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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民主觀混亂的時代

在民主制度的諸條件中,至少可以想到的一個是,錯誤的民主觀導致民主的錯誤。我以此作為撰寫本書的充分理由。

當然,民主這個概念注定會產生混亂和歧義。這種情況的原因很多,但首先是因為民主在今天是一種文明的名稱,或更準確地說,是西方文明的政治產物(到目前為止)。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可以同一個主要作家——馬克思——聯系起來,可以從馬克思思想的演化、豐富和否定加以評估。民主則不服從單一的論說。鶴立雞群、唯一重要的民主論學者是不存在的。民主理論是由遠自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以來的一個論說主流形成的。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時,這一主流確實為“民主”提供了基本特征。在此之前,人們的頭腦中很少懷疑,法西斯政體和共產黨政體不屬于民主制度,民主是存在于西方或是受西方啟發的制度。但是到了1940年代末,有人斷言,“在世界史上,第一次沒有任何理論是作為反民主的理論提出。在譴責反民主的行為或態度時,經常是針對別人,實干的政治家和政治理論家一致強調他們所捍衛的制度和鼓吹的理論的民主性質。”載R.McKeon,ed.,Democracy in a World of Tension:A Symposium Prepared by UNESCO(麥基翁編:《緊張世界中的民主》),Chicago:Univ.of Chicago Press,1951,p.522。

對此我們該如何看待?乖巧的想法是,“承認民主是政治或社會組織的最高形式,標志著在現代社會和政治制度的最高目標上取得了基本一致。”載R.McKeon,ed.,Democracy in a World of Tension:A Symposium Prepared by UNESCO(麥基翁編:《緊張世界中的民主》),Chicago:Univ.of Chicago Press,1951,p.522。但事實不過是并將仍然是,民主變成了一個廣受贊譽的字眼。因此,我們所尊敬的那些字眼是令人迷惑的:nomina numina——名稱內含著天意。不過我們必須清楚,民主不能被僅僅歸結為一個使人上當的詞。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幾十年里,很難說我們目睹了一種溫暖人心的共同理想的形態。相反,我們所看到的,是語言和意識形態的歪曲在空前加劇,它的結果使人感到莫大的困惑。奧維爾(G.Orwell)恰當地描述了這種狀況:“民主之類的詞語不僅沒有公認的定義,甚至建立這種定義的努力也遭到各方的抵抗……任何政體的捍衛者都聲稱他所捍衛的是民主政體,深恐一旦民主跟任何一種意義掛鉤,便有可能使他們無法再去利用它。”“Politics and the English Language”(“政治學和英語”),in Selected Essays(《文選》),Harmondsworth:Penguin,1957,p.149.民主還是有敵人的,不過它現在以自己的名義或掛著自己的招牌避開了敵人。

敵人姑且不去說它,事實是,在過去幾十年里,我們已逐漸失去了民主的主流理論。這一變化的部分原因是民主概念的包容性。如果人人自稱民主派,民主越是成為一個無所不包的概念,我們就越有可能因為眾說紛紜而徹底陷入概念混亂。一些強大的思潮也對民主理論的主流起著強大的破壞作用,其中首推這樣一種學說,它認為詞語僅僅是約定,一切定義說到底都是任意的,因此可以由我們任意規定。這種學說無論有什么美妙之處——我將在下文討論這一點見本書第9章。——其消極意義和后果都是不言自明的:如果詞語從根本上說可以任由我們賦予意義,我們便只能向巴別塔典出《舊約》。諾亞的后代欲建一座通天塔,引起耶和華不悅,遂使人們彼此語言不通,后喻為語言混亂。——譯注前進了。這時博得喝彩的將是一個充滿語言巫士的危如累卵的社會,他們靠耍弄語言和意義的把戲,不但衣食無虞,而且頗孚眾望。

另一個對民主理論產生消極影響的思潮是價值中立之爭。價值中立(Wertfreiheit)有三種不同的表現。首先是一種溫和的觀點,其基本含義是“價值公平”,要求把評價和描述一分為二。其次是極端的價值中立說,力求做到真正的“價值真空”,它要求一套消過毒的詞匯,一套把褒貶、善惡之詞統統清洗掉的詞匯。由于價值真空的設想難以貫徹,實際出現的便是“價值回避”——第三種價值中立觀,其特點是躲避價值或懼怕價值。在這種觀點里,價值沒有被清除,而是被轉入地下,成了不明言的偷偷摸摸的價值。當1960年代價值中立備受攻擊之時,其矛頭不是實際指向這第三種觀點,便是以它來證明攻擊的正確。此類攻擊包含兩條重要的指責:(1)所謂價值中立的政治科學變成了毫無意義的東西;(2)遮蓋價值難免帶來保守的、維護現狀的偏見。后一條指責未必有效。偷偷摸摸的價值像公開的價值一樣起作用(雖然效果不同)。一個美國的馬克思主義者的價值信仰無論明言與否,都不會對美國的制度有利。反過來說,一個俄國的自由派(不管他多么秘密)也不會支持蘇聯的現狀。當不明言的價值是協調的(同其在現實世界的所指相協調)價值時,它就起“保守作用”,反之則起“破壞作用”。前一條指責則能夠成立。懼怕價值或躲避價值,當然會——與其他因素一起——導致政治科學失去意義。

