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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初次見到卡洛斯·維德爾是在1971年,抑或是1972年,當時薩爾瓦多·阿連德還是智利總統(tǒng)。

那時他管自己叫阿爾韋托·魯伊斯–塔格萊。他有時候會去胡安·斯泰因的詩社,在康塞普西翁,被稱為南方首都的那城市。我不能說那時候自己很了解他。我每星期能見到他一次,倘若他去詩社就能見到兩次。他不怎么說話,而我卻頗為健談。來詩社的人大部分都很健談:我們不只談論詩歌,也談政治,談各自的旅途(彼時沒人能想到我們后來的旅途會是那般模樣),談繪畫、建筑、攝影,談革命和武裝斗爭;武裝斗爭將會帶給我們一種嶄新的生活和一個嶄新的時代,但對于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來說,它就像一個夢,或者更確切地說,像一把開啟夢想大門的鑰匙——夢想啊,那是唯一值得我們?yōu)橹畩^斗的東西。盡管那時我們已經(jīng)依稀知道夢想往往會變成夢魘,但我們也并不在意。我們的年齡都在十七到二十三歲之間(我那時十八歲),而且除了加門迪亞姐妹和阿爾韋托·魯伊斯–塔格萊之外,大家?guī)缀醵际俏膶W系的學生。加門迪亞姐妹學的是社會學和心理學,而魯伊斯–塔格萊,據(jù)他自己有一次說的,他是自學成才的。在1973年以前的智利關于自學成才者有很多說法。說實話他不像自學者,我的意思是,從外表上看他不像一個自學者。在智利,在70年代初,在康塞普西翁這座城市里,自學者們不像魯伊斯–塔格萊這樣穿衣打扮。他們都是窮人。但他說起話來倒的確像個自學者。他說話的方式在我看來就像我們這些人,我們這些還活著的人,現(xiàn)在的說話方式一樣(他說起話來就像是住在一朵云里一樣)。但對于一個從來沒有踏入過大學校園的人來說,他穿得實在是太好了。我不是說他優(yōu)雅——雖然他確有其自身的優(yōu)雅之處——也不是說他有某種特定的穿衣方式;實際上他的穿衣風格是多變的:有時穿西裝打領帶,有時又一身運動裝,他也不排斥藍色牛仔褲和T恤衫。而不管是哪一類服裝,魯伊斯–塔格萊穿的都是昂貴的衣服,都是名牌貨。總之一句話,魯伊斯–塔格萊是優(yōu)雅的,而我那時并不相信總是在精神病院和絕望無助之間掙扎的智利自學者會是優(yōu)雅的。有一次他說他的父親或祖父是蒙特港附近一處莊園的莊園主。他說,也可能是我們聽貝洛尼卡·加門迪亞說的,十五歲的時候他決定放棄學業(yè),從此以后就一邊干農(nóng)活一邊在父親的圖書館讀書自學。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們這些去胡安·斯泰因的詩社的人都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是個優(yōu)秀的騎手,然而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他騎馬。實際上,我們關于魯伊斯–塔格萊的所有猜測都是建立在我們對他的羨慕或者說嫉妒之上的。魯伊斯–塔格萊面貌英俊,身材修長而充滿力量。在比維亞諾·奧賴恩看來,他是個面容過于冷峻而非英俊的家伙——當然,比維亞諾是后來才這么說的,是作不得準的。我們大家為什么嫉妒魯伊斯–塔格萊呢?說大家都嫉妒是夸張了,感到嫉妒的其實是我。也許比維亞諾也和我一樣感到嫉妒。原因嘛,當然是出在加門迪亞姐妹——那對同卵雙胞胎,詩社里當之無愧的明星身上。她們倆如此耀眼奪目,有時候我們(我和比維亞諾)覺得斯泰因就是為了她們兩個才開這個詩社的。而她們,我必須承認,確實是最優(yōu)秀的。貝洛尼卡·加門迪亞和安赫利卡·加門迪亞這對雙胞胎姐妹,在某些日子里是如此地相像,幾乎達到令人無法辨別的地步,而另外一些日子里(尤其是另外一些夜晚)又那么地迥異,彼此間縱然不是敵人,也像是兩個陌生人。斯泰因很喜愛她們。他,還有魯伊斯–塔格萊,是唯一總能區(qū)分出誰是貝洛尼卡而誰又是安赫利卡的人。提起她們我?guī)缀蹩诓荒苎浴S袝r候她們出現(xiàn)在我的噩夢里:和我一樣的年紀,也許還要大上一歲,一副那個時代的時髦女郎的樣子,有著修長苗條的身材,棕色的皮膚,長長的黑發(fā)。

