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沉溺

那是1989年4月的一天,風雨大作。這幾乎不像是四月里的天氣,夜晚的時候,甚至雷聲滾滾。不久以后,胡耀邦去世了,街道上出現了學生的紀念游行隊伍,交通開始堵塞,我騎著自行車繞過主要街道上班。那時候,我還在上海的一所中學教歷史。

桌上的裂縫很深,我把它擦了又擦,可是一些污垢還是嵌在里面,我用手摳了摳,沒有用處。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這么一個小動作,一陣輕微的恐慌把我拉進了現實里。在歷史教研室的這張桌子前,我已經坐了十一個年頭了。屋子里還是很冷,我捧著熱茶,全然忘記了去喝。對面坐著我們的歷史教研組長王老師,他左手總握著被茶漬染得黃蠟蠟的大口瓶,里面看不見茶水,全部被泡漲開的茶葉塞滿了,他抽著香煙,吐出帶茶葉味的煙圈,皺著眉對我說:

儂就咯能一年一年地耗啊?不想想辦法?

想不出辦法呀,老公是他們華師大的公派留學,辦陪讀,學校不肯出證明啊。

再去試試啊,他走了有三年了吧?

四年。

哎喲!四年啦?再不去,你準備辦離婚吧。

我真的給他講得嚇出了一身冷汗。

我往家走,有人拉住我,在我耳邊輕輕地說:

好像又要出事啦,學生都上街了。有機會,快去辦美國探親吧。

回頭一看,是數學組的楊老師。我有點害怕,又有點著急,心里也有各種打算,似乎就是這樣的提醒,讓我鼓足了勇氣。于是,我一下就沖到華師大去了。學校里還是人頭攢動,但是大家在那里轉來轉去,聽不見什么人說話,我似乎踩在一種夢境里,那種安靜中充滿著晃動,充滿著一種騷亂,但是它們都被一種靜謐掩飾著。歷史系、校辦都沒人了,我說要開證明,人家什么話都沒有多問,就那么抬頭看了看我,然后圖章“咚”的一下就敲下去,通過了!怎么回事?我抓起證明趕緊往校門外跑,就怕人家會后悔,要把它收回去似的。

開始跑護照跑簽證了,一下子忙得不可開交,要去公證處辦理自己的出身證明,要照相,還要給女兒晶晶準備材料。王老師真好,他說:

抓緊時間忙,我幫你代課。

我開始申請護照,遞交了所有材料之后,就在那里等待。

可是王老師又說:

你太幼稚了,這要等到猴年馬月?還插過隊,怎么一點都沒有社會經驗。要抓緊啊,夜長夢多!快,準備好五十美金(當時人民幣和美元是1:3的兌換率),我幫你找人,想辦法用官價賣給出入境科的人,必須在最短時間內拿到你和女兒的護照。

我忘了我是干什么的,我忘了歷史,忘了自己的職業,完完全全被一種實際得不能再實際的現實攆著、趕著往前跑。那時候,腦子里是空的,只記得天天下雨,我拎著濕漉漉的雨傘在到處跑。腳上穿著元寶套鞋,里面常常滲進了雨水。三天后,王老師帶著我,拿著美金在福州路預約地點和出入境科的人碰頭。我們沒有走進他們的辦公室——是在弄堂后面的拐角上。雨停了,可是弄堂被人踩得到處是泥濘,我們顧不上這些,任由褲子上沾滿爛泥,按照事先說好的時間等在那里。很快,人來了,我們什么話都沒有說,只是把裝著錢的信封交給那個人,那個人同樣沒有說話,只是把兩本護照交給我,然后便掉頭走進樓里。

就這樣,在一個雨天,在泥濘的弄堂里,我拿著五十美金,等于一百五十元人民幣,我三個月的工資,哪里顧得上別的,就直接送出去了。換來的是,提前拿到了我和女兒的兩本護照。

