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塘河兩岸的沙灘上,叢生著茂密的、像一堵綠墻似的蘆葦,寬闊的、密密層層的葦葉,互相交錯地織在一起,把明鏡般的六塘河深深地隱掩在里邊,以致帆船經過時,人們也只能看見白白的帆頂在葦梢上緩緩地移動……
我沒有再念下去。我聽見了輕輕的鼾聲,欣星睡著了。
唉,你怎么睡著了?
啊……沒有,沒有,我在聽你念呢。
你都打呼嚕了,還說沒有睡著,不念了!
不念就不念,不好聽嘛。
是你自己說,要我念我爸爸寫的小說給你聽的吧。
我哪里知道是這樣的……
什么樣的……
嘿嘿,欣星噘著小嘴,用她一貫的表情,在那里偷笑。我氣得看都不看她,拿著爸爸寫的書走了。
小鶯,不要生氣啊。借給我看看吧。
不借!
我沖出門的時候,正趕上電梯停在那里,便沖進電梯,不跟她啰唆。
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時文革還沒有開始。但是,我心里一直很慶幸,在瑞華有這樣一個朋友。實際上,大院里,每家都有一大群孩子,可是我們互相都不怎么來往。欣星八歲的時候,她媽媽生病去世了。欣星家很特別,就她一個孩子,所以,從小父母都很心疼她。因為她媽媽的去世,爸爸跑到我們東湖路小學,那時候我們的小學是一棟私人住的小洋樓,教室也不是正規的那種,我在樓梯的過道看見欣星的爸爸,一個老大的個子,彎著腰,可憐巴巴的樣子,在跟幾個小朋友說話:
你們都是好孩子,跟欣星很熟哦?看見其他的同學,都跟他們說說,這幾天,跟欣星玩的時候,就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不要在她面前提“媽媽”兩個字。家里就她這一個孩子,沒有人陪她說話,陪她玩,媽媽又不在了,你們都多跟她玩玩啊。
小朋友都沒有說話,我跑到欣星爸爸面前。
我會陪欣星玩的!
好孩子,欣星就托給你啦!
好!
然后,她爸爸還是不放心,又跑到老師的辦公室,希望老師關照大家:
不要盯著她手臂上的黑紗看,她會傷心的。
這以后,我就拉著欣星的手,放學一起往瑞華走。走到瑞華的時候,只看見爸爸,拖著皮鞋,在院子里拼命地轉圈子,不停地走啊走。院子里的小孩在笑話我爸爸。我把頭低下來,等我快到三號樓的時候,有人在叫喊著:
你爸爸腳上戴手表啊!
走路是這樣的。
另外一個男生一邊學著爸爸走路,一邊笑話著,假裝撞在我身上。欣星狠狠地推了那個男生一把:
你干什么撞人?
我學她爸爸走路!
他說完,四周的孩子都在那里大笑起來。那時候,欣星的手,還是緊緊地拉著我。她悄悄地問我:
你爸爸為什么不把鞋子和褲帶扣好啊?
爸爸今年又中風了一次,右手已經不能握筆寫字了。他穿鞋就特別費力氣,連系褲帶都不行啦。他腳上戴的不是手表,是降血壓的儀器。
你爸爸,為什么還要寫呢?
他是作家!
可是他生病啦。
爸爸說,生病也要寫,要寫到最后。
什么是最后呢?
就是倒在書桌前。他現在都在練習用左手寫字呢!
爸爸第一次中風,是在1956年前后。怎么那么年輕就中風了?如今,我怎么也想不通這個問題。那時候,爸爸連三十歲都不到啊。市委決定送爸爸去蘇聯療養,但是爸爸不去,他就是要留在國內。他說,離開了這片土地,他就寫不出東西了。1957年,作家峻青從蘇聯訪問回來的時候,特地來看望爸爸,送上他剛出版的新書《歐行書簡》。爸爸第二次中風,是我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他總覺得自己的來日屈指可數,用左手寫字又嫌太慢,于是出錢請一些在讀大學的中文系學生到我們家來,他口述,讓他們記錄。但這樣還是不能讓他滿意,他就開始練習用左手寫,再讓媽媽幫他修改,最后是大學生幫他謄抄。
那都是1961年的時候了,可這些大學生還是很窮很窮的。他們上我們家來的時候,一進門,就把鞋脫了,光著腳走進屋子。爸爸說:
穿上鞋,不要脫。天冷,光腳踩在地板上要著涼的。
沒有關系,地板很干凈的,我就是想省著點穿鞋。
有的大學生,是穿著草鞋來的,他們依舊把草鞋脫下來,放在門邊上。爸爸按照抄寫的字數給他們算工錢,可是到最后,總是多付錢給他們。父親對我和弟弟說:
他們都是從福建農村來的。鄉下很苦,在城里讀大學不容易啊。
他們讀的是什么學校?