加門迪亞姐妹幾乎是立刻就和魯伊斯–塔格萊交上了朋友。他是在七一年抑或七二年加入斯泰因的詩社的。而在這之前,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其他什么地方,都沒人見過他。斯泰因也沒有問他來自哪里,他要求他讀了三首詩,然后說還不錯。(斯泰因只會盛贊加門迪亞姐妹的詩作。)就這樣他留在了我們中間。開始的時候其他人不怎么搭理他,但是當我們看到加門迪亞姐妹和他結交以后,我們也開始和魯伊斯–塔格萊結交了。彼時他的態(tài)度一直是真誠而疏離的。只有和加門迪亞姐妹在一起的時候(在這點上他像斯泰因)他才顯得平易近人,而且非常殷勤周到。對其他人,正如我已經(jīng)提到過的,他用一種“真誠而疏離”的態(tài)度對待我們,也就是說,他會和我們打招呼,對我們微笑,當我們讀自己的詩作時他會做出謹慎而有分寸的評論,而當我們抨擊(我們通常都很毒舌)他的作品的時候,他卻從來不為自己辯護:當我們對他說話的時候,他只是聽著,神情專注——現(xiàn)在我再也不敢用“專注”這個詞來形容他那種神情了,但是當時我們確實覺得他是在專注地傾聽。

魯伊斯–塔格萊明顯不同于其他人。我們彼此之間會用隱語或者像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或像曼德雷那樣說話(我們中大部分人都是左派革命運動黨或托洛茨基派的成員或同情者,雖然我覺得也有人是社會主義青年聯(lián)盟或者共產(chǎn)黨抑或基督教左派某個政黨的成員)。魯伊斯–塔格萊說西班牙語,那種智利某些地方(不只是地理意義上的地方,更是主觀概念上的地方)——那些時間似乎停止了的地方——特有的西班牙語。我們同父母住在一起(我們這些來自康塞普西翁的)或者住在簡陋的學生宿舍里。魯伊斯–塔格萊卻獨自一個人住在靠近市中心的一套公寓里。公寓有四個房間,房間里的窗簾永遠是拉上的。我從來沒有去過這所房子,倒是后來比維亞諾和胖妞波薩達斯和我說起過關于這所房子的一些事,但是彼時事情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了(并且已經(jīng)受到了該死的維德爾傳奇的影響),因此我也不知道在這些事情上是該相信我的老同學還是將之歸咎于他的想象。我們手里幾乎從來就沒有銀子(現(xiàn)在寫下銀子這個詞的時候感覺很有趣:它閃閃爍爍好似暗夜里的一只眼睛);而魯伊斯–塔格萊卻從來不缺錢花。

