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點篝火(3)
- 野性的呼喚(中小學生必讀叢書)
- (美)杰克·倫敦
- 4053字
- 2016-08-31 16:06:23
折騰了半天,他最終用戴著手套的手掌根部夾住了那包火柴,就這樣把火柴挪到了嘴邊。他死命地張開嘴巴的時候,嘴上的冰噼啪作響,炸得他生疼。他縮回下巴,把上嘴唇卷起來,用上牙撥弄著那包火柴,來把火柴分開。他成功地弄出一根,掉在了腿上。但他的處境并未好轉,因為他沒辦法把那根火柴撿起來。接著,他想出了一個辦法。他用牙把那根火柴咬著在腿上擦。他擦了二十次才把那根火柴擦著。火苗燃起的時候,他用牙咬著送到那片樺樹皮旁邊。但燃燒的硫黃味沖進他的鼻孔,鉆進他的肺部,令他痙攣地咳嗽起來。那根火柴掉在雪地上,熄滅了。
他抑制住接踵而來的絕望后意識到,從硫黃河來的那個老北極是對的,氣溫降到零下四十六度之后,應該結伴行走。他摔打著雙手,但沒有引起任何感覺。突然,他用牙齒脫掉手套,把兩只手都露出來,用手掌根部把整包火柴都夾了起來。胳膊上還沒有凍結的肌肉讓他用手掌根部把那些火柴很緊地夾住了。然后他就用整把火柴往腿上擦,那把火柴閃出了火焰,整整七十根火柴同時被點燃了!一絲風都沒有,火柴不會被吹滅。他把腦袋偏到一邊,避開讓他窒息的烈焰,把那把熊熊燃燒的火柴送到那片樺樹皮旁。他夾著火柴的時候,意識到了手的感覺。他的皮肉被燒焦了。他能聞出來。在皮膚下面的深處,他能感覺到。這種感覺成為劇烈的疼痛。盡管如此,他還是忍著,笨拙地將那些火柴的烈焰伸向那塊樺樹皮,但那塊樹皮卻沒有迅速燃燒起來,因為他自己那雙燃燒的手擋在了中間,把大半火焰都吸收了。
他終于忍受不了了,猛地一松手,那把燃燒著的火柴掉進雪里,發出咝咝聲,不過,那片樹皮倒是燃著了。他開始往火焰上添干草和細小的樹枝。他沒法挑揀,因為他只能用手掌根部來夾送燃料。小塊的朽木和青苔貼在樹枝上,但他盡量拿牙齒把這些東西咬掉。他小心翼翼然而卻笨拙地保護著那堆火。火意味著生命,所以絕不能熄滅。由于血液從他身體表面回流,他開始發抖,因而也就越發笨拙了。一大片青苔不偏不倚正好掉在那個小小的火堆上。他想用手指把那片青苔撥開,但顫抖的身子使他轉過了頭,結果把那堆小火的核心部分都打散了,燃燒著的草和細樹枝散落得四處都是。他試圖再把它們弄到一起,盡管他做得專心致志,卻無法控制自己的顫抖,樹枝毫無希望地散開了。那些樹枝一根根噴著煙熄滅了。點火者失敗了。他茫然地向四周看著,目光剛好落到那條狗身上,它蹲在雪地里,就在被毀的火堆對面,不安分地彎腰弓背,稍微抬起一只前爪,然后又抬起另一只,焦急企盼著,來回變換著身體的重心。
一看到這條狗,他腦子里便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他想起一個故事。有個人遇上了暴風雪,于是他就殺掉一頭牛,鉆到牛的尸體里,這樣他就活了命。他也要殺掉那條狗,把自己的雙手放進溫暖的尸體里,直到恢復知覺為止。那時他就能再點一堆篝火了。他喚那條狗過來,但他的喊聲中有一種可怕的古怪聲調,令那條畜生害怕。它以前可從未聽到過這個人用這樣的腔調說話,似乎覺察到有點不對勁兒,來自本能的懷疑令它感覺到危險——它并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危險,但它頭腦中的某個地方不知怎么對這個人產生了一絲畏懼。聽到這個人的叫喚后,它耷拉下耳朵,不安的彎腰弓背和交替抬起前爪的動作變得更加明顯,但它卻不愿走到這個人身邊來。他手腳并用,朝那條狗爬去。這不正常的姿勢又一次引起了懷疑,最后這條畜生挪著碎步,側身離開了。