華東師范。因為讀師范,就不要交飯錢了。
我和弟弟似懂非懂地在那里點頭。但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知道,生活里窮人還是很多很多的——就算大學生也是很窮的。
和外公家比起來,爺爺家要破敗得多。外公的房子在淮海路附近的雁蕩公寓里,家里沒有人彈琴,卻在客廳里放了一架立式鋼琴做擺設。沙發前,是一塊小小的波斯地毯,還有那些漂亮的意大利玻璃器皿。雖然爸爸說,爺爺是泗陽縣劉集的地主,可是他們的窮困是我沒有想到的。還沒有走進村子的時候,遠遠的,父親指著一溜土坯房告訴我和媽媽:
這,就是爺爺家。
房子是用土壘起來的,屋頂上蓋的全是稻草。據說他曾經雇了二十多個長工,自己從來沒有務過農,是個熟讀四書五經、五谷不分的秀才,在劉集一帶的自然村落辦私塾教書。抗戰的時候,泗陽縣地區是新四軍的抗日根據地,爺爺是當地的開明紳士,堅決支持抗日,在地方上很有號召力,奶奶還是抗日婦救會的主任,所以土改的時候,雖然田地都給沒收了,卻沒有把爺爺拉出去殺頭,土坯房子也都給他留下了。那時候,看見爺爺的房子,看見爺爺,還看見爺爺穿的破破舊舊的老棉袍,臉上像刀刻的皺紋,我心里好傷心:爺爺怎么能算是地主?他過得那么苦啊!
爺爺,劉須勛(字慕堯),爸爸從小就是受他的教育,讀私塾,要抗日。所以,十四歲的時候,他就跟著大哥劉冬去新四軍當紅小鬼了。到1951年的時候,父親只有二十出頭,已經發表了很多作品,這是媽媽最崇拜他的原因。父親成為母親在革命道路上的榜樣。我想起爸爸描寫老家的句子。
站在山坡朝下看,這塊土地真像一塊美麗的彩色印花布。現在已經是寒冬臘月的天氣,白雪把果木樹披上白銀似的舞衣,使這些光滑滑沒有了綠色的樹木,又變得這樣好看。
這兒的土地因為靠近大沂河,所以非常肥美,秫秫穗頭長得像牛角似的,小麥稞子長到肩膀高。自土改以后,家家都富足起來了,村上的合作社、互助組,組織得有條有理。為了文化翻身,莊上除了辦一所村學,還組織了讀報組、識字班、農村劇團,日子眼看一天美好過一天……
我站在劉集的山坡上,怎么我看見的,跟爸爸描述的全都不一樣?解放都這么多年了,爺爺家還是那么破破爛爛,窮得可怕。土地都開裂了,大田里種的東西東倒西歪的,都快死了。一片一片的田野,就像一個生病的大烏龜背,有氣無力地趴在地殼上。歪歪扭扭的,地面上垂著一些秧苗。奶奶裹著小腳,站在村前的大槐樹下,從大襟衣服的扣子上扯下打著補丁的手絹,拍打著身上的灰塵,然后不停地在那里擦眼淚。村口的風沙很大,風刮起來的時候,四周什么都看不見。哪里有爸爸描述的“彩色印花布”啊,分明是塊爛棉絮扯在上面!
等我們從沙塵飛揚的路上走近奶奶的時候,村里圍上來很多姓劉的七大姑八大姨的,我聽見最多的議論是:
劉家的媳婦長得怎么那么漂亮?