關于魯伊斯–塔格萊的公寓比維亞諾和我說了些什么呢?他著重談到了公寓里的空曠;他覺得那所房子是早有準備的。唯有一次他是單獨一個人去的。他經(jīng)過那里,忽然就決定(比維亞諾就是這樣的)邀請魯伊斯–塔格萊去看電影。他才剛剛認識他就決定請他去看電影。當時上映的是伯格曼的一部電影,我不記得是哪部了。比維亞諾之前已經(jīng)去過他家兩次了,都是陪著加門迪亞姐妹中的某一個去的,而那兩次拜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都是預約好了的。因此,在那兩次陪同加門迪亞姐妹的拜訪中,他覺得屋子都是早有準備的,為面對來訪者的目光而作好了準備。房子里太空了,有些地方明顯少了點什么。在信里——他寫給我的談及這些事情的那封信(是很多年以后寫的一封信)——比維亞諾說他當時的感覺和《羅斯瑪麗的嬰兒》里的米亞·法羅第一次去鄰居家(和約翰·卡薩維茲一起)的感覺一樣。少了點什么。在波蘭斯基的電影里少的是畫,為了不嚇到米亞和卡薩維茲而被謹慎地取了下來的畫。在魯伊斯–塔格萊家里少的是叫不上來名字的東西(或者是幾年后的比維亞諾——那時他已經(jīng)知道了整件事,或者知道了事情的很大一部分——覺得叫不上名字的,但可以感覺到確實存在的),就好像是主人把自己的住宅截成了幾部分,或者說這房子就像是一個組合玩具,針對每位來訪者的期許和特點而隨意組合。當比維亞諾獨自去他家的時候這種感覺愈發(fā)明顯。顯然,魯伊斯–塔格萊沒想到他會來。他沒有馬上開門,似乎是沒有認出比維亞諾來,然而比維亞諾卻發(fā)誓說魯伊斯–塔格萊開門的時候是面帶某種微笑的,而且一直保持著這種微笑。但就像比維亞諾自己說的,當時天有點暗,因此我不知道我的朋友在描述時多大程度上接近了事實。無論如何,魯伊斯–塔格萊打開了門,斷斷續(xù)續(xù)地交談了幾句之后(他過了一會兒才明白比維亞諾是來邀請他看電影的),他又關上了門。當然,關門之前他沒忘記對比維亞諾說請他等一下。過了幾秒鐘他開了門,這次他請比維亞諾進去了。屋子里很暗,有一股濃重的味道,就好像魯伊斯–塔格萊在前一天晚上做了一頓加了很多香料、很油膩、口味很重的晚餐一樣。在某一刻比維亞諾相信自己聽到某個房間傳來了聲音,他猜測魯伊斯–塔格萊之前是和一個女人在一起。他正打算道歉然后告別離開的時候,魯伊斯–塔格萊卻問他想去看什么電影,比維亞諾說是伯格曼的一部,在勞塔羅劇院上演。魯伊斯–塔格萊又微笑起來——那種比維亞諾覺得很神秘而在我看來是自得乃至自負的微笑。他道歉,說已經(jīng)和貝洛尼卡·加門迪亞有約了,而且,他解釋道,他不喜歡伯格曼的電影。那時比維亞諾已經(jīng)確信在這個房子里有另外一個人了,那人一動不動地躲在門后偷聽他和魯伊斯–塔格萊的談話。他想那應該是貝洛尼卡,否則怎么解釋魯伊斯–塔格萊,通常是如此謹慎的一個人,單單提到了她的名字呢。但是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我們的女詩人會做那種事情。貝洛尼卡和安赫利卡·加門迪亞都沒有藏在門后偷聽。那么,是誰呢?比維亞諾直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或許在那個時候,他唯一知道的是他想離開,想和魯伊斯–塔格萊說再見,然后再也不回那個赤裸裸、血淋淋的房子里了。這是他的原話。雖然,就像他所描述的,那所房子無法更干凈更整潔了。墻壁雪白,書整整齊齊地擺放在一個金屬書架上,扶手椅上套著南方的那種椅套。在一個木凳子上放著魯伊斯–塔格萊的萊卡相機,就是有一天下午他給詩社里的所有成員照相用的那架相機。廚房,比維亞諾從虛掩的門看進去,也是很正常的樣子,沒有獨自在外生活的學生家里常見的那種堆滿臟盤子和鍋的現(xiàn)象(但魯伊斯–塔格萊不是一個學生)。總之,沒有什么特別的,除了那聲音,而那聲音也完全有可能是旁邊的公寓弄出來的。據(jù)比維亞諾說,魯伊斯–塔格萊說話的時候給他的感覺是他并不希望他走。他與他聊天恰恰是為了把他留在那兒。這種感覺,沒有任何的客觀依據(jù),卻使我朋友的緊張感達到了——據(jù)他自己說——令人無法忍受的地步。最奇怪的是魯伊斯–塔格萊似乎是在享受著這種情況:他明明注意到了比維亞諾臉色越來越蒼白,汗出得越來越多,而他卻依然說著(關于伯格曼的話題,我猜),笑著。屋里很安靜,魯伊斯–塔格萊的說話聲只是愈發(fā)地加強了這種安靜的氣氛,卻從來沒能打破它。

他說什么了?比維亞諾問自己。我應該記起來,這很重要,他在信里寫道,但是我卻怎么都想不起來。事實是比維亞諾忍耐到無法再忍,然后他磕磕巴巴地說了聲再見就離開了。在樓梯上,他剛要走到大街上的時候,碰到了貝洛尼卡·加門迪亞。她問他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事。能發(fā)生什么事呢?比維亞諾說。我不知道,貝洛尼卡說,但是你的臉色蒼白如紙。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這句話,比維亞諾在信里寫道:蒼白如紙。還有貝洛尼卡·加門迪亞的臉,一張陷入愛情中的女人的臉。

貝洛尼卡愛上了魯伊斯–塔格萊,承認這一點很令人傷心,但這是事實。甚至有可能安赫利卡也愛上了他。有一次——很久以前了——比維亞諾和我談到了這件事。現(xiàn)在想想那時候讓我們痛苦的其實是加門迪亞姐妹沒有一個愛上我們,甚至對我們沒表示出一點兒興趣。比維亞諾喜歡貝洛尼卡,而我喜歡安赫利卡,但盡管我覺得這已經(jīng)是人人皆知的事,我們卻從來沒敢對她們提過一個字。在這一點上我們和詩社的其他男性成員沒什么不同,所有人,有的多點,有的少點,都愛著加門迪亞姐妹。但是她們,或者至少她們中的一個,卻被這位風度翩翩的自學成才的詩人迷住了。