這個人在雪地里坐了一會兒,努力冷靜下來。然后,他用牙齒戴上手套,站了起來。他先往下瞟了一眼,想要弄清自己是不是真的站了起來,因為兩腳失去知覺,他與大地失去了聯系。他做出了直立姿勢,這本身就可以驅散那條狗心中的疑云了。而當他以強制命令的口氣、話音中帶著鞭撻的聲調說話時,那條狗便如往日那樣乖乖地服從了命令,向他走了過來。當這個人碰得著那條狗的時候,他失去了自制力,閃電般地伸出雙手去抓那條狗,而當他發現自己的手握不起來、指頭既不能動又沒有知覺的時候,他才真正感到了驚訝。眼下,他已經把自己的手指凍結,而且越凍越嚴重的狀況給忘了。這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了,那條狗還沒來得及逃走就被他用兩條胳膊摟住了。他坐到雪地上,手里摟著那條狗,而狗則一面咆哮一面哀叫地掙扎著。
但他能做到的只是摟著那條狗坐在那里。他意識到,自己是沒法把狗殺死的。他根本沒有辦法做到這一點。因為兩只手都動不了了,他抽不出也拿不穩匕首,更無法把狗掐死。他松了手,于是那條狗夾著尾巴發瘋一樣地逃走了,并且還不停地咆哮著。狗逃到四十英尺遠的地方才停了下來,直挺挺地豎著耳朵,不解地觀察著他。這個人低下頭,想要看一看自己的手到底在什么地方,結果發現兩只手在胳膊上掛著。居然有人要用眼睛去尋找自己的手在什么地方,他覺得這件事奇怪至極。他開始來回甩起胳膊,把兩只戴著手套的手往自己身上摔打。他死命地摔打了足足五分鐘,這樣一來,他的心臟便把足夠的血液送到身體表面,讓顫抖停下來,但手仍未恢復知覺。他有種感覺,兩只手就如同某種沉甸甸的東西似的,掛在自己的胳膊末端,而當他想將這種感覺往下延伸的時候,卻又什么感覺都消失了。
他感到一種面對死亡的恐懼,模糊而壓抑。當他意識到,現在已經不只是凍掉手指和腳趾的問題,也不只是失去手腳的問題,而是生死攸關、死大于生的問題時,這種恐懼很快變得強烈起來。他頓時覺得驚慌失措,轉身沿著河床上那條隱隱約約的舊雪道跑了起來,那條狗也跑過來,緊跟在他的身后。他什么也看不見,連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什么,這樣的恐懼他一生都還從未經歷過。他在雪地里艱難地、踉踉蹌蹌地跑著,漸漸地重新看到了東西——小河的河岸、擁塞的木頭、光禿禿的白楊樹,還有天空。這一陣奔跑讓他感覺好多了。他不發抖了。要是他接著跑,或許他的腳就會解凍。再說,要是跑得夠遠的話,他就能跑到營地與那些小伙子們會合了。毫無疑問,他會失去幾個手指、腳趾,還會凍壞一部分臉龐,但他到達營地之后,那些小伙子們一定會照顧他,會保全他剩下的部分。而與此同時,他腦海中又冒出另一個念頭:他根本就跑不到營地,也見不到那些小伙子。營地離得太遠,而寒冷又如此強大,不用多久他就會因凍僵而死去。他把這個念頭撇在腦后不去考慮。有時候,這個念頭卻自己冒出來迫使他考慮,但他卻強行將它撇在一邊,努力去想別的事情。
他感到不可思議,當雙腳承載著身體的重量踏到地上時,他已經任何感覺都沒有了,而他竟然還能用凍成這樣的兩只腳跑動。他似乎覺得自己在雪面上掠過,根本沒有和地面發生接觸。記不得在什么地方他曾見到過長著翅膀的神使墨丘利,于是他很想知道墨丘利掠過地面飛行的時候是否和他有同樣的感覺。
