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鄉村建設理論
- 梁漱溟
- 1437字
- 2019-01-04 06:47:40
庚 士人即代表理性以維持社會者
中國舊日社會秩序的維持,不靠他力而靠自力,不靠強力而靠理性,已如上述。但如何得理性常能表現其活力于社會間,而盡其維持之功?此則在有“士人”者,以代表理性。舊日中國社會的成分,為士、農、工、商之四民,而士居四民之首。士人不事生產,卻于社會有其絕大功用;便是他代表理性,主持教化,維持秩序;夫然后,若農、若工、若商始得安其居,樂其業。
士人亦曰讀書人。“讀書明理”是中國一句老話;其“理”字正指理性。宇宙間的理,我們可以粗分為二:一種是情理;一種是物理。情理出于人情好惡,偏于主觀;物理存于事物,經人考驗得來,偏于客觀。辨察物理靠理智,體認情理靠理性。理智、理性二詞,通常混用不甚分;這里雖分亦非截然二物。大抵理智要冷靜才得盡其用,就必須屏抑一切感情;而理性則離好惡即無可見。近代西洋發達了理智,中國古人則發達了理性。無論中國書、外國書,書里面總是講了許多理;但持中國古書以與近代西洋書相較,一則講的多是情理(忠、恕、信、義等),一則講的多是物理(自然科學、社會科學),顯然異趣。蓋所謂中國古書,實以儒書為主,士人都奉孔、孟為師。若說一句“讀書明理的人”,正是說理性發達的人。
所謂理性,要無外父慈子孝的倫理情誼,和好善改過的人生向上。道理只在眼前,匹夫匹婦能知能行;而講求起來正復無窮無盡,圣人難說到家。士人主持教化,啟發理性,無非在這上邊說來說去。尤其是“孝、弟、勤、儉”,可說是維持中國社會秩序的四字真言。自由、平等,或也為理性中應有之義,然以不甚用他的原故,就很少說到。
秩序為眾所共守,理性高于一切,教化事業隨以尊崇。在昔士人已見尊于社會;士人而為師(實行其代表理性之職分),更是最高不過。《禮記》上說:“君之所不臣于其臣者二:當其為尸,則弗臣也;當其為師,則弗臣也。”本來文武百官,皆要北面朝君,君則南面而王;然當他遇著他的師,卻還要北面事師,而師則南面。蓋師嚴而后道尊,理性不可屈于權勢也。試表之如圖:
大概中國原來的理想,君就是師,所以說“作之君,作之師”;“能為師然后能為長,能為長然后能為君”。政就是正,“政者正也”;“其身正,不令而行”;不必再說政教合一。但事實難如理想,則爭著不要權勢壓倒理性才好。于是有士貴、王貴之辯(見《戰國策》),而士人立志就要為“王者師”。歷史上中國社會的秩序還是君主統治的局面,士人則介于君主與眾庶之間以為調節緩沖。仿佛如下圖:
其所以如此者,蓋事實上君主權勢之高是定然的,但實不可使他與民眾直接見面;武力最好是備而不用。在君主一面說,他越用武力自己越不容易安穩;實不如施溫情,興教化,以理性示人。在民眾一面說,所需要者原為勤儉的鼓勵與情誼的敦篤。權勢若能為他們調劑不平(例如限制土地兼并之類),則是很好的;但此頗不易,且恐有相反的結果(增加不平)。那末,權勢還是收起來的好。此時唯有借重士人,一面常提醒規諫君主(說已見前),要他約束自己,薄賦斂,少興作,而偃武修文;一面常教訓老百姓要忠孝和睦,各盡其分,而永不造反。如是,就適合了雙方的需要而緩和了他們的沖突。不然的話,君主發威,老百姓固然受不了;老百姓揭竿而起,造反也很容易。
士人就是向這兩面作工夫的。從這工夫究竟于理性開發條理到怎樣,且不談;然而中國人的消極、忍耐、相安性由此養成,武劇總少演了許多。集團生活不但缺乏,并且成了禁忌;個性聰明卻得了不少發展機會。文化的創造走藝術天才的路子,而無科學積累之功。但于天下太平之余,終免不了天下大亂(秩序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