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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們一星期后出發。內廷從來不必這樣快動身,因此宮里忙亂不堪。管家全都像母雞一樣四處叫喚。后宮的大宦官試圖讓國王拿定主意帶哪些女子,管銀器的司庫請求我幫忙挑選他最喜歡的器皿。他自己是顧不上我了,現在他召來朝會的人不想看舞蹈,晚上他疲憊至極,甚至會獨寢。

一日我騎馬沿河走。每年春季,河兩岸的百合花都會盛開。我能看見在遠處的山巒上,我家的城堡已經快要廢為一堆山石。我有點想騎馬上去訣別,但是又記起從那頭領的馬背上回望我家時,父親的頭在滴血的鞍布包里撞擊著,屋梁間的火焰騰起三十尺高。我返回王宮,開始張羅行李。

內廷的宦官和后宮女眷一樣,會乘坐墊著靠枕、下了帷幔的馬車,但是沒有人認為我必須照例。我讓人給我刷了馬,也嘗試給內什伊找頭驢子,不過他只能跟其他隨從一道步行。

我帶了好衣服、旅行的衣服,還有一些跳舞的衣裳。錢和首飾我放在腰褡子里。我將小鏡、篦子、眼彩及掃子都放了進去,以備不時之需。我從來不抹胭脂。有純正波斯長相的人用不著胭脂,惟獨惡俗的人才會在象牙色的臉上傅彩。

我還帶了一把小小的匕首。我從來沒有用過武器,但是學過舞蹈的人,至少知道該怎么持刀把劍。

年齡大些的宦官見了惶然,求我不要帶。他們的意思是,手無寸鐵的宦官被俘會算做女人,有武器的不然。我答說,反正隨時可以扔掉它。

其實原因是,我又夢到了那個關于我父親的可怕的夢。每次驚醒,我都全身冷汗,但是我知道他有權托夢給我,叫他惟一的兒子替他報仇。夢中我聽見他將死時喊叫著出賣他的叛徒之名,到了早上,我總是想不起那名字。雖然殺仇祭父的機會很渺茫,但是我至少應該為了他而武裝自己。有的閹者成了女人,有的并不然。我們自成一類,必須找到自己的活法。

按照老例,國王在日出時分上路。我不知道是為了給予他圣火的保佑,抑或是讓他睡足。載人和運物的車輿連夜安排停當。我們多數人一過午夜就起了床,做出行的準備。

拂曉時,我簡直不能相信真正的軍隊是在巴比倫,而這條前后延伸各一里的簇擁的隊伍,不過是隨侍的內廷。

永遠護衛國王的禁衛軍——一萬長生者——排得很長。其后是王親軍,這只是個榮銜,不代表血統,共有一萬五千人,但是一萬人已經去了巴比倫。他們儀表堂堂,盾牌上全都鑲金,在火炬下列隊時頭盔上的寶石光華炫目。

少頃祭司們捧著銀祭臺出來,準備點燃圣火,以火為先導。

我來回騎行,睜大眼看著每一個新的壯麗場面,一面擔心會否累壞馬匹,畢竟前方才是長途。隨后我想起不管有多少戰車戰馬,隊伍只能以步速前進,因為有走路的隨從,以及捧著祭臺的祭司。我想起那言語輕率的將領說,蘇薩到巴比倫只需一星期。他當然是騎兵。照這速度,我們得走一個月。

單是車隊,看起來便長達數里。運國王的東西就用了十幾輛車,載著他的帳篷、家具、王袍和餐具,以及旅行的浴室和盥洗設備。有內廷宦官乘坐的車輿,有裝載他們行李的運輸車,還有后宮女眷的車。國王最后決定帶上所有年輕的嬪妃,人數過百,她們的物品和宦官只能算是零頭。朝中沒有提前去巴比倫的大臣都帶著妻子兒女、他們自己的婢女仆從,以及所有這些人的行李。然后是運糧草的車輛,因為這樣一個主人無法靠鄉間的供給而生活。火炬延伸下去,已經看不見盡頭了,然而載人運物的車隊后面還有徒步的隨從:搭營卸帳的奴隸群、廚子、鐵匠、馬夫、修馬具的工匠,以及大隊的貼身仆人,比如我的奴隸。

