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始那幾年,“祖父的恩惠”(祖恩)和“祖父的賜予”(祖賜)還小的時候,春梅站在餐桌旁邊服侍老爺太太吃飯。一天春梅為太太裁著衣裳。杜太太為了杜范林到春梅屋里睡覺的次數比進她的房間還多而生氣,她喃喃地發著牢騷。那天早上春梅做的每件事都不對勁,她忘記把毛巾換掉,把茶壺放下時,又濺了一桌子的水,她只好去換另外一個茶壺。一切就緒之后,太太又發覺開水還不熱,溫溫的。
“你這小巫婆、丫頭、狐貍精,如果你心不甘情不愿,那就不要做好了。你簡直忘了自己的出身。當初要不是我收留你,現在你還不知在哪里呢!窮人家的丫頭片子!你這個狐貍精盯著男人不放,勾走男人的魂,憑你淫蕩的……”太太說。其他話實在不宜記下來。“彩云”是太太的名字,女人的名字常常把人騙住了。
春梅忍下一切的侮辱,向她賠不是。現在太太正瞪著她看,使她手里的剪刀不覺抖了起來。
“多彩的云霞”氣炸了:“你這個白癡、笨蛋,前世注定的萬代仇家!”她拿下春梅手里的剪刀,不斷地戳刺春梅的手臂。
那夜春梅伏在床上大哭,她再也受不了了,她求杜范林讓她帶著兩個兒子搬出去住。
第二天午飯,春梅站在她兩個稚兒身后,雖然臂上纏著繃帶,仍然以女傭身份侍候大家吃飯。
“春梅,坐下來。”老爺說。
春梅吃驚地張大眼睛。
“春梅,這是我的命令。你是我孫子的娘。從今天起,你和祖恩、祖賜坐在一起。”
春梅膽戰心驚地坐下來。彩云的眼睛在冒火,她知道這是丈夫在間接責備她的所作所為。
妻和妾之間的另一條界線又抹消了。在老爺嘴中,她是“祖恩的娘”。在太太眼里,她還是“春梅”。祖仁和柔安喊她“梅姐”。在兩個孩子心目中,她是他們的“阿姆”,這在方言中意思是“娘”。要是老爺過世了,還非得要上海律師工會或者一流大學里的法學院才能判決春梅究竟算不算杜家合法的一分子。因為她既沒迎娶入門,也不姓杜。
這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大家好在見慣不怪,接受了這個事實,您就甭去想這么多啦。春梅的傷心復原了,而且過了幾年,連手臂上的疤也幾乎看不出來了。
女人不知不覺中深受男人的寵愛,就如浪潮的升漲和森林的蔓延一樣,細微而不易察覺。春天一到,森林就更接近田野。香華入杜家門之后,春梅不但開始搽胭脂、抹面霜,甚至頭發也剪短、燙卷,像是個時髦的女人,當然這一切都博得杜范林的熱烈激賞。他覺得十分得意。社會禁止他寵愛別的女人,他內心感受到一股反抗的勝利喜悅和報復快感。
彩云看著這一切事情的發生。為了報復,她故意雇用一個年輕漂亮的丫頭。這個新丫頭沒做很久。春梅察覺了一切,沒讓她待下去。
香華第一次到杜家,有點看不慣這種情形。她是個受過大學教育的新時代女性,何況又出身上海的世家,家里的用人都很有分寸,而現在要她和一個女傭同桌,她覺得是一大侮辱。尤其,香華說話又直言不諱。能夠安撫香華,把她爭取到自己這條線上,才真正體現出春梅的本事。她跟著孩子們叫香華“二嬸”,她堅持要謙遜得像個女傭似的侍候香華。香華一吃完飯,她敏銳的眼睛第一個注意到,立刻起身替她添飯。香華剛到西安的時候,春梅抽空陪她逛街買東西,把最好的商店介紹給她,總是微笑地喊她“二嬸”,并且替她拿大包小包的東西。
那天晚飯時,春梅由父子二人的談話和柔安被激怒的表情中,感覺出三岔驛谷地一定發生了嚴重的事情,引起家人的爭吵。她一聲不響地聽著,因為她對三岔驛一無所知;杜范林也不愿意和她商量。第二天她來找柔安談這件事。
“老頭子收到你爹關于三岔驛水閘的來信,我搞不懂究竟是什么事讓你爹和你叔叔這么一來一往地寫信。”
柔安向她解釋,又說她爹叫她在放春假時上三岔驛一趟。
“我已經將近一年沒見到我爹了,不過他也曾在信上告訴我這件事。你也知道,祖仁打從美國回來后,就筑了那道水閘。回人住在湖西北的谷地里,那塊谷地都靠湖水流下來灌溉。水閘一建好,河流的水位就降低了。我爹說,回人田里缺水鬧災荒,谷地里的居民都很反感,怨恨不已呢!”
