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 教化、禮俗、自力三者內容皆為理性
試求所謂教化、所謂禮俗、所謂自力,一一果何謂?則知三者內容,總皆在“人類理性”之一物。所謂自力,即理性之力。禮必本乎人情;人情即是理性。故曰:“禮者理也。”非與眾人心理很契合,人人承認他,不能演成禮俗。至于教化,則所以啟發人的理性:是三者總不外理性一物貫乎其中。然理性又何謂乎?
所謂理性,是指吾人所有平靜通達的心理。吾人心里平平靜靜沒有什么事,這個時候,彼此之間無論說什么話,頂容易說得通。這似乎很淺、很尋常,然而這實在是宇宙間頂可寶貴的東西,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就在這一點。如果有人問我:中國文化的特點或長處在那里?我便回答:就在這里,就在能發揮人類的理性。我嘗說:中國文化是人類文化的早熟(見《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現在更正確地指實來說,那就是人類理性開發的早,想明白中國過去的文化,及中國未來的前途,都要先明白這個東西——理性。
人類是理性的動物;但理性之在人類是要漸次開發的。就個體生命說,理性的開發要隨年齡和身體發育、生理心理的成熟而來;就社會生命說,更是要慢慢隨著經濟的進步及其他文化條件而開展的。所謂理性在中國社會開發的早,即因其時候尚不到,條件尚不夠,而理性竟得很大的開發。此其關鍵何在?以我所知,則為從早期的民族生活里就缺乏宗教,一直未有宗教成功。還有集團生活的缺乏,也是理性伸展之一因;但集團生活的缺乏也是從缺乏宗教而來的。若問:中國緣何缺乏宗教?那我尚不敢說;但我知道:中國有了孔子以后,宗教便不會成功。
人類文化每以宗教開端,且每依宗教為中心。非有較高文化,不能形成一大民族;而其文化之統一、民族生命之開拓,每都有賴一個大宗教。宗教的衰敗,只是較近的事情而已。其所以如此重要,殆為其有兩種功用:一則人類文化淺的時候,社會關系亦疏,彼此相需相待不可或離之結構未著;然而分離渙散是很不好的;宗教于此則有其統攝團結的力量。一則社會生活總要賴一種秩序才得進行;但初民固難從理性得一秩序,抑且沖動太強,暋不畏死,亦難威之以刑;惟獨宗教對他有統攝馴服的力量。此兩種功用,都從一個要點來,即借一個大的信仰目標來維系人心;所有人們在社會里的行為,其價值判斷(是善是惡)皆以神、佛的教誡為準。但孔子在這里恰與宗教相反。他不建立一個大的信仰目標,他沒有獨斷的(dogmatic)標準給人,而要人自己反省。(孔子答宰我問三年喪,最可見。)他尤不以罪福觀念為宰制支配人心之具,而于人生利害、得喪之外指點出義理來;并要你打破這些禍福、得喪念頭,而發揮你本有的是非、好惡之心。他相信人有理性,他要啟發人的理性。日本學者五來欣造,在歐洲多年,著有《儒家之合理主義》一書,他說:“在儒家,我們可以看見理性的勝利。儒家所尊崇的,不是天,不是神,不是君主、國家權力等,并且也不是多數人民(近代西洋要服從多數),只有將這一些(天、神、多數等)當作一個理性的代名詞用的時候,儒家才尊崇他?!逼溲陨跏?。超絕觀念不合于他的系統,強權勢力他也不受,乃至多數人的意見也不一定合理。唯理所在甘之如飴,于是就開出來中國人數千年好講理之風。所謂“有理講倒人”,“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什么也大不過理去”,從這些話看出他們的信念要求何等堅強!
