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博可不是那種姑息養奸的人,他的保護網廣布茶樓的里里外外。雖然屋頂堅固而又防水,但是總免不了有拳頭來壞事。范文博在“河南紅槍會”中位居“大叔”,也就是說,在這個聯盟組織里是第三號人物。秘密組織滲透到下層社會、戲園子、茶樓、酒館,那種地方難免發生暴力糾紛,總是仰賴幫會來保護。
李飛向柔安招手,示意他這桌還有些空位。柔安和香華一塊兒走過來。李飛和柔安說話,藍如水則和香華聊天。春梅沒和柔安她們一起過去,因為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很難向人介紹。
“杜小姐,和你們坐在一起的漂亮姑娘是誰?”文博問道。
柔安看了看香華,猶疑了一會兒:“她是替我叔叔照顧孫子的保姆?!?
如水對香華談及他在城里參觀了一座回教廟宇,那是幾世紀前元朝建筑的。他告訴她遠在一千年前唐朝的時候回人自中亞來中國的經過。香華從來沒進過回教廟宇,因為她丈夫不感興趣,而她又不敢單身前往。她聽得津津有味。
柔安的心思里只有李飛。
“讓我看看你的表?!?
柔安伸給他看。她的手又白又嫩。“還在走,我拿去修過了?!彼淇斓貙λχf。
“很高興那時候你把表弄丟了。要不然你跟其他女生回學校,我也不會認識你。這叫作緣分?!?
她盯著他的眼睛,低柔地說:“你相信緣分?”
“大概吧。我也不知道,我寧可信其有。命運拉著線,而我們對它卻毫不知情,這樣比較有意思。主宰命運的神仙真是幽默大師,他喜歡捉弄人,看到一對男女為愛情受折磨,他就開懷暢笑,這才扭動了線,使他們團聚。等到那對男女順利地定了親成了婚,他就對他們失去了興趣。有時候他也是個愚弄大師。”
李飛的眼光停在她身上。他喜歡剛才她走過來,只簡單地說一聲“你好嗎?”的方式。那時她臉紅了起來。他很健談,她被迷住了。
“告訴我為什么點這段《宇宙鋒》?!?
“這出戲我曾經看過一次,過后一直忘不了其中的劇情。有些故事我不覺得怎么樣,可是當初這出戲好令我感動。”
“我告訴你為什么。這出戲里面有位善良的太子和僭位的險惡王子。趙高的女兒愛上那位善良的太子,這就是為什么她瘋了?!?
“咦,我也是這么認為哩!別人從沒有這種說法。那么她應該是真的瘋了。真高興我們的想法一樣?!?
“我們兩個都對。”兩人大笑。柔安很愉快地看其他人。李飛很孩子氣。
“我可不可以再和你見面?”他問她。
“嗯?”
“我不敢打電話到你家。”
“你可以打電話說是要找唐媽。”
“你能不能出來和我吃頓晚飯?”
“出來是可以,不過不能吃晚飯。叔叔會找我,我又不想解釋。”
祖仁在另一桌很沉不住氣。他付了茶錢,丟一塊大洋在桌上,然后點點頭示意女士們跟他走。
香華還不想走,不理他。他多事地走過去拍拍她的肩?!白甙?!”他說。香華惱極了,繼續聊天。
這時候門口突然傳來一陣喧鬧。一個當兵的喝太多白干酩酊大醉,漏聽了遏云的表演,他正用力地向前擠去。
“遏云,遏云,出來!你老子叫你出來!”
觀眾拍手大吼。
“喂,遏云,出來!”
掌柜的走上前:“她已經唱過兩回,累了?!?
“她不認得她老子?你看她出不出來。”
這個醉鬼從腰帶里掏出一把左輪手槍,向臺上開槍。觀眾驚愕得大聲尖叫。
一直在場觀看的范文博站了起來,丟了一個眼色給滿布在大廳里的“侄兒”們。他揚了揚頭說:“把他扔出去。”
這個當兵的伸著頸子瞪著臺上看,有一塊酷硬的東西自后面敲了他的頭。他雙膝一軟,就癱在地上了。幫會里的兄弟們拿走他的槍,把他拖了出去。緊張的觀眾這才松了一口氣,開始疏散。有人大叫:“干得好!”
祖仁已經開始向外面走,女士們跟著他。春梅經過時,迅速地朝李飛的兩個朋友看了一眼。他們站起來笑著道別。當柔安走過李飛身邊時,李飛問她:“怕不怕?”