自學者,的確是,但卻是勤奮向上的自學者:當我和比維亞諾看到他出現(xiàn)在迭戈·索托的詩社時,我們產(chǎn)生了這個認知。那是康塞普西翁大學另一個頂尖的詩社。雖然斯泰因和索托當時被稱為是——我猜現(xiàn)在依舊——靈魂上的朋友,但是在倫理和美學上它同胡安·斯泰因的詩社是競爭關系。不知道為什么,索托的詩社開在醫(yī)學系一個通風極差、設備簡陋的房間里,與學生們上尸體解剖課的階梯教室只隔著一條走廊。那個階梯教室,可想而知,充滿了甲醛的味道。有的時候甚至走廊里也有甲醛味兒。有的夜晚——索托的詩社是每周五八點到十點開,但一般都會持續(xù)到午夜十二點后——房間里充滿了甲醛味兒,我們只能徒勞地一根接一根地吸煙來試圖遮蓋這股怪味。除了我和比維亞諾·奧賴恩,常來斯泰因詩社的人都不去索托的詩社,反之亦然。實際上,我們兩個在長期的逃課期間不僅去詩社,而且也去城里舉辦的所有的詩歌朗誦會或者文化和政治集會。因此某天晚上看到魯伊斯–塔格萊出現(xiàn)在那兒我們感到很驚訝。他的態(tài)度差不多和在斯泰因的詩社里一樣。他傾聽著,他的評論簡短而有分寸,而且總是語氣委婉、彬彬有禮,他淡漠疏離而漫不經(jīng)心地讀著自己的作品,對哪怕是最難聽的評論都是一聲不吭地聽著,就好像我們批評的那些詩作不是他的一樣。這一點不只我和比維亞諾注意到了;有一天晚上迭戈·索托對他說他是以一種冷眼旁觀的態(tài)度寫詩的。不像是你自己的詩,他對他說。魯伊斯–塔格萊面不改色地承認了這點。我在尋找,他回答。

在醫(yī)學系的詩社魯伊斯–塔格萊認識了卡門·比利亞格蘭并和她成為了朋友。雖然沒有加門迪亞姐妹那么優(yōu)秀,但卡門也是一名很出色的詩人。(最好的詩人或有望成為詩人的都聚集在胡安·斯泰因的詩社。)他還認識了馬爾塔·波薩達斯,外號叫胖妞波薩達斯的姑娘,并和她成為了朋友。馬爾塔是醫(yī)學系的詩社里的唯一一個學醫(yī)的學生,一個皮膚很白、很胖、多愁善感的、愛寫散文詩的女生,夢想成為——至少是當時的夢想——文學評論界的馬爾塔·阿內克爾。

他不和男性交朋友。在斯泰因和索托的詩社我們每周都有大約八九個小時的時間是一起度過的,但是他看到我和比維亞諾的時候,只是禮貌地打招呼,從來不會流露出哪怕是一點點的熟悉親近之意。他對男性似乎一點都不在意。他獨自一人生活,住在有點古怪的房子里(比維亞諾之語),他也沒有其他詩人對自己的作品所抱有的那種小孩子一樣的驕傲,他不僅是我那個時代里最美麗的女孩子(加門迪亞姐妹)的朋友,還征服了迭戈·索托詩社里的兩位女性,總而言之,他是比維亞諾·奧賴恩嫉妒的對象,也是我自己嫉妒的對象。