“我懂了。當然,二叔建水閘是怕魚群流入河里去。你還記得吧,他住在家里的時候,我們聽他興奮地說過這件事。他認為這是個了不起的計劃哩!”春梅說。
“沒筑水閘之前,魚量還是有很多,根本用不著去截斷回人谷地的水源。我覺得這么做真刻薄、惡劣、自私。我爹給我的信中說到,水閘會引起很多糾紛。”
春梅試圖了解情況:“我想,剝奪鄰居的水源實在與我們的家風不合。”
“叔叔怎么說?”
“他說你爹瘋了,他自己知道他該怎么做。”
“我聽過爹告訴我一些新疆回變的故事。他這么擔心,一定有他的理由。你想象不出來那邊的情況,大湖以北全都是回人區,那邊已經發生過流血事件了。”
柔安告訴春梅,她常常聽她爹說起當年爺爺如何替三岔驛免除一場暴動叛變的經過。那邊一向呈現一個不易處理、易爆發的狀況,往往會引發民族間的戰爭和殘殺。她也聽過很多有關左宗棠把三岔驛產業送給杜家先人的好聽故事。
柔安的曾祖父是一八六四年至一八七八年間追隨左宗棠鎮壓回變的一員部將,大夫杜恒就是從他的手中繼承了官職和三岔驛的產業。那時甘肅的回人橫行西北兩省,甚至攻入西安。整個新疆都在鬧叛亂,由突厥名將雅霍甫伯克領導。
左宗棠是偉大的軍事家,也是了不起的政治家。他是第一位成功地將漢人帶入新疆的人。當部隊向哈密沙漠西行推進時,他命令士兵種植樹木,并且在沙漠邊緣開墾了不少田地,作為他們的安全基地和糧食來源。為了傳入養蠶事業,他叫士兵的眷屬們利用腋窩及胸部挾帶蠶卵。據說有些蠶卵在他們未到達新疆時,已經孵化了。士兵還帶了柳樹苗和弓箭、油布傘去。直到今天,新疆境內通往哈密的路旁的楊柳,還叫作“左公柳”呢。那是個偉大的成就。回亂弭平后,柔安的曾祖父得到甘肅南部大夫的榮銜,三岔驛的大湖封給他當私人產業。他死后,兒子杜恒繼承他的官職、頭銜和那片大湖產業。
三岔驛和西北的其他地方一樣,南部的岷山稀稀疏疏地住了些藏族人,蓋有一些城堡和喇嘛廟,北部在洮河上游的肥沃谷地里住了一支突厥的部落,他們是為了貿易和農業才流散到北邊來的。杜恒手下的漢軍本來也是動輒以征服者的姿態對付回人。但是,當剝削土著、殘殺回人的事件傳到杜恒耳朵里,他對手下一概嚴厲處分。釣魚就是個問題。回人為了生活,想在湖里釣魚,杜恒任他們自由地到他的湖里釣魚,盡管這湖是他私人財產。他沒有什么驚人之舉,但是憑著公正待人,終于贏得回人的好感。
一八九五年西寧發生回變,為了報復左宗棠手下對回人施加的酷行,回人對漢人進行大肆屠殺。據說,無辜犧牲的漢人和回人多達二十萬人!叛變眼看就要伸向甘肅南部了。杜恒把回人領袖“阿訇”叫到他的府衙,把整個局勢告訴他之后,帶著冷靜的表情直直地看著他。阿訇微笑著,杜恒拍拍他的背,表示友誼。兩個人什么話也沒說,整個三岔驛就免掉了一場恐怖的屠殺,而其他地方卻無一幸免。
春梅深受感動。“我不懂是什么促使二叔這么敏感、緊張、活躍,他眼中含著冷酷的眼神,臉上的肌肉也總是繃得緊緊的。”
“你也這么覺得?我覺得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倒是很滿意。他一定是從美國學到了那種緊張、活躍的態度。他吃飯好快,好像把吃飯也當成例行公事似的。當然叔叔很高興他幫著擴展咸魚生意。”
祖仁和香華住在東區的一幢屋子。身為杜恒的孫子,不陪父母在老宅里,在他父親的眼里實在是不忠不孝的行為,但是他們也有充分的理由。那幢房子有個緊挨著鄰居的小花園,但是這座現代化的花園有白色的墻和綠色的百葉窗。最正當的理由就是房子里有個瓷浴缸,浴室里的白瓷磚一直鋪到半墻上。祖仁裝了個淋浴噴頭,幻想自己又回到美國。他總是使勁地擦洗身子。他一絲不掛的身子不很好看,而且總是濺了一地的水,香華常常被嚇著。她不懂,既然有個浴缸,為什么男人連洗澡也不肯安靜坐下來。
那天晚上從茶樓回來,香華走進她的房間,脫下衣服,覺得剛才玩得很愉快,又認為今晚的氣氛被破壞了。這有點像當你口渴時正喝著一杯水,卻有人搶走了茶杯。你喝了水,但是沒全喝,沒喝過癮。祖仁很會賺錢。回國之后,他就接下他爹的生意,憑著遠見和他所謂“進取的策略”擴展生意。他眼見著新紀元的來臨,中國將會有更多的道路和新的建筑物,這些都需要水泥。他發展得很順利,很快就成為西安的杰出青年才俊之一。
祖仁夫婦分房而睡。他走向冰箱,找他那瓶進口的“白馬”威士忌。他太太不喝酒。她的舞姿很棒,但是他們已經很久沒跳舞了。全西安市連一家高檔的舞廳也沒有,再加上很少有跳舞的機會。
冰箱常發生故障,停電或嗡嗡作響。一旦他放棄了,卻又恢復原狀。有時電線短路,西安竟沒有一個人會修理,裝船運回上海去修理又太貴了。今晚冰塊總結不起來,所幸晚上涼快,他可以不加冰塊。他喜歡在上床之前喝一杯威士忌蘇打。他覺得自己好高貴,犧牲一切回到這里為故鄉和祖國效命。不加冰塊的威士忌!
