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伍立楠對這一次的任務很有信心。從七歲那年移植了附腦之后,他的力量就在不斷地迅速增長,幾年后就超越了家族中那些帶有天生附腦的族員。現在他還不到三十歲,已經是黑暗家族里屈指可數的王牌殺手,死在他手下的人達到了三位數。
這一次要刺殺的對象確實很強,但伍立楠還是相信自己能夠干掉對方,畢竟他的蠹痕十分巧妙,簡直就是為了暗殺而生的。而且家族為了增加保險系數,還派了另外兩位高手來輔助自己,三人合力,基本可以做到萬無一失。
現在他就等在位于河北的這條通往北京的公路旁邊。另一個方向的道路已經被他們擺上了施工維修的假牌子,敵人的車只可能接受繞路提示開到這條路上來。而一旦敵人出現在他的蠹痕范圍內,就難逃一死。
深夜時分,過往的車輛并不多,伍立楠認真地注意著每一輛通過的汽車的車牌和車型,沒有半點懈怠。多年以來,這種一絲不茍的職業精神幫助他避免了許多不應有的失誤,甚至于救過他的性命。
終于,他要等的那輛車來了。大切諾基2014款,車牌也核對無誤,就是它了。伍立楠向兩名同伴打了一下手勢,三人同時催動了蠹痕。
伍立楠的蠹痕淡的幾乎沒有顏色,在夜色的掩護下很快在公路中央形成了沒有實體的屏障,切諾基仿佛絲毫不查,徑直撞進了蠹痕的范圍內。伍立楠猛然發力,蠹痕內一剎那間閃爍出耀眼的電光,車上的每一塊金屬元件都迅速導電。車停了,電火花四處飛濺。
在這樣的高電壓之下,還從來沒有人能活著逃生。而兩名同伴似乎還不放心,其中一人手指一點,整輛切諾基像被潑了汽油一樣,迅猛燃燒起來。火光中隱隱可以看出,在被烈焰吞沒的駕駛艙里,一個身影動也不動。
“搞定了,”伍立楠得意地笑了笑,“說得有多么多么厲害,什么守衛人世界屈指可數的高手,也不過如此嘛。”
“那也是你老兄的電實在太厲害了啊。”一名同伴恭維他說。
“走,過去看看。”伍立楠揮了揮手,三人跟在他身后,走向仍然烈焰滾滾的汽車。
“這家伙的名氣那么大,到現在也還是變成了一只烤豬。”剛才使用火焰蠹痕的那個人輕蔑地說。盡管負責主要攻擊的是伍立楠,但能夠親手放火燒到“這家伙”,看樣子他還是很有成就感。
“這些和魔王作對的守衛人,一個個聽起來名頭大得嚇死我,到了我的蠹痕里,不還是一樣被點得……”伍立楠正在說著,突然猛地住口。兩名伙伴也都臉上變色,不自禁地向后退了兩步。
——那個被他們稱之為烤豬的火焰里的人影,忽然動了起來。就在熊熊的烈焰里,他輕描淡寫地伸直胳膊,探出了車窗,清晰地對著三人比出一個姿勢。
他豎起了中指。
三人這才意識到不妙,轉身想逃。伍立楠沖在最前面,除了蠹痕里的高壓雷電之外,他的腳步也十分迅猛,可以保證在一般情況下即便不能殺死對方也可以全身而退。
然而,現在他所面臨著的,正是非一般的情況。
火焰里的那個人從比出中指之后就不再動彈,好像是有意讓三名攔截者先逃。當他們跑出去二十來米后,他忽然張嘴,發出一聲狂暴的怒吼。
這一聲吼猶若驚雷,竟然連車身上的火焰都被震散了。而隨著這一聲吼叫,伍立楠陡然覺得自己渾身一震,好像被成千上萬的鋼針一瞬間穿透,而那些鋼針似乎留在了他的體內,在五臟六腑和骨頭血肉之間穿刺翻攪。那種痛苦超越了常人所能忍受的極限,即便是伍立楠這樣的亡命兇徒,竟然也一下子倒在地上,痛得大聲哀嚎起來。他的兩名同伴比他還慘,已經忍不住滿地翻滾,臉上手上的皮膚很快被磨爛,一片血肉模糊。
已經在火焰中被燒變形的切諾基車門好像是被硬生生地卸了下來,掉在地上。火光中的那個人影慢慢從車里走出來,走到三人跟前。這是一個可怕的畸形人,長有一大一小兩顆頭顱,大的那顆頭顱臉上布滿丑陋的疤痕,盡管剛從火焰里走出來,身上卻沒有任何新添的傷痕,甚至于連衣服都沒有破裂。他臉上帶著猙獰的笑容,一腳踏在伍立楠的胸口:“你算什么東西?就憑你也想搞定我?”
伍立楠緊咬著牙關,強忍痛楚說:“你就是范量宇?”