街道上還是濕的,顯然晚上下過雨,可是我沒有帶傘,不是因為走得匆忙,是我已經不記得那些日子自己在期盼著什么。從我們瑞華公寓走到美國駐上海的總領事館,只有兩個街口,我在天還沒有亮的時候,就趕到那里去排隊等簽證了。我很沮喪,因為這已經是第三次去排隊了,每次等輪到我進去,限額滿了,我只能下次再來。一次一次提前趕去,可是人家也一次一次來得比我更早。最后,我在凌晨三點的時候就去了,拿了一個小凳子,用大圍巾把自己裹起來,靠著領事館的大墻坐著。我心里充滿著惆悵,不是渴望,是一份無奈,是一份遭人驅趕的向往,還有一份屈辱。為什么要這樣去討生活呢?直到十點左右,欣星——我最鐵的發小——把晶晶送來了。差不多快中午的時候,終于放我們走進領館的大門,輪到我們了。我拉著女兒的小手,依然是一點把握都沒有,我害怕。似乎是女兒的小手在給我力量,欣星在我身后,輕輕地說:

祝你成功!

天吶,怎么算是成功呢?很多人告訴過我,進去以后,那小窗口后面的人,沒有一次讓人看清楚他們的面目,甚至確認不了是男是女。大多數的人把材料和護照遞進去以后,連問話都沒有,只看見那蒼白、纖細的手指迅速地翻到護照的最后一頁,在上面狠狠地蓋上一個戳子,然后放上一張英文紙頭,就把護照扔了出來。

接著就聽見里面的人在喊:下一個。

如果你想問他:我的材料還不夠全嗎?

下一個!

那里的美國人中文都說得很好,但是他們從來不回答問題。

有人拿著被拒簽的護照走到屋子門口,那里站著一個中國工作人員,被拒簽的人怯怯地走上前問道:

我,為什么又被拒簽了?

那中國人會像美國人一樣,聳聳肩膀:你要去問他們,我不管這些事情。

輪到我的時候,我看見簽證官對著晶晶說:

小朋友,快四年沒見爸爸了,不想他啊?為什么不去看他啊?

我想啊,爸爸讀書忙,沒有空。

那我現在讓你和媽媽一起去看他好嗎?

好啊,叔叔,謝謝你。

同樣沒有任何解釋,我走出領事館的時候,外面下著小雨。我沒有回家,搭上了15路電車,直奔大姨家而去。我一直以為,拿到簽證的時候,我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可是,擠在電車里,那些滴滴答答落下水珠的雨傘、雨衣靠著我,讓我不知道躲到哪里好。望著窗外,梧桐樹開始冒芽了,在雨中,像一個哭泣的少女。我嚇了一跳,好像看見是晶晶在哭泣。她只有五歲。不會的,不會的,看見爸爸,她一定會高興的。

晶晶,還記得爸爸嗎?

她搖頭。

爸爸去美國讀書的時候,你才兩歲,我們把他一直送到虹橋機場,爸爸抱著你,一點都不掩飾,就讓眼淚鼻涕流得你的領子都濕透了……

媽媽,我們現在到哪里去?

晶晶,你知道嗎,你那時候一直好奇地看著四周,就是不看爸爸。

媽媽,我不去姨婆婆家好嗎?

我們要去美國看爸爸了。

你已經說過好幾遍了。

我趕到大姨家,她還沒有下班。她家離楊浦發電廠不遠,在平涼路和隆昌路的交叉路口,她住在一座帶草地花園的西式小洋樓里。屋子的四周是廠房,還有窮人住的棚戶區。表妹表弟的同學,管他們叫“小花園里的人”。這是當年美國人造楊浦發電廠時,給廠長、高級工程師建造的房子,新中國成立后住上了華東電管局的領導和高級工程人員。大姨一家住在小洋房的二樓,再加樓梯邊的亭子間。其實那不是一般石庫門房子那樣的亭子間,那屋子有二十五個平方米,表妹、表弟和保姆都住在里面。

大姨平時進進出出,很少和鄰居打招呼,頂多點個頭,笑笑而已。她個子不算太高,但是腰板筆挺,穿著講究,在大家都穿著毛裝的時候,街上是灰蒙蒙的一片,人群像藍螞蟻似的涌動著。大姨會把她的嗶嘰褲子燙出像刀切一樣的棱邊,依然穿得山青水綠,永遠不會淹沒在人群里。

大姨住的小樓的三層小閣樓上,住的是電廠辦的秘書,她結婚后,一連生了三個孩子,鄉下的老母親進城為他們照看孩子。那閣樓,有一大半的空間被那個人字形的屋頂切去了,走近窗口的時候,人必須弓起身子,或者是跪在地上才行。三個孩子、夫妻倆和一個老人,住得很擁擠。大姨就讓自己家的保姆招呼那老母親,帶著剛出生的孩子到亭子間來搭個鋪,暫時和表妹表弟住在一起。

人家對大姨感激不盡!沒想到孩子滿月后,連秘書都帶著另外兩個孩子住到亭子間來了。除了孩子的父親,幾乎全家都在那里睡覺。

表妹和表弟問大姨:那,我們住到哪里去啊!