然而沒有人了解他。

胡安·斯泰因和迭戈·索托,我和比維亞諾眼中康塞普西翁最聰明的人,對此也毫無所覺。加門迪亞姐妹也沒有,相反,有兩次安赫利卡還在我面前贊揚過魯伊斯–塔格萊的人品:嚴肅,正派,頭腦清楚,善于傾聽。我和比維亞諾厭惡他,但是我們也沒覺察出什么來。只有胖妞波薩達斯捕捉到過真正隱藏在魯伊斯–塔格萊背后的東西。我還記得我們談話的那個晚上。我們剛去過電影院,電影結束后我們進了市中心的一家餐館。比維亞諾拿著一個文件夾,里面裝著斯泰因和索托詩社的人的詩作——這是為了他那沒有一家出版社肯搭理的第十一本康塞普西翁青年詩人詩選而搜集的。我和胖妞波薩達斯翻看著那些紙張。你要選哪些人的作品?我問,心里很清楚自己是入選者之一。(否則我和比維亞諾的友誼有可能在第二天就會破裂。)當然選你,比維亞諾說,馬爾蒂塔(胖妞)、貝洛尼卡和安赫利卡,還有卡門,然后他又提了兩個詩人,一個是斯泰因詩社的,另一個是索托詩社的,最后,他提了魯伊斯–塔格萊的名字。我記得胖妞當時沉默了一會兒,她的手指(上面總是染著墨汁,指甲也不怎么干凈——這在一個學醫(yī)的學生身上似乎是很奇怪的,盡管胖妞說起自己專業(yè)的時候總是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讓人覺得她大概永遠都拿不到學位)在那堆稿件中翻著直到找到了魯伊斯–塔格萊的那三張紙。別加上他,她突然說。魯伊斯–塔格萊嗎?我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胖妞是極為崇拜他的。比維亞諾卻什么也沒說。那三首詩都很短,沒有一首超過十句:一首是講景的,描述了一片風景,樹,一條土路,一座遠離路邊的房子,木柵欄,小山丘,云;比維亞諾覺得“很日本”;而在我看來這好像是豪爾赫·泰列爾得了腦震蕩后會寫的東西。第二首詩說的是從一所石頭房子的縫隙間穿過的空氣(詩的題目就叫《空氣》)。(這首詩就像是泰列爾患了失語癥卻仍堅持自己的文學追求——對此我并不會感到奇怪,因為在那時候,在七三年,泰列爾的徒子徒孫中至少有一半得了失語癥卻依然在堅持著。)最后一首我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只記得在某個時刻突兀地(或者這只是我自己的感覺)出現(xiàn)了一把刀。

為什么你覺得不應該加上他?比維亞諾問,他一條胳膊橫在桌子上,頭枕在上面,一副以胳膊為枕以桌子為床的架勢。我以為你們是朋友,我說。我們是朋友,胖妞說,但是我一樣不會把他加進去。為什么?比維亞諾問。胖妞聳了聳肩說,那些詩就好像不是他的,我的意思是真正他自己的,我不知道說清楚了沒有。你解釋一下吧,比維亞諾說。胖妞看著我的眼睛(我在她對面,比維亞諾在她旁邊,好像睡著了一樣)說:阿爾韋托是一個不錯的詩人,但是他還沒有開墾出來。你是說他還是處男嗎?比維亞諾說;但胖妞和我都沒理他。你讀過他別的東西嗎?我問,他寫什么了?怎么寫的?胖妞自己笑了一下,好像她自己也不相信即將要告訴我們的事情一樣。阿爾韋托,她說,將會引發(fā)智利詩歌的革命。你讀過什么還是說這只是你憑直覺說的呢?胖妞鼻子里哼了一聲,沉默下來。有一天,她突然說,我去了他家。我們沒說什么,但我看到比維亞諾斜趴在桌子上,面帶微笑,溫柔地看著她。當然了,我是臨時起意的,胖妞說。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了,比維亞諾說。那次阿爾韋托和我很坦誠地談了一次,胖妞說。我想象不出來魯伊斯–塔格萊和人坦誠交流的樣子,比維亞諾說。大家都以為他愛上了貝洛尼卡·加門迪亞,胖妞說,但事實并非如此。他這么和你說的?比維亞諾問。胖妞微笑了一下,好像藏著一個大秘密一樣。我不喜歡這個女人,我記得當時我這么想。她也許很有才華,也許很聰明,她是我們的伙伴,但我不喜歡她。不,他沒有說這個,胖妞說,雖然他確實告訴了我一些沒告訴過別人的事。你想說的是別的女人吧,比維亞諾說。對,別的女人,胖妞說。他和你說什么了?胖妞想了一會兒才回答:說了新詩,嗯,還能是什么呢。他想寫的新詩?比維亞諾懷疑地問。他要作的新詩,胖妞說,你們知道我為什么這么肯定嗎?因為他的意志。她停了一下等著我們問下去。他有鋼鐵般的意志,她補充道,你們不了解他。天很晚了。比維亞諾看了看胖妞,然后站起來去付錢。既然你那么相信他為什么不想讓比維亞諾把他加入詩集里呢?我問。我們把圍巾圍到脖子上(我后來再也沒用過那么長的圍巾),迎著街上的冷風走了出去。因為那些不是他的詩,胖妞說。你怎么知道?我惱怒地問。因為我了解人們,胖妞看著空蕩蕩的街道,語調悲傷地說。你還可以更自負一點,我心想。比維亞諾跟在我們后面走了出來。馬爾蒂塔,他說,我只對很少的事情感到有把握,而其中的一件就是魯伊斯–塔格萊不會引起智利詩歌的革命。我覺得他甚至都不屬于左派,我加上一句。令人意外的是,胖妞居然同意我的看法。對,他不是左派的,她說,聲音聽起來更悲傷了。有那么一刻我覺得她都要哭出來了,于是我試著改變話題。比維亞諾卻笑了:有你這樣的朋友,馬爾蒂塔,誰還需要敵人呢?當然,比維亞諾是在開玩笑,但胖妞可不這么想,她掉頭就想走。我們陪著她回家。在公交車上我們談論了電影和政治形勢。在與我們告別之前她眼睛盯著我們說她得要求我們向她做出點保證。什么保證?比維亞諾問。今天談過的任何事情你們都不要對阿爾韋托提起。可以,比維亞諾說,我保證,我們不會對他說你要求我把他排除在我的詩歌選集里。沒人會給你出版的,胖妞說。這很有可能,比維亞諾說。謝謝,比比,胖妞說(只有她是這樣稱呼比維亞諾的),又在他臉上親吻了一下。我們什么都不會告訴他的,我發(fā)誓,我說。謝謝,謝謝,謝謝,胖妞說。我想她是在開玩笑。你們也不要告訴貝洛尼卡,她說,不然她過后會告訴阿爾韋托,你們知道的。不,我們不會告訴她的。這事只有我們三個人知道,胖妞說,能保證嗎?保證,我們說。最后胖妞轉過身去,開了門,我們看著她進了電梯。在消失之前她還揮了揮手和我們再見。多么特別的女人,比維亞諾說。我笑了。我們走著回到了各自的住所,比維亞諾回了他住的宿舍而我回了我父母的家。智利詩歌,比維亞諾那天晚上說,將會在我們能正確解讀恩里克·里恩的那天改變,而在這之前,絕無可能。也就是說,要等很久以后了。

