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銀河獎征文(特別贊助:微像文化)(3)
- 科幻世界(2016年7月)
- 《科幻世界》雜志社
- 4965字
- 2016-09-01 15:44:52
順著霍長浩指的方向,祁風揚看到一間破舊的酒吧。它的招牌上鑲嵌著一對馴鹿角,吧臺前有幾盞蠟燭搖曳著,里面飄出桐油和松香的氣味。
“我喜歡它的名字,‘白夜’。”霍長浩說,“每年總有一個時刻,天黑前的一剎那,舊金山的最后一縷陽光恰好照在這里,讓它變得名副其實。”
很快,祁風揚就看到了他說的景色:由于這里的角度,夕陽恰好從馬路盡頭照過來,打在酒吧的門廊上。無數汽車的剪影向著夕陽駛去,好像撲火的飛蛾一般,依次消失在那白熾的熔爐中。很快,天空中的斑斕色彩也漸漸沉淀,就好像霍長浩手中晃著的雞尾酒,從燦爛的金紅慢慢化為沉郁的藍紫色。
“這真出乎我的意料,霍長浩。”祁風揚說,“我還以為你喜歡那種高級的夜總會呢,有路易十三和人頭馬,門口停滿了法拉利和蘭博基尼。”
“只有暴發戶才會喜歡那些垃圾。”霍長浩說,“我選擇這兒,主要是因為一部電影。這兒是電影里男女主角分別的地方,而我也曾在這里,送走了一個終生難忘的人。”
“孫詩寧?”
“沒錯。我說,談這個你不反感吧?”
“呵呵,就算我反感又能怎樣。”祁風揚說,“你說的那部電影,是《五年之約》吧?”
霍長浩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是啊,她離開后,唯一給我留下的就是這部電影的回憶了……她和里面的女主角很像。祁老弟,仿佛一陣清風吹過你的手掌,你再怎么握緊,她總是從指縫間溜走,奔向更高、更遙遠的天空。”
“你還有臉說這種話,霍長浩,你不記得當初你是怎么追求她的嗎?”
“記得,當然記得……”霍長浩又讓酒保拿來一杯酒,自斟自飲起來,“我是在埃及度假時遇到她的,那絕對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她就是當代的海蒂·拉瑪[2],美麗、智慧,有一種無可比擬的魅力。我被徹底迷住了。”
“在那之前,你肯定還被其他女孩迷倒過。”
“是的,但那不一樣!以前的那些,呵,怎么說呢,玩兩天就膩味了……但我追孫詩寧可是整整追了一年。我去她的簽售會,投資由她的小說改編的電影,在各種體面的餐會上和她套近乎。我帶她去航海、登山,開著越野車橫穿沙漠,那是她最喜歡的尋找靈感的方式。待時機成熟后,我才帶她來到了這里,來到硅谷,對著CLIPPER公司的總裁說,讓我們坐一次‘山貓’吧!”
“是那個亞軌道飛機嗎?”
“沒錯,票價四百萬美元,可以飛到一百公里高的太空轉一圈。”霍長浩說,“在亞利桑那的沙漠里,我們的飛機沿著一條閃亮的金屬導軌加速,火箭點燃后,我們就沖上云霄,一起看著天空漸漸由蔚藍變成漆黑。當繁星浮現的時候,我拿出鉆戒對她說:‘詩寧,你愿意……’”
“夠了。之后我就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霍長浩說,“你肯定不知道,當時她拒絕了我。她說:‘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已經喜歡上另一個人了,他雖然家境貧寒,但有崇高的理想,將來一定是個能改變時代的天才。’祁老弟,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回答的嗎?”
“你說吧。”
“嗯,我對她說:‘沒錯,他是天才——但天才是什么?’祁老弟,你知道天才是什么嗎?”霍長浩說,“你有沒有想過,讓你成為天才的東西,難道是什么崇高的理想,抑或是偉大的抱負?都不是!成就天才的東西是絕境,是苦難,是扭曲到不得解脫的心靈……越是扭曲,就越想用一種特別的方式證明自己;越是殘缺,就越想用閃光的衣裳遮蓋自己。你的心里沒有愛,只有一攤為理想搏斗流下的血,這攤血映出來,便成了世人眼中天才的鮮艷腮紅……”
祁風揚慢慢晃著杯中的酒,一言不發。
“祁老弟,詩寧是愛你的,讓你們分道揚鑣的正是你們倆的天才。它放出的光芒就像豪豬的尖刺,讓你們沒法兒在一起擁抱……你們都是心里有一攤血的人。這一點,你很清楚。”
“嗯,霍長浩,你是個明白人……可你有什么資格說我?難道你,你就和她白頭偕老了不成?”
“哈哈,你說得對。我們都沒法兒抓住她,讓她從我們的手心飛走,還飛得那么高、那么遠……來,為了孫詩寧,干了這一杯!”
祁風揚咕咚咕咚地把酒喝完,苦澀在嘴里慢慢化開,一切都開始圍繞他旋轉起來。
“后來呢?”他大著舌頭問,“后來她怎樣了?”
