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銀河獎?wù)魑?6)
- 科幻世界(2014年2月)
- 《科幻世界》雜志社
- 5047字
- 2016-09-02 17:22:53
當(dāng)外婆確信我可以承受一些事情之后,她告訴我,母親其實是自殺的。外婆怎么會知道?我的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起當(dāng)時的情景,可母親為何要自殺?僅僅是長久的積郁使她再難以承受悲慟的壓迫嗎?巨大的壓力使她緊繃的神經(jīng)在那個時候終于徹底斷裂了嗎?若不是積勞成疾,她有什么理由舍棄父親未竟的事業(yè)而自行遠去呢?外婆微笑著撫摸我的臉,依然平靜地告訴我,母親其實是一個冷靜異常而又堅忍不拔的人,她既然選擇離開這個世界,那就一定是因為,離開這個世界是她唯一且最好的歸宿了。否則,她是不會舍棄自己的兒子和事業(yè)獨自遠行的,況且,誰又會不珍視自己的生命呢?
“生命是唯一的。”
這是母親的遺言,是一句有著多重含義的遺言。外婆說自己已經(jīng)老了,已經(jīng)無法再將我父母未竟的事業(yè)進行下去了,她只能做我行程上的指路人,讓我這樣一艘剛剛進入未知之海的孤舟,能夠航向母親意志所希望的方向,去完成他們都未能完成的事業(yè)。所以外婆不曾太過傷悲,因為她知道女兒一直還活在某一個地方看著我們。
外婆說每當(dāng)看見我,就仿佛看見了她女兒的青年時代。她拍了拍我日漸寬厚的肩膀,年輕的生命一刻不停地生長著,如爐火一般燃燒著。她說終有一天,我會驅(qū)散青山暮水之上所有的陰霾。她一直用慈祥柔和的眼神看著我,而我又仿佛看到了母親。有那么一瞬間,我確切地知道了一件事情——我長大了。
因此我也要離開這里了,外婆送我走的時候,她告訴我,其實母親給我留下的空白已經(jīng)不多了。我只是在走他們以前已經(jīng)走過的路罷了,終點并不遙遠。
終點?那個關(guān)于宿命的終點?我下意識地緊貼著車窗,想再望一眼那條向東奔流而去的大江,但我除了看見那些泡沫合金建造出來的高樓以外,什么都沒能看見。列車在真空軌道里很快超過了音速,窗外所有的一切都在視網(wǎng)膜上幻化、扭曲,最終,一切非生命的物體和一切的生命,都融合在了一起,成為一片模糊的綠灰色浮光幻影。
哦!宿命!列車載著我,沖向了宿命!
此后的時光,我一如既往的孤寂而冷僻,除了導(dǎo)師外沒人喜歡我,當(dāng)然我也并不很惹人討厭。我知道自己是為了存儲卡的秘密而來到這里的,所以花花世界和精彩生活對于我來說沒有意義。存儲卡里的秘密隨著時光的流逝正在一點一點地褪去。外婆說得對,母親給我留下的空白,確實不多了。
學(xué)校里也有一片湖,但是很小,而且沒有四溢的馥郁,還很喧鬧。在金屬泡沫合金建筑的包圍之下,像是工業(yè)軀體上一件可有可無的廉價首飾,并不如我家那片湖一樣能夠和諧地躺在大地的身軀上,成為自然的一部分。學(xué)校的湖顯得突兀又可笑。
我喜歡柔和且自由生長的美,并不喜歡這些總是按照精確角度設(shè)計的棱角分明的美。但也就是在這個地方,我遇見了五月,不是時光中的五月,而是生命中的五月,那個來到我生命中的五月。那個黃昏,她踏著地毯似的霞光,帶著鳶尾一般的笑容朝我走來,我便知道她已經(jīng)闖進了我就快要嚴絲合縫地關(guān)上的內(nèi)心世界。
我的心跳得很快,我接受了她,允許她在我的內(nèi)心世界里四處飄蕩,四下欣賞。許久以后,她對我說:“你真像一棵樹呢,我喜歡你。”