火炬漸漸黯淡下來時,我從大路騎馬回到宮殿的廣場。現在他們拉著日神的車駕出來了。此車通體鍍金,里面立了一根銀桿,支著射線四迸的太陽徽,象征日神。車駕只供他乘坐,即使御者的身體也會褻瀆神圣。拉車的是一對無分軒輊的高大白馬,由馬夫徒步牽行。

最后出來的是國王的戰車,幾乎和日神車駕一樣華麗。(我想,不知有沒有他遺棄給亞歷山大的那輛那么好。)御者正在把國王的兵器放到車上,有投槍、弓和帶鞘的箭。御駕的步輦擱在戰車前面,金杠子,遮陽的華蓋下緣金穗披垂。

東方曙露,宗室子弟出現了。這些優雅的少年比我大幾歲,全身紫色的打扮,出行時會簇擁在國王前后。

出行的次序恪守古老的等級法度。我應該趁早去宦官的車隊里找個地方容身,御前顯然沒有我的位置。

猛然間,日神車駕上閃耀起一個燦爛的亮點。太陽徽正中是水晶球,捕捉到晨曦的第一道光線。一陣號角聲響過,遠處,有個紫白二色裝束的高大的人跨入步輦。

漫長的隊伍開始緩慢地動彈、曳步,起初并不見任何前移,然后遲鈍得像蟄伏的蛇一樣,蠕行起來。這樣差不多過了一個鐘點,我們才覺得真正上路了。

我們走驛道,穿過河流縱橫、綠野莽莽的平原,茂密的莊稼長在肥沃的黑土地上。淺湖的鏡面倒映出天空,水邊的莎草像針叢一樣。不時見粗巖筑成的堤道橫亙沼澤,此時大多數沼澤已經干硬,但是我們從來不在上面扎營,那是瘴癘之地。

每到晚上,御用的帳篷支起來的時候,我都去服侍國王。營帳里容得下大部分平日侍奉他的人,看來他喜歡看見熟面孔。他常留我侍寢,但是他的欲望比以往任何時候更難喚起了,我真希望他會睡覺了事。不過我想,他讓我承歡,其實是因為他獨處會失眠。

每隔幾日,從綿長的驛道上接力前來的最后一個騎手——像雄鹿一樣活躍敏捷的御信使——會策馬到達,傳來西邊的戰報。

亞歷山大已經攻下加沙,雖然我們似乎差一點就永絕后患。他的肩膀被飛彈擊中,整個人朝后倒下,飛彈刺穿他的鎧甲,但他站了起來,繼續打斗,隨后又倒地,像死者一樣被抬走。我們的人等待觀望了一會兒,大家都知道他命硬。他無疑失血很多,但是還活著。他會臥病一段時日,不過他的先遣隊已經向埃及進發了。

這消息傳來,我暗想,也許他是裝成傷重,騙我們不慌不忙,好以迅雷之勢東進,打我們個措手不及。如果我是國王,我會放棄坐轎,登上戰車,帶著全部騎兵飛赴巴比倫,以防萬一。

我總是盼望聽見命令我們登車上馬的號聲。內什伊白天想必走得夠累了,我每晚都自己刷馬。我叫它老虎。雖然只見過一張虎皮,但是我喜歡這個威風凜凜的名字。

晚上我到國王那里去,他正在和一位大臣下棋。他心不在焉,那人好不容易才輸了。終局后,國王叫我獻唱。我想起他喜歡那支我父親的武士的戰歌,希望借以鼓舞他的斗志,但我只唱了兩段,他便叫我換一曲。

我想起他從前與那個卡都西亞大力士交手,贏來了威名。我努力想像他全副武裝大步上前,一擲投槍便將敵人繳械,在戰士的喝彩中回來。他當時年輕,沒有宮殿,沒有這么多女人。再說,戰爭與那樣的單打不能并論,在統帥而言更是如此。何況他的敵人,是上次令他落敗逃逸的對手。

我唱完歌,心里說,我有什么資格裁判他,我又能打什么仗?他是個好主人,對于我這樣一個永遠不會長成男人的人,這就應該足夠了。

每天早晨,國王的營帳外樹立起日神的旌旗。每天早晨,當第一道陽光射在水晶球上,號角吹響,國王便在簇擁下走進轎子,他的戰車跟在后面拉動起來。我們就這樣沿著驛道,穿越河套。長日入夜,一天又一天。