大姨有點無奈,但是沒有把人家趕走。

我們人少,房子大,就讓他們住吧。

大姨很清高,不喜歡和人家有爭執,人家住下了,就讓他們住吧。但是,房錢卻一直由大姨在付,大姨也不抱怨。于是,那亭子間成了真正的臥室,到了晚上,兩家的孩子和大人都擠在里面睡覺,夜里,那里打呼的聲音很響,還有孩子說夢話時的叫喊聲。樓上樓下、周邊的鄰居和保姆都蠻喜歡大姨這種不言語的清高。后來大姨老了,一人獨居,仍然和鄰居們沒什么來往,依然不怎么和人家打招呼,但大家都了解她的為人。于是,經常在二樓樓道的桌上,會看到一碗紅燒肉、一條清蒸魚、一鍋排骨湯、一盆碧綠的炒青菜,是周圍的鄰居送來的,他們沒有留下姓名。大姨笑了。

她說:我吃著大家送來的百家菜呢!

然后,大姨會把錢留在桌子上,她總是多留一點。沒有人跟她爭執,大家都知道大姨的脾氣,誰要是跟她清算帳,她就會說:這又不是做生意,以后不要給我送菜了!

大姨有她自己的生活邏輯,大家心里明白,于是事事都依著她。

一有事,我就朝大姨家跑,在她那里說話總是變得那么簡單,甚至可以用“極簡”來形容。她的理智里面,有一種讓人害怕的冷漠,有些像是一個科學家的計算方程,精確而很少廢話,這是她的特點。一旦,精確到極致的時候,那簡單里面就展現出一份智慧,一份常人難以產生的另類思考。連玩具,她都是買帶孔的積木,要我們按圖紙,用螺絲,一邊判斷一邊思考著搭成模型。

快樂,是在過程中完成和體驗到的。這是她的原話。

大姨理性得像個男人。

在我稍大一點的時候,看著表妹在家里彈鋼琴,好羨慕啊。我們家沒這個條件,我借了一個68貝司的手風琴開始學習。大姨自己先拿著手風琴背了一下,掂了掂分量,然后輕輕地放下琴。

小鶯,拉手風琴太重。你現在還小,一累,會妨礙你長身體的,去學小提琴吧。

說完這話,大姨像心疼我似的,讓我睡午覺,起來以后,就給我端來了點心——棗子、蓮心燉的藕羹;有時是英國紅茶放了牛奶,小盆子里放著兩塊小西點。

連媽媽也從來沒有這樣關心過我。

大姨回頭朝我們神秘地一笑,她把唱針放在唱片上,輕輕地放著施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有一次放俞麗拿的小提琴獨奏《梁山伯與祝英臺》,一邊聽大姨一邊告訴我們:

這里是高音,代表祝英臺……

那低音就是代表梁山伯了!

說對了,你們聽出他們倆在悄悄地說什么嗎?就是他倆的對話?

我和表妹一縮脖子,什么都沒有聽出來。到六十年代初,唱片開始變成了《江姐》和《洪湖赤衛隊》。

最快樂的就是,跟著大姨去南京東路的“德大”吃西餐。只要奶酪烘焙雞端上來,我就跟表妹擠擠眼睛,因為邊上還有紫紅色的洋菜、炸豬排,配著洋蔥土豆泥、蔬菜色拉和鄉下濃湯。我們還沒有把勺子舉起來的時候,大姨就會悄悄地說一個英文詞組。

