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你突然又覺得,我現在的生活也挺好的,比起讓我在你身邊一起面對各種危險,倒不如讓我好好地活著?”
“大概是吧。”馮斯把頭往椅子上一靠,“我好像真的是無論做哪種決定,事后都會覺得不對。”
“嗯,我聽出來了,你是一個專情的人,一個有責任感的人,一個舍己為人的人,”姜米看著馮斯,“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清楚這一點:你是一個混蛋。”
馮斯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姜米的眼睛,神情黯然。
“我只想告訴你,我很生氣,”姜米說,“我是一個人,獨立自由有自己思想的人,而不是你手里的青銅雕塑。你有沒有想過,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你自己感到心安,卻從來沒有在意過我想要什么,從來沒有在意過我的感受到底是什么——我究竟是一條狗還是一塊肥皂,讓你覺得可以憑你的喜好來決定我的將來?”
馮斯無言以對。姜米接著說:“我在美國的時候,也讀過一些我媽喜歡的中國武俠小說。在那些武俠小說里,我最惡心兩個男主角,一個為了所謂的家國大業,把心愛的人讓給敵人;另一個為了所謂的兄弟情誼,把心愛的人讓給朋友。我讀那些書的時候就一直不明白,這些了不起的大俠們憑什么把女人當成貨物一樣讓來讓去?他們為什么不能問問女人到底想要什么,為什么不能問問女人所希望的未來是什么樣的?”
她站起身來,披上外套,一字一頓地說:“現在你在我的心目中,就很像是那兩個大俠。如果我以前真的愛過你,那或許是我看走眼了吧。”
“對了,還有一件事我沒有告訴你。我這次選擇來中國做交換生,其中很大的一個目的其實就是找你,找你這個在我的手機里留下起床鬧鈴的人。我想要知道你是什么人,你和我之間發生了什么,你為什么后來再也沒有在我的生活里留下其他任何印記。但是現在,用你的話來說,我很后悔,很后悔知道了這些。”
姜米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出咖啡館。馮斯一直低著頭,似乎連她的背影都不敢多看。過了許久,估計姜米早已走出他的視線范圍,他才重新抬起頭來。
“我真的是個混蛋嗎?”馮斯輕聲問自己。
“大概……大概是吧。”他自己給出了結論。
三
關雪櫻在廚房里手腳麻利地洗干凈鍋碗瓢盆,用抹布擦干凈灶臺上的污漬,然后清理地面。干完這一切的時候,時間剛剛走到七點鐘。她回到自己的房間里,捧起一本初中生物課本看起來。隔壁房間里,寧章聞仍然在對著電腦不停地搗鼓。
轉眼之間,馮斯已經有好幾個月未曾露面了,關雪櫻十分想念他。倒并不完全因為文瀟嵐所說的馮斯最喜歡吃她做的菜、而寧章聞對食物并不特別挑剔,有時候會讓她有些對牛彈琴的感覺。更重要的在于,對于他們這個小團體而言,馮斯像是一根中軸,把所有人都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有馮斯在,大家才可以經常聚在一起,聽馮斯吹牛,聽文瀟嵐挖苦馮斯,聽寧章聞講一些他自學制作游戲的心得。而因為馮斯的存在,有時候還能見到范量宇、王璐、何一帆等奇奇怪怪的守衛人,雖然馮斯一再強調“那些人不是我的朋友,反而隨時可能變成敵人”,她還是覺得那些人蠻有趣的。
尤其是梁野,對她特別的照顧,她也對梁野有一些特殊的親近感,經常覺得這個冷硬的漢子就像是她的哥哥一樣。然而,馮斯走了,文瀟嵐也很少來了,守衛人們更是不見蹤影。關雪櫻難免有些寂寞。
今晚她看到的是講生物遺傳的那一章。初中課本講的很淺顯,所以關雪櫻也能看得懂其中的基本道理。她只是微微有點走神,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在她模糊的記憶里,母親和自己倒還長得挺像的,符合遺傳學,尤其是充滿靈秀的眼睛,不過自己從小過著村姑的生活,母親卻怎么看怎么像城里人,帶有一種自己所不具備的優雅的氣質。
后來知道了母親可能來自日本,又知道了母親原來也和魔王世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她不由得對自己的身世更加好奇。可惜的是,可能略微知道一點真相的梁野什么都不說,那幾個試圖綁架自己的人也并不明言,只有范量宇幫她確認了一點。
“你的腦子里沒有附腦,”范量宇說,“你就是一個普通的小啞巴。”
我就是個普通的小啞巴,這倒也沒什么不好的,關雪櫻想,可是媽媽也和我一樣普通嗎?她萬里迢迢跑到中國來是為了什么?又是什么人殺死了她呢?
