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銀河獎征文(5)
- 科幻世界(2014年2月)
- 《科幻世界》雜志社
- 4904字
- 2016-09-02 17:22:53
“謝謝您在這么寒冷的夜晚出面跟我聊天,我其實沒想讓您出面做什么,只是覺得您的課程讓我受益匪淺,我所做的這些,就算您未來教學中一個小小案例吧。”
“如果算案例,高校長,那我這么評價:你不是一般的案例,是教育領導學中最輝煌的一個案例。它必定會成為未來許多年都反復引用和討論的最佳范例。”
黎明的北京,壓抑著城市的毒霧仍然沒有消散。但我記得天氣預報中說,24小時之內將有大風。
我期待著這場大風吹散一切。我更期待在澄明的天空中仰望天際,能看到一顆全新的小星點。直覺告訴我,高校長所說的打印地球的計劃已經啟動。
五十年之后,我們都將離開這里。
我們將站在一顆新的星球上回望歷史的天空!
【責任編輯:姚海軍】
青山暮水
文/栗瑾
我出生在一個風景秀麗的地方,白天的時候,可以看見屋外群山環(huán)繞,那是真正的青山。藍天白云之下有鳥兒在自由地飛翔,那高高的山峰就在我家門前聳入云天。環(huán)山之下,還有一片小湖泛著鏡子似的波光,我的家就在這湖的岸邊。
關于幼年時代的記憶,大約就定格在這樣優(yōu)美的風景里,成為一張現在已經斑駁發(fā)黃并且邊緣卷曲的照片,成為我的最珍惜之物。照片上母親抱著那時還在襁褓中的我,背景是翠綠的青山,身旁是泛著夕陽金色波光粼粼的湖,碧玉一般的湖。照片上并沒有父親,想必這張儲存著幼年時代記憶的照片,便是他拍的吧。
照片上的母親,帶著一種我難以感受到的微笑。在我的童年記憶中,關于母親微笑的模樣實在太過于稀少,因而顯得彌足珍貴了。而這張笑臉,就那么一直伴隨著我,一直陪伴我走過后來的歲月。也許,只有等到真正有什么事情變成真實的時候,我才能夠理解母親在五月槐花飄落的時候所綻放出來的微笑——深沉、美麗、平和、難以捉摸。
這個地方只有我們一家三口人,一直到幼年結束,我腦海里關于其他人的形象都只能從兒童畫冊上看到。這里根本就是一個與外界斷絕了所有聯系的地方。我是一個早產兒,離開屬于我的襁褓之后,我也只是喜歡待在院前的老槐樹下,坐在飄落滿地的白色槐花上,靜靜地看著鏡子一般的湖,還有遠處的青山,尤其是在每一個五月的傍晚。眼前的青山暮水對于兒時的我來說,太美了。這種美,似乎我用盡一生的時光去欣賞都不夠。
而事實上,后來我確實用了一生的時光。
青山暮水,就這樣成為了我生命最初幾年里最深刻的烙印,后來它們成為了我難以抹去的記憶。它們就那樣平靜地、毫無痕跡地、沒有緣由地融入了我的血液、我的身體,以及,我的靈魂。
母親和父親有自己的事業(yè)。關于他們的歷史,在我離開出生地之前一無所知。我曾經看到過母親放在箱子最底層的老照片,幾張她穿著博士服的照片,影像中的她與現實中的她判若兩人,陌生到需要我仔細端詳許久才能夠確認,照片上那個年輕的女人真的是她。那時的她比現在美麗,也比現在簡單,眼神更明亮,笑容也更清澈。
是時光的力量把她雕琢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吧。時光可以讓石頭變成湘神;時光可以給竹子抹上淚痕;時光也可以讓曾經的母親變得如現在一般憂郁。有時候我會想,時光會將我變成什么呢?湖里的水,青山上的石頭,或者樹木?五歲以前的我,對此一無所知。
五歲以前的我,對于時光的理解還太過于膚淺而簡單,對于世界的理解還僅限于眼前的這點看不盡的風景。靜謐的夜晚里,閃耀的星空會在將來什么時候提供給我答案?