像戲臺子里的人。
你看她的皮膚,白得都透明了。
眼睛水靈水靈的,那么大。
那是劉家的孫女,那可不好看!
我知道他們在議論我,一扭頭,跑遠了。但是,還是忍不住朝媽媽望去,天哪,我從來沒有發現,媽媽真的像他們說的,站在村子的人群里,真像是從戲臺子上走下來的女人,好漂亮啊!媽媽笑著,給奶奶鞠躬,那姿勢也像是做戲。她又跑來拉住我,要我趕緊學她的樣子,向周圍的老鄉行禮問好。終于,我被媽媽拽著,別別扭扭地走到爺爺家。在一大堆土墻茅草房前,分不清有多少間,爺爺戴著老花鏡坐在客廳里。他沒有走出家門,穿著棉長袍,端坐在前屋看書寫字。他的寫字桌又大又破,上面堆放了許多線裝書、硯臺,還有一排吊起來的毛筆;屋子里,除了桌子上的文房四寶,四處都落滿了灰塵;一墻壁一墻壁的書架子,上面都放了線裝書。爸爸帶著我和媽媽進屋的時候,爺爺把椅子往后挪了挪,我們向他行禮問好,爺爺只是朝我們笑笑,點點頭,連聲說:
好!好!
爺爺顯得很有威嚴,周圍的人好像都有點怕他。他摘下老花鏡,拉了拉我的小手。他的手很暖和,軟軟的,和奶奶粗糙的手完全不一樣。我好奇地看著爺爺的手,白凈白凈的,手指細細長長,像一個女人的手。
爸爸一直說爺爺是很有學問的人,就是給他們起的名字也是有講究的。父親家的四兄弟,就是“東、南、西、北”的意思,于是大伯叫劉冬(東),二伯叫劉楠(南),爸爸劉溪(西),四叔劉柏(北)。二伯十六歲那年,在村子的河里游泳,溺水死了。這幾個兒子一直是爺爺手把手地教會了他們讀書識字。
奶奶的小腳在院子里一瘸一瘸地走著,媽媽跟著孩子一起招呼她:
奶奶,快歇歇,我來弄啊。
奶奶笑得可開心了,還指揮著幾個人準備好了吃飯的小桌,上面有玉米面貼餅子,花生、玉米、小米和高粱混在一起熬出來的大茬子粥;嬸嬸端著咸菜、花生米,還特別為我們做了一盤韭菜炒雞蛋,我看著嬸嬸摘下了新鮮的韭菜,放在水盆子里,稍微涮了涮,就拿去炒了。村子里缺水,所以用水非常節約。這是桌上最高級的菜!
小孩拖著鼻涕滿院子跑,小狗追在他們的身后;婦女抱著光屁股的嬰兒,鄉里的男人舉著煙袋,都跑來看我們吃飯,里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我坐在一群人的腳邊,媽媽往我碗里放了一張貼餅子,又放了一塊咸菜,讓我趕緊吃飯。我連氣都透不過來,哪里還想吃飯。只有爸爸,他不吃,又興奮又大聲地和鄉親說話。我很少看見爸爸這么快樂,在家里的時候,他常常皺著眉頭,不跟我們說話,要么就是低頭寫他的東西。這會兒,爸爸問這問那,把上海帶去的水果糖、餅干,都分給了周圍的老鄉和他們的孩子。然后,他端起一碗大茬子粥邊喝邊嚷:
家鄉的飯就是香!
我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只看見爸爸高興地吃著餅子,聽見他嘴巴發出沙羅沙羅、吧嗒吧嗒的聲音。天,漸漸暗了下來。我愣住了,從爺爺家的院子里,看見一個巨大的月亮,大得把整個村子的天空都遮蔽了,金黃金黃的。我從來不知道月亮會有這么大,它幾乎就貼在爺爺家的房頂上升起來了,我尖叫起來:
好大的月亮啊!
