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他母親已屆中年,而他也不再閉著眼走回家了。他穩健快速地走上去敲門,通常都是老媽子李媽來開門。小時候,家里請不起女傭。他父親是個鐵路局的員工,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他母親洗衣煮飯,一手把兩兄弟撫養成人?,F在他們請得起用人了。小時候他說過要送給母親“一個地球的銅板”。當他第一次把稿子賣給報館,把三塊半稿費換成了一毛、兩毛的零錢。他買了個地球儀,在北極的地方穿了個洞,開始存銅板。念大三的時候,地球儀幾乎滿了,他把它帶回家送給母親。
“媽,這是我送你的一球銅板?!彼亚驌u得叮當響。母親笑得臉皺成一團了。長大后他仍繼續尋母親開心,用各種故事來愚弄她,有真有假,她被弄得糊里糊涂,從來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的話。而這種頑皮不羈、真假參半的個性,不知不覺地塑造成他的風格。
有時候是他大嫂端兒來開門。她的身材嬌小,聲音像銀鈴般悅耳。端兒是個零售商的女兒,是他母親做主替哥哥娶過門的。他覺得,這么一個小女人竟生下了三個男娃,簡直是不可思議,他哥哥一百八十厘米,還比他高出兩厘米呢。他哥哥李平不常開口,很少讓情緒表現在外。他現在是個成功的羊毛皮貨商了。他母親辛辛苦苦地撫養兩兄弟長大,讓大的能在商場上立足,小的能夠完成大學學業,這是他認為女人比男人強的許多原因之一。至少在養育子女方面,父親根本可有可無。李飛深信自然法則,人類永遠無法達成大自然所預定的一切。公鵝無法撫育小鵝,公雞也是滑稽的父親。他還相信,即使是個沒教養的街頭少女,只要她有良好的天賦,不論他是名將或是學者都能獲得男人的心,因為自然界從未要求女孩子用文憑去贏得男人呀!
他回到家總是先去看母親。
“吃過午飯了嗎?”雖然他已經二十五歲,她仍然把他當小孩子看待。因為他是幺兒,而且還沒成親。
“是的,我和一個漂亮的小姐一齊吃午飯?!?
母親的眼睛露出陰郁不相信的神色。他又說:“學生和警察發生斗毆。媽,你知道嗎?真可笑。警察樂隊引導學生游行,卻偏又有警察來阻止游行。”
“干嗎游行?”
他母親不識字。他不想做太多的解釋,因為那只會弄得她更糊涂。在她窄小的天地里,只有西安和她的親人。
“我們在上海和日本人打仗。有一部分軍隊在和日本對抗,有一部分卻沒有。學生們想要支持那支在對抗敵人的軍隊?!?
“你說你和女孩吃午飯,別又是在騙我的吧?”
“不,媽。很多男女學生都受了傷。有一個女孩受傷被落在后面,我只好幫她的忙。我帶她上醫院,之后請她和我一塊吃飯。”
“是不是個好女孩呀?”母親真不該用這個字眼,天底下的女孩都應該是好的。
“是的,我想是吧!”
母親很重視這件事。幺兒成親她看得比什么都要緊。她不是那種專制的女人,她只是靜靜地等著。
“你應該多多留意女孩子了。你哥哥已經給我生了三個孫子,而你還不結婚。告訴我,她是誰呀?”
“一個大學生?!?
“長得什么樣子?”
李飛雖然很會說話,卻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她。“叫我怎么說呢?她是個很端莊的女孩,漂亮的臉蛋,烏黑的眼睛?!?
“你喜歡她嗎?”
“喜歡。我看她獨自坐在樹下揉膝蓋,表情有點難過?!?
“你會不會再見到她?”
“噢,媽,別催我嘛!我今天早上才認識她。她父親是位學者,是大夫邸杜市長的親戚?!?
“這我不喜歡。我不認為一個有錢人家的女兒會成為我們家的好媳婦?!彼赣H繃著臉。
“但是她不一樣,您還沒見過她呢!”
“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受傷害,記得嗎?”
她母親記得很清楚。他在上海念大學的時候,有個同窗好友叫作藍如水。他曾經全心地用柔情和理想去愛藍如水的妹妹。但是藍如水的父親是個工廠老板,一心想找個有錢的女婿。女孩對他的印象不錯,總是對他微笑,他們也曾約會過幾次。然而他一直沒有機會。那女孩和一個有錢的少爺定親了。他嘗到了心碎、失眠、絕望的滋味。
那年夏天,他可憐、難過、失魂落魄地回西安。他沒告訴任何人,只是單獨受折磨。他大嫂看得出來,他母親也看出來了。
在一個夜晚,全家人都入睡了,他醒著躺在床上。他祈禱那個少爺善待她,使她快樂,祈求老天別讓她吃苦。這是他唯一的期望。那樣他就感到快樂了。
他聽到母親的床嘎吱作響,然后是劃火柴的聲音。她的腳步向他接近,手上拿著蠟燭,走過來坐在他的床邊。
她溫柔地撫摸著他:“孩子,你到底有什么煩惱?”
