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遙遠的星辰
- (智利)羅貝托·波拉尼奧
- 3550字
- 2017-01-13 14:51:31
那些日子里,當人民陣線的最后幾艘救生艇沉沒的時候,我被捕了。我被捕這件事本身沒什么奇特之處,說起來甚至是有點好笑的。但因為被關在那兒,而不是在街上,或者某個咖啡店,抑或待在房間里不愿起床(這是最有可能的),讓我有幸目睹了卡洛斯·維德爾的首場詩歌表演,盡管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誰是卡洛斯·維德爾,對加門迪亞姐妹已經遭遇的命運也一無所知。
那是一個傍晚——維德爾喜歡黃昏,我和其他一些被捕的,大約六十個人,在位于康塞普西翁郊外的拉培尼亞體育中心打發無聊的時光(這地方已經快到塔爾卡瓦諾了)。大家在院子里下國際象棋,或者只是隨便閑聊。
半小時前還萬里無云的天空開始向東扯出一些云彩;這些形狀像別針和香煙的云彩剛開始還是灰白色的,然后它們繼續向海岸飄來,一直來到城市上空,變成了粉紅色。最后,當它們抵達河流上方時已經變成了鮮艷明亮的朱砂色。
在那一刻,不知道為什么,我有種感覺,覺得自己是唯一在觀望天空的囚徒。也許是因為我當時只有十九歲吧。
慢慢地,在云層間出現了一架飛機。剛開始它只不過是一個不比蒼蠅大多少的小黑點。我猜它是附近空軍基地的,沿海岸巡航后正要返回。漸漸地,像在空中滑翔一般,它輕輕松松地飛臨了城市上空,在飄浮于高空的圓柱狀云朵和被風撕扯著幾乎貼上屋頂的別針形狀的云朵之間忽隱忽現。
飛機給人一種飛得和云一樣慢的感覺,但很快我就明白這只不過是一種視覺效應。當飛機掠過拉培尼亞體育中心上空時,發出巨大的如同一臺破洗衣機一樣的轟鳴聲。從我所在的地方可以看到駕駛員的身影,有一瞬間我相信看到了他沖我們招手并說了句再見。然后機頭抬起,飛機沖上高空,在康塞普西翁市中心上空盤旋。
在那兒,在那個高度,飛機開始在天空寫一首詩。開始我還以為飛行員瘋了,這也不奇怪:在那些日子里發瘋的并不少見。我想飛機是因為絕望才失去理智地在空中翻滾的,一會兒它就會撞到城里某棟建筑物或墜落到廣場上。但隨后,就像是自己冒出來的一樣,天上出現了一些字,用灰黑的煙霧在粉藍色天幕上完美繪就、令正在觀看的人目瞪口呆的字。太初……上帝創造……天地,我讀著這些字,覺得自己像在做夢一樣。我覺得——我希望——這是一個廣告宣傳。我自個兒笑了一下。正在這時,飛機朝西方,即我們所在的方向飛了回來,然后又開始翻轉,最后盤旋而去。這次留下的句子更長,一直延伸到城市南邊的郊區:大地混沌……還沒有成形……深淵一片黑暗……上帝的靈……運行在水面上……
有那么一刻飛機好像就要消失在天邊,朝著沿海山脈或者是安第斯山脈的方向飛去,朝著南方,朝著森林的方向飛去。但它最終還是回來了。
那時候拉培尼亞體育中心幾乎所有的人都在仰望天空。
一個囚犯,一個叫諾韋爾托的、快要瘋了的囚犯(至少這是另一個被關押的人,一位社會黨的精神病專家的診斷,后來,有人告訴我,這名專家在身體和精神完全正常的情況下被槍斃了),企圖爬上隔在男囚和女囚的院子之間的柵欄,他大聲喊這是一架梅塞施米特109,一架德國空軍的梅塞施米特戰斗機,1940年最好的戰斗機。我看著他,看著他和其他所有的囚犯,感覺一切都沉浸于一種透明的灰色中,就好像拉培尼亞體育中心正消失在時間長河中一樣。
在體育館門口——我們晚上躺在那兒睡覺——兩個看守早已停止交談,正仰望著天空。所有的囚犯都站著,仰望著天空,忘了棋局,忘了計算可能還剩下的日子,忘了剛才的密談。瘋子諾韋爾托像只猴子一樣扒著柵欄,不停地笑著,說第二次世界大戰又回到了地球,那些說第三次世界大戰的人,他說,他們錯了,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輪到我們,我們智利人,多么幸運的民族啊,去迎接它,歡迎它了,他說著說著口水——一溜潔白的口水,與周圍灰暗的色調形成鮮明對比的潔白口水——順著下巴流了下來,弄濕了他的襯衫領子,最后在他的胸口形成一大攤的濕跡。
飛機側向一翼,掉頭向康塞普西翁市中心飛去。上帝命令……要有光……光就出現,我艱難地讀著,也可能壓根就是猜的、想象的或幻想的。在柵欄的另一邊,女囚們手搭涼棚,帶著一種令人感到心情沉重的平靜,也在專注地看著飛機的各種舉動。有那么一刻我想如果諾韋爾托想要逃走的話沒人會阻止他。除了他,所有人,無論囚犯還是看守,都面朝天空,一動不動。在那以前我還從沒見到過如此濃重的哀傷(或者我只是在那一刻這樣認為;現在我覺得童年的某些清晨要比1973年那個迷失的黃昏更加令人感到哀傷)。