當我厭倦了車輿里宦官們的交談,會偶爾退到后宮的車隊找女孩子閑聊。不消說,每輛車都至少有一位顯貴的宦官看管,但如果他邀我進去,我大可以放心地把馬拴在車尾板上,攀入車內。我發現這對我大有教益。這一大群姑娘,與我舊主人為數不多的女眷截然不同。國王也許整個夏季、整年才召幸其中一個人一次,也許永不召幸她,或者整月讓同一名女子頻繁侍寢,然后再也不注意到她。大致說來,她們只能共同生活,其間充斥著聯盟結派、惡語中傷,大多為的不是爭寵,而僅僅由于朝夕相對無事可做,是非講得太多。在這樣一個世界走動,我覺得滑稽,只愿自己永遠別被派到這里來當差。

這長隊傳播消息的速度驚人。大家靠談話解悶,給長途增添趣味。亞歷山大又已經能走動了,還派出探子打聽大流士的所在。這馬其頓人疑惑什么,我根據各種消息得出了推斷:他大概想遍一切可能,惟獨想不到敵人還在路上。

但是他一定很快發現了事實,因為我們隨即聽說他南行去埃及。我們不必趕路了。

我們日行十五里,一直來到水渠與河流交錯的迷宮,就是這些水路引了幼發拉底河的水,沁入巴比倫的麥田。為了防備冬季的洪水,橋梁筑得很高。有時水稻田會攤開熠熠的鏡面,午前的陽光于其上反射回來,亮得晃眼。有一天中午,日照轉向以后,我們望見前方就是巴比倫巨大的黑色城墻,在厚重的天穹下,沿著低矮的地平線伸展。

城墻并不近,只因其高聳才為人所見。這季節晚麥將熟,我們終于穿過護城河外澄黃的田地,來到城墻下,猶如置身于絕壁之底。雖然可見磚頭和瀝青,卻難以相信人手造得出這般奇偉。墻高七十五尺,厚三十余尺,四方的城垣,每一邊長十五里。我們不見王軍的蹤影——那兩萬步卒、五萬騎兵全都駐扎在城內。

城墻有一百扇門,皆以青銅實心鑄就。我們走御道進城,旌旗麾仗夾道,站滿捧著火祭臺的祭司、號手和頌歌手、總督和將領,更前方是王軍。巴比倫的城墻囊括整個鄉郡。遇上圍城,所有花園都能用幼發拉底河的水種糧。這樣的城市可謂固若金湯。

國王登上戰車。他身段魁偉,比御者高出半頭,身上閃著紫與白的光亮。當他的車駕開動,帶著一群大臣和總督去檢閱王軍的時候,巴比倫人山呼萬歲。

有人領了我們這些內廷的人,沿著與通衢大路平行的巷道,穿過合乎我們身份的門洞進入王宮,準備安頓主子。

經歷可以改變記憶。現在,我心目中能看見那些輝煌的景象:細陶磚有的磨光,有的細雕,有的鍍金,有的涂了琺瑯或釉料;努比亞的烏檀木家具,鑲著象牙;織金線的猩紅或絳紫色掛毯,縫著印度珍珠。我記得從城外炙人的酷熱里進來時的涼爽。今天想來,那清涼像是一個黑影,披著令人目盲的哀慟籠罩了我;城墻向我壓過來,有如陵墓。然而我猜想,當年我大概跟任何出遠門的孩子沒有不同,只管睜大了眼睛四顧。

他們先擺好國王自用的餐具和酒器,然后鋪了床。御床通體鍍金,每根床柱上都雕著一個有翼的神像。因為他閱兵回來一定會風塵仆仆,感到疲乏,他們隨即打點起洗浴的準備。

巴比倫氣候炎熱,所以這浴室裝飾得像歡場一樣,可以終日流連。西方大理石鋪地,藍底白花的墻壁上了釉料。浴缸是一個大池,海藍磚上凸現金色的魚。這里有盆栽的芳香灌木和喬木,隨季節更換,此時是茉莉和枸櫞。透雕的隔扇讓陽光灑進來,池水從幼發拉底河引入。

一切都預備好了,一切都熠熠生輝。水像晶體般清澈,不涼不熱,溫度恰好,透入的陽光讓池子有了暖意。這里有一張榻床,放著細亞麻布的枕墊,供浴后歇息之用。

只要還活著,我就記得此地每一塊磚、每一尾金色的魚、每一縷亞麻線。當時第一次看到,我只覺得這里非常漂亮而已。

我們很快安頓下來,日子流轉,像空中花園下的眾多水車一樣平緩,但是我們的命運比拽動水輪的牛輕松。這座美麗的人造山每層都有綠蔭和涼爽的樹林,需水極多,而將水引上高處是苦工。在鳥語之間,如果你留神,會聽見底下鞭子的抽打聲。