Table Manner。

我們互相看了看,然后都把胸挺了起來,放平肩膀。

記住,說話一定要等食物咽下去以后再開口。

我們不停地點頭。

刀叉不要相互碰撞,要抿著嘴嚼食物,不要把盤子端起來喝湯。

還有,聽人說話時要看著說話的人,眼睛不要往下看,更不能東張西望。

好,小鶯,你這次說對了。開始吃吧。

我一直怕大姨,但是在我心目中,她替代了媽媽和爸爸的位置。

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記憶了。1989年的時候,“德大”西餐廳早就面目全非了,到了今天,“德大”消失了,那里面的老建筑已經被敲打得面目全非,只保留了大樓的外觀,等待著有錢人去“重新建設”。而大姨在階級斗爭緊張的年代,為我們營造過那么多“歡樂”的歲月,這都成了我的一個夢幻。我從來不跟別人說這些事情,因為一開口,自己都不敢相信,覺得很假。在我們那樣的年代,會有這樣吃西餐的“革命干部”?

大姨終于下班回家了。

大姨,我拿到去美國的簽證了。

什么時候走?

還沒有想好。我想給他先打個電話,聽聽他的意見。

大姨看著我沒有說話,我突然想哭。大姨似乎什么都明白一樣,她上前輕輕地撫摩著我的頭。

沒什么好害怕的,我們什么事情沒經歷過?文革,不也挺過來了?

我總覺得,覺得他那里出事情了。

他怎么跟你說的?

他什么都沒有跟我說,但是最后給我的信里說了一句話,我覺得很奇怪。

他說什么?

他說,不管發生什么事情,我會對晶晶,對這個家負責任的。這一年來,他給我的信,越寫越少,越寫越短。不管我寫信問他什么,他都不回答……不回信……

你和秦孝章分開快四年了吧?不要說四年不在一起了,在一起的夫妻,男的一到四十歲有非分之想的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只不過有些男人能把持住自己。孝章如果出軌了,我希望你給他時間讓他回頭。不要吵鬧,要學著不亢不卑。我相信,秦孝章不是那種不講情義、不懂感情的人。

我完全沒有想到,大姨竟然會這樣跟我說。她拉住我的手,可是我的眼淚還是落下來了。大姨把我手背上面的淚水慢慢地擦去。我哭得更加傷心,她又握緊了我的手,在上面充滿信心地拍了拍。我似乎是受到了鼓勵,停止了哭泣。我抬頭看著大姨,看著在大姨身后大姨夫的照片。大姨也回頭朝照片看了看,深深地嘆了口氣,然后朝我嫣然一笑。

我和你大姨夫,那是老派人,我們是心和心的約會。

為了證實大姨的說法,我跑到南京東路的郵電大樓往美國打長途。大廳里擠滿了人,大家等著叫號,沒有人說話,一眼望去人頭攢動,可是大廳里并沒有嘈雜的聲音,時而傳來電話鈴聲。每一次鈴響,會讓我一驚。我不停地呼吸著,幾乎窒息,在那里等了四個小時,終于聽見一聲鈴響之后是在叫我的名字,趕緊往那個五號窗戶的電話亭跑,關上電話亭的玻璃門,拿起聽筒時,聽見的不是孝章的聲音,是接線員在說話。

人不在家。有錄音電話,但是無法使用對方付款,你不能留言。

很快,電話就“咔嗒”掛了。那時正是美國時間夜里三點,那么晚了,他上哪里去了?帶著所有的疑慮、所有的不安,帶著大姨的勸告,再帶上晶晶,我們上路,飛往了紐約。

飛機上坐的幾乎都是老外。我一句英文也不會說,給晶晶系上安全帶后,就開始感覺到暈眩;我深深地呼吸著,努力朝窗外看去,窗子是封閉的,只看見濃濃的烏云壓在城市的上空,像家里破舊的棉花絮,黑黑的,被撕扯成一團一團。我努力想把自己的未來整理出一個眉目,我努力去想孝章,想我們當初是怎樣相愛、結婚的,想著他一米八的大個子,那份自信和好學……可是想著想著,想到的卻是大姨和大姨夫,想到大姨說的,他們是心和心的約會,我趴在窗戶上,眼淚又涌了上來。老派人的感情多可靠啊。大姨夫是在新中國成立前交大的江西同鄉會上看見大姨的,那時候大姨漂亮、驕傲,四周圍著一圈一圈的男生。大姨夫內向、文縐縐的,他沒有像別的男生那樣湊上去。他比大姨高兩屆,是他們機械系英文最棒的,他只是把自己的上課筆記交給大姨。大學生的愛情,都是從作業、功課、復習考試開始的。

大姨夫坐在大姨的身邊,課本攤在大姨的腿上,已經講下一頁了,大姨夫把手擱在她的腿上。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大姨猛地站起來,拿起課本,一句話都不說,掉頭就走。大姨夫沮喪地目送著大姨的背影。后來大姨跟小外婆說:

我要獨身一輩子,男人的丑惡形態,我看夠了!

