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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夫邸(2)

柔安把頭靠著墻,這是第一次仔細打量這個年輕人。他中等身高,英挺的姿態。輪廓清晰突出,感性的嘴唇,眼睛閃著一股特殊的光輝。迅捷的動作,舉步果決靈敏,還帶著一股毫不在乎的味道。一撮任性的頭發落在額頭上。

四目相交,她垂下眼瞼。認識這么一位青年真好。她仍然用他那條沾滿血跡的手帕按在頭上。

“你看,他們想知道你父親的名字和你家地址。我可以幫你填寫。你住哪里?”

“東城,大夫邸。”

李飛的眼睛閃著驚疑。住在西安的人都知道“大夫邸”是杜恒大夫所建的古老宅寓。大夫邸就是“大官的官邸”,“大夫”是她爺爺的官銜哩!李飛一面快速地想著,一面寫下地址。他真希望自己救的不是前任市長杜范林的女兒。他離開西安直到一年前才回來,他并不知道杜范林有個女兒。

“你父親的大名是?”他的聲音有點顫抖。

“杜忠……忠心的忠。”她很快地加上一句,看著他的表情。

李飛聽說過杜忠是個大學者,杜范林的哥哥。杜忠在民國初年寫過些激烈、銳利的文章,以表達他對“君主立憲”的信心,李飛曾經熟讀過這些作品。杜忠是保皇黨,自從參加豬尾將軍張大帥擁立幼皇復辟的事失敗以后,就沒再發表論說,完全脫離了政治圈。雖然有過那一段不幸的際遇,大家卻仍尊敬他的誠信忠心,當一個王朝極不受歡迎的時候還如此狂熱地擁護它。他又是一位大學者,帝制時代做過翰林,是殿閣大學士。他和梁啟超交情很好,但是當梁啟超轉向擁護共和時,他還固執地效忠那個大勢已去的王朝。他是最后才剪掉辮子的人之一。

柔安察覺到李飛在寫下她父親名字時迅速地向她看了一眼。

他拿著卡片去掛號,然后走回來:“你看起來很蒼白,真希望能弄到一杯水給你喝。”

她輕松地笑了笑:“醫院的候診室是沒有茶水供應的。”她臉又紅了。

李飛四處走動,聽說有個男生肚皮給戳穿了,要花很多時間,護士都忙得很。他滿面怒容地回到她身邊。

“個個都是笨蛋。”他說。

“不是笨,他們必須先醫治病重的人。”

“我不是說護士,我是指警察。一些警察領頭游行,而另一些卻來破壞。這就是西安,什么怪事都有。他們應該砸爛自己的樂隊!”他突然高談闊論。

她大笑,這一笑引發了傷口的疼痛。她猛然吸了一口氣。

“對不起。”

“沒關系,說下去,我喜歡聽。”

“還有,如果警察知道大夫邸市長的侄女也受了傷,局長一定會親自向你叔叔道歉呢。市長是你叔叔,對不對?”

她的臉突然緊張了起來:“是的。這也正是我所不希望的。不能讓我叔叔知道這件事。”

他向后仰首大笑。

“你不了解他。”她說。

“這個我知道,不過我想警察也沒工夫去清查傷者的名單……他們真不該讓你等這么久。”

他又走到醫療室,敲著玻璃門。有個護士走出來。

“這兒有個女孩。她已經等了半個鐘頭,血還沒有止住。你能不能替她想想法子。”

護士抬頭看看他,含著笑說:“帶她過來吧。”

李飛愉快地回來告訴她。他只能待在玻璃門外。當她進去時,回過頭來對他笑了笑。

過了幾分鐘,她走出來。臉擦洗過,頭發也梳理好了,耳朵后面貼著一塊干凈的紗布。他看著她那深邃抑郁的眸子。她伸出手向他道謝。她黑長的睫毛、圓小的臉龐、誘發哀愁的眼神,都令他覺得不該就此分手。

“我還不知道你名字呢。你幫了我這么大的忙,我應該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她說。

“單名一個飛。李飛。”

“飛翔的飛?”

“是的。”

“奇怪!我一直不曉得,你就是那位名記者!”她默默地看了看他。

“別損我了。現在你真的該好好休息。一定餓了吧?”他看了看手表,“早就過十二點了。經過這么一場混亂,他們該不會等你回去吧?”

她虛弱地回答:“不會。”

“午飯時間過了,而且這里離你家還有一大段路。我有這份榮幸請你吃飯嗎?”

她欣然接受了,就像面臨一次奇遇。他們來到一家館子,他叫了壺熱茶、飯、鮮鯉魚湯和蔥爆羊肉。柔安覺得自己復原了。她欣賞他的文筆,卻做夢也沒想到會遇見他本人。她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個內心思想都為她所熟悉的男人身邊。

她說:“我想起來了,你有一篇討論有關磕頭的文章。”

“你喜歡嗎?”

“我一面讀,一面大笑呢!”