“后來的事你都知道了……她離家出走,繼續追尋她的夢。兩年之后我才得知她報名參加了‘波塞冬’任務。”
祁風揚默默地盯著空杯子,嘆道:“或許,這才是她想要的歸宿吧……”
“那你呢?后來你是怎么過來的?”霍長浩問。
“還不就那樣唄……”
“詳細講講吧,關于‘北辰計劃’,還有你后來的生活。”
“好吧。”祁風揚苦笑一下,“既然你想聽苦情故事,我就講給你聽吧。”
3.不拆
【十年前,北京東城看守所】
“祁先生,我來找你談的是大事。”探視間里,祁風揚的律師對他說,“檢方已經提起公訴了。你的勝算不大,知道嗎?”
“我知道。”祁風揚說,“時間緊,快說正事吧。”
“今天要過一遍你的述辭。”律師說,“就從許麟琿院士的死開始吧。10月28日下午一點后,你在什么地方,做什么?”
“我在647基地光帆仿真實驗室,進行光帆的靜電平衡實驗。”
“這是例行的實驗嗎?”
“不,是我追加的,為了驗證我的一個想法……我嘗試用靜電斥力把帆張開。比起傳統的桁架式光帆骨架,這可以把光帆重量降低到原來的十分之一。當天進行的是第三次驗證試驗,具體的內容在訴訟書附錄里面有。”
“許院士是什么時間來的?”
“下午兩點左右。當時我臨時有事離開,許院士說他可以過來幫我照看現場。我剛出門兩分鐘,實驗室就發生了爆炸。”
“請簡要說明一下爆炸的原因。”
“真空泵閥門的疲勞斷裂。”祁風揚說,“光帆靜電平衡實驗是在TL-3E真空室中做的,為了保證能模擬太空的電磁環境,實驗腔中必須抽真空,閥門每平方米承壓相當于四頭大象的重量。每次實驗,我們都要進行抽氣,次數多了之后就發生了機械疲勞。”
“訴訟書里提到這個閥門已經過了使用年限。它是由哪個部門負責的?”
“真空仿真實驗室,但管理它的不是647基地的人員。”
“是外協單位?”
“嗯,在647基地建設的過程中我們接受了霍長浩的投資,很多設備都是雙方共用的。當時達成了協定:在光帆實驗之外,他可以利用基地的設備和人員進行其他研究。”
“他進行的研究是什么?”
“雜七雜八,其中影響最大的是LiFi技術。當時基地有比較完善的激光實驗設備。”
“很遺憾,證據確鑿,你可能會以玩忽職守罪被判刑,這一點我很難幫你開脫。”
“了解,這是事實。但最后一項指控……完全是胡說八道。”
“有人舉報你利用職務之便損壞閥門謀害許院士。”律師說,“舉報人聲稱,你和許院士在事故發生前一天發生了激烈爭吵。”
“沒錯,我們已經吵了一段時間了。”祁風揚承認。
“原因是什么?”
“主要為了‘北辰計劃’的實施方案。我希望用多帆聚光技術實現木衛二兩百天往返、無人-載人兩步走。但許院士認為這個方案太激進,決定采用普通火箭發射單程的撞擊探測器。在那次爭吵中,我試圖阻止他在決議上簽字。”
“這還真是很專業的動機。”律師說,“這兩個方案有什么不同嗎?”
“當然,兩者完全不一樣!火箭耗費大、效率低,是注定會被淘汰的夕陽技術。要想在太陽系內大規模快速航行,光帆編隊是一個很有希望的方向。”
“真的?我聽小張說過,這個技術需要用到的激光功率相當于全國的電力總輸出,對嗎?”
“沒那么夸張,大概只相當于總功率的二十分之一。當然,這種規模的激光器還是很驚人的,所以我們會和霍長浩的LiFi企業進行合作。”祁風揚說,“話說回來,你不覺得奇怪嗎?我們在食堂后面爭吵,剛好有人在錄音!”
“嗯,我明白。”律師說,“如果真有人誣陷你,你覺得那會是誰呢?”
“霍長浩。”祁風揚嘆了口氣,“這個陷阱早就設下了……”
“但很遺憾,想誣陷你的遠不止是他。”律師說,“祁先生,幾乎整個研究所的人都巴不得能誣陷你。檢方搜集證據時,幾乎所有你的下屬都在檢舉你。你知道為什么嗎?”
“為什么?”
“因為大家想過的是安穩的日子,你卻拎著鞭子把大家往險道上趕……不,還不只是險道,可能大家認為那是……絕路。逼著大家追求這種目標,最后落得眾叛親離的下場,有什么可奇怪的?”律師一邊整理文件,一邊說,“說實話,祁先生,你才是最難理解的。這么年輕就坐上了副總師的位子,再熬兩年就能當上總師,分到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了,可你卻非要往最危險的地方走。那個遙遠的星球,竟然能讓你拋棄安穩的生活,甚至拋棄你那個人人愛慕的未婚妻……說實話,祁先生,我一點兒也不同情你。”
“請別提她,我的事和她沒有關系。”祁風揚回應道。
“當然有關系。若她做你的擔保人,你完全可以取保候審,不用待在這個鬼地方。”
“沒必要,比起外面,我倒覺得這里還挺清靜的。”祁風揚說,“對了,今天下午我想申請回一趟基地,有些東西要取。”
“什么東西?”