“廢話。”范量宇腳底用力,伍立楠胸口的骨頭開始咯咯作響。他還試圖絕地反擊,用最后的力氣釋放出蠹痕,一道電光劈向范量宇的頭頂,但范量宇并沒有絲毫躲閃。雷電打在他身上,就好像一陣清風吹過。
“我最討厭不自量力的人。”他腳上加了點力,咔嚓一聲,伍立楠的胸口凹陷下去。他痛叫一聲,嘴里涌出一股鮮血。
“不要以為這一年來有不少魔仆慢慢覺醒,你們黑暗家族就有便宜可撈,”范量宇收回腳,“在我眼里,你們始終只是微不足道的渣滓。”
他轉過身,慢慢走開,家族里的另一輛車已經在公路邊等著接他。淺灰色的蠹痕擴散開來,包住了躺在地上痛苦掙扎的三個人。突然之間,他們的身體四分五裂,化為了血淋淋的碎塊。
天亮了。
清晨的北京城充滿了活力,假如在高空俯瞰,可以看見黑壓壓的人群螞蟻搬涌向公交站和地鐵站,密密麻麻如小火柴盒的汽車在擁堵的馬路上時走時停。
而不需要上班上學的老人們也并不閑著,他們早早地占領了各處的公園,散步、晨練、跳廣場舞,各得其樂。
范量宇此刻就坐在一個社區公園的噴水池邊。他穿著一件帶帽兜的風衣,把頭顱藏在帽兜里,外人倒看不到那個駭人的小頭。不過即便是大頭上的那張臉也足夠兇悍了,所以路過的人大多繞著走,生怕一不小心招惹到這個兇神。
倒是麻雀們不會以貌取人。它們并不知道這個孤獨地坐在這里的男人手上沾滿了鮮血,不知道他手指頭一動也許就能把這個公園里的所有活物全部殺死。它們只知道,最近幾個月以來,這個男人經常會到這里來坐一坐,還會帶來鳥食喂它們。會給它們帶來食物的人,自然不會有什么危害。
但是今天,這個男人好像來得有些匆忙,并沒有攜帶鳥食。麻雀們在它身邊蹦蹦跳跳一陣子之后,失望地飛走了。
范量宇一直安靜地坐著,直到晨練的人群逐漸散去,這才搖晃了一下腦袋,準備站起來。但還沒有站起身來,他的動作就停住了,渾身一下子繃緊,布滿疤痕的臉上現出一種有些奇怪的神色。
——好像是悲傷和痛悔。
“你還是一直那么警醒啊,”背后響起了一個女聲,聲線很嬌媚,語氣卻冷冰冰的,“看來想要暗殺你還真是不容易的事情呢。”
范量宇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冷冷地哼了一聲:“你的進步很快。這一次,居然距離那么近我才發現,似乎你的實力已經和王璐他們幾個很接近了。”
“雖然很接近,但還是不如你啊,”女人的語聲里充滿了遺憾,“我覺得我已經很努力了,可是你的天分畢竟比我高太多了,我到底要什么時候才能殺得了你為我姐姐報仇呢?”
聽到“姐姐”這兩個字,范量宇的嘴角又微微抽動了一下:“我早就說過了,如果你要我的命,隨時可以拿去。”
“那樣沒勁,”女人搖搖頭,“我如果就這樣殺了你,你不但死得其所,說不定心里還會感謝我。我才不要讓你那樣如愿。我要在比你強大的時候徹底摧毀掉你的力量,讓你像一條被打斷四條腿的癩皮狗一樣死去。”
“隨便你吧,”范量宇的聲音很低沉,“如果你想要不留力的公平決戰,我也會一直等著你。”
“在那之前,你最好別隨隨便便被其他人殺死。”女人冷笑一聲,轉身離去。
范量宇久久地坐在長椅上,一動也不動,就好像在四月溫暖的空氣中被凍僵了。
二
馮斯已經在心里對自己說了上百遍“鎮靜”,但當姜米真的出現在視線里并且走向他的時候,他仍然無法完全壓抑住內心的激動。所以姜米走到她面前時,顯得很奇怪:“你怎么了?有心臟病嗎?”
“沒有,沒有,”馮斯喘了口氣,“謝謝你能來。”
“不用謝,我也很想弄明白,為什么你的聲音會成為我的起床鬧鐘。”姜米說,“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們過去見過面嗎?”