經她這么撫摩,淚水不禁奪眶而出,他傷心地哭,像小時候那樣大哭。自從長大以后,那是他第一次哭。
他把一切告訴母親。她溫柔地只想幫助他。
“你一定要回上海去嗎?你可以留在家里,我替你找個好女孩?!?
他還是回上海了,表面上忘記了這件事。但是他母親一直牢記在心里。
“飛兒,你還是小心一點的好?!爆F在她端詳兒子的表情說。
她沒有多說什么,但是心里一直惦記著這件事。說起來她很高興見他又戀愛了,自從那次失戀之后,他就一直對女孩提不起興趣。
現在他并不想寫稿子。他知道讀者想明白剛才的事件,可是他不急著寫。他和《新公報》約定每個月至少寫六篇稿件,他是按件拿最低的稿費。除非有特殊的事故,他才打電報。他的文章可以依靠其他記者的報道,在看完當地第二天的晨報,再去找一切的實情、當事人的名字和出事地點。他把這叫作“記者的騎墻作品”。他提綱挈領地記載事實之后添油加醋,再用空郵寄出稿件。西安每個星期只有星期三遞送一次航空郵件,現在離星期三還早呢。這次學生示威評述起來真沒意思,不過倒是個很精彩的戲本哩!
他可以把一連串這種戲劇寫成一本《西安史錄》。西安大大小小的事他都知道。很多事情不但他知道,而且每個人都知道,清楚得不用在報上發表。省主席是個不識字的軍閥,身高一百七十八厘米,在爬上今天這個地位以前,吃過多少風沙。民國初年有許多人大字認不了幾個,卻高居省府和中央的要職,他就正是其中之一。有一回他親自頒布了戒嚴令,自己想通過一個哨崗,卻因為穿著便服受到哨兵的盤問。
“干你娘的!”他咆哮著。
哨兵又再次盤問:“口令!”
“干你娘!”他又說那句臟話,把哨兵推到一邊,當場就把他槍斃了。
所以其他官員也學他。凡是有勇氣咒罵他們老娘的,哨兵們都不敢攔阻了。后來連老百姓也依樣畫葫蘆。可憐的哨兵又怎么知道哪個才是穿了便衣的長官呢?
想著今天早上認識的那個女孩,他突然有個巧妙的主意,傍晚他就去找藍如水。藍如水是個很特殊的人,大約二十八歲。當李飛參加北伐時,藍如水為了繼續他的學業,到巴黎念藝術去了。回國時他帶著滿腹的法國菜烹飪技術和法國“油炸蘋果”的做法。
說起來,他們個性完全相反。藍如水像個富家少爺,整天玩照相機、畫畫、下下棋和逗逗他的金魚。但是他有一張敏感的臉孔,雪白的皮膚。他對生意和政治都不感興趣,連只蒼蠅也不敢打?;貒螅钌钫J為中國的生活方式中一定有某些地方優于別的國家,只不過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李飛卻剛好相反,他從來沒到過外國,可是他認為中國必須改變才能在現代化的世界中生存。李飛會對軍閥的作為感到可笑或者憤怒,但是藍如水卻平淡冰冷,根本沒興趣。雖然對事情看法不同,他們還是最好的朋友。兩個人都酷愛旅行。李飛勸藍如水來古都西安看看。如水本來打算只住幾個月,結果快一年了還沒走。
李飛招了一輛黃包車直奔東大街。他在接近“滿洲城”的地方下了車,走過幾條窄巷,穿過擁擠的人群,才來到如水和一個朋友麻子范文博的屋前。
文博的個兒不高,聲音沙啞,有一頭濃密、粗硬的頭發。雖然有點麻子,不過他的五官勻稱,長得不算難看。你若經常看一個朋友的臉,就不會注意他的缺陷了。通常長麻子的人都很能干,但也很頑固,很難打交道。也許他們從小習慣了被人咒罵、愚弄,于是長大后采取攻擊的姿勢。文博就是老練世故,對人冷淡嘲弄,對自己充滿信心,并且很健談。他沒什么特殊的成就,但交游廣闊。他打進了藝術圈、社交名人圈,并且結交了不少朋友。
李飛和他很熟,文博是個單身漢,住著一幢大房子,所以李飛托他招待藍如水。文博愛交朋友。他對李飛很直爽,常給他坦率的建議,偶爾也會諷刺地幽人一默。
“怎么啦?”李飛一進門,文博就問他。
“我想和如水談談。”
“為什么不跟我談談?如水在睡覺?!?
他們的說話聲把隔壁的如水弄醒了。他揉著眼走出來,扣好長袍的扣子,粗厚的毛線襪鼓在大布鞋的外面。他放棄西裝,走路搖頭晃腦的,好像老學究似的。嘴角留有兩道短髭,一小撮胡子,加上那銳利、有趣的眼神,更令人覺得他是個有教養的人。如水從不像文博那么粗率,他用溫柔的聲音說話。他橢圓形的臉,白白的皮膚以及眼中發出來的溫柔高雅,讓人一看就認為是個藝術家,也就是一個情緒豐富、不假思索、沒記性的人。
他坐在一把罩著黑罩的硬椅上,就在這把椅子上,如水和文博曾經下了幾小時的棋,直到入夜。
一個男傭走進來倒茶。
“有什么有趣的事嗎?”如水問道。
“沒有。今天早上我去看學生示威游行,吃了午飯沒事做。我想順道來看看你?!?