那你要跟人家說明白啊,不要耽誤人家的終身大事。

我跟他說了。

他怎么回答的?

他說,他早就知道我的事情了,現在有一個人要陪我一起獨身。

男人啊……追求你的時候,說話都比蜜糖還甜,好聽著呢……

大姨和小外婆,她們那時候都對男人有一種忌恨,那是因為外公在對待女人的態度上給她們留下了深深的陰影。大姨,是斷然不要再和男人搞在一起。那是浪費生命!沒想到的是,真有那么心誠的男人。大姨夫蘇銘適真的等了大姨八年。1947年,黨組織找大姨談話:

這是組織上的決定,為了黨的事業,為了更有利于黨組織的活動,你必須和蘇銘適同志結婚。

大姨滿臉通紅,與其說是羞澀,不如說是幸福。她低下頭,淚水盈盈,她想的是他,但是這里不是一個具體的男人,不是性,而是一份靈魂的煎熬。她現在就是要和另外一個靈魂一起去追隨自己的理想,對黨的愛,對人類、對科學的奉獻!她激動的不是別的,就是這份共同的追求。他們是一起在黨旗下,舉起了右手的拳頭,他們是不可分割的一個共同體。這時候,黨的決定可以改變大姨所有的決定。獨身,也就成了她自己的笑話。

可是外公得知自己的女兒要嫁給蘇銘適時,在家里大發雷霆。

你知道蘇家現在都敗落了,窮得一塌糊涂嗎?

什么敗落,他父親辛亥革命之后,還做過民國政府議員呢。

那是什么年代的事情!后來就降到省教育司長、中學校長;抗戰期間,從北京到上海就失業了,靠委托“榮寶齋”賣自己寫的字畫維生呢!

那人家也有自己的本事嘛。蘇銘適的哥哥蘇銘途,從德國拿了醫學博士回來,現在不是在上海開業?做得又不比你差。

你就這樣跟我說話?跟他結婚,你別想從我這兒拿到一分一厘的嫁妝。

我不稀罕你那點嫁妝!

這就是大姨,她竟然敢不邀請外公,卻邀請了外公的弟弟,正在上海一家大銀行做經理的小叔叔做了證婚人。婚禮在國際飯店舉行,排場很大,把上海工商界的名流都請來了,趙祖康、楊虎都出席了婚禮。但是,外公沒有出場,賓客都很驚訝。婚后,楊虎的太太都責備了外公,于是,在取得了大姨的諒解后,外公托人送去了一對瑞士的歐米茄手表,還有其他的禮品,算是承認了這門婚事。

幸福,多幸福啊!一種縹緲的渴望,像飛機似的騰空而起,我們卻伸手莫及……大姨的床頭,永遠掛著她和姨父結婚后的合影,都戴著眼鏡,姨父是定格的英俊紳士,老派的照片,王開照相館的風格,大姨的眉毛是修飾過的,文靜高雅……用句過時的贊美說,都是像老電影里的明星照。還有那塊白底淺彩色細條紋的小碎花布,是大姨夫從英國訪問談判回來,特為大姨買的衣料。那是六十年代初期,我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料子,如果有了污點,用肥皂輕輕地一搓就不見了,大姨把它做成了襯衣,春天穿在外面,像花叢里的旗幟,飛揚著,飛揚著。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做成衣服以后,料子從來不會打褶起皺,洗過以后,只要用手抖去上面的水,十分鐘就干了。大姨說:

中國這么多人口,如果能做出這樣的料子,價廉物美,穿衣問題就解決了。

幾年以后,中國也有了這樣的布,我們管它叫“的確良”。

我在飛機上一路嘔吐,于是,思緒從大姨的愛情轉入我自己的婚姻。一切都變化了,我什么也想不起來了。我給晶晶蓋好毛毯,心想,希望她有一個幸福的童年,不要像我那樣父親過早去世;我想有一個完整的家。