“還好,幸虧他被攆出去了。”她說。
她離開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05
杜家人離開的時候,茶館外面圍了一大群人。祖仁很不舒服。他到過國外,也見過比說書更好的娛樂節目。他是純粹陪太太來的。這里沒有通風設備,空氣很壞,不加罩的燈刺痛了他的眼睛。他走出來吸了幾口清新的空氣,這才感到好過些。二月的夜里空氣冷冷的。祖仁把車開到門口,讓女士們上車。幾個乞兒圍著他們討錢,祖仁有點生氣,原則上他不贊成向人伸手要錢的乞丐?!皠e對他們施舍。上車吧,咱們離開這兒。”
香華扣上皮包,坐到前座上,感覺很氣餒。柔安和春梅坐在后座。祖仁砰地關上車門,走到另一邊,坐在他的位置。圍觀的人們還站在那兒,目瞪口呆地望著這輛大型派克名車黑亮又精致的車身。祖仁打開前車燈,按著汽車喇叭。喇叭不是嘟嘟響,而是發出“索、哆、來、咪”四個音符的旋律。引擎先是咳了一會兒,然后發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音。他的汽車又作怪了。他猛然一踩油門,車子晃向旁觀的人群,幾個小叫花都嚇得跑開了。
“哦,老天爺?!毕闳A差點叫出來了。
“咱們真不該到這個鬼地方來?!?
“你這樣會撞死人的。”
“我從來沒出過事。”
祖仁面帶怒容,覺得跟一個緊張兮兮的女人爭執根本于事無補。前車燈摸索著街道,照亮了幾條直直的窄巷,他們開到大街上了。大部分的店鋪都打烊了。黑暗中沒有人說話,只聽到引擎的哼哼聲。祖仁停車點了一根煙,香華一言不發地偏頭看著他。
“我看不出那有什么好看,既不是唱戲又不是演戲。故事嘛,更多是枯燥乏味?!彼f。
“除了你,大家都愛聽?!毕闳A說。
“我實在是被迷住了,不管她說什么故事,我都百聽不厭?!比岚舱f。
對祖仁來說,要他喜歡這個他已經回到的都市,一直都是個挑戰。他到美國留學,專攻企業管理,簡言之,他對身邊那股懶散、不求效率的調調兒感到很不耐煩。他已經盡全力幫助這里走進現代了,全西安只有他的辦事處有一組橄欖綠的鐵柜,存放檔案的夾子和一張會回轉的椅子。不過煩惱也開始了,他必須訓練土里土氣的職員去習慣使用檔案卡。把卡片弄得有系統之后,他這才發現在中國字中竟然沒有索引制度,沒有一個可以操作現有的資料。他咒罵《康熙字典》,他在這本字典里找不到“為”和“包”這兩個字?!盀椤笔呛镒拥南笮巫郑衷趺粗肋@個字的語源呢?“肯”字好像是“月”部,結果他是在“肉”部找到這個字,因為這個字的原意是“著骨肉”。他自覺中國文字應該廢除。職員們把他的檔案夾弄得一團糟,繼續回去做他們舊式的記錄本子。
當他想起在紐約大學修會計、大眾傳播和推廣銷售等課程,不禁失望得喃喃訴怨。由于沒有鋪設鐵路,他那三岔驛大湖里的咸魚仍利用馱車、馬車和舢板對外運銷。他的血液中流著一種杜家人遺傳的神秘天性,如果他發覺自己不適應西安,處處格格不入,那么他要西安來適應他。他要開發道路,所以他著手經營水泥工廠。最近他體重大增,仿佛有無窮的精力可用似的。他本來就不想來聽大鼓嘛。其實也不是失望,那就跟他原來所想象的差不多——原始,不經修飾,幾乎可說是半開化的玩意兒。
他嘆了一口氣,說:“你們真該看看紐約露西劇院,那燈光、布景和舞群,一分鐘都不用等,連一秒鐘都算得好好的?!?
一談到美國,他總是很熱烈。只有這時候他才有誠意和信心。車子里沒有人搭腔,他不說了。真是對牛彈琴嘛!他覺得好孤寂。
香華沒有反應,是因為剛才被弄得很氣餒。再說,她多次聽丈夫熱烈地談及美國。她沒去過那里,根本接不上嘴,只有聽的份兒。每次他因西安的某件事而作嘔的時候,她心里都做了準備。平常柔安會問他一些美國情形,不過,她現在心不在焉。她正在想李飛,以及他說的緣分,尤其他說命運是位愚弄大師。車子轉了好幾個彎,在他們家大門停了下來。祖仁讓柔安和春梅下了車,然后繼續駛回自己的家。
春梅和柔安下了車,順道經過門房看看一切是否正常,然后和門房老王笑笑道晚安。
老王年約五十歲,跟著杜家已經三十年了。他看了看天色說:“梅姐,你們回來得挺早的嘛?!?
“是啊,你現在可以鎖上大門了,可別忘了西院的邊門哦!”
“不會的,梅姐。”
老王眼看著“梅姐”十七歲那年進杜家當小丫頭,又眼看她爬上有權勢的地位,能干得可以獨當一面了。她常常幫他的小忙,替他掩飾一些過失。他感激她,愿意在她手下干活兒。例如前一天晚上他忘記鎖上邊門,春梅發現了就直接來告訴他,沒有向老爺報告。
春梅和柔安走進第一個院子,唐媽正獨坐在那兒等柔安回來。春梅向她們道了聲晚安,就走進老爺和太太住的第二個院子。
她先進房去看兩個孩子,九歲的祖恩和七歲的祖賜睡得正熟呢。她摘下珠寶首飾,脫下晚禮服,換上棉袍,走進廚房看看用人有沒有依照她交代的,十點鐘的時候把藥湯端給老爺喝。
杜范林正在太太的房里說著話。春梅進來,向床邊走去,問道:“婆婆,您需要些什么?我去泡杯茶來?!?