婦女看著我都笑了。
奶奶說:城里的孩子,看不見大月亮。
爸爸和媽媽沒有注意我,還在和鄉親討論他小說里的人物。周圍的人沒有散去,奶奶把煤油燈拿了出來,放在飯桌上,然后牽著我的手,讓我去房里睡覺。
我躺在鋪著草的床上,在漆黑的、彌漫著干草味的屋里,眼睛大睜著就是睡不著,看著土墻上方的小木窗外,月亮遠去了,變小了,但是泄進來的一點點光亮,還是那么明亮清澈。我睡在那里,卻想起了上海的香脆餅,還有奶油蛋糕。還是上海好。迷迷糊糊的,到了下半夜,我還聽見爸爸在院子里說話。所有所有這些回憶,都讓我非常難過。我到了這么窮的地方,吃得這么差,我的爺爺,怎么會是一個地主呢?越想越難過。爺爺應該算是一個讀書人嗎?怎么爸爸媽媽都是在那么壞的家庭里出生的?我以后的日子,是再也沒有希望了。
當一陣柴草的味道飄進屋子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我剛剛睡醒。
嬸嬸進屋要幫我穿衣服,我說:
我自己會穿的。
哎呀,你媽多勤快啊!一大早起來就下大田勞動去了。她哪里是干活的人,長得這么漂亮,日頭要把皮膚曬壞的。
聽嬸嬸說話,我好生奇怪,她怎么不下大田去勞動呢?后來媽媽悄悄地告訴我:
這個鄉下嬸嬸,是爺爺奶奶給你劉冬大伯,就是你爸爸的哥哥娶的,是包辦婚姻的原配妻子。你大伯和她生了兩個兒子,說和她沒有感情,參加革命后,在解放區擔任淮海報社總編輯,和在那里共事的女編輯產生了感情,有了真正的戀情,提出和嬸嬸離婚。嬸嬸人不錯,她都同意啦!是爺爺奶奶不同意,爺爺給嬸嬸跪了下來,說是“我們劉家就認你這個媳婦,那城里的女人,和我們劉家沒有關系。只要我還活著,就不會讓這種女人進門”。所以大伯和嬸嬸沒有住到一起,嬸嬸硬是被爺爺奶奶留住了。爺爺奶奶死活不認新嬸嬸。
新嬸嬸,是什么樣的女人?
也是革命干部啊。
那爺爺為什么不讓她進門?
大伯和新嬸嬸是自由戀愛。那是爺爺說的氣話。
大伯,就是那個1937年就參加了革命的?
是啊,1942年,日軍大掃蕩,那是抗戰最艱苦的時期,他把正在讀私塾的二弟——就是你爸爸,那時候才十四歲,還有比你爸爸大一歲的大姑一起帶進抗戰隊伍的。
十四歲?那么小啊?
你爸爸,可勇敢啦!他為地方抗日組織遞送情報,是泗陽縣穿城區地下交通站站長。
媽媽說這話的時候,滿臉放光。
大伯現在干什么呀?
在南京,是江蘇省社科院的領導。新嬸嬸和大伯生了七個兒女。
又生了七個?
不要叫!你大伯喜歡孩子。爺爺奶奶真的沒有讓新嬸嬸進過劉家的門。
后來,嬸嬸服侍了爺爺奶奶一輩子,為他們送終。嬸嬸也是裹著小腳,人很好,家里家外的事她都包了。我在爺爺奶奶家時,不太見她出房門,偶爾出來見到我們,也只是笑笑,很少說話。嬸嬸和大伯生的兩個兒子,說來也是爭氣,在六十年代初,分別考進了南開大學數學系和南京水利學院。
大伯的“編輯太太”在九十年代初過世了,沒有想到,他們家七個子女都希望把父親的原配,就是大嬸嬸接到南京來住。孩子們都理解了那個時代,理解了父輩。老大說:
大嬸嬸真不容易,一輩子就守著劉家,還給爺爺奶奶送終了。
老了,讓她和爸爸復婚吧,也算圓了她一個夢。
大伯這時候也老了,他同意了孩子們的提議,就托了大嬸嬸生的兒子帶話過去。大嬸嬸一聽到這個消息,沒有多說什么,在劉集的老家,把破破爛爛的衣服收拾了一下,在家里的土坯房子前掛上一把大銅鎖,讓兒子陪著就進城了。那時候,村里人都為大嬸嬸高興啊,說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大嬸嬸和大伯雖說是復婚了,可他們是分房住、分床睡。不過,孩子、大伯都和大嬸嬸合得來。那一家子,過得很和睦。大嬸嬸做的飯,大家也喜歡吃。開始的日子,真是覺得快樂。可是沒過多久,大嬸嬸又在那里整理東西,老七偷偷地問:
大媽媽,你要走到哪里去?