仍然有軍隊走了幾個月的路,剛從偏遠的行省抵達。一日大家傾城而出,都去看巴克特利亞人。天已秋涼,但是他們為了體面穿著最隆重的衣服,所以還出汗。氈大衣、絨線褲、皮毛帽子,在巴克特利亞的冬季本來是合宜而保暖的裝扮。他們的貴族滿身珠寶,他們的士兵長征后依然壯實,可見當地很富庶。每位貴族都從自己的地盤帶來了武士,假如我父親健在,他一定也會如此。但是巴克特利亞的貴族有數百之眾,長長的雙峰駝隊背著行李,這些動物粗腿長身,體毛濃密,一副天生耐勞的樣子。

馬隊里為首的是他們的總督貝索斯,與大流士是平輩的親戚。國王在覲見殿站著迎接他,側臉讓他親吻。國王身材更高,但兩人相差不遠。貝索斯像他的駱駝一樣壯碩,戰傷在他臉上留痕,日曬風吹使他膚色黝黑。他們自從兵敗伊索斯就沒有見過面。貝索斯雖顯恭敬,然而我從他濃黑的眉頭下淡色的眼睛里,還是看出了隱約的鄙視。國王的眼睛則暗含懷疑。巴克特利亞是帝國最強大的行省。

此時傳來消息說,埃及已經投進亞歷山大的懷抱,贊美他是解放者,并宣布他為法老。

當年我對埃及所知極少,現在不同了,因為我住在那里。在一所神廟的墻上,我見過他禮拜阿蒙的壁畫,將他雕得與其他法老無異,連那一小把象征性的藍胡子都有。也許當他們將雙層王冠戴在他頭上,將曲柄權杖和連枷交到他手里的時候,他真的接受了。他向來入鄉隨俗,禮貌周到。但是那情景令我微笑。

他去了沙漠中的綠洲錫瓦,拜訪阿蒙的神諭[11]。看來神諭告訴他,是神在他父王之前使他母親受孕,懷上了他[12]。傳聞還說他獨自走進神廟,出來時只說他滿意了。

內什伊幫我穿衣篦頭的時候,我問了他這神諭的事。他在訓練抄寫人的學校念過書,后來奧庫斯王征服埃及,將他們統統從神廟擄走發賣。他一直保留削發的習慣。

他說神諭極古老,受人敬重。許久以前(埃及人說的“許久”至少是一千年),阿蒙在忒拜發出神諭,就像今天他在錫瓦一樣。埃及惟一的女法老——無道的哈特謝普蘇特在位時,她的繼子圖特摩斯本來是一個在神廟服役的少年。神的象征物放在一條船上,里面載滿黃金、珠寶和鏗然相擊的杯盞,跟如今在錫瓦一樣。扛船的人說,神要開口的時候,他們肩上的擔子會變沉,能感覺到神的重量指引他們向哪里走。那次神將他們帶到年輕的王子面前,當時他只是人群中默默無聞的一個少年,而神讓船向著他低了下去。大家知道了神意,便擁戴孩子坐上王位。內什伊講過不少這樣精彩的故事。

至于我自己,多年后也走過這條朝圣路(旅途辛勞,但還不是我一生中最艱苦的),向神諭咨詢了一道問題。神諭告訴我,我敬獻合宜的祭品就夠了,對一個已經躋身眾神之列的人,不要去過問。可是這我無法看見,因此心里總不得寧靜。

此時在巴比倫,國王忙忙碌碌,我便有了尋訪名勝的閑暇。我登樓瞻仰了貝爾[13]的圣塔,塔頂已毀去,相傳他的姬妾當年就在塔頂躺在神的金床上。常有妓女圍著我轉,畢竟我年幼,沒有胡子還不顯得奇怪。我還去了米利塔[14]的神廟,游覽那著名的庭院。

在巴比倫,女子一生中必須將自己奉獻給米利塔一次。那庭院是盛大的女人市場,少女們成排坐在紅繩攔出的范圍,誰也不能拒絕將銀幣投在她懷里的第一個男人。有的女子像公主一樣嬌貴,坐在緞面軟墊上,有奴隸扇風,近旁是手腳粗糙的鄉下姑娘。男人穿梭其間,猶如逛馬市,即使他們開始驗看少女的牙齒,我也不會太詫異。漂亮的淑女不必久等,但如果有個舟子比爵爺捷足先登,她們也得接受。不少人向我伸出手,希望和一個相貌不錯的人一起完成。附近有個樹林,就是儀式進行之所。