“不用了,現在既然你回來了,你們兩個可以走了,想睡了。”太太彩云說。
春梅的禮貌太周全了,彩云真是一點法子也沒有。
春梅年輕有活力,她的腳步從早忙到晚沒休息,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留心處理,她已經成為這幢屋子里發號施令的靈魂人物了。雖然沒進過學堂,可是她記得哪些日子該去收租,哪些日子該付款結賬。很多地方她像是當家的少奶奶,只不過她還和老爺同榻而眠罷了。她懂得如何應付老爺,懷柔太太,贏得年輕一輩的好感。家里的用人都怕她,因為沒人能瞞得過她,又因為她為人公正,不擺架子,他們也尊敬她。她很愿意親自當家,而且避免責罵用人,所以每個人都做好自己分內的工作。相反地,太太覺得越來越有必要對用人嚴厲,來維護自己的權勢。如此一來,用人們對春梅比對大太太更有好感。春梅的地位很“曖昧”,這不是她本身的錯。她對這點也有些不高興,不過她真的應付得很好。
春梅的出頭不單靠她本身的條件,也要歸功于杜范林狡猾老練的特質。地方上仍公開流傳前市長并未納妾的虛言,如此一來,我們對書中混淆稱謂更感困惑,讀者一定也很好奇吧!
春梅到杜家那年,只有十七歲。她不但有令人側目的身材,而且比其他女孩子有頭腦。十八歲時她愈發標致艷麗。杜范林關心著公共道德,但卻禁不住被這個聰明、貌美的少女給迷住了。他送給她大批的禮物,要她來侍候他,避開那些對他尊敬的眾人的眼光,他向她求愛。
在帝制時代,丫頭如果替老爺生了孩子,自然就會被納作偏房。但是杜范林一向是公共道德的擁護者,身為現代先進的市長大人,他曾經對納妾制度加以抨擊哩?,F在他不能公開地納妾,可是他也不想不認自己的親生骨肉呀。他暗想,要是他從未公開發表反對納妾的言論該有多好。祖恩一出生落地,他匆匆把春梅許配給園丁,領養了孩子以繼承亡故長子的香火。結果孩子的輩分降了一級,不過他不得不替長子的香火問題設想,于是他要孩子喊他爺爺,他一向想擁有做祖父的地位和尊嚴。那時他已經四十八歲了,如果祖正還活在世上,娶了一房媳婦,這時候杜范林是早就該當爺爺了。他把春梅安置在他臥室隔壁的后室里,就當作孩子的保姆。園丁一點也不喜歡這樣??墒嵌欧读痔孀约好馊チ艘粓鼍p聞,立他的孩子為嫡嗣,而且也使自己升了一輩。
過了兩年,祖賜跟著出世了,紙包不住火。他給園丁三百大洋,叫他自己另娶妻室。園丁一腳踢開了他的施舍,辭職不干了。“真是不識好歹的家伙,他哪兒還找得到三百塊錢?”
妙的是,杜范林每天聽到孩子一再地喊他“爺爺”,竟想使自己相信他真是這兩個兒子的爺爺。這么一來全亂了,春梅的兩個兒子只得叫親哥哥祖仁“叔叔”,叫柔安“姑姑”。杜市長非但不受困擾,而且還引以為樂。一連串“姑姑”“叔叔”“爺爺”,把這個事實上只包括父子兩代的家庭弄得像是三代同堂似的。
“我弟弟打牌都自創規矩?!庇幸淮稳岚驳牡鶎λf。
杜范林利用杜恒大夫的名義替兒子命名,也正是顯示他的一種天賦。四個兒子的名字第一個字都是“祖”,指的是杜恒大夫。祖正(祖父的正直)、祖仁(祖父的仁慈)、祖恩(祖父的恩惠)、祖賜(祖父的賜予)。
談到“祖父的恩惠”(祖恩)和“祖父的賜予”(祖賜),“其實兩個都是他自己的‘恩賜’。他生的,他種的,他自己去享有?!比岚菜f。
春梅是女傭,不過不管你怎么稱呼她,她總是個女人。古老傳統里,她會被收作偏房,不能穿裙子,只能穿舊長褲。問題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現代女性突然換下短衣長裙,改穿旗袍了。沒有任何傳統規定姨太太不能穿旗袍。有一回,春梅開玩笑地說,她很想做一件旗袍穿穿。當時正流行穿旗袍,況且穿上旗袍顯得好高雅。杜范林喜歡這個主意,大表贊成。杜太太仍然穿短衣長裙,樣式稍稍地改變一下——就像軍人制服上加一條杠似的——這對杜太太來說,地位上充滿了極大的影響。春梅不但變得更漂亮,更時髦,而且也使得正室和半妾半婢的姨太太之間的利益混淆不清了。太太稍稍失勢,春梅的權勢卻很明顯地升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