后面座位上走來一個中國女孩,她一直在為我倒水,扶著我去廁所,關照我說:不行的話,不要把門關得太死,萬一出什么事……就這樣,昏昏沉沉地抵達紐約的肯尼迪機場。晶晶睡著了,我抱著孩子走到移民檢查口,努力讓晶晶張開眼睛看一眼移民官,為的是讓他看明白護照上的孩子照片和晶晶的臉是相同的,移民官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讓我們入關了。那已經是深夜一點多了。

大轉盤上的行李都拿光了,沒有看見任何人到機場來接我們,機場燈光很暗,孝章沒有出現。我又開始嘔吐,放下晶晶,捏著飛機上拿下來的垃圾袋子,把腦袋埋在里面,不停地吐著,這時候,吐出來的都是苦膽水。晶晶靠著大行李,她醒了不說話,只是驚恐地看著我。人都走完了。突然,飛機上的那個女孩推著堆滿行李的車子朝我跑來。

還沒有人來接你?

我搖搖頭。

你知道你丈夫住在哪里嗎?

我沒有回答。女孩邊上的男人,不停地拽著她,讓她不要管閑事。

不行,不行,她就一個人。這是紐約啊,一個女人和孩子,要出事的。

你快走吧,謝謝你了。我會有辦法的。

你身上有多少錢?打車走吧。

我掏出錢包,那里露出五元、十元美金的票子。女孩突然伸手給了我二十美金。

快拿著,在紐約出租車很貴的。

不要,不要!

一定要打車。不能一個女人和孩子留在機場的,你看這里多危險啊。

我的堂弟在紐約,我有他的電話。

給你這個Quarter(季美元硬幣),快給他打電話!叫你堂弟過來。你知道怎么撥號嗎?

怎么撥?

是曼哈頓的電話嗎?前面要加撥“1”。

我往公用電話走去,拖著大行李。晶晶用小手拽著我的衣角,非常懂事地跟著我,不吵也不鬧。我剛把硬幣投進電話,突然,在機場空落落的大廳的縱深處,出現兩個中國男人。那不是孝章嗎?

你給誰打電話啊?我們不是都來了嗎!

孝章不耐煩地跟我說。沒有想象中的握手、擁抱,沒有父女相見時的激動,孝章瞥了晶晶一眼,沒好氣地說道:

怎么越長越難看了,像誰啊,眼睛長得那么開。

晶晶躲到我身后,緊緊地抓住我衣服的下擺,沒有表現出她對簽證領事說的想念爸爸的樣子,沒有。她瞪著大眼睛,用五歲孩子的敏感觀察著父親。

孝章開著車子把我和晶晶扔在一個小公寓里,讓我和開車一起來的朋友阿進合租一個單元。孝章說他住在別處,并解釋道:

我那個屋子太小了,明天一大早要去打工,你和晶晶先睡吧。阿進和他爸爸,住在隔壁的房間,有事可以問阿進。你們先住下,明天我會過來處理事情的。

說完,孝章轉身就走,晶晶倒在沙發上睡著了。我打開箱子,拿出從上海帶來的鴨絨小被子,輕輕地給晶晶蓋上。我望向窗外。路燈亮著,可是我的腦子里一片黑暗,什么也想不起來了,就像在飛機上看見的烏云,破敗的黑棉絮,拉拉扯扯,塞滿我的腦子。我的美國夢,就這樣開始了。我是睜大眼睛,在那里做夢的,不是白日夢,是在黑夜里等待著什么,不知道那將會是什么。美國夢,就這么開始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丹棱县| 台北市| 金秀| 淮滨县| 铜鼓县| 江源县| 怀集县| 鄂托克旗| 湘西| 马山县| 开化县| 延庆县| 宣汉县| 凤城市| 岑巩县| 睢宁县| 新田县| 读书| 台前县| 东城区| 凤阳县| 章丘市| 宜宾市| 永寿县| 伊宁市| 永胜县| 红原县| 开远市| 精河县| 陵水| 外汇| 玉溪市| 汉寿县| 桂林市| 建瓯市| 新化县| 桐乡市| 巴中市| 鄄城县| 寻乌县| 建宁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