我望見有男人站著大笑,便去看個究竟。他們在譏諷那些曠日長坐而無人選中的丑女。為了讓我也從中取樂,他們向我指出一人,她足足坐了三年。

她在這里已經從少女變成了婦人。她一肩佝僂,巨鼻,腮上有胎記。她旁邊的女子相貌也并不出眾,卻看著她,仿佛很受安慰。她只合著手靜坐,像牛馬承受皮鞭棍棒一樣面對嗤笑。忽然間,我對人的殘忍涌起憤怒。我想起活活切下我父親鼻子的士兵,想起無視我的痛苦而閑聊著閹割我的人。我從錢褡子里掏出一枚小銀幣,投到她懷里,說出儀式的套話:“愿米利塔賜福于你。”

起初她好像聽不懂,小混混們隨即起哄,發出猥褻的喝彩聲。她拿起銀幣,茫然抬頭,我微笑著向她伸出手。

她站了起來。她確實難掩丑陋,但即便是一盞陶燈,在傍晚發光時也是美麗的。我牽著她離開折磨她的人,說道:“讓他們去找別的消遣好了。”她在我旁邊小跑跟著。雖然我仍未長成,她比我還要矮一個頭。巴比倫人和波斯人一樣鄙視矮子。眾目睽睽,但是我知道必須和她走到樹林為止。

林子里是不堪入眼的一幕,非波斯人所能想像。高高低低的一點樹木不足以保全體面。連我在蘇薩最慘的日子,都沒有遇見哪個厚顏的人將這些事情搬出內室。

稍走進去一點,我便對她說:“你也該猜到了,我不會那樣給你侮辱的。再見,祝你過得快樂。”她含笑看著我,一時沒有回過神來,然后指著林子說:“那里有個地方不錯。”

我根本沒想到她真的希望如此,幾乎不能相信。雖然我無意透露自己的秘密,卻只好說:“我不能和你到林子里去,我是國王身邊的閹人。我是看不慣他們嘲笑你,想幫你脫身。”

她半張著嘴,呆呆地看了我一會兒,而后忽然叫起來:“啊!啊!”兜頭蓋臉打了我兩巴掌,一手一個。我兩耳蜂鳴站在原地,她已經向大街那邊跑開,還一面捶胸,一面“啊!啊!”地喊著。

她不知感激,使我錯愕,也使我刺痛。被閹割不是我的錯,就像長得丑不是她的錯一樣。但是回去的路上我細想了一遍,明白了從我出生以來,就一直有人需要我,無論在哪里,無論事情是好是壞。我試著想像人活了二十年而從未被需要是什么感覺。這樣想平息了我的憤怒,回到王宮時,我只感到悲哀。

巴比倫進入冬季,天氣和煦起來。我悄無聲息地過了十五歲生日。我們家跟一切波斯人一樣在意生日,慶祝很隆重。五年了,我還是不太習慣生日那天起了床,卻發現這天與別的日子一樣平凡。國王從來沒有問我的生日是哪天,而我知道不該孩子氣地耿耿于懷,因為他在其他節令都很慷慨。

埃及陸續有新聞傳來。亞歷山大正在恢復古老的法律。他辦了一場大宴,同時舉行運動會和音樂競賽。他打算在尼羅河的河口建城,制了草圖,用糧食在大地上劃線。鳥群飛撲下來,將糧食吃盡。據說,這朕兆預示了此城會落得一場空無。

(我遐想鳥群撲食的情景。平坦的綠色大地上,紙草在生長,寥寥幾棵海棗樹,一些驢子吃著牧草,一片漁人的小村落。那里現在成了亞歷山大港,舉世聞名的都會。雖然他來不及看見,但他已經永遠地回來了。此處吸引的不再只是鳥群,而是普天之下的人,其中有我。)

