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鄉(xiāng)村建設理論
- 梁漱溟
- 1852字
- 2019-01-04 06:47:40
丁 只有周期的一治一亂而無革命
在舊日中國這樣一個社會結構里,只有周期的一治一亂而無革命。欲明乎此,我們先講何謂革命。
革命是說一社會秩序的推翻與改建。社會秩序包含法律、制度、禮俗、習慣而言。一種秩序,即是一套法制禮俗;而其社會之如何組織、如何結構,也即安排規(guī)定于其中。所以革命就是否認一種秩序,而要求建立新秩序,其結果也就是社會結構的一根本變革。我們說中國無革命,就是說中國社會構造歷久不變——清代的仍不出明代的那一套;明朝還同宋朝相仿。所謂周期的一治一亂,就是社會秩序只有一時的擾亂與規(guī)復;規(guī)復又擾亂,擾亂又規(guī)復,而不見其被推翻,有什么新秩序的建立。這是什么原故?此可從其社會之倫理化和職業(yè)化兩點來說明。
中國以缺乏集團生活,團體與個人之關系寬弛隱淡,家庭骨肉之關系乃格外顯著、緊密、重要;并以家庭恩誼推準于其他各方面,如經(jīng)濟生活上之東伙關系、教學生活上之師生關系、政治生活上之官民關系,一律家庭化之。——這就是中國社會的倫理。由此社會的家庭化或曰倫理化,乃使此社會中每一個人對于其四面八方若遠若近的倫理關系,負有若輕若重的義務,同時其四面八方與有倫理關系的人也對他負有義務。在生活上,時則彼此顧恤,互相保障;時則彼此禮讓,力求相安;許多問題皆從這里得到解決或消弭,無從有革命爆發(fā)。這一種倫理秩序,本乎人情,大家皆從里面得到好處,沒有反對他、要推翻他的人。更且也想不出一新的不同的秩序來替代他。此外更要緊的兩點是:
一、由社會的家庭化,而中國成了缺乏政治的民族;但革命實在是一個政治問題,缺乏政治就缺乏革命;翻過來說,革命天然是在集團生活里才有的。
二、由社會的家庭化,本乎倫理以為秩序。社會秩序演自禮俗,倚重禮俗,而不在國家法制。法制與禮俗,比較的說,有外力強制與自然演成之異。外力強制者好推翻,自然演成者誰來推翻?(以上兩點,待后更易明了。)
其次,中國社會有職業(yè)之分途,而缺乏階級之分野;乃是中國沒有革命的決定原因。階級對立的社會;造成一種逼人對外抗爭的形勢;職業(yè)分立的社會,則開出你自己求前途的機會。像是封建社會的農(nóng)奴、資本社會的勞工,經(jīng)濟上、政治上的機會均為另一階級所壟斷;非推翻封建制度、打倒封建階級,推翻資本制度、打倒資本階級,即無法開拓自己的命運。而封建領主和資本家,也只有嚴陣以待,不敢放松一步。其形勢逼著人向外沖去,以求解決,實前后兩大制度之所一致的。然而中國制度其所形成的趨勢,恰好與此相反;他正是叫你向里用力。在中國社會里,一個人生下來其命運都無一定,為士、為農(nóng)、為工、為商,盡可自擇,初無限制。而“行行出狀元”,讀書人固可以致身通顯;農(nóng)、工、商業(yè)也都可以白手起家。富貴、貧賤,升沉不定,流轉(zhuǎn)相通。雖然也有憑藉與無憑藉之等差不同,然而憑藉是靠不住的。俗語說得好:“全看本人要強不要強。”自來最普遍、最絮聒的教訓,就是勤儉二字。以此可以創(chuàng)業(yè),以此可以守成;反之而奢且逸,無不敗其家者。但此人人有用、刻刻不離的兩字教訓,若放在西洋階級社會,便毫無意義;所以自然也就無人提起。蓋一則前途命運全在自求;一則無法自求,只有對外抗爭。換言之,講勤儉的正為他用不著革命;要革命的則講勤儉便用不著。有一段舊文,附錄在此,可資參考:
從前人讀書機會之容易,非處現(xiàn)在社會者所能想像。而從中國的考試制度,一讀書人能否中秀才、中舉人、點翰林……就全看你能否寒燈苦讀;再則看你自己資質(zhì)如何;如果你資質(zhì)聰明又苦讀,而還是不能“中”,那只有怨自己無福命——所謂“祖上無陰功”,“墳地無風水”……種種都由此而來。總之,只有自責,或歸之于不可知之數(shù),不能怨人;就便怨人,似亦沒有起來推翻考試制度的必要——力氣無可向外用之處……說到業(yè)農(nóng)、業(yè)工、業(yè)商的人,白手起家不算新鮮之事。土地人人可買,生產(chǎn)要素非常簡單;既鮮特權,又無專利。遺產(chǎn)平分,土地、資財轉(zhuǎn)瞬由聚而散。大家彼此都無可憑恃,而賭命運于身手。大抵勤儉、謹慎以得之,奢逸、放縱以失之;信實穩(wěn)重,積久而通;巧取豪奪,敗不旋踵。得失、成敗皆有坦平大道,人人所共見,人人所共信;簡直是天才的試驗場、品性的甄別地。偶有數(shù)窮,歸之渺冥,無可怨人。大家都在這社會組織制度下各自努力前途去了,誰來推翻他?(《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后覺悟》八四頁)
在這社會里大體上人人機會均等,各有前途可求,故無革命。照一般之例說,革命都出于階級斗爭,而國家都是階級統(tǒng)治。但中國適為“一人在上,萬人在下”的局面,而非階級統(tǒng)治;斗爭之勢不成,革命無自而有。所有者只是“天下大亂”。此亂殆為周期必然的。其理后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