“我也是。”我如此回答。
這種感覺很好,很舒適,也許父親和母親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吧。我心里如此想著,但是我仍舊遵循著母親的意志在向前走。外婆有時候會把那些斑駁的舊照片寄給我,我知道老人的意思,于是我把這些象征著歲月的照片封到了透明相框里,放到自己書桌上。
我把我的生活告訴了外婆,她在寄來下一封照片的時候隨信告訴我:“這樣很好。”除此以外,關(guān)于我現(xiàn)在的生活,她并沒有叮囑過什么。大概,生活的軌跡早就在她的預(yù)見之下了。
五月說她喜歡我的那些舊照片,喜歡那些舊照片邊緣泛黃的痕跡,喜歡照片上的我,以及我父親母親的樣子。她說在這個全息影像盛行的時代,這些舊照片看起來彌足珍貴,因為它們身上有歲月的刻痕。這時的五月站在我面前,柔和的面容仿佛成了時光的鏡子,讓記憶的洪流——所有美好的、平靜的、孤獨的,傷悲的記憶的洪流——從心靈堤壩的頂端泛濫而出,將我包裹在其中。那青山暮水,那平靜如田園詩一般的童年,還有母親的容顏,都隨著這洪流向我奔來。我恍然看著面前的五月,看著這個與空天導(dǎo)航專業(yè)格格不入的姑娘,情不自禁地喃喃出兩個字——媽媽。
她撲哧一下笑了,拉著我跑到學(xué)校的草地上。我們并排躺著,仰望頭頂?shù)膬|萬星辰。她握著我的手,指向頭頂?shù)囊粋€又一個星座,指著蒼茫黑暗的未知宇宙,比大海還要廣闊億萬倍的宇宙。
“你的童年還沒有結(jié)束吧?”她問我,但我還沒有來得及說話,一顆閃亮的星星在黑色天鵝絨幕簾般的天空中快速移過。“人類的童年就快要結(jié)束了,我們的童年也會結(jié)束的。”她有些興奮又有些陶醉地望著那顆亮星。哦,不,那不是星星,那是第一艘將要離開太陽系的世代飛船,那是一艘離去了就不會再回來的、在我此生之中都將埋沒于無盡虛空中的世代飛船,我悲哀地聯(lián)想到了我和她的某種結(jié)局。
“你也會去那里?”我問。
“我們會一起去的,不是嗎?”她說。
我輕輕松開她的手,從草地上站起來,平靜地告訴她,“我不會去的。”然后在她失望的眼神中,把我的那些老照片都給了她,“帶著吧,也許還能留個念想。”我看見晶瑩的淚珠從她的眼角滑落,但她仍然緊緊捏著那些照片沒有再說話。
于是,我離開了。
我想,在我揭開母親存儲卡的秘密之前,飛船應(yīng)該還在軌道上。那艘希望之船,會載著全人類的勇士闖進未知的虛無之海,就像江流奔涌到天底下水最多的地方一樣。成長,是生命和文明共同的宿命,人類的童年就快要隨著飛船的起航而結(jié)束了。我的童年,也會在完成母親的夙愿之后結(jié)束。未知的未來,正朝著人類,兇猛地撲來。
許許多多的事情,隨著這個寧靜夜晚的結(jié)束,暫時落幕了。
一些年以后,我終究還是解開了那些秘密,飛船此時也還沒有走。外婆在不久前帶著微笑離開了這個世界,她說終于要和她的女兒,以及我,還有這個世界永別了。夏夜的微風(fēng)里,她和我的母親一樣,靜謐而安詳?shù)卦陲h落的槐花里離開了。我把外婆葬在了她的胡楊樹下,然后我離開了這座城市,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青山和湖水沒有一點兒變化,這里仍舊是充滿了生命而又寧靜至極的地方。我平靜地走向那座已經(jīng)生滿了蜘蛛網(wǎng)的房子,打開房門。蜘蛛靜悄悄地臥在網(wǎng)上,而我則走進了那扇我從未進入過的門,走向了我的大海。
房間里一塵不染,冷藏箱這些年一直在核電池的支撐之下堅守在它的崗位上,也許就是在等待我的到來吧……