大嬸嬸不說話,就是不停地嘆氣。
老七跑去找父親。大伯跑到大嬸嬸的屋子里:
不舒服?想老家啦?
大嬸嬸看著大伯,眼淚唰唰地往下淌。大伯也不說話,就覺得自己欠她太多,大嬸嬸估計是要耍點脾氣,那就讓她耍吧。可是,誰都沒有想到,大嬸嬸驚恐地跟大伯說:
我連著兩個晚上都夢見你媳婦啦。
大伯還是不說話,他知道大嬸嬸指的是七個孩子的母親。
我夢見啦,你媳婦就是掛在這墻上的照片。那照片動了,她跟我說話,她說:這是我的家,這是我的家,你走!你走!!我哪里是要來跟她搶這個家,我是要來好好照顧你們,給劉家盡孝啊。我也是沒有幾年的人了……
大伯無奈地跟她說:不要瞎想。人走了,不會跟你說這些話的。
我真的看見啦,你們不信這些,我哪里會騙你啊。
大嬸嬸害怕極了,她說,我這輩子都不跟人爭什么東西,都老了,怎么還會來搶人家一家子呢?于是,最終還是打了包,又讓親生兒子把自己送回鄉下去了。回鄉的第二年,她在劉集老家的土坯房里去世了。
大伯,就一個人過著,在2010年的時候過世了。
中午,媽媽赤著沾滿泥土的雙腳,回家吃中飯。奶奶心痛地說:
城里人怎么受得了這個罪?快收工吧!
媽媽笑著說:沒事,我在這里三天,就下地勞動三天。
爸爸沒有下地,白天帶著我去看村邊的大河,他激動地對我說:
我小時候水性可好啦,經常下河抓小魚、摘蓮藕,還會爬樹、掏鳥蛋。參加抗戰那會兒還是孩子,拿著紅纓槍,在路邊站崗、查路條。
爸爸,你說鄉下好,還是上海好?
不一樣。
我不敢再問,真怕他太喜歡鄉下,把我們一家都搬到這里來住。爸爸是屬于農村的,他寫的故事,都發生在鄉下。他經常對媽媽說:沒有了生活源泉,怎么寫得出東西?
但是他寫來寫去還是那些事情,什么“草村農業生產合作社,在一個美麗的山區里,由于嚴重的旱災,莊稼枯萎了,增產計劃眼看就要落空。社員們在黨支部書記查紅山和合作社主任李老和的領導下,與自私自利思想和保守思想做了斗爭,終于取得了抗旱的勝利,超額完成了增產任務……”現在想起來,爸爸的故事,不也是瞎編出來的嗎?這個想法,我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說過,說不出為什么。爸爸出了不少的書,但我至今沒有完整地看完過一本。
你媽怎么會看上你爸爸的?
欣星又在問我。瑞華的人都這么說。
我爸爸出版過很多的書。
我怎么沒有聽說過。
他又不是寫給小孩子看的,你當然不知道!
爸爸還是拖著一條沒有恢復的腳,在瑞華的院子里走著走著。有時候,走得很快,我問爸爸:
你為什么要出去窮走啊。
想到很多很多的東西,就是不知道怎么把它寫出來。
都想出來了的東西,為什么還寫不出來呢?
這是創作,光是想到了還不行,還要往下走。
走什么呢?