幾天后就發(fā)生了軍事政變,以及隨之而來的混亂。

有一天晚上我給加門迪亞姐妹打了個電話,沒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想知道她們怎么樣了。我們要走了,貝洛尼卡說。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什么時候,我問。明天。顧不得宵禁,當天晚上我就堅持去看了她們。姐妹倆單獨居住的公寓離我家不是很遠,而且,我也不是第一次違反宵禁了。我到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了。令人意外的是,加門迪亞姐妹正在一邊喝茶一邊看書(我原本以為會看到她們忙亂地整理行李和逃跑計劃)。她們對我說她們要走了,但不是去國外而是去納西緬托,一個離康塞普西翁只有幾公里的鎮(zhèn)子,她們父母的家。太好了,我說,我還以為你們要去瑞士之類的地方呢。哪有那么美的事,安赫利卡說。然后我們談起了那些從幾天前開始就再沒見過面的朋友,推測著當時可能發(fā)生的事情:肯定有人被捕了,有的人可能已經(jīng)轉入地下了,有的人正在被搜捕中。加門迪亞姐妹并不害怕(她們沒有理由害怕,她們只是學生而已,除了同幾個成員,尤其是社會學系的幾個人之間的私人友誼,她們與當時那些所謂的“極端主義者”并沒有什么聯(lián)系),但是她們還是要去納西緬托,因為康塞普西翁已經(jīng)無法居住了,也因為,她們承認,當“現(xiàn)實生活”變得丑惡和殘酷時,她們總想回到父母的家。那么你們現(xiàn)在就應該走了,我說,因為我覺得我們正在參加一場丑惡和殘酷的世界杯冠軍賽。她們笑了,然后說我應該走了。我堅持再待一會兒。那個夜晚作為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之一永遠留在了我的心中。凌晨一點的時候貝洛尼卡對我說我最好還是留在那兒睡覺吧。我們都還沒吃過晚飯,因此三人就鉆進廚房,做了洋蔥炒蛋,烤了新鮮出爐的面包,還泡了茶。我突然覺得幸福,非常幸福,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盡管我知道當時我所信仰的一切都永遠地沉沒了,而且很多人,其中不止一個是我的朋友,正遭到迫害或經(jīng)受著嚴刑拷打。但是我卻想唱歌跳舞,那些壞消息(或者是種種不祥的猜測)只能給我的快樂火上澆油——請允許我用這么一個附庸風雅但卻恰能表達我的精神狀態(tài)的詞,我甚至敢肯定那也是加門迪亞姐妹的精神狀態(tài),是很多在1973年9月時年齡在二十歲上下的人的精神狀態(tài)。

清晨五點的時候我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四個小時之后,安赫利卡叫醒了我,我們在廚房里安靜地吃了早餐。中午她們把兩個行李箱塞進汽車,一輛六八年的檸檬綠雪鐵龍,然后駛向了納西緬托。從此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們。

她們的父母,一對畫家夫婦,在孿生姐妹還沒滿十五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好像是死于一場交通事故。

有一次我看到了他們的照片:他皮膚黝黑,很瘦,顴骨很高,帶著出生在比奧比奧大區(qū)南邊的人特有的憂傷和困惑的表情;她比他高,或者說看起來比他高,有點兒胖,臉上是甜美自信的微笑。