父親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從我有意識以來,關于父親,我最為深刻的印象便是他因為消瘦而顯得很清秀的臉龐和因為明亮而顯得睿智的眼睛。他的黑框眼鏡背后,總是能散發(fā)出我看不見或者看見了也不會懂的光芒,深邃得像極了屋外的青山暮水。
他很少同我說話,但我在前五年的生命里,也曾不止一次地感受到他那單薄的手掌拂過我頭頂發(fā)絲時的溫潤,像一塊浸潤了許多年的老玉,讓人平和又寧靜。我總是一天一天地期待著渴望著他單薄手掌的溫度,但在長長的時光里,我的這種微不足道的渴望總是和他一起被鎖在那扇門的背后,鎖在那間我從不曾進去過的小屋里。
他究竟在那個房間里做什么呢?我不知道。那時候的我,即使看見了也肯定是不能理解的。
一個又一個槐花飄落的五月過去,母親陪伴我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她和父親有自己的事情,我只能獨自在湖邊抬頭望那夏夜寧靜的天空。原本每個初夏的浮云,都從青山的那一邊隨著季風一起飄蕩而來,可在五歲那年的五月,再沒有白色的浮云飄蕩過來。一群大雁在蔚藍晴空中飛過,無聲且不留一點痕跡。再接著,我聽見了從未聽見過的轟鳴之聲。
機器的聲音刺破了安寧的家,撕碎了我幼稚畫筆所描繪的全家福,也攪動了很多人的命運。許久以后,我重新回憶起這一件往事時,我仿佛看見,陌生人的到來攪動了命運之海的漣漪,在后來一些事情的助推之下,演變成了我青春里的一場晦暗風暴。
明晃晃的陽光在這一天終止了,開著汽車來的陌生人,搶走了我的父親。
我清楚地看見,清瘦的父親獨自走在黑衣人身前,像一棵大樹一樣挺立著。他沒有回頭再看我們一眼,上了那輛車。汽車噴著刺鼻的尾氣開走了,很快消失在綿延婉轉的群山里。母親追出去很遠,她無力的身軀像踩在棉花上行走一般搖搖晃晃。
那個初夏充滿陽光的午后,天空中有雁陣飛過,而我卻沒了父親。母親把我摟進溫暖的懷抱里,什么話也沒有說,溫熱的液體從她的臉頰劃過,落到我的臉上。母親眼淚的溫度,蘊含了太多東西。當我觸及到這咸澀的液體時,仿佛聽見了命運在遠處召喚的聲音。我抓緊她的衣服,因為當父親離開的時候,命運似乎說母親在不久的將來也會離我遠去。是的,那是命運之風吹拂著湖面的嘩嘩水聲所告訴我的。
時光有很多種作用,有時候它可以是一把刀,一把既不尖銳也沒有刃口的鈍刀。我的童年從此走向了另外一個不可知的方向。從那個時候起,童年就成為了專屬于我一個人的孤獨,母親把自己也鎖進了那個謎一樣的小房間,很少再出來。
我知道悲傷的時光就是最后剜盡我母親血肉的刀,鈍刀奪走她的生命用了很長時間。我終日獨自呆呆坐在湖邊,面對著青山讀那些他們留在書架上的書。有時候,風吹過,吹落頭頂老槐樹上開出的一串串潔白的槐花,灑落在大地上、湖水里,還有我的身上。我聞著四溢的槐花香味,在這些植物的指引下,仿佛用我幼年時對世界的貧瘠認知,便能理解書上那些晦澀句子的含義。
“什么是唯一的、和諧的、堅韌的生命?”我一直不懂母親留在書頁上的這句話。多少次,我想呼喚門里的母親,但每當我伸出手,最后都退縮了回來。有一種夢魘似的感覺讓我始終不敢踏出最后一步,而母親日漸枯萎的面龐,也正向我預示著時光之刃終將帶來的結局。
終于有一天,在我童年結束并即將走向少年時代的時候,悲傷和憂郁結束了對母親的折磨。她從那個房間里走出來,仿佛一個陌生的女人。她的臉龐慘白如紙,頭發(fā)像深秋最末時候的枯草。時光的力量讓她的生命之花徹底枯萎了,曾經盛開的花朵在此時此刻徹底地凋敝了,我知道只需要微風輕撫,她就會離開枝頭,飄落到泥土里成為大地的一部分。我清晰地記得,那一天仍舊是初夏的五月,和煦的微風依舊將槐花的馥郁四處播撒,青山暮水一點兒沒變,變的只有母親和我的生命。
時光這把沒有刃的刀終于剜光了母親的血肉,她無力地坐到院子里的老木椅上,把手里的盒子交給了我,于是我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叫做外婆的親人,同時也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后一位親人了。那時的我,并不知道母親交給我的盒子里裝的是什么,我想要問,但已經沒有了這個機會。
她說她累了,并且看見了我的父親。她面對著青山上郁郁蔥蔥的森林閉上了疲憊至極的眼睛。就這樣過了一會兒,她便在無數生命的包圍之中,化作了消逝的生命。在五月灑落的柔和陽光之下,母親的遺體成為了守望著她以及我父親生命意義的墓碑。這墓碑也只存在了一會兒,槐花灑落到她的身體上,接著她腳下的土地異樣起來。我一直站在她身旁不遠處,看著眼前發(fā)生的景象而沒有阻止。雖然母親并未有太多的遺言,但她意識深處有個聲音在說,自己只是將身體奉獻給了時光,她沒有死,而是去了另一個世界。只有父親才是真正死去了,再也不會存在了。