這些疑團至今沒有答案。好在關雪櫻生性開朗,想到母親的時候難免難過一會兒,難過完了心情很快就能恢復。她看了一陣子生物書,又打開馮斯專門買給她的筆記本電腦,開始跟著教學視頻默背日語五十音圖。盡管她并不能發聲,但還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聽懂看懂這門可能是母親母語的語言。
專注地學習了一段時間后,她脖子略微有點酸,于是停下視頻打算休息一下。這時候她忽然注意到窗外有一道黑影掠過,速度極快,推開窗戶后卻又什么都看不見。
又來了,關雪櫻想。她扯下一張白紙,在紙上寫了幾個大字:“請進來吧。”然后把白紙貼在了窗玻璃上,重新關好窗。沒過多久,玻璃被敲響了,關雪櫻再抬起頭,看見窗口伏著一個人,依稀能看出是個女人。
對方既然敲了玻璃,就意味著打算和她面對面了,關雪櫻打開窗戶,對方敏捷地跳了進來,連桌子都沒碰到,卻在直起身來的一瞬間胳膊肘碰到了椅子,疼得她差點張嘴叫出來。關雪櫻也看清了,這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人,長得還蠻漂亮的,但眼神里充滿了狡黠的意味。這樣的眼神,關雪櫻在王璐和何一帆的眼睛里都曾經見到過。不知道為什么,她并不喜歡這樣的眼睛。
陌生女人一邊揉著胳膊,一邊略帶好奇地打量著關雪櫻,關雪櫻在手機頻幕上敲出幾個字遞給她:“別夸我膽子大了,每一個來找我的人都這么說。”
女人笑了起來:“你還真是有意思。不過聽上去,來找你的人不少,你真的不害怕么?還有,你沒有裝一個語音閱讀軟件嗎?這么看字好麻煩。”
“說話的軟件馮斯幫我裝過,我不喜歡那種假的聲音。”關雪櫻繼續通過手機說話,“害怕也沒用,反正你們要抓我去哪兒,我也沒有力氣反抗。但是我對你們說的話都是相同的:我不知道媽媽做過什么,不知道她藏了什么東西,更不知道藏在哪兒。”
“啊,看來你有些誤會,”女人說,“我不是那些想要抓你的人,也不是來問你問題的。事實上,我對你的了解,可能比你對自己的了解還要深一些。”
關雪櫻打了個手勢表示不解,女人壓低了聲音,作神秘狀:“我是你姐姐。”
關雪櫻驚呆了,女人卻給了自己一記輕輕的嘴巴:“哎呀,說錯了,輩分亂了!不是姐姐不是姐姐,是姨媽!”
關雪櫻張了張嘴,卻無法說話,女人緊接著說:“我是你的姨媽,也就是你媽媽的妹妹。”
關雪櫻愣了好一會兒,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按照道理來說,突然見到一個親人,心情應該是十分喜悅的。但此刻的她除了震驚之外,好像并沒有什么情緒,那或許是因為在家鄉的山村里保守家人欺凌,讓她對“親人”這個詞匯天生就不敏感。
不過,她也能看出來,這個女人并沒有騙她。這張年輕的面孔,和記憶里母親的臉型真的很像。
“我叫上杉舞子,你媽媽叫上杉雪子,”女人說,“所以你的名字里有一個‘雪’字。”
關雪櫻思索了一會兒,還是在手機上認真地打出三個字:“姨媽好。”
上杉舞子歪著頭想了想:“唉,還不如姐姐呢,姨媽這個稱呼一下子讓人老了一百歲……不過算啦。”
“你的中文說得很好,不像日本人。”關雪櫻說。
“啊,因為你的外婆,也就是我和你媽媽的媽媽是一個中國人。我們從小就學中文說中文。”上杉舞子回答。
“你也是守衛人嗎?”關雪櫻又問。
上杉舞子搖搖頭:“我要是守衛人,還用得著爬窗戶那么狼狽?我沒有附腦,你媽媽也沒有,你外公外婆也沒有,我們全家都只是普通人。”
她打了個手勢:“行了,別打字了,我知道你有一肚子話要問。我既然找到了你,自然是要告訴你的,但我不能現在就告訴你。有些話,必須當著天選者的面說。”
關雪櫻一驚,在手機上打出“馮斯”兩個字,加了個問號。上杉舞子點點頭:“對,就是馮斯。我想要見他,有很重要的理由要見他。”
關雪櫻有些猶豫,沒有回答,上杉舞子看出了她的心思:“我知道,你剛剛認識我,擔心我對馮斯懷著什么壞心眼。沒關系,我給你時間,你慢慢考慮,想好了給我發短信,這是我的號碼。另外,這個小玩意兒送給你。”
她遞給了關雪櫻一個小東西,關雪櫻接過來一看,是一個優盤。
“能讓我從大門出去嗎?我不是守衛人,爬上你家的窗臺真的費了牛鼻子勁,而且還很危險,摔下去是會真的沒命的。”上杉舞子大大咧咧地問。
關雪櫻無聲地笑了。她點點頭,領著上杉舞子走向大門,寧章聞照例在自己的房間里房屋緊閉,充耳不聞。
打開門,上杉舞子走了出去,回頭看看關雪櫻,眼眶里忽然有了淚花。她輕輕撫摸了一下關雪櫻的頭頂:“你長得……還真像我姐姐。”
那一剎那,原本以為親情對自己并沒有多大影響的關雪櫻,卻莫名其妙地發現自己的眼睛也濕潤了。
上杉舞子離開后,關雪櫻回到房間,躊躇了一陣子,還是把優盤插到了電腦上。優盤里只有一個文件夾,點開之后,里面是上百幅照片。
全部都是關雪櫻的母親上杉雪子的照片。
這些照片全都是上杉雪子年輕時候的,那時候并沒有數碼相機,所以都是紙質照片掃描的,有的病不是很清晰,但關雪櫻還是專注地看著每一張照片。
沒錯,母親真的是在日本長大的,關雪櫻想。因為在這些照片里,很多背景都帶著日文,比如日式餐廳、日本城市的街道、日本的機場等等。還有一些雖然沒有文字、卻易于辨認的日本地標,比如富士山,比如京都和奈良的古老建筑。
她還注意到了一片非常美麗的櫻花,和她在網上搜到的“關雪櫻”的圖片十分接近,她憑直覺猜測,這或許就是她名字的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