他記得自己曾大談磕頭對身體柔軟度的價值。他把磕頭看作一種體操。下跪、手臂外彎而后合掌,加上一再地伏倒,使得全身的肌肉都運動了。這和游泳差不多,不過比游泳更妙。有人憑磕頭可以找到一份差事,游泳可起不了這么大的作用。他奉勸凡是有志于從政的人都要練習磕頭,尤其是可靠的官員更該每天勤練。他還附帶地建議女士們把它當作減肥韻律操。他引用了先圣的名言:“聽到皇上下令,第一聲則低頭,第二聲則俯胸,第三聲則彎腰。接著貼墻而走,別人也不敢對我無禮。”

“做官的人都該讀讀這篇文章。”他說。那是一篇輕松、詼諧,具有諷刺意味的文章。

“你怎會替報紙寫東西呢?”她的眼睛黑亮,聲音充滿熱誠。

“不知道,人往往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做那件事……特別是一些對生命具有重大意義的事。其實我是在偶然的機會下進去了。我畢業的時候,剛好有家報館缺人,我就接受了這份工作。”

“難道你當初志不在寫作?”

“也許我曾經想過吧。我真的不知道。接受這份工作只是因為我必須養活自己。”

“現在你喜歡上了這份工作?”她天真地追問道。

“喜歡。它使我有機會到處旅行,我愛旅行。特別是現在我發現有一位這么漂亮的女孩愛讀它,我更喜歡寫了。”

她想謝謝他的恭維,但是沒說出來。她喜歡他用簡單、自然的態度來談論自己的作品。她又好奇又興奮,但是不能不克制下來。

“別談我了。你父親人呢?”

“他住在三岔驛。”

“那是在哪里?”

“甘肅的南部。我們在那邊有一塊地。”

他的眼睛表露出對她的心意。李飛不是保皇黨——而且恰好相反。然而身為一個作家,他不由自主地被這個知名度極高、又能使讀者感受強烈的學者的女兒所吸引著。

李飛招伙計來結賬。柔安說由她來付錢,但是他堅持要請客,同時準備離開。

“幫個忙好嗎?如果你要報道今天早上的事情,別提到我的名字。”她的聲音微顫著。

“為什么?”

“因為我叔叔會生氣的。他一向是和市政府站在同一條線上。如果他發現他的侄女參加示威對抗警察而見了報,他會不高興的。”

“難道你回到家,他還會不知道嗎?”

“我告訴他全體學生都去了,他就不會怪我。只要我的名字不見報,就沒關系。”

李飛聽說過這個肥胖、乖僻的前任市長杜范林,他是西安社會的支柱,也是輿論、法治的熱心擁護者。“我了解。”李飛體諒地看著她說,“你很好。”他帶著傾心的眼神加上一句。

他為她叫了一輛黃包車。她轉過身來投給他一個刻骨銘心的微笑。她的眼睛好黑好黑。

02

短短的上海戰役,絲毫沒有驚動到內地,卻給西安帶來了巨大震撼。南京國民政府暫遷到洛陽,大批的政治領袖、常務工作人員、將軍們、報社記者,和一些所謂的“知識分子”——大學校長啦,外國政治專家啦,經濟學者啦,名學者,等等——都蜂擁而至。

幾乎每天都有重要人士到達車站,軍樂隊在月臺上奏樂迎接他們。如果來者太重要,那么就會有兩組樂隊,一組是警察局派的,另一組是省政府派的。從火車入站直到那位重要訪客離開月臺,特別是當他跨上轎車的那一刻,兩組樂隊一齊吹響不同的曲子和不同的調子,反正聲音愈響,就表示愈熱烈的歡迎。

一次全國緊急會議計劃在洛陽召開。代表團正考慮建西安為“西都”。因為西安是中國古代的名都,從洛陽坐火車來只要花幾個小時而已,大多數的首長都趁機來訪參觀,乘隴海鐵路運行的鋼鐵車身的“藍色特快車”。那位不識字的軍閥、西安警察局局長、鐵路管理局局長,都忙得不可開交。警察穿上嶄新的春季制服。街道上的汽車也明顯地增加。軍隊也大幅度地調動。滿身灰塵、衣衫襤褸的士兵打著綁腿,穿著草鞋,在城里游蕩,有些還戴著那種毛茸茸附有耳罩的“滿洲帽”。

國際聯盟指派李頓調查團來調查“九一八事變”時,日本正繼續對東北各省進行大肆侵略。而當李頓爵士奔波于日本和上海之間時,廢帝溥儀遭挾持,“滿洲國”宣布獨立。東北的中國士兵被逐出故鄉,越過萬里長城到內地來,變成了一支沒有根據地的軍隊。很多人流寓西北。有位著名的東北司令也來了,暫時駐在離西安不遠的潼關。戲園、茶樓、飯館生意都很興隆,因為有很多男女優伶和女藝人也逃到西安。