桌子上放著父親和母親的微笑,而我也微笑著走向一直發(fā)出低沉嗡嗡聲的冷藏箱,打開了那個隱秘的夾層。當(dāng)液氮急凍空氣所產(chǎn)生的冰霧散去的時候,我看到了母親留下的那半瓶綠色液體,我知道液體里面充滿了生命,可以重塑生命的生命。其實我并不需要多做什么,只是從衣兜里掏出我早已準備好的另外半瓶液體,讓它們混合在一起,一切就都完結(jié)了。
那張存儲卡,母親的夙愿以及這些年我所追尋的,還有外婆所守望的,所有的一切都匯成了這一百毫升液體。它們已經(jīng)完全融合了,我知道,有無數(shù)的分子正在瘋狂地合并,在重塑,這是偉大的融合,有關(guān)童年終結(jié)的融合。
我聽見直升機的聲音,他們終究會來的,他們終究會像帶走父親一樣帶走我。不過這一次,他們來晚了。
我把液體灑在了老槐樹旁的青草上,木椅仍然在那里,我站在原地看著那些肉眼看不見的堅忍不拔的生命在飛速地擴散,同時,我等待著宿命的降臨。
直升機降落在不遠處,我看見五月和一群帶槍的人從飛機上跳下來,他們驚愕地看著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來遲了。
引擎巨大的噪音破壞了這里的寧靜,但五月的聲音又刺破了這噪音。那是她歇斯底里的、恐慌的、不知所措的、不舍的、留戀的、糾結(jié)的聲音。
“不!”她舉起手中的電磁手槍對準了我的心臟。
“為什么不?這樣更好。”我微笑著說,“生命是唯一的,堅韌不拔的。”
“你為什么要為了你瘋子父母的遺愿,而殺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
我搖了搖頭,“是拯救。建造飛船的人才是兇手,在滅亡面前,所有生命都應(yīng)該是平等的,不是嗎?”
“平等地去死嗎?”五月叫喊著,“用飛船留下文明的希望有什么錯?”
“那不是希望,那是滅亡,那艘飛船即使出去了,最終也會漸漸死寂的。”我說,“那個狹小而單調(diào)且丑陋的世界,最終會磨滅掉靈魂深處最重要的東西,只留下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軀殼。你看這青山,這湖水,這才應(yīng)該是生命生存的地方,沒有美就沒有文明。”這便是我留在人世間的最后一句話了。我聽見了金屬射流刺破空氣的聲音,那不是五月開的槍,是她身后一個中年男人,建造飛船的人,殺死我父親的人,他是五月的父親。
金屬射流帶著空氣的尖嘯刺破了我的心臟。
我看見五月眼角洶涌而出的眼淚,我看見她穿過正在飄落的白色槐花朝我沖來,我看見我的軟弱軀體從槍傷處噴出的血液,也看見遠處的青山和近旁的湖水依然平靜。我并不愿死去,這充滿生命的世界多么美!我終于張開臂膀,帶著微笑,迎著撲面而來的死亡,離開了我想要留戀的世界。
青草瘋狂地生長起來,我看見母親依舊年輕的面孔,在一片白色的光芒中想要伸手把我抓住,但我正無可逆轉(zhuǎn)地朝著虛空墜去。
我喊了一聲“媽媽。”但并不知道在這個新世界里,她是否能聽見……
生物電極來不及上傳我所有的意識到存儲中樞里,只有一瞬間的彌留,被送到了那個美麗的新世界中。
母親確實沒有死,只是她在危機來臨時,用并不穩(wěn)定且?guī)缀鯖]有一點擴散能力的病毒刺激了她腳下的土地,把自己上傳到了這里。她就這樣騙過了建造飛船的人,為我贏得了足夠的時間來填補她的空白。我也明白了為何外婆去世的時候說的是和母親永別而不是在另一個世界和母親相見。我為這個世界添上了最后一筆,我終究沒有能在這個超級生命體內(nèi)多待一秒鐘,在以后的歲月中,我那一點點還沒有飄散的意識,成為了這里唯一的幽靈。