飛機又重新掠過我們的頭頂。在海上畫了一個圓圈,爬升,然后回到了康塞普西翁。多牛的飛行員,諾韋爾托嘟囔著,加蘭德或魯迪·拉德勒本人也沒法干得更漂亮了,漢娜·賴奇也做不到,安東·沃爾格也做不到,卡爾·海因茨·施瓦策也做不到,塔爾卡的布萊梅之狼也做不到,庫利科的斯圖加特的碎骨也做不到,即使漢斯·馬賽重生也做不到更漂亮了。之后,諾韋爾托看著我,沖我擠了擠眼睛。他的臉紅通通的。
在康塞普西翁的天空留下了如下的字句:上帝看到……光是……好的……就把光和暗……分開。最后的字母消失在東邊那些飄到比奧比奧上空的針形云彩里。某一刻,飛機垂直爬升,逐漸飛遠,直到完全消失在天空中。就像所有的一切不過是一場海市蜃樓或一場夢魘。伙計,它寫了什么,我聽到一個來自洛塔的礦工問道。在拉培尼亞體育中心一半的囚犯(男女都有)都是洛塔的。不知道,有人回答,但似乎挺重要的。另一個聲音答道:蠢話,但他的語氣中透著害怕與驚奇。體育館門口的武裝守衛增加了,現在是六個人,都在互相竊竊私語著。諾韋爾托站在我前面,雙手鉤在柵欄上,兩只腳搓來搓去,好像要在地上碾出一個坑,他小聲嘟囔:這要么是閃電戰復興,要么是我徹底瘋了。你安靜點,我說。我沒法更安靜了,我正飄浮在云端呢,他說。然后,他深深地嘆了口氣,似乎真的安靜了下來。
這時,隨著一聲奇怪的咯吱聲——就像有人壓扁了一只巨大的昆蟲或是一塊很小的餅干——飛機又出現了。它再次從海上飛了過來。我看見臟兮兮的袖子下很多只手高舉著指向它,我聽到了叫喊聲,但也可能只是空氣而已。事實上,沒人敢說話。諾韋爾托用力閉了下眼睛,然后又睜開,睜得大大的。我的主啊,他說,我在天的父,原諒我們兄弟姐妹的罪,原諒我們的罪。我們只是智利人,主啊,他說,我們是清白的,清白的。他的聲音清晰而有力,無絲毫的顫抖。毫無疑問,我們所有人都聽到了。有的人笑了起來。我聽到有人在我背后罵罵咧咧地說著什么。我回過身,用目光尋找說話的人。囚犯和看守的臉就像嵌在命運的輪盤上,旋轉著,蒼白而憔悴。諾韋爾托的臉卻被固定在了輪盤的中央。這是一張正在沉入地下的可愛的臉龐,一個時而跳動幾下的身影,就像一個參加彌賽亞——很久以前就已被預言的彌賽亞——的降生的倒霉預言家。飛機呼嘯著從我們頭頂飛過。諾韋爾托抱緊雙臂,一副快要凍死了的樣子。
我看到了飛行員。這次他沒有打招呼,像一座石雕一樣關在駕駛艙里。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夜幕很快就要覆蓋一切,云彩不再是粉紅色的,而是黑色的,夾雜著縷縷紅絲。飛機飛到康塞普西翁上空時,那對稱的機身看上去很像羅爾沙赫氏墨跡測驗里的一團墨。
這次它只寫了一個詞,比以前的字都要大,我估計那字恰巧位于城市的正中心:學習。隨后飛機好像搖擺了一下,就開始下降,機頭朝下往某個建筑物的屋頂平臺墜落了下來,就像是飛行員已經把發動機熄了火,為他所指的“學習”,或是要求我們的“學習”做出第一個范例。但很快,當最后一個字母在夜幕和晚風中變得模糊不清的時候,飛機停止下墜。然后它就消失了。
大家沉默了幾秒鐘。柵欄的另一側,我聽到一個女人的哭泣聲。
諾韋爾托面色平靜,好像什么也沒發生過一樣,和兩個年輕犯人聊著天。我覺得那兩個犯人是在向他咨詢。我的上帝,他們向一個瘋子咨詢。我聽到在背后有一些聽不懂的議論。有什么事情發生了但實際上什么也沒發生過。兩個教授在談論一個教堂的宣傳活動。哪個教堂的?我問他們。還能是哪個教堂,他們說,然后轉身走了。他們不喜歡我。接著守衛清醒了,把我們趕到院子里進行最后的人數清點。在女囚們的院子里也傳來集合的哨聲。你喜歡嗎?諾韋爾托問我。我聳了聳肩說,我只知道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注意到那是一架梅塞施米特了嗎?如果你說是,我就信,我說。那是一架梅塞施米特飛機,諾韋爾托說,我相信它來自另一個世界。我拍了拍他的背對他說肯定是這樣的。隊伍開始動起來,我們回到了體育館。他寫的是拉丁文,諾韋爾托說。對,我說,但我一點兒都不懂。我懂,諾韋爾托說,我幾年排印師傅不是白當的,他說的是世界的起源、意志、光和暗。LUX是光,TENEBRAE是暗,FIAT是形成,要有光,明白嗎?我聽著菲亞特(FIAT)像是一個意大利的汽車牌子,我說。不是這樣的,老兄。另外,在最后,他還祝我們大家好運呢。你這樣想的?我說。是的,祝所有人,沒有例外。一個詩人,我說。對,一個有教養的人,諾韋爾托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