和柔安吃完午飯,李飛花了二十分鐘走到家。他愛散步。雖然他生長在這里,這個城市仍然令他迷惑。從上海回來之后,他開始用成熟的眼光來看它。整座城充滿了顯眼炫目的色彩,像集市里村姑們的打扮那樣,鮮紅、鴨蛋綠和深紫色。在西安的街上你可以看到裹小腳的母親和她們在學校念書、穿筆挺長裙、頭發燙卷的女兒同行。這座城市充滿了強烈的對比,有古城墻、騾車和現代汽車,有高大、蒼老的北方商人和穿著中山裝的年輕忠黨愛國志士,有不識字的軍閥和無賴的士兵,有騙子和娼妓,有廚房臨著路邊而前門褪色的老飯館和現代豪華的“中國旅行飯店”,有駱駝商旅團和堂堂的鐵路局競爭,還有裹著紫袍的喇嘛僧,少數因沒有馬匹可騎而茫然若失的蒙古人和數以千計包著頭巾的回教徒,尤其是城西北角處更易見到這些對比。

李飛回到家鄉,替那家國立報館寫“西安通訊”,至今已一年了。在此以前,他曾寫過一系列的“洛陽通訊”。他的報道很不凡。他向來不喜歡把任何事情寫得記錄化、統計化,而是在字里行間表達他個人的感觸。上海的編輯為此抱怨了好多次。有一回,當他寄出一篇文章之后,收到了編輯打來的一份挖苦的電報:“親愛的李飛,可否請您慷慨地來電告知這段插曲發生的地點和時間,以及當事人的全名和籍貫?您的文中只說明事理和起因而已。”令編輯感到意外的是,讀者紛紛來信說他們喜歡李飛的文章,說是他的文體和評論中體現出他個人的感覺,這使得他寫的故事獨具風格,值得一看。李飛真的塑造出他自己的格調,半認真、半捉弄,往往帶有諷刺意味,讀者喜歡他的評論意見甚過他報道的事實。他替自己立了些名氣,編輯也就任他寫些自己獨特的報道。他仍不喜歡當個新聞特派員,他想寫小說。他之所以繼續干下去,只是為了謀生,況且,畢竟報社的工作是以寫作為主。他愛寫作,有些作家把小說寫得像市政報告,而李飛卻喜歡把他的新聞報道寫得像小說。雖然這對記者寫作的規則而言是不正確的,非職業性的和不被承認的。但是他喜歡這樣。

其實他寫過只有兩百頁的短篇小說,是根據他追隨國民黨自廣東北上討伐各省軍閥的親身經驗。心懷著青年對國民革命的狂熱,誓討軍閥、統一全國,他放棄了大學第三年的學業,和許多大學生一樣投入這個行列。這本書描寫政工人員的口號、獨特的儀式和講演方式,把政工人員變成了人們的笑料,幾乎有點像是政工人員的手冊似的。當國民黨的軍隊一路打下來收復城池之際,主角卻高談張貼標語的技術,糨糊的制作方法,偏愛選用藍色的糨糊刷、糨糊罐和扶梯,以及如何在城墻和橋梁上漆上大字;簡言之,就是要引人們注意標語。還有些逗趣的段落描寫國民黨的儀式、行禮、鞠躬,特別是在演講之后的“鼓掌”。黨員會議中的會議事項往往包括了這幾個部分:主席致辭;觀眾鼓掌;介紹上級指導員;觀眾起立鼓掌歡迎;上級指導員致辭;觀眾鼓掌;主席贊美上級指導員的演說,并稱頌孫中山先生。

因為老百姓對標語生厭,痛恨看到四處張貼的海報破壞了城市和鄉下的景觀,所以那部小說大受歡迎,甚至政工人員也暗地觀賞。那本書成了北伐時期最好的諷刺文章。

李飛厭煩了革命,回到學校去完成大學學業。他已經稍有名氣。他畢業的時候,一位在北伐時認識的朋友把他介紹到《新公報》工作。現在他已經當了三年的特派員,由他自行選擇工作的職務和地點,因此他從未重復其他記者的報道。

他家在古城墻的東北角里,是一塊比較便宜的地段。屋子后街上有些蔬菜攤子,是由鄰近的農人經營的,還有幾家肉鋪、雜貨店,一間回教清真館和兩三家平民小吃店。

房子是用黏土或干磚蓋的,有些刷了洋灰,有些沒有。蜿蜒街道的那邊有個大池塘,鄰家的鴨鵝常泡在水中,池塘邊長滿了浮萍和沼澤植物,他小時候常來這里玩耍。夏天一到,池塘就枯縮一半。他常在爛泥上走,掘取貝殼。把雙腳浸泡在涼快的泥漿里,讓軟泥透過腳趾縫,這股感覺真令他難忘。他愛這個池塘、古城墻以及延伸著的墻被沃草覆蓋的這幅美景。

他家的房屋比別家的好些,是一幢古老、堅固的紅磚房,坐落在寂靜的巷子里。他可以閉著眼走過巷子,摸索到家門口。他在這長大,也是在這和鄰居男孩玩耍,念大學時每次他從上海回來,總是明顯地看出這條巷子愈來愈短,愈來愈窄。

大門邊有兩根紅磚柱子,伸出白粉墻。小時候他喜歡閉著眼,沿著墻拿根棍子劃。當棍子碰到紅磚柱子,就知道到家了。當他母親叫他去買青菜豆腐,他就這樣走,母親會在門口看著他。他睜開眼,往往會撞進母親的懷里,母親總是笑笑,即使他壓碎了手中的豆腐,她也不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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