人類的歷史,也許結(jié)束了。病毒瘋狂地擴散,感染著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植物,讓這些植物成為一個一體的唯一生命,它唱著驚天動地的生命贊歌將人類的世界吞沒,強行將每一個人的意識都上傳到這個強悍而堅韌的生命體內(nèi)。
億萬靈魂融進了這個不朽的生命,這絕不是人類的結(jié)束與毀滅,這是新生,是人類在進化史上的一次完美到極致的蛻變。再沒有了脆弱且累贅的肉體,又或者說,在新的地球之上,每一株草,每一朵花,每一棵樹以及每一片葉子,都是這個新生的不朽的人類龐大軀體的一部分。
舊人類讓出了腳下的土地,萬物生存在新人類的身軀之上,青山綠水的地球啊!這原本就應(yīng)該是這個生機盎然世界本來的模樣……
艦隊終于穿過了這座經(jīng)歷了漫長歲月才建造而成的時空橋,踏入到這個他們的文明從未到達過的星系。他們終于完成了恒星際擴張的第一步,但眼前的太陽系對于這些歷經(jīng)漫長歲月才到達的征服者來說,顯得荒涼又冷清。
“他們知道我們會來,所以走了。”指揮官看著眼前的大屏幕,眼前那顆原本是藍色的美麗行星正以兩千公里每秒的速度,拖著藍色的尾焰在這個星系的最外層,向著宇宙深處緩慢地加速爬行。
就宇宙的尺度來說,這是一個比蝸牛還要慢的速度;但在指揮官的記憶中,要想比蝸牛更快,其實也沒有幾個文明能做到。宇宙的鐵律,是技術(shù)永不可改變的。
此時,深綠色的巨大葉子正嚴密地保護著這顆星球的大氣層,以及綠葉下的無數(shù)生命。
“這個星系最內(nèi)層的兩顆行星都碎了。”副官說。
“他們吃掉了這兩顆行星的重元素。”指揮官看著大屏幕上地球遠去的身影,情不自禁地說,“那真是一顆美麗的星球,一個值得尊敬的碳基文明,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就完成了從童年到少年的轉(zhuǎn)變。”他接著對艙里的所有人說,“在掌握時空橋之前,我們的先祖,不也曾像他們一樣,以這樣的速度在宇宙中爬行嗎?”
寂靜無聲。
“堅忍不拔的文明……”
【責(zé)任編輯:劉維佳】
星辰象限
文/葉星曦
恒星的光芒遙遠而黯淡,巨大的氣態(tài)行星飄浮在閃爍的繁星間,雄偉的光環(huán)仿佛觸手可及。我將機械外骨骼固定在殖民地的外殼上,腳下鈦合金外殼上用已經(jīng)褪色的油漆勾勒出這座太空殖民地的編號——YG922。
在宇宙的真空中,熔化的金屬像糖稀一樣流動,由于不存在氧化現(xiàn)象,焊接變得非常容易。被微流星損壞的天線支架歪曲地聳立在落滿宇宙塵埃的外殼上,依靠數(shù)個螺栓固定。作為一名空間技師,修復(fù)損壞的外部設(shè)備是我的工作。我的右手在一次意外事故中被截肢,現(xiàn)在失去的肢體已經(jīng)被機械義肢所替代,通過連接在義肢上的數(shù)據(jù)線,我可以將機械外骨骼的輔助電腦與自己的神經(jīng)回路連接起來。這種看起來粗暴的方法實則簡單有效,可以進行更加精密的操作。
嗶嗶!嗶嗶!傳感器發(fā)出了危險警報。
我轉(zhuǎn)過臉去,一團白色的能量體倒映在我的頭盔面罩上。它是如此美麗,比恒星更加耀眼……
這團東西直直地向我飛來,躲避已經(jīng)來不及了。在接下來的零點幾秒中,我的太空服被沖擊撕碎,暴露在宇宙環(huán)境中的皮膚遭到高溫溶解,附著在骨骼上的肌肉組織和內(nèi)臟被碳化,最后連骨骼也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