在世界一切所有各古代經典中,中國儒書具有誰莫與比的開明思想。中國人理性由是而啟,宗教乃不能入。在其他社會,兩個宗教不能并容,在中國則兩個宗教可以相安。常有人想把各家宗教調和溝通的。(如昔之溝合儒、釋、道,近之混一佛、孔、道、耶、回。)他們每喜說“教雖不同,其理則一”;此固籠統可笑,然正見其是直接的信理,間接的信教。但只是以反省與推理從正面開發理性還不足,儒家于此有其更大的貢獻,是其禮樂運動。
嘗試分析:除自然災害外,人類之自為禍者有二,曰愚蔽與強暴。此禍至今未已,而于古為烈。本可以說為禍于人類者,尚有一自私。但若真不愚蔽,也無自私;絕不強暴,雖自私也為禍小??偠灾?,自私之所以為禍,離不開愚蔽與強暴。讓一步言之:文化既發達如今日,或者自私之為禍烈;古代人類文化未進,則愚蔽與強暴之為禍烈。何以解此禍?只有開出人類的理性來。理性,一面是開明的——反乎愚蔽;一面是和平的——反乎強暴;故惟理性抬頭,愚蔽與強暴可免。古時儒家澈見及此,而深憫生民之禍,乃苦心孤詣,努力一偉大運動,想將宗教化為禮,將法律、制度化為禮,將政治(包含軍事、外交、內政)化為禮,乃至人生的一切公私生活悉化為禮;而言“禮”必“本乎人情”。將這些生活行事里面愚蔽的成分、強暴的氣息,陰為化除,而使進于理性。所謂“禮樂不可斯須去身”(語見《禮記》),蓋要人常不失于清明安和,日遠于愚蔽與強暴而不自知。理性的開啟,從這里收功最大。雖后來“禮崩樂壞”,然中國人社會生活的進行,始終要靠禮俗。禮之一物,非宗教、非政治;亦宗教、亦政治,為中國所特有;居其文化之最重要部分。此即在西洋學者亦頗知道,例如孟德斯鳩《法意》(嚴幾道先生譯本)有云:
支那之圣賢人,其立一王之法度也,所最重之祈響,曰惟吾國安且治而已。夫如是,故欲其民之相敬,知其身之倚于社會而交于國人者有不容己之義務也,則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從而起矣。是以其民雖在草澤州里之間,其所服習之儀容殆與居上位者無攸異也。因之,其民為氣柔而為志遜,常有以保其治安,存其秩序,懲忿窒欲,期戾氣之常屏而莫由生。(原譯本第十九卷十六章)
(前略)而支那政家所為,尚不止此;彼方合宗教、法典、儀文、習俗四者于一爐而冶之。凡此皆民之行誼也,皆民之道德也;總是四者之科條而一言以括之曰“禮”。使上下由禮而無違,斯政府之治定,斯政家之功成矣。此其大道也,幼而學之,學于是也;壯而行之,行于是也。教之以一國之師儒,督之以一國之官宰,舉民生所日用常行,一切不外于是道。使為上者能得此于其民,斯支那之治為極盛。(第十九卷十七章)
儒家的禮樂運動,殊未得徹底成功(此其理另詳);然已成就了不?。阂幻媸欠N下了中國人的和平根性,一面是擴大并延續民族生命到現在。中國人的和平,世界共知,羅素傾服尤至。他說:“世有不屑戰爭(Too proud to fight)之民族乎?則中國人是已?!庇终f:“道德上之品性為中國人所長,……如此品性之中,余以心平氣和(Pacific temper)為最可貴。所謂心平氣和者,以公理而非以武力解決是已?!睈u于用暴而勇于服善的雅量,正是從禮俗陶養出來的理性。在生存競爭的世界中,和平好像不是一個優勝的條件。民族歷史上很少見武功,而迭次為外族武力所征服,以及今日國際上的屈辱,大約都吃虧在此。然而武功雖不著,疆土卻日辟,文化所被日廣,竟成了世界少有的一個廣土眾民的國家。此民族生命的擴大果由何來?又,外族武力的征服雖不免,卻結果外族總同化于我們;以遠古獨創的文化,維持著三四千年不斷的歷史,此其民族生命延續力之強韌,更屬絕無僅有。其故又安在?無他,中國人盡可失敗,理性則總要勝利的。此根于人類理性而發育的文化,任何人類遇著都像是尋到了自己的家,如水歸壑,不求自至,尤其從理性來的“天下一家”的精神,不存狹隘的種族意識、國家意識,自一面說,也許是中國人失敗的緣由,然而畢竟從這里不費力地融合進來許多外邦異族。因理性的偉大,而中國民族偉大;——然而皆禮俗之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