“書、筆記本,還有‘北辰計劃’的總體方案。”祁風揚說,“萬一真要在號子里待上十年,我總得有點兒事情干吧。”
傍晚時分,一輛警車把祁風揚帶回了647基地。
基地里早已人去樓空,碎磚爛瓦遍地,鋼筋從剛被拆毀的樓房地基上扭曲著伸向天空,好像古戰場上零落的斷戈殘劍一般。幾個拆遷工人在實驗樓前,一邊喝酒一邊打撲克。殘羹剩飯被丟在建筑垃圾之間,一群覓食的烏鴉在旁邊蹦跳著。
“就是這里。”祁風揚對警察說,“鑰匙是最大的那一把,勞駕了。”
嘎吱一聲,門開了。祁風揚緩步走進房間。只見那份方案報告正躺在桌上,封皮是藍色的,上面印著熟悉的徽標:三角帆與北斗七星。他拿起報告,隨手翻開一頁,看到那一章的標題是《正樣階段擬開展工作(2047年5月—2051年8月)》,下面寫著:
(1)制造/測試標準與規范固化
(2)正檢星總裝和發射星總裝(目標帆:北辰;輔助帆: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
(3)交收試驗與分系統聯試
(4)整星全狀態多學科耦合測試(電磁性能/質量特性/空間環境/地面環境/動力與能源)
(5)載具與發射場系統聯試(CZ-9E/CZ-5F,文昌發射場TL1/TL2工位)
……
都是夢,從此,這一切都只會是夢了。
祁風揚長嘆一聲,合上報告,把它塞進書包,然后在實驗室里轉了一圈,確定沒有東西被遺漏了,才慢慢地向外走去。
走到門口時,他回頭朝這里看了最后一眼。一切都像極了他剛來的樣子:積滿灰塵的實驗臺,空無一物的儲物架,裂了縫的真空測力管,堆在墻角的機箱殼。他又想了一下,再次確認自己真的沒有遺漏什么東西了,于是關燈、關門,走進了北京的夜色之中。
可他覺得,自己最重要的東西被永遠漏在這里了。
那是什么呢?
是自己的才華和夢想嗎?不,那是奪不走的。祁風揚想起了科羅廖夫,想到這位飽經坎坷的前輩在集中營里的歲月。只要沒有倒下,那么夢想就不會磨滅。
抑或,是自己與戰友們的美好回憶?那也不算,何況回憶越是美好,現實的打擊便越顯得殘酷。如今,當年豪氣干云的戰友們一個個地離開自己,甚至站到了自己的對立面,就好像綠葉無可避免地枯黃飄零一般,最后枝頭只剩下一片葉子,路上也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人。
看來,那被永遠留下的是無可挽回的青春了……祁風揚想起了經費最緊張的時候,他不得不求助于體制外的資源,在全國各地奔走籌措投資。最終,他遇見了霍長浩,得到了兩億的資助——其中的一大半被用來建造位于地下的氣浮室。那里安放了一個籃球場大小的氣浮臺,臺上數萬個小孔噴出六氟化硫氣體,將薄如蟬翼的光帆托舉漂浮起來,以模擬無重力時帆的受力狀態。無數個夜晚,面對著纏作一團的纜線,大家一同爭論思考;在光帆展開成功的時候,大家一同鼓掌歡呼。他記得,那一晚,他開了十幾瓶“王二小放牛”——也就是二鍋頭兌紅牛。觥籌交錯間,大家汪洋恣肆地暢想著航天的未來,而作為主角的光帆就在大家身后漂浮著,安靜而優雅,宛如一朵盛放的銀色蓮花……
他沒想到,那朵花只開放了不到兩年就凋謝了。
那朵花生長的土壤,如今也被剝奪了。
為什么這么難呢?他欲哭無淚,為什么所向往的一切、所珍視的一切,縱使自己拼命努力追逐,卻仍然一個個地離自己而去呢?雙目失明的母親、窮困潦倒的父親、背叛的霍長浩、犧牲的許院士,還有離他而去的孫詩寧……大概,只是因為自己太傻吧。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當初的一切,或是認真得可笑,或是執著得可愛,現在看來,不都被現實的困厄拆得七零八落嗎?
在實驗室的外墻上,祁風揚就看到了一個巨大的“拆”字。字用紅漆寫成,宛如滴血。在墻角還有好幾桶油漆,幾個工人正蹲在馬路對面抽煙。看到這些,祁風揚感到胸口有一股熱血沖上腦門。他快步沖到那堵墻前面,抓起刷子,閃電般地在“拆”前面寫了一個“不”字。
“哎!你干嗎!?”一個工人叫嚷著跑了過來。
祁風揚丟下刷子,沖天喊道:“人艱不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