不!我無限傷悲地對另一個我說,母親是永遠地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瘋狂生長的青草快速地爬過母親的身軀,黃昏來臨時,她的軀體被青色吞沒,她從那張老木椅上漸漸消失,漸漸地再也無法看見……
雙親就這樣離開了我的世界,但我明白自己還得繼續(xù)活下去。
防洪堤長長的,江水千百年來一直不停歇地拍打著這座古老城市的堤岸。當我收拾好那些老照片,帶著母親留給我的盒子來到這里的時候,我發(fā)現在防洪堤的一旁,依然有一棵粗壯而蒼老的槐樹。江水渾黃,日夜不歇地向東方的大海奔去。城市的喧囂繁華取代了我家寧靜的青山暮水。市區(qū)里磁懸浮車劃破空氣的呼呼聲取代了我家的風聲。城市,繁榮而忙碌。外婆的家,在防洪堤旁的一塊空地上。
她并非是一個很老的人,見到我時,她的手拂過我的臉,竟然也有一種溫潤的感覺一閃而過,但那并非如同父親手掌中的溫潤。過去的歲月已經和老照片一起,封存在了并不太遠的時光里。
“她終究還是走了……”外婆如此說,“來,給我吧。”
于是我將母親留下的盒子交給了外婆。那是一個秘密,我突然間很想知道這個秘密究竟是什么。我問外婆。她并沒有說話,只是露出滄海桑田般的微笑,隨后將那個盒子打開了,里面有一張紙,還有一個存儲卡。紙上寫著的,只是我在母親書上看到過的一句話——生命,是唯一的。
我問外婆,這句話究竟有什么含義?她沒有說,我不知道是她也不能理解,還是她無法使這句話被我理解。我覺得,應當是后者。
外婆是一位上了年紀的植物學家,不過她已經在這座古老城市的邊緣獨居了很多年。她家的院子里,種著許多草木,老人悉心照料著它們。我注意到,其中有一棵是胡楊樹,是人們所說的不死不倒不朽的胡楊樹。它像守護者一樣矗立在院子最中央,枝繁葉茂,幾株常春藤攀附在它粗糙堅硬的身軀之上。
外婆家的草木,讓我不止一次想起母親離世時的情景,這些平凡的植物身上有著很多不平凡的事情。例如,外婆是怎樣讓這上百種習性完全不同的植物共同生存在同一片土壤中的?我不得而知,有關父母的死和這些草木交織在一起,讓我越來越瘋狂地從學校里汲取著我想要知道的東西。
外婆從不阻攔我查看母親遺留的存儲卡。可我看不懂那上面的東西,除了一排又一排的數學符號,就是一張又一張奇形怪狀的分子結構圖。我只認識DNA雙鏈和RNA單鏈。父親就是因為這個而被人帶走的,這份資料又是如何保存下來的呢?我并不知曉。
提起母親的離世,外婆并未有太多的傷悲。她說人最終都會走到這一步的,母親的使命盡了,就該離開了。老人那張被歲月刻下了溝壑的面龐顯得很平靜,大概長長的歲月已經把她的內心磨得很平了,像幼時家門前的那片小湖一般平靜,再難以有一點兒波瀾了。
我喜歡獨自坐在防洪堤旁的那棵老槐樹下聽江水的聲音,看它往東流去,奔向大海,奔向它最終的宿命,而我的宿命又是什么呢?少年時代的我,唯一想要追尋的事情,就是那張存儲卡里的秘密。這成為了那個時候我最大的煩惱。
當夏季的江水因為水量上升而顯得暴躁時,外婆就拖著有些頹唐的身子出現在我的身旁。她也看著那江水,看著那江流所指向的某條道路。她并不多說話,我看得見歲月在她身上與日俱增的痕跡,也看得見她日漸老朽的身軀像舊帆船上的老桅桿,一直支撐著在守候帆船。我想,這艘帆船應該就是母親那還沒有完成的事業(yè),應該是的。
這樣的場景總會持續(xù)到紅日從西面的丘陵外落下,持續(xù)到傍晚的霞光將我們兩個人完全籠罩。天地之間被這光芒浸潤成一片血紅,一片美麗、失落、臨近結束又無比華麗輝煌的紅色。
直到夜幕降臨于大地,外婆才會說:“天黑了,我們回去吧。”
有一次,我問外婆,“這日落有什么意義嗎?”
她停下,緩緩轉過身子,在初升銀月的背光之中告訴我,“有意義的吧……”
“什么意義?”我繼續(xù)問她。她沒有立即回答我,晚風吹著她稀松的銀絲,靜謐持續(xù)了半晌,她才微微笑著說:“垂暮的老人,又如何知道?”
我從此便知道,從外婆這里是難以得到答案的了。但她總是在一個又一個的岔路口提醒我,應當走向哪一個方向。她像一座燈塔,燈塔當然不知道行船將要航向何方,但燈塔知道方向,知道如何讓行船避開彎路、險灘和礁石,一直航向宿命的目的地。
當我摩挲著母親的存儲卡和那些遺留在時光中的發(fā)黃照片時,我知道外婆一直都在替母親守護著我,也替她守護著父親的事業(yè),一件讓我們一家三代四口人都深陷其中的事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