他們死的時候給孿生姐妹留下了納西緬托的房子和穆爾欽附近的幾塊土地,讓她們能寬裕地生活。房子位于鎮(zhèn)子郊外,是三層的木石結構,最頂層的閣樓被用來當了畫室。加門迪亞姐妹時常談到她們的父母(在她們看來胡利安·加門迪亞是他那一代最好的畫家之一,雖然我從來沒有在任何地方聽到過他的名字),在她們的詩歌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迷失在智利南部、陷入絕望境地和絕望愛情中的畫家。胡利安·加門迪亞絕望地愛著瑪麗亞·奧亞爾順?回想起那張照片我覺得很難相信這一點。但是我卻完全相信在智利,在60年代,會有人絕望地愛著別人。雖然這樣的愛情讓我覺得很奇怪。我覺得這種愛情就像是遺失在巨大的影片資料館里一個被人遺忘的架子上的一部電影。但我相信真有這樣的愛情。

從這兒開始我的故事基本上都是猜測了。加門迪亞姐妹去了納西緬托她們那所位于郊區(qū)的大房子,那里只住著她們的姨媽——一個叫埃瑪·奧亞爾順的,是去世的母親的長姐——和一個叫阿瑪麗亞·馬盧恩達的老女仆。

于是,她們去了納西緬托,過起了關門閉戶的日子,直到那一天,姑且說是兩個星期以后吧,或者是一個月以后(雖然我不認為有過了那么長時間),阿爾韋托·魯伊斯–塔格萊出現(xiàn)了。

事情應該是這樣的。一個黃昏,一個南方那種生氣勃勃卻又帶點兒憂傷的黃昏,一輛汽車出現(xiàn)在土路上,但是加門迪亞姐妹并沒有聽到,因為她們正在彈鋼琴或者正在菜園子里干活抑或是正在和她們的姨媽以及女仆一起在屋后搬柴火。有人在敲門。敲門聲響了幾下后女仆去開了門,門外站的是魯伊斯–塔格萊。他問加門迪亞姐妹在嗎。女仆沒讓他進來,只說她去叫姑娘們。魯伊斯–塔格萊坐在寬闊的門廊下那個柳條編的扶手椅上耐心地等待著。加門迪亞姐妹一看到他就熱情地同他打招呼,責備女仆說怎么不讓他進來。頭半個小時魯伊斯–塔格萊被問了很多問題。姨媽肯定覺得這是一個很不錯的年輕人,相貌俊美,彬彬有禮。加門迪亞姐妹感到很幸福。理所當然地,魯伊斯–塔格萊被邀請留下吃飯。她們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宴來款待他。我無意猜測他們吃的是什么。也許是嫩玉米糕,也許是包子,不,他們吃的應該是別的東西。理所當然地,她們邀請他留下來住一晚。魯伊斯–塔格萊順水推舟地答應了。飯后閑聊的時候——他們一直聊到深夜,加門迪亞姐妹念了自己的詩。姨媽聽得很入迷,魯伊斯–塔格萊也配合著做出一副安靜傾聽的姿態(tài)。當然,他自己什么都沒念,他說在這么好的詩作面前他的詩上不了臺面,姨媽堅持,請吧,阿爾韋托,給我們讀點兒您的大作,而他卻態(tài)度堅決,說他剛要完成一首新的,說在沒有完成并修改好之前他不想透露,他微笑著,聳聳肩膀,說不,很抱歉,不,不,不。加門迪亞姐妹站出來為他解圍,姨媽,你別逼人家了,她們以為自己懂了,可憐的姑娘們,她們其實什么都不懂(“智利新詩歌”即將誕生),而她們還以為自己明白了,還讀了自己的詩,讀了她們那些優(yōu)秀的詩篇,魯伊斯–塔格萊表情愉悅(他一定閉著眼睛以便更好地傾聽)地聽著,而姨媽某些時候卻顯得有點不安,安赫利卡,你怎么能寫這么荒唐的東西,或者,貝洛尼卡,親愛的,我什么都沒聽懂,阿爾韋托,您愿意給我解釋一下這個隱喻是什么意思嗎?于是魯伊斯–塔格萊就殷勤地談起了符號和所指,談起了喬伊斯·曼蘇爾、西爾維亞·普拉斯、亞歷杭德拉·皮薩尼克(雖然加門迪亞姐妹在旁邊抗議說不,我們不喜歡皮薩尼克——實際上,她們想說的是她們不像皮薩尼克那樣寫作),姨媽專注地聽著,不時地點頭,而魯伊斯–塔格萊已經(jīng)談到了比奧萊塔·帕拉和尼卡諾爾·帕拉(我認識比奧萊塔,在她的帳篷里,真的,可憐的埃瑪·奧亞爾順說道),然后他又談到了恩里克·里恩和平民詩歌,倘若加門迪亞姐妹稍微注意一點,就會發(fā)現(xiàn)魯伊斯–塔格萊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嘲諷的光芒,平民詩歌,我會給你們平民詩歌的。最后,他又滔滔不絕地談起了豪爾赫·卡塞雷斯,那位死于1949年的二十六歲的智利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