他不再回答我,就這么獨自一人下樓,不和人說話,手背在身后,低著頭緊鎖著眉頭,一圈一圈走著。有時候,院子里的風很大,我看見他的頭發被風吹得豎起來了,可是他全然不顧,依然在那里走著走著……
只有到今天,我才猜想著,那走不下去的創作,會不會是他已經看見家鄉經歷的“大躍進”,進入了人民公社化,老家的生活越來越苦,老百姓餓得越來越面黃肌瘦?是不是他已經不能再寫人的苦難了?可是歡樂……他尋遍周遭,沒有感受到歡樂,他寫不下去了?還有那惡狠狠的外公,他就從來說著跟爸爸、媽媽不一樣的話。
一次,就是乘媽媽休假在家,外公是特為趕著這個日子來的,他就是要來教訓媽媽的。他拄著拐杖,乘著三輪車在三號樓前停下,我正在院子里跳橡皮筋,一抬頭,發現外公咄咄逼人地看著我,我頓時就像木頭一樣,人杵在那里動彈不了。他面無表情地給了我一包糖炒栗子,便上樓了,我都聞到了栗子香味,卻沒心思吃,送給了小朋友,匆匆跟著外公上樓。外公站在電梯門口,敲開了16室的門。他是從來不會走進我家大門的,但我卻記得特別清楚,家門像一個鏡框,把他和媽媽分割在兩邊。媽媽站在門內,外公站在門外一字一句對她說:
你不信我的話嗎?還要去農村!什么“消滅了血吸蟲”是騙人的鬼話!
那么革命的媽媽和爸爸,竟然就讓外公在樓道里說反動的話,他們不敢批判他。外公似乎就是為了說這句話趕到我們瑞華的,然后他掉頭憤然地離去。我縮在樓梯口,連家門還沒有踏進,他已經下樓了。
那份驚恐是從過去一直延續到今天。在現實和真相之間,我們怎么“劃清界限”?怎么判斷好人壞人?我們該聽誰的話?爸爸,外公的反動是有道理的嗎?我不敢問他,他也從來沒有在他的創作里表現過。我對小說的認識,就是要編,編得和生活完全不一樣,這就是小說。一直到了美國,我待在紐約,看了加繆的《局外人》,怎么寫得那么真切,那無心開槍殺人的小伙子似乎就是對街鄰居。我被嚇住了,我想起了爸爸,他知道小說是可以像加繆這樣寫的嗎?我幾乎要像爸爸那樣,在大風里拼命地走,越來越不明白,不能按照自己的真實感受寫作,那么作家存在的意義是什么呢?爸爸,你為什么還要繼續寫下去呢?爸爸要是還活著有多好啊,我一定會接爸爸到美國來,會想辦法讓他認識美國的作家,問問他們是怎么寫作的。作品、人物,原來必須是從心里、從感情里流出來,他們從來不知道,寫作是要去符合什么政策和領導思想的。
日子就這樣被改變了。原先,記得媽媽在教我跳舞,我學著新疆人,在肩膀上擺動著腦袋,爸爸站在一邊哈哈大笑著。可是,在院子瘋走的日子里,爸爸完全不一樣了。回家后,他面壁而坐,像丟掉了魂靈一樣,在陰影里,他會說:
小鶯,給我代筆,我要給泗陽老家寫信,匯錢回家。
寫什么啊?
說我日子不多了,寫不出東西,我已經托付你媽照顧好他們老人家的……
我不寫!
讓你念古詩,你不念;讓你寫信,你不寫。
什么古詩,又是《楓橋夜泊》,哭死人的,不念!
外人的記憶中爸爸不是這樣的,這些回國的日子里,我在上海作協的文檔中,看見介紹“自學成才的泗陽籍作家劉溪”,檔案里是這樣描述的:
自小生長在蘇北農村,參加工作后也多在農村,熟悉農村人和事。所以,他選擇以農村生活為創作素材,走山西趙樹理等人的“山藥蛋派”的創作路子,故他的作品皆是農民讀者,他每部小說完成后,均會帶回老家,讀給老農聽,征求修改意見,特別是《一簇野薔薇》《草村的秋天》兩部長篇小說初稿寫出后,分別回老家兩個月,特聘會講故事又通文理的三位老農民做顧問,逐字逐句讀給他們聽,從人物對話到情節安排,故事編寫,老農們提出了很多修改意見,還特地訪問人物原型,讓他對照作品中的人物,談談是否符合本人的性格和語言特色,常常逗得鄉親們哈哈大笑,他的小說尚未出版,家鄉人已先聽為快了。家鄉人都說:“劉溪心里裝著家鄉人,是真正的農民作家。”
我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最后一行字上,這是第一次,我看見另外一種評述,看見了另外一個父親,不由地對父親更多了一份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