不過,我對價值中立的不滿有所不同。請記住,我這里所關心的是“理論”,尤其是民主理論。就此而言,價值中立一般是從第一種觀點來理解的,即要求把評價與描述分開。這很不錯,但現在的中心問題是,一旦把評價和描述分開,它們之間有什么關系。而且我還要補充說,它們之間怎樣相互作用。所以我的不滿是,有關價值中立的爭論大大忽略了這一關鍵問題。價值中立實際帶來的是過分的價值回避。這難免會受到報復,帶來過分的價值負擔。于是民主理論從過分的描述主義滑向過分的價值鼓吹。

即使有可能未被察覺,但事實上削弱了主流民主理論的第三種思潮,是行為主義信條。行為主義路線已產生了一種民主的“經驗理論”,它當然是一項極重要的新收獲。然而這一發展帶來了一些有待于適當評價的問題。首先是經驗理論和非經驗理論之間的分界問題。在“規范主義”中,在對非規范理論(它是經驗理論)和規范理論(它不是經驗理論)的區別中,可以找到這一分界。但這一劃分從一開始就混淆了兩種十分不同的規范,即“技術規范”——它是用于目的的手段,主要是一種工具理性(Zweckrationalit?t)——和“價值規范”(Wertrationalit?t,價值理性)。如果把這兩種規范都從經驗理論中清除出去,該理論將會變得十分貧乏和淺薄。此外,規范理論一般都為自己選擇價值規范而忽視技術規范。由于民主理論若干世紀以來一直作著不懈的努力,要使價值規范與技術規范相配合,因此現在一個令人困惑的問題是:過去的一切全做錯了嗎?或者說,我們在確定分界線上搞錯了嗎?

第二個問題是,民主的主流理論同民主的經驗理論有什么關系。顯然,后者以某種方式“檢驗”前者。這并不是說一切經驗理論都是為了用來評價事實是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同理論相符。經驗理論還可以用于其他的目的,但當它們像最常見的那樣用于檢驗的目的時,我們卻表現不佳。民主理論本身是一種宏觀理論,它大大依靠普遍的通則。相反,滋養著民主的經驗理論的研究所提供的是微觀證據,這意味著這種證據對于它打算驗證的通則來說太小了。那么要有多少微觀證據才能證實或駁倒一個宏觀理論呢?更麻煩的是,經驗證據是由操作性定義產生的,這些定義中有許多僅僅是對其理論原形的蒼白反映。就拿民主以共識為基礎或受(人民的)同意支配這一通則為例,許多圍繞這一問題收集的證據似乎趨于否定共識理論。但是受到檢驗的這種(按操作要求定義的)共識與理論建構是不同的。第5章討論了這個問題,尤見第2節。可以說,使宏觀理論同微觀證據做到相互配合并不是個容易解決的問題。同時應當認識到,民主理論正受到一種常常是錯誤的反面證據的削弱,這種證據并不真能檢驗它打算檢驗的東西。

可見,我們目前的困境可以用許多原因來解釋。伯特蘭·德·儒弗內(B.de Jouvenel)在1945年就曾指出,“關于民主的討論,無論支持的還是反對的論證,都沒有什么思想價值,因為我們并不知道我們在討論什么。”Du Pouvoir(《權力論》),Genève:Bourquin,1947,p.338.他這話在當時有些夸張,但他對民主在變成一個可愛的詞,或我們也可以說,變成一個垃圾箱之后會出現什么情況,已經有所察覺。雖然許多思想潮流和氣氛削弱了民主的主流話語,不過根據我的診斷,削弱的主要因素是政治學詞匯的解體。在1940年代以前,人們一向知道什么是民主,并且喜歡它或反對它,而后來我們雖都聲稱喜歡民主,卻不再知道(理解、一致同意)什么是民主了。于是我們生活在一個以民主觀混亂為特色的時代里。“民主”獲得若干意義我們尚可容忍,但它若是可以無所不指,那就太過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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