“他可有特別的事要跟你說,不想讓我知道?!蔽牟┱f。
“我沒這么說呀!”
“差不多啦!”
“他們和警察打了起來。很多學生和警察受了傷。他們拿竹棍打。有些女生的衣服都被扯破了?!?
“我真恨不得能看看?!蔽牟┱f。
“別這么沒良心。他們是為了上海的戰事示威的?!?
“不會打很久的?!?
“你怎么會這樣想的?”
“不可能嘛!別欺騙自己了。沒錯,日本鬼子是已經被趕到邊界,但是他們的海軍還沒開動呢。我們何不到市集逛逛,在那兒喝杯茶?”
三個人走出來。如水和李飛喜歡走路,文博說什么也不肯勞動雙腿。他們乘黃包車來到市集的一間茶館,找了張桌子坐下來,透過玻璃看著午后的人群。說書的時候還早,屋里客人只有五成滿。他們坐在棉墊發硬了的木椅上,前面擺著一張搖晃的方桌,上面放著幾碟瓜子、花生、榛果和五香豆腐干。如水叫了些高粱酒和一盤熏魚,他喜歡在午后淺酌一番。
李飛啜了一口高粱酒,覺得很舒服。他酒量小,必須要慢慢喝才行。
“昨晚你真該來聽聽崔遏云姑娘說書,她是從北平來的。”文博說。
文博一向愛捧戲子。崔姑娘是個說書的,隨著小鼓的節奏敘述著歷史逸事。奇怪的是這面鼓叫作“大鼓”。
“小小年紀還真不簡單,你真該來聽聽。她在笛笙樓。”
“她說的是哪段書啊?”
“李香君的故事?!?
“那應該不錯?!崩铒w帶著興趣說。
“她怒斥阮大鋮強逼李香君,折磨她。說得好極了?!?
“你們在女師范有沒有熟人?”李飛突然問起。
文博正眼看著他:“是和你記者的身份有關,還是別的事?”
“也許兩者都有。你有沒有熟人在那兒?”
“女師范沒有。如果你是替報社找新聞,我可以幫你挖到一點資料?!?
“別費事了。我和一個女師范的受傷學生吃午飯?!?
“不過你是個和尚。我從來不曉得你會對女孩發生興趣?!?
李飛不喜歡他的語氣。他本來想和如水談柔安的事。對文博來說天底下的女人都是一樣的,但是如水會了解,也不會拿這事尋他開心。他覺得自己像個天文學者,必須找個人談談剛剛發現的一顆彗星。
“她的膝蓋受了傷,所以落在隊伍后面。我送她上醫院,之后又請她吃頓飯?!?
“長得怎么樣?”如水問道。
“年紀很輕,個子嬌小,不過眼睛好黑,好美。她是那種看了一眼就不想失去的女孩子?!?
“完了。”文博咋舌說道。
“會不會再遇到她?”如水問道。
“試試看,也許可以。她是前市長杜范林的侄女?!?
“這下真完了。你根本不會有機會,除非你開工廠,開銀行?!?
“不過我可以試試呀!”
“是的,你可以去試試。但是我可不鼓勵你到這位杜小姐的叔叔家去找她,門房會把你丟出來的?!?
李飛感覺出自己目前的處境。他深信,如果柔安能自己做主,一定會給他一個再見的機會。他相信彼此之間有很多話要說。他幾乎敢確定,她雖然畏懼叔叔,但是在某些地方,一定有她自己獨立的思想。在告訴他別把她的名字登在報紙上時,他看出了在那雙靈巧的眼睛后隱藏著的憂慮。
“你見過她父親杜忠翰林嗎?”
“見過,他的書法很有名。當他在碑林觀察古代銘文時,我遇過兩次。”
“他應該是個很風趣的人?!比缢f。
“對。如果你能引經據典,對古代思想表示同情,那么他會和你談話。很多?;庶h都過世了,他可能是最后的殘余分子之一?!?
“難怪他有個這么特別的女兒。”
話題轉到柔安父親的身上。杜忠是個暴躁、難相處,但是很特殊的人。身為儒家信徒,他對已逝的王朝具有莫名的忠誠,對民國毫無好感。雖然他堅持實行帝制,但是袁世凱稱帝時,他拒絕為他做事。他認為袁世凱出賣了光緒皇帝,是篡位者。光緒被慈禧太后囚禁時,他和翁同龢、康有為都是?;庶h,極力反對孫中山先生領導國民革命。
杜忠有兩條信念。一是即使中國革新,也該和日本一樣保持帝制。二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西學”,他是指汽船、槍炮、電氣和水管之類的東西。后來這成為流行的公式,沒有人能動搖他的這兩條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