“三兩句話說不清楚,”馮斯說,“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們可以找一個僻靜一點的地方,我給你看一件東西……不不不,你千萬別誤會,我沒有任何別的意思,只是……”
“我相信你,”姜米說,“我看得出來你是個很健談的人。但你現在在我面前說話結結巴巴,說明你心里真的很激動。我也想弄明白你為什么見了我會激動。”
“嗯,我們去教三的背后吧,”馮斯說,“那里一般人很少,但是很空曠。你離我遠一點,如果有危險,隨時可以逃跑或者大喊。”
“你還想得真周到,”姜米一笑,“那就去那兒吧。”
兩人來到三號教學樓的背后,附近果然沒有人。馮斯脫掉外衣扔在地上,身上只留了一件短袖T恤:“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可能很像是變魔術,但那真的不是魔術,希望你看清楚了不要把我當成跑江湖的騙子。”
姜米一臉的好奇:“行啊,就算真是魔術,我也喜歡看魔術啊。”
“真是典型的你的風格。”馮斯笑了笑,“來,隨便說一個詞或者短語,中文英文都行。”
姜米想了想:“亂七八糟。”
馮斯伸出右臂,攤開右掌。他的掌心上慢慢閃爍出光彩,姜米雖然有一些驚奇,但這樣的光華,魔術師也可以通過道具變幻出來,所以她仍然只是默默地耐心注視著。
半分鐘之后,光華漸漸退去,馮斯的掌心卻多了一樣東西:一個青銅材質的小雕像。他把雕像遞給姜米,姜米小心地拿起來,忽然間臉色變的蒼白。
“這是……我媽媽。”她喃喃地說。
這個青銅雕像是一個人像,和姜米的母親詹瑩教授一模一樣。
“底座上還有字。”馮斯提醒她。
姜米把底座翻過來,只見下方刻著一行英文字母和數字的混合物:jennychan19650725。在這一行字符的下方,則是四個漢字,剛剛好就是姜米剛才所說的那個詞:亂七八糟。
“這是我媽媽慣用的密碼。”姜米說,“看來你不但會變戲法,對我的事情還很熟悉。我相信你了,無論你說什么,我都照單全收。”
“我們找個地方坐著說吧,”馮斯說,“那會是一個很長的故事。留學生公寓對門有個咖啡館,我今天在那兒坐了一個下午,試圖等到你,直到我想起我還留有你的中國手機號碼為止。”
一個小時后。
因為長時間講述而口干舌燥的馮斯已經喝完了一大杯橙汁,又要了第二杯,姜米面前的咖啡沙冰卻幾乎動也沒動。她雙手托腮,像是一個考場上的學生遇到了一道解不開的大題。咖啡館的窗外夜色闌珊,一些情侶成雙成對地走過,更多的人則是背著書包去往自習室。這是一個典型的大學校園里的夜晚。
“上一次,我把魔王世界的事情講給你聽之后,你也是這樣的表情,”馮斯說,“不過這一次,你接受的信息量比上次還要大得多。所以你慢慢地想,我不打擾你。”
“不用慢慢地想,”姜米說,“我能看得出來,你說的是實話。因為在你講的這個故事里,我的一切行為都很像我,我爸爸媽媽的行為也符合他們的性格,那絕不是隨便什么人能編出來的,尤其是和我生父有關的那些事,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講過,外人不可能知道。”
她細細打量了一下馮斯:“不錯,長得還不錯,看來我挑男朋友的眼光還不算差,但是……”
她好像有些猶豫,斟酌著詞句,馮斯已經替她說下去了:“但是,一來現在你已經有了新的男朋友,二來你已經有了屬于自己的平靜的生活軌跡。而且,即便你相信了我所說的都是實話,但現在在你的心里,并沒有一丁點和我有關的記憶,你也不可能突兀地對我產生任何感情。”
“就是這樣的,”姜米點點頭,“看來你的確是個聰明人。我現在很難形容我的心情,既然你曾經喜歡過我,也該知道我是一個愛玩愛鬧喜歡新鮮刺激的人,但是你剛才所說的那一切,實在是有些……刺激過了。我需要時間去好好消化。”
馮斯喝了一口橙汁,慢慢地說:“其實,從今晚和你重新見面的那一刻,從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我就后悔了。我這個人很奇怪,許多時候覺得自己已經想得很通透很通透的事情,可能發生一丁丁點兒變化,我就會開始后悔先前的決定。”
“你為什么后悔?”姜米說。
馮斯手里無意識地把玩著吸管:“最開始的時候,我想,我是個沒用的天選者,我沒有任何能力保護你,可我也知道你的性格,你絕對不會為了危險這種事兒而離開我。所以我請路晗衣讓他的手下抹去了你所有和我有關的記憶,就像你父親自己的選擇一樣。但是在機場悄悄看著你們離開回國的時候,我忽然發現,失去你之后,我的心里像是空了一大塊,那種難受就像嗓子眼兒被死死堵住了一樣,就像是北方的冬夜里頂著大風走路一樣,真他媽的難受,難受到讓人恨不能馬上掛掉。”
“從那個時候起我開始后悔做了那樣的決定。每過一天,后悔就會多一些。所以我總是想,如果時光能倒流該多好,如果能回到那一天,我一定不會對路晗衣提出那個請求。可惜的是,已經過去的事情終究不可能再重來一次了,我以為我會永遠失去你。”
“但是現在,你還真找到了挽回這一切的機會。”姜米的語調有點兒奇怪,似乎帶有一種冷淡的漠然。
“不,并不是挽回,”馮斯看著窗外的人流,“我剛才也說了,我總是做完一個決定就開始后悔。你居然回到了北京,我很高興,我希望能告訴你一切,喚回你過去的記憶,重新和你在一起。可是就在剛才,當看到你走向我的時候,我又覺得我再次做出了錯誤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