繼巴克特利亞人之后,西徐亞人也到了巴比倫。來者是貝索斯的部屬,不修邊幅的長毛蠻人,金發,面刺藍紋,戴著尖頂的山貓皮暖帽,身穿寬罩衣,褲腿在腳踝處扎緊。牛車載著他們的黑色帳篷和女人。他們箭術精良,但體臭熏天,除了被接生婆放到馬奶里浸過以外,從來不洗澡。巴比倫人連忙打發他們安營。假如巴比倫人不是每天洗浴,就稱得上是最不知羞恥的民族了吧。

消息說亞歷山大已經離開埃及,進軍北方。

國王在覲見殿召集朝會,我在殿外徘徊,看著王公大臣散出。是男孩的好奇心驅使我去的,但我也學到受用終生的課業。這種時候只消安靜收斂,便可看見各人現出真實的面目。他們在御前恭敬自持,按下一半心腹話不表,出了殿外,全都喜歡找自以為所見略同的人商量。陰謀的發端莫不如此。

于是,我注意到貝索斯單獨去找納巴贊內斯。此人是騎兵主帥,所以比大流士早了許多來到巴比倫。他也在伊索斯打過仗,在部屬心中很有威信。

我是在妓院觀舞的時候聽見了他部屬的交談。蘇薩朝中都認識我,這里他們不知道我的身份。當然,我從來無意將他們的話吹進國王耳朵里。他們說雖然國王選錯了戰場,納巴贊內斯在伊索斯還是打了場漂亮的仗。就在其他兵團畏縮不前的時候,騎兵發起進攻,和馬其頓軍的騎兵迎頭砍殺起來,大有扭轉戰局的希望。然后,國王開始逃走,他是第一批離開戰場的人,因此大家紛紛潰退。沒有人能且戰且逃,但是追兵還可以猛打。傷亡慘重,他們怪在國王頭上。

我慣于和溫文爾雅的人共事,這番話大出意料,使我深受刺激。仆以主榮,也分受主人的恥辱。那個我在蘇薩遇見的將領,想必也是納巴贊內斯的部下了。

納巴贊內斯這人是瘦高個子,地道的波斯臉,輪廓分明,神情驕傲。但是他為人親切,偶爾也會大笑。在朝中,他常跟我友好地打招呼,不過也僅止于此。他是否好男色,我看不出來。

他和貝索斯相映成趣。納巴贊內斯瘦若刀劍,穿式樣平常的波斯好衣服;壯碩的貝索斯則有一叢濃密的黑胡須,胸闊如熊,身著刺繡的皮衣,上面垂掛著蠻族的金鏈。但是同為軍人,他們早已在戰爭里認識了。兩人總是匆匆走出人群,好像等不及要私談。

多數人是公開交談的。御前會議的決定,很快巴比倫全城都知道了。國王原本提議讓波斯全副兵力撤退到巴克特利亞,他可以在當地從印度和高加索調集到更多軍隊,以鞏固帝國東部,或者采取別的類似戰略。

是納巴贊內斯站了出來,征引亞歷山大第一封挑戰書里的句子:“出來和我對陣吧。如果你不來,無論你走到哪里,我總是要追的。”當時大家還認為這是個夸口的小子。

于是軍隊留在了巴比倫。

退守巴克特利亞!在沒有再戰一決勝負之際投降,將所有的子民,波斯本省,居魯士的古老國土,我們民族的故鄉與搖籃拱手相讓——雖然所失去的已經不少了。盡管我在那里除了瓦礫和回憶不剩下什么,還是無比震動。納巴贊內斯作何感想,我從他臉上看得分明。當晚國王留我侍寢,我盡量只想他對我的好,忘記別的事。

不久后的一天早晨,我在他寢宮里侍奉,一位腰板挺直的白發老人被引入前堂。他是阿塔巴扎斯總督大人,曾經造了奧庫斯王的反,流亡到腓力王統治時的馬其頓。我走進去,問他等候時我有什么可以效勞。如我所愿,他跟我攀談起來,我隨即問他有沒有見過亞歷山大。

“有沒有見過?他在我膝頭坐過。他從小漂亮,嗯,即使在波斯,大家也會覺得他漂亮的。”他沉入思緒里。他年事很高,子孫成行,大可以讓兒子們代他隨國王出戰。我以為他是像一般老人那樣神思渙散,但是他突然睜大濃白眉毛下的一只眼睛,目光炯炯。“而且他什么都不怕,根本什么都不怕。”

春季,亞歷山大回到提爾。他行過祭禮,又辦了幾場運動會和競賽。看來他在咨詢神意,卜問發動新戰事的吉兇。初夏,探子報告他已經向巴比倫進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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