于是加門迪亞姐妹起身,也可能起身的只是貝洛尼卡,去父親留下的大圖書館里找了找,找到了卡塞雷斯的一本書,《通往極地大金字塔的路上》,是詩人只有二十歲的時候發(fā)表的。加門迪亞姐妹,也許只是安赫利卡,某次曾經(jīng)提過想重新編輯出版卡塞雷斯——我們這一代的神話之一——的全集,因此不難理解魯伊斯–塔格萊為什么會提到他(雖然卡塞雷斯的詩和加門迪亞姐妹的詩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她們受到了比奧萊塔·帕拉的影響,受到了尼卡諾爾的影響,但是沒有卡塞雷斯什么事兒)。他也提到了安妮·塞克斯頓、伊麗莎白·畢肖普和丹尼絲·萊維托夫(她們都是加門迪亞姐妹喜愛的詩人,姐妹倆還曾經(jīng)在詩社翻譯并朗讀過她們的作品,并因此得到了胡安·斯泰因的贊揚),然后大家都被什么都不懂的姨媽逗得直笑。他們吃著自制的餅干,彈著吉他。有人在悄悄地觀察著女仆阿瑪麗亞,而阿瑪麗亞也在觀察著他們,她站在那兒,在走廊的陰影里,不敢進來,姨媽對她說進來吧,阿瑪麗亞,別一個人待那兒。被音樂和歡鬧所吸引,女仆于是往前走了兩步,卻再也不肯再多走哪怕一步。然后夜幕降臨,晚宴結束。

幾個鐘頭之后阿爾韋托·魯伊斯–塔格萊——從此刻起應該稱呼他為卡洛斯·維德爾了——起身了。

所有的人都在沉睡。他也許是和貝洛尼卡·加門迪亞同床共枕的。這并不重要。(我的意思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重要了,而在當時,這毫無疑問是很重要的。)卡洛斯·維德爾像夢游癥患者那樣鎮(zhèn)定地起身,靜悄悄地在房子里走了一圈。他在找姨媽的房間。他的影子穿過掛著胡利安·加門迪亞和瑪麗亞·奧亞爾順的畫像的走廊,畫像旁邊掛著當?shù)氐奶沾杀P子。(我記得納西緬托的瓷器或是陶器很有名。)總之,維德爾非常小心地打開一扇扇的門,最后終于找到了姨媽的房間:在一樓,廚房旁邊。對面也許是女仆的房間。正當他要悄悄進入房間里的時候,他聽到有一輛汽車開了過來。維德爾露出微笑,加快了動作。他右手拿著一把彎刀,一躍跳到床頭。埃瑪·奧亞爾順正在安詳?shù)厮>S德爾抽掉她的枕頭,用它捂住她的臉。

緊接著,只用了一刀,他就劃開了她的脖子。這時候汽車停在了房子前面。維德爾已經(jīng)出了姨媽的房間,現(xiàn)在他進了女仆的屋子里。但是床上是空的。有那么一瞬維德爾不知道該做什么好:他想狠狠地踢兩下床,想把一個堆著阿瑪麗亞·馬盧恩達衣服的舊木頭衣柜劈成碎片。但一切只是一秒間而已。很快他就出現(xiàn)在了大門口,面色平靜,連呼吸也不曾紊亂。他給到來的四個人敞開大門。他們微微低頭向他行禮(其中難掩尊敬之意)。他們目光下流地逡巡著黑乎乎的屋子里面、地毯、窗簾,好像從一開始他們就在尋找并估量著哪些地方適合躲藏。但他們不是那些想躲藏起來的人,他們是在搜捕那些藏起來的人。

黑夜跟在他們身后漫進了加門迪亞姐妹的房子里。十五分鐘后,也許是十分鐘后,當他們離開這里的時候,黑夜也隨之離開。瞬息之間,黑夜來了,黑夜走了,高效而快捷。從來沒有人找到過她們的尸體,不,有一具尸體,只有一具,幾年后出現(xiàn)在一個公共墓地的一具尸體,安赫利卡·加門迪亞的尸體,我令人傾心的、舉世無雙的安赫利卡·加門迪亞,但是只有這一具,證明卡洛斯·維德爾是一個人而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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