狼應該會遠離戰車了吧。
冬季的天氣又嚴酷起來,道路再次阻斷,我們一連數周與外地隔絕,困守著泥濘的城和荒蕪的山,有人變得乖張,有人暴躁,還有人無精打采。士兵們重翻在家鄉結下的舊怨,陷入部落間的爭斗。城里人跑來,申訴他們的妻子、女兒或兒子遭了褻瀆。國王不會操心這些瑣事,很快,求告的人都找貝索斯或納巴贊內斯去了。他百無聊賴,更變得喜怒無常,會隨意逮住一個人發脾氣,弄得大家緊張不已。我相信,后來的事變,就是在這些空虛漫長的雪天里種下禍根的。
有天晚上他召我去侍寢,是許久以來的第一次。波巴克斯從寢宮退出時,我看見他謹慎地向我使眼色,表示祝賀。但是我對國王已經毫無把握了,從一開始就無法放松自己。我想起那個在我之前的男孩子,因為索然無味而被打發走路。于是,我嘗試了一個在蘇薩時曾經使他開心的技巧。他把我猛然一推,朝我臉上狠狠摑了一巴掌,說我不識抬舉,叫我滾開。
我雙手抖得幾乎穿不上衣服。我跌跌撞撞地跑下冰冷的走廊,涌出又痛又驚又氣的淚水,模糊了眼睛。舉袖抹淚的時候,我和一個人撞了滿懷。
我從衣料知道他是一位貴族,連忙結巴地道歉。他雙手搭住我的肩膀,借著壁燈的火光看我。是納巴贊內斯。我羞愧地止住哭聲。他有時喜歡諷刺,很能傷人。
“怎么了,巴勾鄂斯?”他無限柔和地說,“怎么回事?有人欺負你了?你的俏臉明天要青腫起來了?!?
他像對女人一樣說著。這是自然的,但是新鮮的屈辱加上他的語氣,使我忍無可忍。我用不低的聲音說:“他無緣無故打我。如果他算男人,那么我也是。”
他低頭默默看著我,使我清醒過來:我把性命交到他手里了。然后他沉穩地說:“我對這事無話可說?!蔽叶ǘǖ卣局?,回想自己說話犯下的大罪。他用指尖撫著我刺痛的面頰?!澳阏f的我已經忘了。”他說,“我們都要學會慎言。”
我就要俯身下拜,但是他把我扶起?!叭ニ?,巴勾鄂斯。不管你剛才聽見了什么話,也別為了擔心前途而失眠。明天他肯定會忘記的,最晚不過后天?!?
我幾乎整晚沒合眼,不是為自己擔憂,因為他不會出賣我。蘇薩宮闈的各種爭斗——圖謀權位、毀謗對手、求寵的無休止的角力——我早就見慣了,現在我知道我已經窺測到更深的地方。他沒有掩飾他的不屑,針對的卻不是我。
我臉上的青腫退了以后,國王召我獻舞,賞給我十枚達里克金幣。然而,縈繞在我心里的并不是腫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