“我能進來嗎?”他敲敲妻子的房門。他擁有受西方教育的人士的所有禮貌,地道的中國丈夫會直接走進去。他總是在太太上車前替她開車門,在街上他也走正確的一邊。這是一種習慣,不過似乎沒啥差別,香華并不覺得他真正尊重女性。開車門讓妻子先上并不表示溫柔,那種女人內心所渴望的溫柔。香華發現,一個男人在國外留學多年,接受了全套的現代教育,然而他對女人的方式仍然不會有所改觀。我們無權要求一個紐約大學的畢業生自動變成一個理想丈夫,或者穿西裝、打領帶就能使男人脫離鄉下人的粗里粗氣。不過香華和許多時髦的人一樣,總是對西方教育及出國旅游的好處抱著一種莫名、夸張的觀念。
“你去睡吧。我累了。”香華在臥房隔著門說。
“我只是想在上床之前和你談談,達令。”這句話是中文,“達令”卻是英語。香華的英語會話還馬馬虎虎過得去。這個字眼怎么啦?它還是那個英語字眼。當祖仁追求她的時候,這個昵稱聽起來那么溫柔,那么美妙——簡直漲滿了女人的心房;而現在,同樣的字眼卻變得發霉而枯燥,像走了調的音樂似的。
“你去睡吧。”香華一向對他很直率,說起話來像是結婚兩三年的夫妻似的。
祖仁轉身走開,覺得比往常更寂寞。
她已經脫下了衣服,放下結髻的長發。因為消瘦,肩胛骨很明顯地突出。她的雙頰因為很特別地暈著——并不是她抹上的厚厚胭脂,而充滿了溫馨。她對著鏡子看自己的臉孔。婚姻對她而言,像是在吃烘了一半的面包似的,一頭是松軟的,另一邊卻是生粗的。她對自己的華服和首飾相當自傲,總是對著首飾仔細看個半天才鎖起來,衣服也是小心謹慎地掛在衣櫥里。然后她換上飾著軟毛的拖鞋,滑入絲被里。她的睡床鑲有閃亮的銅柱。她熄燈后,看見丈夫臥室的門下透出一道白光。
那道細細的光線令她無法入睡,她還在為茶樓的槍聲感到緊張呢。她聽到丈夫在隔壁房里不停地踱著步,自己咯咯地笑了出來。“活該,要是他在茶樓行為不這么粗野,我會放他進來的。”
丈夫是否仍像從前那樣愛著她呢?他似乎少不了她,需要她,而且讓她過得舒適。但是任憑他娶哪個女子做合法的妻子,他都會需要她,讓她過得很舒適。對祖仁而言,他學的是經濟,雖然不懂得情調,不過卻是個很好、很規矩的丈夫,和值得尊敬的公民。他們剛結識不久,她就發現自己嫁了一個相當乏味的男人,似乎他的腦袋只朝一個方向發展,他看不出妻子強烈感受的事情。他一心要建立個好家庭,他所謂的好家庭就是住一棟房子,讓太太穿美麗的衣裳,客人來的時候做些像樣的佳肴。然而他自己卻從未在意美味的菜肴,連湯里是否有火腿味,他都吃不出來。這些他根本就不在乎。人的神經就像是底片,有些底片感光好,能捕捉一切色調、音調的細微差別,有些則粗劣簡陋。他胃口很好,精力充沛,但就是無法欣賞遏云那輕快的旋律和美妙的音色。他聽到的只是表達意思的噪聲。那個唱大鼓的名伶說的某些話,都是華麗、冗長,故意虛張聲勢的廢話——他感到很不耐煩,他向來對文學敬而遠之,甚至還有些害怕。他也很納悶為什么太太打開皮包,把錢施舍給那些在街頭發抖的乞兒。他說過他不贊成乞討,這會助長人們偷懶怠惰。大寒夜里,往往會有乞丐凍死在路旁。
扎穩根基、受人敬重,這是他私底下的理想。干凈、進步和水泥則是他理想中的中國。“中國需要的是水泥,嘿,美國的水泥地都是那么干凈,躺在水泥地上都不會弄臟衣服哩。”他曾向太太說過一千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