他要一直跑到營地和那些小伙子會合的想法有一個不足之處——他沒有那樣的耐力。他幾次跌跌撞撞,然后變成了趔趔趄趄地走,最后身子一歪倒了下去。他想要爬起來,但失敗了。于是他決定坐著休息一下,接下來他只要走,不停下來就行。當他坐下緩口氣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感到很暖和也很舒服。他不發抖了,而且還感到胸口和身體里似乎涌上一股暖流。然而,當他碰碰鼻子或雙頰的時候,他卻一絲感覺都沒有。奔跑不會讓自己的鼻子和面頰解凍,也不會讓自己的手腳解凍。然后他又有了一個想法,認為自己身體被凍結的部分一定在延伸。他試圖抑制住這種想法,將它忘掉,想點別的事情。他明白這種想法會引起驚慌失措的感覺,而他害怕的就是驚慌失措。但這種想法卻總是冒出來退不回去,最后引發一個幻覺:他的整個身體都被凍結了。他太受不了了,于是他又一次沿著雪道發瘋似的跑了起來。他曾放慢速度從跑變成走,但凍結的范圍正在擴大的想法又逼迫他奔跑起來。
這段時間里,那條狗一直跟在他身后跑。當他第二次摔倒的時候,那條狗把尾巴卷起來蓋在前爪上,面對面蹲在他眼前,焦慮地、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感到莫名其妙。那條畜生既暖和又安全,這讓他發火,于是他就大罵,一直罵到那條狗討好地耷拉下耳朵為止。這一回,這個人很快就抖動起來。在和嚴寒展開的這場搏斗中,他馬上就要失敗了。嚴寒正從四面八方悄悄侵入他的身體。這個想法迫使他接著跑了起來,但他跑了還不到一百英尺就跌跌撞撞地一頭栽了下去。這是他最后一次手足無措了。待他緩過氣,恢復意識之后,他坐了起來,腦海里考慮的念頭成了怎樣在死亡面前保持尊嚴。不過,他想到這一點的時候用的并不是這幾個詞語。他所想到的是,自己猶如一只被砍掉腦袋的雞那樣到處亂跑,出盡了洋相——他想到的就是這樣一個比喻。反正他是一定會被凍死的,還不如體面地接受死亡。伴著這種剛得到的平靜心情,出現了第一次昏昏沉沉的感覺。他想道,這倒是個好方法,在睡夢中死去。這就同麻醉差不多。凍死并不如人們想象中那么糟。比這更糟糕的死法多了去了。
他想象著那些小伙子第二天發現了他的尸體。突然,他覺得自己和他們在一起,正沿著雪道找自己。仍然和他們一起,他來到雪道的一個拐彎處,發現自己躺在雪里。他和他自己已經不再是一回事了,因為找到自己之后,他仍然處在自己之外,和那些小伙子們站在一起,看著雪地里的自己。天氣可真冷呀,他這樣想。等他回到美國,他就能告訴人們什么是真正的寒冷。接著,他的思緒又飄到另一個幻覺里,他想到了那個來自硫黃河的老北極。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個老北極,既暖和又舒服,還抽著煙斗。
“你是對的,老馬,你是對的。”這個人對來自硫黃河的老北極嘀嘀咕咕地說道。
接著,這個人就睡著了。對他來說,這似乎是他睡過的最舒服,也是最讓他滿意的一覺。那條狗蹲在他面前等待著。短暫的白晝已經結束,進入了漫長的、緩慢的黃昏。他根本就沒有要點篝火的意思,此外,在那條狗的經歷中,它也從來沒有見過誰這個樣子坐在雪地里,連一堆篝火都不點。隨著天色越發昏暗,對火的急切渴望控制了它,于是它使勁輪流地抬起兩只前爪,還小聲嗚嗚地叫著,然后又把耳朵耷拉下來,等著這個人的責罵。然而這個人卻默默無言,后來那條狗大聲狂吠起來,再后來它爬到這個人身邊,嗅到了死亡的氣息。這氣息使那條狗豎起鬃毛,倒退回去。它又耽誤了一會兒,在星空下嗥叫起來,寒冷的天空中明亮地閃耀著跳躍的星星。接著,它背過身沿著雪道,向它所知道的營地跑去,那里還有別的食物提供者和造火者。